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冕
接了電話,朋友輕快悅耳的聲音從那邊傳來:“什么時候回來一趟?朋友們都很惦念著你?!蔽铱戳搜蹪M桌子的文件,揉了揉太陽穴正打算找個理由推脫,卻聽見朋友繼續(xù)說道,“海棠開得正好呢——你不是最愛海棠嗎?”
我一下子怔愣住了。
耳邊聽見的不再是辦公室里人群的嗡嗡聲,亦不是朋友銀鈴般的話語聲,有一種很古舊的、埋藏在記憶深處的聲音,有些泛黃地帶著些潮濕而醇厚的氣息,似清風(fēng)般徐來。初時聲音極小,像兒時的留聲機那樣嘶啞,隨即竟越來越大了——
“……春秋亭外風(fēng)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度鵲橋,吉日良辰當(dāng)歡笑,為什么鮫珠化淚拋……”
只覺得眼眶漸漸濕潤起來,這聲音就將我一下子拉回童年,拉回熙攘喧鬧的北京城,拉回洋溢著西府海棠香氣的小院。
拉回那個,人間四月天。
要讓我描述我童年住在什么樣的房子里,每天玩怎樣的游戲,與怎樣的小伙伴在一起,都不大說得清楚了,這些不太重要的記憶,早就在歲月中擱淺了。甚至豌豆黃兒驢打滾兒的味兒,都不大想得起來了。唯一能原原本本說個分明的,甚至有時夢里還會遇見的,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是那個立在海棠樹下,清冷孤傲的身影。
北京地狹人稠,各家都住得擠擠挨挨的,一推開門就能看見鄰居家的院兒里的人們在做什么。于是一來一往,相鄰們熟得極快,一小片兒的各家,就跟一家的人似的,今天我去你那兒串個門兒啦,明天你到我這兒下盤棋啦,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不過即使在這種社會風(fēng)俗下,竟然也有活得差不多算是獨來獨往的人——我家后院兒那位爺爺就是,平時除了出門置辦衣食之外,基本看不到他出門,更不用說跟街坊鄰居來往了。
“誒,不是我說您哪,大清早就亡了,您怎么還整閉關(guān)鎖國這一套?”有街坊打趣他,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勾一勾嘴角,仍然我行我素。
“不就是個戲子,哪兒來的這股神氣勁兒!”他轉(zhuǎn)身離去時,有人望著他清瘦的背影,很鄙夷地嘟囔了一句。
他確實是個唱戲的,聽說唱了四十多年的京劇了——現(xiàn)在五十多歲。至于唱什么行當(dāng),卻沒誰能說得清楚,不是過去年間了,少有人關(guān)心這個問題了。后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唱青衣的——不過那時在人們眼里看來,無論青衣花旦,一律都是戲子。
他姓蘇,叫什么我卻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洛嘗”,又或許是“默堂”,只記得人們都叫他 “蘇落棠”,聽起來估計是唱戲用的藝名。名兒里帶個“棠”,他本人好像也喜歡海棠,他家院里有一棵很高的西府海棠,約摸著有些年頭了。每年四五月時候,就開出一樹紅色的海棠,像戲里的小姐垂了頭,眼梢最鮮艷的那一筆紅。
我卻沒聽過他唱戲,甚至開始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個唱戲的。周圍的人自然也沒聽過他唱,所以總是想著法兒讓他唱上幾句——即使這些人并不喜歡聽?wèi)颍踔翉某錾浆F(xiàn)在都沒接觸過京劇,只是為了圖個新鮮樂呵一下。那些人用挑釁的目光看著他,用輕蔑的語氣“求”他唱一折,他眼里就會浮現(xiàn)出嘲諷的神色,隨即撣一撣衣袖,云淡風(fēng)輕地轉(zhuǎn)身離開。
他卻不太討厭我,甚至少有地對我表示親近。大概是因為一次我心血來潮哼了幾句《天仙配》——在我祖母聽?wèi)蚯臅r候偶然學(xué)會的幾句,卻不想正好碰見他。我看見他一直沉寂的眼睛突然射出奇異的光彩,有驚喜,有激動,他一動不動地看了我?guī)酌?,竟然問我要不要在傍晚的時候去他家做客,我很興奮地應(yīng)下了。
順便說一句,我的祖母酷愛戲曲,無論是京劇評劇黃梅戲,京韻大鼓河北梆子,她都愛聽,在她那兒我聽會了不少曲子。“蘇落棠老先生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喲!”她曾經(jīng)這么跟我說道,可惜她腿腳不便不能走路,蘇老先生又不肯到別人家去,所以一直也沒能見上一面。而我的祖母也很少能暢暢快快地聽一會兒戲,總是她這邊剛開始放,那邊父親或是誰就會以 “太吵鬧了”為理由,讓她關(guān)掉。
不得不承認的是,京城里聽?wèi)虻娜嗽絹碓缴倭?。胡同還是從前的老胡同,老槐樹還是那棵老槐樹,只是再很難聽見戲曲的聲音,連同說書聲、三弦聲,都漸漸消失了。聽祖母講,之前連買東西的人,吆喝的時候都帶著韻兒,講究 “九腔十八調(diào),棕繩撬扁擔(dān)”,賣藥糖的賣糖葫蘆的賣估衣的,各有各的調(diào)兒。即使不買東西,你走在胡同里聽吆喝聲,也能聽上大半天。而現(xiàn)在只能聽見小販扯著個脖子喊:“賣白菜啦——”,像鴨子瀕死前的呼救,聽得人心里絮煩。老北京還是那個老北京,只是有什么東西,在漸漸流失掉了。
此后我竟能夠經(jīng)常去蘇老先生的院子里做客,大概是因為初次去時他讓我唱幾句,我隨口拈來幾句《武家坡》,隨即他的眼睛驀地亮了,很少見地笑了起來。他模樣是很清秀的,透過他的笑容,我竟能看見一個翩翩少年從時光中緩步走來,帶著些清冷厭世的神情,顧盼之間自有星辰迸發(fā)而出,身段容貌皆是一絕。
時間久了經(jīng)常會遇到一位姓何的說書先生,經(jīng)常往蘇老先生這兒來做客。何老先生有六十多歲了吧,早就不說書了——沒人聽了。每次見到他,他總是穿著大褂兒,這在當(dāng)時的北京已經(jīng)很稀奇了。
手里總是拿著東西,許是灰藍皮兒的古書,許是一把折扇,許是一個裝著金絲雀兒的小籠子。一次還見他拿著兩塊板兒來,我原以為是快板,后來得知這是御子,這御子在他的手里竟能夠靈活地敲出聲響來,還能有節(jié)奏地打出花點兒。
何、蘇兩位老先生相交甚篤,每次見何老先生來的時候我總是很高興——他一來我可就有戲聽了。每次他來,蘇老先生總是緩緩斟上最好的西湖龍井,隨即清了清嗓子,往屋子正中央一站。
他只那么一站,就顯出名角兒的身段兒來,我覺得大地開始震動,風(fēng)云變幻,空氣中的微塵都突然活躍地跳起,而沙漏倒流時光回溯,我周圍再不是普通的屋子,而是一個起滿坐滿的大劇院,上萬雙眼睛凝視著臺上那人——他一襲正紅色的戲服,上面用金絲線挑出金鳳祥云,粉面朱唇,眉眼含情,像一朵剛剛怒放的紅海棠,花心處絲絲縷縷金色的花蕊。
“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fēng)霜萬苦辛,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
他一開口,方圓百里的百靈就噤了聲,既有爐火純青的唱腔本領(lǐng),又有極飽滿的感情融入在其中,臺上人水袖起落,嬉笑怒罵,悲歡離合,斷愛舍離……他唱青衣,也可以唱花旦小旦,他是薛湘靈春秋亭贈鎖麟囊,是白娘子金山寺水淹眾生,是王寶釧武家坡諷薛平貴,是秦香蓮在公堂上怒斥陳世美……
一曲終了,他緩緩鞠躬。
而我又回到這座屋子里,聽眾不過一落魄說書人,一無知孩童,一陳年折扇耳。
“西北胡同里那位彈三弦的老先生,前些日子老死了?!币淮魏卫舷壬既徽勂疬@事,也不過草草地概述了一下,就嘆了口氣。蘇老先生笑了笑,眼中是很厚重的落寞,很淡地補充了一句:“咱們這些人當(dāng)年都何其風(fēng)光哪,如今個個落得這樣的下場——嘁!——不說了,不說了……”
我突然覺得很難受,卻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為了什么而難受,當(dāng)然是為了這些老先生們的落魄境遇而嘆惋,但還有些別的——我不太能描述出這種感受,我就像看著什么極其美好的東西,就像是——看著一朵朵本該永生的花朵,卻因為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極早地就開始了凋謝?;ㄓ兄亻_日,但有些東西,凋零了就是凋零了,它很難再拾起,很難再怒放。
那位說書的何老先生也很喜歡我,他說從我臉上能 “看到一種天生的靈氣勁兒”,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應(yīng)該挺適合說書。蘇老先生點了點頭并說我一定是適合唱戲的,不過“我倒是不能教了——我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有時候會覺得氣息不足,而且學(xué)戲是個苦差事,我小時候不知道被師父打得差點死過去多少次。況且現(xiàn)在學(xué)這玩意兒也沒什么用啦,年輕人都不喜歡這些,指著這行吃飯,你得餓死。”
蘇老先生的夫人是唱京韻大鼓的,不過年紀(jì)輕輕就病逝了。此后蘇老先生再也沒有續(xù)弦,夫人愛海棠,他便親手種下一棵海棠樹,就是院子里那棵西府海棠。那棵樹有三十多年了——他的夫人已經(jīng)故去三十多年了。連續(xù)三年的同一日,我都能看見他在夜晚到海棠樹下清了嗓子唱戲,那估計是夫人的忌日吧。
何老先生跟我說,蘇老先生已經(jīng)這樣做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如一日,他沒有一刻不在懷念他的夫人。我又留意到蘇老先生每次唱的好像都是同一支曲,何老先生便告訴我,那是 《鎖麟囊》,蘇老先生因這戲成名,也是因這戲與夫人相遇。我腦海里一下子就響起了海棠樹下的唱戲聲,極其突然地纏綿在我的耳邊。
“……一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辛酸處淚濕衣襟……”
我眼眶情不自禁就紅了。蘇老先生的身上仿佛帶著上個時代的煙火氣,帶著那時的清高孤傲,那時的溫柔長情。我再次看見蘇老先生時,他本來就一塵不染的身上,顯得更為高潔。
不料一個半月后,何老先生撒手人寰了。
臨死前手里攥著一塊說書時用的驚堂木。
他走了,帶著那些說完的沒說完的故事,帶著書中的金戈鐵馬兒女情長一塊走了。京城里其余的說書先生早就都改行或者搬走了,他是最后一個以說書為生的人了。
蘇老先生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很平靜,我眼淚早就落下來了,而他連眼眶都沒有紅。當(dāng)天晚上,他在海棠樹下,唱了一夜的戲。此時正是四月末,海棠開得最為繁盛。
第二日清晨,蘇老先生也去了。
他手里沒攥著東西,卻把更多東西都帶走了。西廂里的小紅娘,史話里的王伯當(dāng),每一個身段,每一個眼神,他都帶走了,一點也沒留下。好像他把一個時代也帶走了,把老北京帶走了,把北京的魂帶走了,北京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何老先生、蘇老先生、還有那未曾謀面的彈三弦的老先生,或許還有更多的人,他們都是從小時就吃盡了苦,練就了一身的本領(lǐng),最后登堂入室,迎面而來的是鮮花和掌聲,是一票難求的劇院,是起滿坐滿的茶館兒。
可如今卻被人以一種鄙夷的目光審視著,用極其輕浮的言語嘲諷著,最后在寂靜無人的地方默默地度過余生,直至死去。
我感到一種難以遏制的悲哀涌上心頭,那么鋪天蓋地,壓得我透不過氣。我想要訴說,而當(dāng)我剛張開口吐出半個字時,就有一大片犀利的嘲諷目光狠狠刺過來,穿針引線地試圖縫上我的嘴。
蘇老先生去的當(dāng)天夜里,那樹海棠就凋謝了,一片花瓣也沒留下。
等我第二天再看時,只有落了一地的海棠花瓣,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