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派是晚明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文學流派,它以鐘惺、譚元春為領袖,因其鄉(xiāng)貫(竟陵,今湖北天門)而得名,由當時一批志趣相投的文人共同組成。竟陵派集詩文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于一體,因此也可稱之為“文學創(chuàng)作-批評流派”。由于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它經歷了迅速興起而又迅速衰落的過程,評論界始終對其褒貶不一。竟陵派處于明代文學思潮史上的最后階段,之前先后出現(xiàn)茶陵詩派、前七子、唐宋派、后七子、公安派,前輩的文學理論與詩歌創(chuàng)作經驗給予其做詩歌總結得天獨厚的條件。因此,竟陵派采用雙管齊下、兩者兼顧的原則,遠參七子派,近承公安派,建立起自己獨特的詩學體系,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七子派的“復古”和公安派的“獨抒性靈”的主張,但在此基礎上別出心裁。其中,“靈”與“厚”是竟陵派評判詩文優(yōu)劣的重要參照標準,也是他們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極力提倡的美學追求,“以厚為詩學,以靈為詩心”,這不僅是竟陵派對公安派及其末流的創(chuàng)作存在淺率之病的補救,也是對其本身創(chuàng)作缺點的有效針砭。
古典文學家郭紹虞曾在其著作《中國文學批評史》中提到:“竟陵派正因為要學古,而不欲墮于膚熟,所以以性靈救之;竟陵又正因為主性靈,而不欲陷于俚僻,所以又欲以學古矯之。”在這段論述中,郭紹虞深刻而又精辟地指出了竟陵派“靈”與“厚”相結合的理論核心,鐘惺與譚元春在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方面都以“靈”“厚”為重要參照標準,人們可以從兩人在文學批評方面的批語中把握“靈”與“厚”的審美內涵。
鐘惺曾經有這樣一段論述:“詩至于厚而無余事矣。然從古未有無靈心而能為詩者,厚出于靈,而靈者不即能厚……然必保持靈心,方可讀書養(yǎng)氣,以求其厚,夫若以頑冥不靈為厚,又豈吾孩之所謂厚哉?”在這段論述中,鐘惺提出從“靈”入手,由靈至厚從而達到兩者的結合,以此來強調了“靈”的重要性,《詩歸》當中的選評要求“求古人之精神”,也同樣體現(xiàn)對“靈”的重視。那何為“靈”呢?錢鐘書說:“鐘、譚皆主‘靈字,實與滄浪、漁洋之主張貌異心同……以‘厚為詩學,以‘靈為詩心,賢于漁洋之徒言妙悟,以空為靈矣?!苯Y合這段論述,筆者認為“靈”主要有以下內涵:“靈”可以指“靈心”“靈眼”“靈氣”,這些都指代詩人所要具備的個人素質。
所謂“靈心”,要求詩人心思細膩、聰慧敏捷,這種聰慧必須是先天的稟賦,而非后天人力所致。鐘、譚兩人認為一個詩人不管是進行藝術構思還是進行藝術傳達都要具備聰明才智和細膩的心思,一個笨拙的人是絕不能寫出好詩。所謂“靈眼”,是指詩人要有自己獨到的眼光,有敏銳的審美感悟能力,詩人在進行審美觀照時,只有具有“靈眼”才能看出審美對象的獨特之處。譚元春在《詩歸序》中強調:“今之為是選也……幸而有不隔靈之眼,若不幸而有必鶩靈之眼,又難矣?!边@里所說的“不隔靈之眼”就是“靈眼”,譚元春認為詩人只有具備獨特、敏銳的眼光才能寫出好作品,而鑒賞詩歌的人具有“靈眼”則能分辨詩歌的優(yōu)劣,求得詩中所表現(xiàn)之精神。所謂“靈氣”,指詩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要具備靈動活潑、不同尋常、生機勃勃的藝術形象,這也考驗詩人的個人素質。譚元春在《詩歸》中評杜審言的《春日江津游望》《度石門山》說:“純全好詩,易于太平。以上二篇,秀整深重中,靈氣常勃勃欲出,最可誦法?!边@就是針對杜審言兩首詩的描寫生動形象、充滿活力與靈氣而做出的評價。
關于“厚”的真正涵義,鐘惺、譚元春都未做出明確的說明,但在鐘惺、譚元春兩人的論詩作品中,以“厚”作為審美理想和標準的論述隨處可見,推崇他們心中的佳作,因此人們可以從兩者的言論或舉例中去體會和概括“厚”的內涵。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竟陵派所提倡的“厚”要求詩歌在語言藝術上言簡意賅,同時又能具備語短義豐的藝術特色。至于言簡意賅的藝術特色,鐘惺和譚元春都主張要向古代諺語學習。譚元春曾說過:“古人數(shù)字便是一篇文章,今人一篇大文章不當數(shù)字。古人不全說出,無所不有,今人說了又說,反覺索然。則以古人簡而深,今人繁而淺,古人是有意思,偶然露出題目,今人是遇題目,然后來尋意思,如何相及?”所謂“簡而深”就是推崇古代作品以盡可能少的字去表達更多的內容這一優(yōu)點,從而避免文字冗長而缺少興味的弊端。
其次,作品的“厚”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應該體現(xiàn)溫柔敦厚、主文譎諫的儒家詩教。最開始的“溫柔敦厚”是用來指精通《詩》的人性格溫和樸實,修養(yǎng)心性的淳厚來尊崇禮法,側重在倫理道德層面。在之后的發(fā)展中,隨著儒家文化的地位逐步走向正統(tǒng),以“溫柔敦厚”作為詩學評判的重要標準之一也得到了文人的廣泛認同,主張詩歌要追求含蓄蘊藉,詩歌的情感表達要委婉、隱晦。而后期公安派的創(chuàng)作特點違背了這一標準,人人爭相獨抒性靈,各顯才情,出現(xiàn)了詩歌直露淺白、粗俗鄙俚的弊端。因此,竟陵派接受教訓,提出“厚”這一主張,重視詩歌鋒芒內斂、隱而不露的含蓄蘊藉美,符合儒家傳統(tǒng)的“溫柔敦厚”的特點。例如,鐘惺在《詩歸》中評高適的《薊中作》:“‘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見。歸咎于君?!M無安邊書,諸將已承恩。歸咎于臣。同一憂感,不若此語得體,激切溫厚,然‘已承恩三字,偷惰欺蔽,二意俱在其中,可為邊事之戒?!边@一評價說明竟陵派的文學主張與儒家詩教有相通的一面,也表明了鐘惺求厚的主張中包含著憂國憂民而又維護帝王尊嚴的雙重含義。
最后,竟陵派所提倡的“厚”還指詩人能把真摯深厚的情感與生動豐富的內容相結合,在飽滿中給人以無窮的意味,在雄健中顯示出較強的內聚力。也就是說,在一首詩中,詩所表達的情感越深刻、所包含的內容越豐富,這首詩就越“厚”。正如《詩歸》中評劉慎虛詩:“詩少而妙難矣,然難不在陶洗,而在包孕;妙不在孤嚴,而在深廣。讀慎虛一字、一句、一篇,若讀數(shù)十百篇,隱隱隆隆,其中甚多。吾取此少者法?!边@段評論很明顯得指出了詩境的“厚”與詩歌中所蘊含的內容多少相關聯(lián)。因此,真摯的情感與充實的內容是一個作品整體的體現(xiàn)。一個作品想要達到“厚”,那么它一定要包含很多內容,所抒發(fā)的情感也一定十分深厚。
總之,竟陵派把“靈”與“厚”作為自己的審美理想及重要的美學追求,試圖用七子之“厚”來彌補公安派的直露淺率,用公安派的“性靈”來補救七子的模擬蹈襲及“膚廓”之風,提倡詩人要保持自己的“靈心”“靈眼”“靈氣”,獨到的眼光和敏銳的審美感悟能力是詩人必不可少的素質;同時主張詩人采用讀書學古的方法,將古人之精神內化為自我之思考,打通古今界限,將其融合以達“厚”之境界?!办`”內在于詩人個人素質之中,而“厚”是審美理想的表達。較之前人,鐘惺與譚元春在詩學理論體系上所做的貢獻是不可泯滅的,他們所主張的“靈”與“厚”相結合的理論實際上促進了晚明個性解放思潮與傳統(tǒng)儒家詩教之間的平衡。
(青島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宋珊珊(1996-),女,山東曲阜人,碩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