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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邊緣人的符號書寫

2020-07-27 15:58曹李馨
文教資料 2020年13期
關(guān)鍵詞:邊緣人都市

曹李馨

摘? ? 要: 《梅雨之夕》是施蟄存的心理分析小說,對都市空間里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空間,進行了細膩的描摹。他的都市邊緣人描寫,體現(xiàn)出符號化的典型意義。本文從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出發(fā),挖掘主人公潛藏的心理狀態(tài);對主人公形象進行分析,探究“我”與都市的微妙關(guān)系;對兩類都市邊緣人進行比較,總結(jié)這一符號化書寫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關(guān)鍵詞: 施蟄存? ? 《梅雨之夕》? ? 都市? ? 邊緣人

《梅雨之夕》發(fā)表于1929年,是施蟄存較為重要的心理分析小說的篇目之一。不同于《將軍底頭》《鳩摩羅什》,在歷史故事的背景上套一個精神分析的框架,表現(xiàn)一種[1]“極力壓抑的愛欲力量終歸要沖破現(xiàn)實主義的轄制”,乃至展現(xiàn)在愛與性欲的面前自我的消逝與虛無,《梅雨之夕》顯得較為成熟且從容。沒有僵硬刻板的意識流描寫,也沒有極力渲染性的作用與力量,施蟄存將筆觸“從塵封的故紙堆直深入到現(xiàn)代都市”,具備寫實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了弗式心理分析應(yīng)用于中國文學的“水土不服”性。

以《梅雨之夕》為代表的幾篇作品,寫“現(xiàn)代環(huán)境下男女發(fā)生的矛盾,由人的內(nèi)在生命表現(xiàn)人性,更適合窺視人性的經(jīng)久不息的涌動層面”[2](253)。他在這些作品中細膩描摹了都市空間里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與心理空間。在他的筆下,個體與社群,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性靈發(fā)展與道德約束激烈碰撞,形成了獨具個性的文學風格。而對于都市邊緣人的書寫,則具備了符號化的典型意義。

一、都市空間里幻夢的生成與解析

歷來對《梅雨之夕》的分析,多數(shù)會從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學說出發(fā),以“自我本我”之說或“潛意識、前意識、意識”理論解構(gòu)整個文本。本文試從“夢的解析”角度入手,探尋主人公于都市空間下幻夢的生成與發(fā)展,進而剖析其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

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

弗洛伊德曾說,夢的第一點共性,即做夢人都處于睡眠的狀態(tài)。睡眠從生物學角度看是一種休養(yǎng)生息的行為,其心理意義則是與外界保持距離[3](65)。文章的開頭,即營造了睡眠的氛圍?!拔摇笔且粋€與眾不同的人,在旁人看來煩擾不堪的雨天,在“我”的眼中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拔摇睍把刂诵新酚靡恍簳r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雖然拖泥帶水,也不失為一種自己的娛樂”。這里,梅雨反而成了我與外界隔絕的一道屏障?!坝甏蟮臅r候,即使聲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在這樣一種朦朧的狀態(tài)下,都市空間里的嘈雜喧囂慢慢褪去,景物人事都好像淡去了顏色。“我”仿佛進入了睡眠的狀態(tài),與日常的現(xiàn)實生活剝離開來,意識也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了警惕。

夢的開始,“我”在路上無意識地走,且行且看著雨中的風景,覺得朦朧且頗有些詩意。就在我有意無意地打量這個城市之時,一個未曾帶傘的美麗的少女出現(xiàn)了?!八呦萝噥?,縮著瘦削的,但并不露骨的雙肩”,我漸漸開始注意到她的美麗,進而關(guān)注到她的肉體,“薄薄的綢衣,黑色也沒有效用了,兩只手臂已被畫出了它們的圓潤。她屢次旋轉(zhuǎn)身去,側(cè)立著,避免這輕薄的雨侵襲她的前胸”?!拔摇避P躇了一會兒,最終決定與她共傘。在這一過程中,少女的美一點點向我展現(xiàn),我注意到她瑩然的眸子,她鬢上的香,甚至將其臆想“我”的初戀少女。“我”因而浸淫在美的幻想中了。

顯性的夢境必然隱藏著潛藏的夢意。生成夢的必要因素包括兩方面,一部分是日間殘念,另一部分是來自潛意識的內(nèi)容——極為強烈卻被壓制的愿望,夢的作用即對于愿望的滿足[3](173)。基于此,我們不難對“我”的夢進行解析?!拔摇笔且粋€辦公室職員,過著本分且單調(diào)的生活,規(guī)律和秩序化的生活節(jié)奏使“我”感到十分壓抑,最近堆積很多的公事又尤其使“我”感到厭煩。突然降落的雨喚醒了“我”尋找詩意與美的強烈愿望,少女的出現(xiàn)即是對這一想法的回應(yīng)。更隱秘的潛意識,“我”似乎自己都不愿意承認,是婚姻生活的平淡壓抑了“我”的欲望,尤其是對性的欲望?!拔摇笨瓷先ビ妹馈⒃娨鈱ζ溥M行了包裹,其中還是有強烈的對于性愛的渴望?!拔摇备Q探她的肉體,乃至希望被人誤認為是她的情夫或丈夫。這樣一種不道德的非分之想在夢中的出現(xiàn),證實了在意識放松狀態(tài)下潛意識的侵入。

然而,在我以為這少女就是我的初戀,內(nèi)心開始有波瀾之時,“我偶然向道旁一望,有一個女子倚在一家店的柜上。用憂郁的眼光看著我,或者也許是看著她。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是我的妻”。妻子在此處顯然是不合理的存在。類似的內(nèi)容在我享受與少女共傘時再次出現(xiàn),我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和我的妻子是一樣的。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脫離一切道德束縛的自我自然在性上有所追求,而性追求缺失我們的美學教育和道德規(guī)范所排斥的”[3](112)。對于深受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我”來說,在有妻子、背負家庭責任的情況下對一個少女產(chǎn)生想法顯然是不道德甚至令人不齒的,于是妻子的出現(xiàn)即是對這一行為的警醒和約束,它發(fā)揮著夢的審查作用,對這些“邪惡”念頭進行約束。

都市空間里幻夢的生成具有合理性。當一個人的自我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約束并開始按規(guī)矩行事之時,他便被迫放棄了許多本可用來獲取快感的對象和目標。但放棄快樂的后果是,必須有東西進行補償。夢即發(fā)揮著這樣一種補償機制[3](291)。這樣,人便作為快樂的動物和理性的生命同時存在?!睹酚曛Α分械闹魅斯闶且粋€很好的例證。少女的出現(xiàn)作為一種補償機制,是他對現(xiàn)實壓抑的一種嘗試性突破,所帶給他的生命體驗,則遠遠大于情色之欲的滿足。

二、邊緣人物的突圍嘗試

盡管從上文的分析中不難看出,“我”對女子多少有一種情欲的注視,但這種欲望并沒有貫穿全文,因而不可將“我”雨中的這段經(jīng)歷視為簡單的靈與肉的抗爭。除卻情欲之外,“我”的形象尚有很多可挖掘之處。

之所以將“我”稱之為都市里的邊緣人物,并不是因為其“被邊緣化”,或與都市生活格格不入而導(dǎo)致的被疏遠與被排擠,相反,“我”的邊緣化多少是主觀性的,是“我”“主動與社會保持距離”,在都市空間里保存了自主性和匿名性。正如文章開頭的一部分,“我”也偶爾想著買一件雨衣以留雨天坐車,“但如今這仍然留在心里做一種生活上的希望”。這希望只是“生活上的”,一方面可以給“我”帶來便利,另一方面方便“我”融入都市里的多數(shù)人(如我的同事一樣),但這阻礙了“我”在雨中獨處的樂趣,于“我”的精神上是有害無益的。

再看“我”眼中行人避雨的場景:“他們在著急些什么呢?他們一定知道這降下來的是雨,對于他們沒有生命上的危險,但何以要這樣急迫地躲避呢?‘我覺得至少這是一種無意識的紛亂?!弊鳛槎际欣锏倪吘壢?,“我”冷眼旁觀著雨中的這一切,與身在其中之人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行人紛亂避雨的場景暗示了都市空間下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蕪雜、焦慮、集體無意識。個體失去了主體性,所有的行為舉止都是盲目的和無目的性的。都市里井然有序卻單調(diào)乏味的生存狀態(tài)顯然是對個體性靈的壓迫。“何必這樣奔逃呢?前路也是在下雨,撐開我的傘來的時候,我這樣漫想著”。都市空間具有封閉性,這樣的焦慮是普遍的、蔓延的?!拔摇钡拇嬖冢蚴窃趪L試一種突圍,即沖破都市牢籠的禁錮,在美與詩意的探尋中尋求性靈的解放。

不難看出,城市成為“我”閱覽和靜觀的對象。不僅那些“朦朧的、頗有些詩意的”街景映入了“我”的眼簾,路上的人也成為風景的一部分?!拔摇睌?shù)著從頭等車里下來的乘客,觀察他們的行為舉止,直到少女出現(xiàn)。實際上,少女也是“我”靜觀的風景中的一部分。從注意到她的身體,到神態(tài)“長眉得更緊,眸子瑩然”,到聲音“朱唇一啟,她迸出柔軟的蘇州音”,到味道“鬢發(fā),一陣香”,再到最后將其誤認為是自己的初戀。在整個過程中,“我”少有與她的互動,多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主觀臆想與猜測。她作為一種十分感性的形象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沒有絲毫理性意義或道德觀念上的判斷。“關(guān)于女子的陳述沒有落實到具體的細節(jié),描述性語言都是在比較中完成的,或是高度抽象化的,我始終處于封閉的臆想中而沒有與女子發(fā)生任何真正有效的互動”[4]。少女形象經(jīng)由“我”的美化,成為逃脫乏味的生活的嘗試性窗口。之所以最終聯(lián)想到自己的初戀,是因為兩者具有共同性,都是美的、純潔的,與繁雜生活相隔離。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聯(lián)想到初戀時說:“我曾自己構(gòu)成她是個美麗的二十歲的少女,她有好的聲音和姿態(tài),當偶然悲哀的時候,她在我的幻覺里會是一個婦人,或甚至是一個年輕的母親?!碑斠粋€女孩嫁了人家乃至為人母時,這種狀態(tài)使“我”為其感到悲哀。這里我們是不是可以推測,婚姻生活作為都市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一直想逃避和疏離的。也許在婚前,“我”的妻子也如少女般,是具有審美性和詩意的,可一旦墮入了重復(fù)的日常,美感便不復(fù)存在了。

由上可知,“我雖然是都市人,卻與都市人身份保持著一種特殊的疏離”。在某些時刻,“我”會主動尋求性靈的解放和自由,在美與詩意的享受中尋求一種釋放。這意味著,“我”沒有徹底被都市文明的規(guī)則所禁錮,基于“我”自主性的選擇與探求,“我”與都市生活之間有了微妙的張力。

三、兩類邊緣人的比較

1933年,施蟄存發(fā)表了《春陽》,通過主人公嬋阿姨描寫了女性與都市空間之間的關(guān)系。三十五歲嬋阿姨是一個富有的寡婦,《春陽》即描寫了嬋阿姨于銀行取款后在上海街頭逗留的故事。從情節(jié)來說,《梅雨之夕》和《春陽》是極其相似的,都是主人公于都市空間里本我意識的流露,但兩者卻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嬋阿姨從某種意義來說,也是都市里的邊緣人,且這種身份是自主性的選擇。不同的是,《梅雨之夕》中,“我”主動選擇了與都市保持一定的距離,而嬋阿姨的邊緣化,則是因為對自身身份認同的失敗乃至與都市生活產(chǎn)生了隔膜。

在作品中,嬋阿姨對自身的認定即是傳統(tǒng)社會遺留下來的富有寡婦,這種認識一直貫穿于文章的始末?;橐龅谋瘎∈菋劝⒁套员暗纳l(fā)點,導(dǎo)致她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與《梅雨之夕》的主人公不同,“我”與女子的相遇是對詩意與美的一次探尋,嬋阿姨渴望男伴陪同的幻想是具有附庸性的。受制于當時時代的局限,“嬋阿姨仍無法跳脫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中女性常見的角色,如妓女、寡婦和謀殺受害者”。從此可以窺見作者的性別建構(gòu)方式:在《梅雨之夕》中,作者以第一人稱書寫,將“我”的意識流刻畫得生動形象;而《春陽》,則是第三人稱的敘事手法,使嬋阿姨的故事成了一冷靜的客觀敘事,讀者無法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她主體性的缺失。

這兩篇文章中,雖都有都市邊緣人這樣符號化的形象出現(xiàn),但兩者的內(nèi)涵卻是截然不同的。男性主人公以一種詩意的眼光打量城市,城市成為可供解讀的對象,精神出軌即是性靈釋放的體現(xiàn);在女性人物那里,她以一個傳統(tǒng)中國社會里的寡婦形象出現(xiàn),在融入都市生活的過程中由于自我認同顯現(xiàn)出強烈的不適感,并被書寫為不能掌控自己命運的附屬品樣的存在。

無論是《梅雨之夕》還是《春陽》,兩者皆關(guān)注個體主體性與都市空間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施蟄存的價值在于,他把都市這一封閉體系中個人的情感體驗放大了,個人與都市間的雙向互動得到了很好的書寫?!耙环矫?,個人自由地穿梭于城市空間,與此同時,個人的自由、孤獨及家庭和社區(qū)之間的舉例絕佳地例證了城市中現(xiàn)代主義的困境:個人與社群、城市與鄉(xiāng)土、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難于調(diào)和的對立”[5]。都市邊緣人,作為種種矛盾的集中點,成為符號化的文學書寫,也成為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中獨具特色的人物形象。

參考文獻:

[1]王爽,黃德志.生動的語言藝術(shù)——論施蟄存《梅雨之夕》的語言特色[J].名作欣賞,2014(7).

[2]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65.

[4]桂春雷.摩登都市中的詩意探求——施蟄存的《梅雨之夕》的文本分析[J].新文學評論,2014(2).

[5]王一燕.上海流連——施蟄存短篇小說中的都市漫游者[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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