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針匠外出的時候,是去賣針,包括去城里買鐵絲。針匠很少外出。很多時候,就得在家里,鍛,磨,銼,燒,慢慢地做針。做針,得先有鐵絲。買鐵絲,得進(jìn)城。一早起來,往返六十多里,就靠一雙腳,過河,翻坡。百十來斤的鐵絲,背著,往返六十多里。
累不?女人問。
可累。針匠說。
看看幾個孩子,看看女人,針匠又說,不累。
喝了一碗水,柳葉子泡的,解渴,瀉火。針匠喘了一大口氣,開始拉絲:把買回的粗鐵絲拉細(xì)。沒有做針的專用鐵絲,得再加工。鋼板,上沖數(shù)種針號的小眼。穿進(jìn)鐵絲,拉。幾米,幾十米,百米……鐵絲軟,銅板硬,鐵絲生生地拉過去,就細(xì)了。接著,鉸樣。大鉗子,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針匠勁大,咔嚓咔嚓,一大把,齊整整,針樣長短。女人勁小,咔嚓咔嚓,一小把,齊整整,針樣長短。孩子們也要鉸,針匠讓老大試著鉸,看著笑,“還是寫你們的字吧。好好寫字,得獎狀。”
鉸好樣,銼針尖,把一端銼成小尖。噗,噗,噗,一根根地銼,鐵屑如銀,針尖出鋒。就可以敲針鼻兒了,在另一端,用一把小鐵錘。啪啪,啪啪,啪啪,鐵錘精致,輕巧,得有恰到好處的力度,就扁成針鼻兒。
女人不能銼針尖,就敲針鼻兒。敲著敲著,與針匠的敲擊形成默契,有節(jié)奏,高低,起伏,好聽。女人笑,針匠笑。寫作業(yè)的孩子們也笑。孩子們習(xí)慣了這種聲音,讀書,寫字,看看墻上那一張張獎狀。
一根一根地銼,一根一根地敲。敲扁之后,鉆針眼。左手捏針,右手提鉆,金鋼鉆。鉆頭沾清油,“嗚——”一個針眼,“嗚——”又一個針眼,一個又一個,鉆在針鼻兒。老大好奇,試過,掌握不住鉆子旋轉(zhuǎn)的速度和力度,一滑,鉆了手,鮮血直流,忍不住,啊一聲。
針匠心疼。
女人聽見了,也心疼?!疤垡驳脤W(xué)呀!長大了是吃飯門路……”女人說。
針匠說,這個不學(xué)了,咱們吃苦就算了,他們不能再吃了。說著,打磨鉆針眼時凸出的毛刺。一把小銼刀,用巧勁兒,一根根地銼。接著水磨。青石,質(zhì)地硬、砂面細(xì),上水,拇指食指捏針一把,左右拉動,磨。一把,又一把,磨去銳,磨去棱,細(xì)膩,光滑,不掛線。
女人說,不磨也中的,誰家買回去,用用就好了,不掛手了。針匠說,那不中,那會砸咱家牌子,對不起爹,對不起師傅。女人就不說話了,慢慢地把針往石灰水里浸,一包,一包,得浸上一兩天,泡透,取出,一排排放入砂罐。針匠就將砂罐放入灶。生火。炭火熊熊地燃,得一整天。
該出針了。上香。禱祝。針匠握長鉗夾砂罐,嘿!一罐子針倒入冷水盆,淬火?;鸹w濺,白霧騰騰。淬過火的針,有剛性,好使。
用吸鐵石撈針,平鋪案板上,撒鐵砂,一掌覆針,另一掌壓上,前后來往,磨。磨去針表面的黑漬,清水淘洗,就光了。針匠有自己的規(guī)矩,比師傅教得嚴(yán)格。五更里磨,不點燈,針亮閃閃在手上,就磨成了。
磨好的針,一閃一亮,映著女人的臉,映著孩子們的夢。針匠高興。
該去賣針了。大針,小針,繡花針。還有一種特大號的,縫被褥,叫絎針。按照型號,一排排插在牛皮紙上,一卷,出門。到袁店鎮(zhèn)南天門集市上固定的地方,攤開。不用吆喝。姑娘給對象繡花、納鞋墊,女人做鞋、縫補衣物,來趕集時都記住了……或者出門時特別交待,就買“袁家針”,精細(xì),不銹,有剛性,有靈性,好用。
一分錢一枚小針,二分錢一枚大針,三分錢兩枚中號針。也有拿頭發(fā)、雞蛋換的。還有的,低頭,小聲“請一根,袁針匠,下回給錢”,是買不起,針匠就送,悄悄遞手中。
集散了,該吃飯了,袁針匠收了針,到大楊樹下的 “裁縫李”家。“裁縫李”,一手好活兒,量體裁衣。還會一手好飯菜,見針匠進(jìn)屋,停了縫紉機,端出鍋內(nèi)的飯菜,葷素各一,一盞“袁店黃”酒,二兩,不多不少。都不多話。吃,喝。“裁縫李”吃得快,回身取出一個布包,“給,二妮兒、三妮兒的裙子,都大了,知道美了……”
正喝酒的袁針匠就唉呀一聲,停了筷子,搓手,撓頭,挑起房后的水桶,去井邊挑水。晌午頭,也沒有啥人。袁針匠挑滿水缸,又挑滿門口的大缸,防火用。挑完,掃了院子,背起東西,出門?!安每p李”坐在縫紉機前,看著他出去,看著他拐過街角,眸子里水氣飽滿:你個針匠,真是直心眼啊!
袁針匠,袁店河上下有名。十五歲當(dāng)學(xué)徒,二十歲出師。出師回來,帶著師傅的女兒。進(jìn)村時,牽著她,一步一趨。聽說當(dāng)年燒針,不小心,熱氣燙壞了她的眼睛。
他帶著她回來時,“裁縫李”還沒有去袁店鎮(zhèn)上開店,還叫李小玉。人們都說,咋會學(xué)了做針?咋會娶了個瞎眼的女子?
李小玉也有這樣的疑問,可是,他就是不說。
他說的是,“對不起你了。我只會做針了,也只能做針了?!?/p>
袁針匠就做了一輩子針。
做針,多趁早晨、晚上,不耽誤其他活兒。夏天,蚊子多,咬在腿上、胳膊上,一巴掌拍下去,滿是鮮血。冬天,飄雪,針匠一臉的汗水。
一輩子,針匠起得更早,睡得更晚。
很晚,才睡,女人一直等著。給他揉肩,捏腿,拍背,針匠就覺得不累了,拉住了女人的手……特別是賣針回來的晚上,女人捏得更好,嗅著一縷細(xì)細(xì)的香,是桂花油的香,女人從來不用。窗外有風(fēng),輕輕地走。星星們,明明滅滅,像眨眼,眨呀眨的。
——現(xiàn)在,不需要手工做針了。
袁家針也沒有了。
聽說,袁針匠不想讓孩子們再受罪,就沒有傳下來。
只是,袁家的孩子們,都讀書出去了,很有出息。
袁家的孩子們,從北京、省城回來的時候,總要先拐到城里,看看“裁縫李”,稱李姨,很親。
“裁縫李”是在袁家的孩子們都上大學(xué)后,去了城里,沒有再回袁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