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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家

2020-07-14 21:50淡豹
花城 2020年2期

淡豹

1. 真相

我駐外那一年很忙,同時按北京時間和布魯塞爾時間工作,與太太關(guān)系時好時壞。有一次,我請父母從國內(nèi)過來散心,住我這里。沒打算告訴太太,然而在他們到達的當天,她就猜到了。

電話中我解釋:“本來準備等他們安定下來再告訴你,我只是不想多事。怕你又認為我對雙方父母厚此薄彼。”

她說:“但我有權(quán)利知道真相。”

用的是英文,right to the truth。是性別差異,年齡差距,還是生活經(jīng)歷差異?我對真相不那么在乎,我更在意平靜。我常感到自己所剩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不該花在真相上。

人到中年后我愈發(fā)感到婚姻是一項智力任務。一周后,我將父母送去了前往瑞士參觀雪山和鐘表店的旅游團,我只是不想多事。

過了大約半年,我發(fā)現(xiàn)公寓客廳一個轉(zhuǎn)換插座上安有攝像頭,那是太太來探親時留給我的插座,此前我一直以為那閃爍的紅色光點是它自帶的開關(guān)。扔掉它時我為自己慶幸。

2.換位

中午從舊金山飛紐約的航班通常都滿艙,當年我三十七八歲時就是這樣。那是我一段舉棋不定的光陰,21世紀剛開始不久,“千禧年”還是區(qū)別新與舊的標識,兩三年間我始終無法決定是繼續(xù)留在紐約工作還是回國,堅持逗留在青年時代還是向中年過渡。當年的“千禧一代”現(xiàn)在快要四十歲了。那時我常常出差去西岸,冬天返回紐約深重的雪中會產(chǎn)生奇異而熟悉的超現(xiàn)實感,坐在靠窗座位等待飛機在顫抖中降落是我最喜愛的時刻,看著舷窗外的云團進化成雪會令我有一些微微的激動。

一次飛行中,一個年輕男人從后方走過來,問坐在走道邊的我:“先生,您愿意和我換座位嗎?第18排靠窗?!?/p>

我當然說:“可以?!?/p>

身邊是個相當漂亮的年輕女孩,眼睛里有淚光。她和她的那位棕紅頭發(fā)的男友——未婚夫?——上飛機時我就注意到了,她握著一束玫瑰,手指亮閃閃的。我意識到起飛前我間斷聽到的來自后方的小騷動準是來自于他們二人。

“這個男人跟著我,請幫我換個座位。” (她對空乘說?)

“不,抱歉,我們剛訂婚,這是場任性的爭吵?!保ㄋ麑粘苏f?)

“你可以吵架,可以分開坐,但說我跟蹤你會讓我遭到逮捕!”(大概是他在告訴她?)

“對不起?!保ㄊ菍粘诉€是他道歉?)

送餐時女孩只要了冷盤。她似乎很想聊天,對我來說是一場艱難的談話,并沒有什么話題。我懷著想象中紳士應有的善意以雜亂無章的漫談?chuàng)嵛克?,她不顯得難過,有些好斗,談話也漫無邊際。印象深的是她毫無預兆地提起托馬斯·曼的《魔山》,那是我不會翻看的書,這兩個專有名詞是屬于印刷品的,我不覺得它們會出現(xiàn)在由嘴巴講出的對話之中。我回答,我不太會滑雪,但喜愛雪山,覺得仿佛有魔力。確實是這樣,那是能讓人平靜下來的東西,雪山,大海,沙漠,雨林,辦公室外的自然。

有一陣子,飛機在氣流中顛簸,程度并不夸張。

她說:“如果現(xiàn)在飛機失事會怎么樣?”

我說:“我38歲了,不年輕了但也不老。我不愿意想關(guān)于死的事?!?/p>

我擔心這可能會讓我聽起來太像老人,但我還是對她說,20世紀初,在福特公司生產(chǎn)出Model汽車之前,路易·威登就已經(jīng)先造出了能夠放在未來旅行汽車的備用輪胎中的防水旅行袋,后來又推出了能浮在水面的旅行箱,空難與海難中你都能保全你珍貴的皮箱,并借助它保全你或許珍貴的生命,這是我在商學院讀過的案例。我真心相信我們生活在一個防范多于意外,保險早于危險的年代。老實說“9·11”事件發(fā)生之后半年我的生活就和原本一模一樣了。我們都會活下去的,我告訴她。

我和女孩子結(jié)婚了。她現(xiàn)在是我的太太。

3. 儀式

在上海的一場小型拍賣會上我買了9幅素人藝術(shù)家的畫。價格都低,也不會升值的,他們有的相當老了,有的年輕一些,但都會默默無名地去世。如果你預算不高,我的朋友W說,與其買這樣的畫,還不如買著名畫家的遺孀的作品,總會有人說,那是某某的某某某,愿意拿去送禮或者掛在客廳墻面。性價比更好的選擇是著名畫家的著名小妾或女學生,艷聞能保值。但我喜歡這些通常看來連學徒或民間藝術(shù)家都算不上的愛畫畫的普通人的作品,其中一位畫家是個瘋子,另一位是年事已高的農(nóng)民,用類似于我小時候看的連環(huán)畫的筆法記錄六七十年代跳廣播操、秋收、開會的場面。他像是怕自己會遺忘掉什么似的,在畫的背面用指甲大的密排小字寫下對畫面的長篇說明。

拍賣會近半時,我有近乎窒息的感覺,沖去洗手間的路上不得不兩次停下,扶住椅背和墻壁。年過五十后,血壓不穩(wěn)定,我有時會突然胸悶,感到空氣沉滯,越來越清晰地聽到自己耳道深處的聲音。

我站在內(nèi)側(cè)。新走進來的年輕男人走到中間那個小便池前,解開褲子。當有三個空位時,大家通常都會下意識選擇兩側(cè)的,無論為衛(wèi)生還是為隱私還是為了避免某種有共識的不適,不是嗎?到洗手時他仍然選擇了中間的盥洗池,水濺到我衣袖上,我看了他一眼,我認識他。

他撞了我一下,我咳嗽一聲。他抬眼一瞥,嘟噥著說,哦,不好意思。我說,不是,我可能認識你。

“請問,你是不是姓劉?我可能認識你父親或者你叔叔。” 我說。

他說他正是劉盛的兒子。五官確實是像的,但更讓我聯(lián)想起我的老領(lǐng)導的是他身上那一種幾乎是和盤托出一般的無知無覺的霸道與天真的氣勢。

我問他父親的近況。劉盛只比我年長幾歲,當年是體制內(nèi)的冒險家,讓人擔心會捅出婁子但又相信他總能彌補上的那種人。大領(lǐng)導喜歡他。我出國后幾年,他也離開銀行,聽說過他在一家同業(yè)機構(gòu),后來逐漸沒有消息了。

他說,他父親去年在一場清查前自殺了。

我說,我不知道這件事。一時震蕩中險些說成“要是我早些知道就好了”,一句尷尬的話。在我的年紀,認識過的人消失越來越常見。有的人已經(jīng)在你的生活中消失十幾二十年了,也沒什么機會真正想起,對方去世的消息,反而好像令他在你的生命中又復活了。也有不算少的人入獄,或者在看守所里避免了入獄,判幾緩幾,或者無人知道其消息。

我說:“我記得你父親年輕時容易出汗?!?有次一起出差,劉盛說,在家要每晚換床單,老婆常抱怨。那時出差都是兩個人分一個標間,和現(xiàn)在不同,這大概也是國力發(fā)展的證明之一。

我問:“你母親現(xiàn)在怎么樣?”

小劉說她成了手機安全的理論家。劉盛出事后她一直覺得國家在監(jiān)控她,不敢接電話或者發(fā)文字,只允許他打網(wǎng)絡電話。她怕劉盛的事連累兒子,小劉有時發(fā)消息給她,會按照懂行的人的教導,把涉及案情和人名的文字先處理成圖片,再劃一道道紅藍線條,不仔細辨別就看不清。她轉(zhuǎn)發(fā)給別人,還是擔心,打來網(wǎng)絡電話問:“別人看到圖片,能倒追出來是你發(fā)給我的嗎?”

其實劉盛的事,我還記得的很少。他好開玩笑,激越而不算精明,容易喝醉,喜歡書法,那也是大領(lǐng)導欣賞他的原因。我們銀行有個“書法室”,是大領(lǐng)導的愛好,他在那里布茶、下棋,招待貴客,常找劉盛在午休時去切磋書法。劉盛跟我們說,多數(shù)時候并不寫,只是談談,談詩論道,談古論今。現(xiàn)在我年紀大了,漸漸懂得寫字是一種養(yǎng)生方式。劉盛還能背杜詩。如今看到人們辯論下雨天是考慮外賣員的安全更為善意,還是更應當叫外賣,為外賣員提供收入更為道德時,我會想起劉盛有一次頗悵然地說,“心憂炭賤愿天寒”。有一次接近春節(jié)時聚餐,忘了是什么話頭,他有點喝多了,強調(diào)中國人最重視的是家和死,生可以隨意,死要死得妥當,斬釘截鐵,說20世紀以來關(guān)于家庭的改革政策里,實際計劃生育不是大問題,而喪葬改革則是劇烈的改變,取消了“如儀”,不成話,對不起祖先。一位女同事接話說,她覺得婚姻也需要儀式感,有西方男性會每天給妻子送一束花,幾十年不懈怠。對此大家無話可講,沉默下來。話題岔過去了,不知道劉盛為什么那樣說。

20年來,我一直想聽他接下來要說什么。

4. 繼承

曾以為離開體制內(nèi)出國再回國是我能夠作的最大決定,為此俱猶豫經(jīng)年,現(xiàn)在看來稀松平常。我常常踏晚一步。現(xiàn)在我51歲,創(chuàng)業(yè)又太老了。我留戀國外的唯一一點是,我希望voicemail能取代微信,讓人別隨時隨地找到我。

今天,我用轉(zhuǎn)機前的一個鐘頭,在東京成田機場的禮品店給女兒買了生日禮物。逛了一陣子,無從下手,在書、芭比娃娃、耳機、項鏈之間作選擇,最終選了珍珠項鏈。我意識到這往往是給成年女性的,她才12歲,但我弄不清以她的年齡該送些什么,她想要什么。

簡單地講,她和我不一樣。和她媽媽也不太一樣,但更類似一些。有時她和她媽媽看起來像雙胞胎,兩個人會因為我不能分享的某個小秘密一起笑起來,也一起自拍。在合照中,我太太往往躲在后側(cè),收起下巴露齒而笑,法令紋成為一對扣住酒窩的括號,兩個人的五官輪廓一模一樣。有時我也給她們拍照,我覺得漂亮,太太通常不滿意。她說,別重拍了,刪掉,受不了。又說,還是全發(fā)給我,我來挑。她就是這樣。你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恐怕也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不要什么。

我愛我太太,我喜歡我女兒,我們像三位室友,其中兩位更友好一些。我太太有過不大快樂的人生階段,女人是怒氣的將領(lǐng),情緒說來就來又工于表面的心計。到這幾年,看起來,我太太如今應該是大體愉快的,矯健,比她的年齡顯得年輕一些,一家人走在一起時,路邊櫥窗中的我像她必須承受的損失。我女兒身上有一種頑強的東西,她擅長好幾種球類運動,比賽中會拼命。我相信她以后會是某個人的好女友,寂靜時才會獨自脆弱的那種。我但愿我不是她身上的錯誤。

每次出差時間沒有以前那么長了,還是不少,短暫,密。有時回家過一夜也不需要打開電腦包或登機箱。太太和我之間也有儀式感,不是每天一束花的那一種,她說她對花已經(jīng)看夠了。以前她會打開我的箱子,取出臟內(nèi)衣和襯衫,換進干凈的。后來我把臟襯衫都交給酒店洗。上個月我在酒店健身房總共跑了110公里。我們形成了生活節(jié)奏,每次出差不超過10天;不能連續(xù)誤過兩個周末陪女兒的“家庭時間”。

大多數(shù)時候我覺得生活是幸福的。不過年紀大一點后我難以忍受的東西越來越多,比如會議中不及時作結(jié)的發(fā)言、金屬勺子碰撞到馬克杯、并線太晚的人。我們有一戶年輕鄰居,有時放音樂到午夜,我想去敲門制止他們,太太制止我。我向她抱怨,如果是古典樂,響亮一些似乎也說得過去,然而他們放的那種吵嚷的流行音樂,半夜聽來實在難受,隔墻微細也有如噪聲。

她說:“問題不在音樂類型,在于年齡——輩分?!?她比我小13歲,我原本覺得我們是同輩。

5. 疼痛

我另一次換座位的經(jīng)歷是在高鐵上。一個圍藍綠色絲巾的女人臨近開車時走過來,有對黏膩的情侶已經(jīng)坐了她的座位,她換座坐到我身邊。我正在幫助她把旅行箱放上行李架,車就開了,我踉蹌一下,險些抓住她肩膀?,F(xiàn)在想來,她的年齡和外表不好形容,換我的朋友W也許會說她看起來像那種對生活有渴望的成熟女性。我想《新龍門客?!返睦习迥锎┥咸籽b走進CBD的話就會帶有一張經(jīng)歷過風霜的創(chuàng)業(yè)者的臉,女律師和知識分子有時會具備美國人眼中女招待式的身材,人就是這樣,能與環(huán)境達成新的協(xié)調(diào)與新的格格不入。

我的經(jīng)驗是,有一些錢的女人常有一點愁怨。而男性比較簡單,不窮困就沒那么苦惱。

應該是一種默契,要屏蔽或是對抗走道另一側(cè)那對情侶的親熱情話和調(diào)笑聲音,我和她逐漸開始聊天。她說她到上海去辦事。那么,不是出差或者探親了。我想象了一下艷遇的可能性。從洗手間走回來時,我發(fā)現(xiàn)那對年輕情侶接吻時,鼻子和下巴會碰到一起,湊成個倒三角形,嘴巴雙雙努起來像小鳥。這青春的光暈,這肉體的合金!或許我應當不好意思看,但這場景真是奇特,我不禁再瞟一眼。沒錯。這樣鼻子不會疼嗎?

我告訴她我的觀察,希望和她進入話題曖昧一些的水域。但她頓了一下,轉(zhuǎn)而問我,你有沒有過那種非常疼又需要忍住的時候,是什么感覺。

其他人的成功令我最痛苦。不過我回答她,我還是小男孩時,放學后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把我的小火車送給了他同事的孩子,這是我曾必須忍耐的痛苦中印象最深的一次。

“你呢?”我問。

她告訴我她還不知道,她猜想對于大多數(shù)女性而言生孩子是最疼痛的,她沒有生育過?!安贿^我很快就會知道了?!彼f。她此行是去上海做乳房切除手術(shù),她34歲,在活檢發(fā)現(xiàn)惡性腫瘤前,她的乳房從來不疼,看到報告后的這些天來她開始感受到明確的無法遏止的疼痛,就在左側(cè)乳房的兩點鐘方位,惡性腫瘤的位置,越到晚上越明顯。醫(yī)生告訴她這可能是焦慮而不是病灶所致,如果疼得厲害,可以在安排手術(shù)前這些天里吃止痛片,冰敷乳房。冰敷乳房讓我想象了一陣子,不過這時我對艷遇的設想已經(jīng)全部結(jié)束了。我想她知道此前我在嘗試某種口頭的挑逗,尷尬中我責怪自己,只是此刻不可能再換座位了。

她說她不得不盡快手術(shù),但她決定坐高鐵去,讓這個過程略慢一些。

后來那對小情侶也安靜下來,睡得像昏迷過去,依舊握著手。綠葉和青春都刺痛我的生命,有時我覺得這個國度的青春太多了。

偶爾我在旅行中看電影。北美電影經(jīng)常有郊區(qū)家庭主婦或中年女性與水管工、園丁、雇來割草的年輕人之間軼事的橋段,水管工敲門,主婦走出廚房,配樂都情色起來。我現(xiàn)在明白,與其說那是女人的幻想,不如說那是男人的。男人幻想自己年輕力壯,輕易取得一切,男人想在水管工身上看到自己,僅憑借純粹的自身,就既得到成熟的女人(而且是由她們主動自窗內(nèi)窺視和追求?。驳玫侥贻p女人(毫無疑問又缺乏難度而沒必要呈現(xiàn)其過程)。

這是不現(xiàn)實的。在飛機上的屏幕中,我看男人的夢。

6. W

我的朋友W在一所大學教藝術(shù)史。他喜歡在飛機上改文章。他反對如今高空也有wi-fi的做法,說少了最后一塊清靜之地。他也不喜歡公務艙,更愿意連續(xù)幾個小時挺直后背面對筆記本電腦,他說這像讀書時待在圖書館。

我們一起長大。W是我的小學和中學同學,我們還是孩子時,大家都喜歡吃奶糖和酥糖,有一種叫“大蝦酥”,家里有人去北方出差時才會帶回來,上海本地是沒有的。它表面的酥皮是橙色的,形狀接近大白兔奶糖的長圓筒形,上面劃著一道一道的深紅寬斜線。我是到長大以后才意識到它是因為顏色像紅燜大蝦,甚至像龍蝦,才起了這個名字。這種糖有餡,比我們平時吃的酥糖要甜,幾乎像水果糖一樣甜了。當時W說:“這個糖,甜度很高?!彼粫f“這個很甜”,他說,“甜度很高”。

我早就知道他會成為學者,以歸納與表達概念為生。那時我沒有看出來的是W會成為憤世嫉俗者。他說他的手稿不會被國家圖書館收藏,他的研究沒有什么價值,并不會擦亮什么東西,他本以為自己能為學問的金字塔壘起一塊新的石頭,逐漸發(fā)現(xiàn)連擦干凈一塊石頭都頗為困難。受折磨已經(jīng)夠了,職稱也夠了,現(xiàn)在他不申請基金課題,寫一寫中意的題目,偶爾參加會議和老朋友見面。他說,有些學科是團體作業(yè),你沒辦法,要養(yǎng)活別人也得申請課題,幸虧他不是生物學家。他還說,改文章是最愉快的,改第二稿比第一稿舒適,改到第三稿更舒適一些,他情愿永遠都改文章,但那樣的話,什么時候去寫呢?這可能是一種存在的困境。

退役數(shù)學家原本是W的朋友,在國外時他們在同一所大學,因為W的關(guān)系做過我兩個星期的室友。我和他中斷過聯(lián)系,最近幾年又重新認識。他有三個孩子,英文名都以“T”開頭,Tommy,Teddy,Tiffany,最小的T和我女兒在同一所小學,我們曾經(jīng)試著相約一起出游,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那更需要兩位太太之間建立友誼。于是還是回歸到W、數(shù)學家、我一起吃飯,加上其他不固定的朋友,通常由W帶來。

我和W太熟了。其實我想講的是數(shù)學家。他離開學術(shù)界后和我是廣義同行,我們有時會聊聊行業(yè)里的事,也有雙方不合作項目的默契。他比我成功,比我年輕,一度是超級交易員,我喜歡聽他講故事。他常看關(guān)于中國歷史的書,趙高與李斯合謀篡改秦始皇遺詔,扶蘇之死,蘇武的謀略,王安石,袁世凱登基過程中的秘聞,談的最多的大概是明代、清代歷史,紅頂商人和洋務運動的故事,可能他也多少有要以什么什么改良什么什么的雄圖,不過這里的什么是什么,我說不上來。

退役數(shù)學家一度擁有的雄圖是在數(shù)學界。別人覺得他是十足的成功者,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則是個受挫轉(zhuǎn)行的不足者。道路原本簡單,一條直線,數(shù)學系,碩士,博士,博士后,看起來相當順利,直到他沒能找到教職。有些人會再試一年或者兩年,或者三年或者四年,去差一些的學校教書,帶著某種堅持一定要繼續(xù)做研究,做出些東西來。他則放棄了,認為這是他并沒有數(shù)學方面真正的才能的一種本質(zhì)上的證明,他說,在那之前幾年他已經(jīng)慢慢意識到這一點,始終不愿、不敢承認,他說到這時他必須要承認了。他去了華爾街,后來回國,一直做金融,跑半程馬拉松,T大和T二每年回到美國參加數(shù)學和科學的天才營。不過他堅持認為孩子不如自己小時候聰明,自己在30歲前無需在電話本里保存任何電話號碼。

他說話時夾帶短短的英文詞,比如他說自己離開學界時是scared,害怕了,恐懼于自己缺少才能,逐漸決定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到如今,我和數(shù)學家重新認識以后,他與他未竟的夢想之間有一種奇特的繾綣,他說他度假時會在一個數(shù)學家群體內(nèi)部的網(wǎng)站讀其他人尚未發(fā)表的論文草稿,平時他有時也讀,可惜事情太雜,難以專心思考。我想可惜現(xiàn)在沒有蘇武了,天選者歷經(jīng)磨難,被放逐到荒漠草原,在某個時刻令人意外地再次歸來的故事屬于古典時代。況且誰能說自己是天選者呢?你真正經(jīng)歷的只有放逐,并且是你自己主動走上馬車。

W和數(shù)學家在讀書時結(jié)下了友誼。他們都不能忍受當助教時的義務之一,接待學生答疑的office hours。W是因為認為自己英文不夠好,這種時刻往往覺得自己笨。他說他摸索出了讓本科生滿意的訣竅,“探究式學習”,不給出答案,用小棍子戳他們。你感恩節(jié)假期過得好嗎,你覺得這門課有什么需要改進之處嗎,你寫作業(yè)時遇到了什么困難?然后,對于這個困難,你覺得該如何解決?告訴我你在這篇論述中看到的不足。學生帶著更多問題離開,感到自己彷徨在學問的大門以外。數(shù)學家則相反,他不能忍受笨蛋。美國的本科生有一些太笨了,當面算給他們看也不理解,office hours讓他仰天長嘆。W說,你這樣說是種族歧視,幸虧你沒有再在美國教書。數(shù)學家說,沒辦法,我對笨人敏感。他對健康也敏感,頻繁造訪醫(yī)院,好幾次懷疑自己得了絕癥,有時去一家男性美容沙龍保養(yǎng)前列腺。

數(shù)學家認為這是不可能的。要自由,還不如去送比薩餅,不占用精力,你可以賺一點錢,同時思考。他用英文說,Its okay to do something you dont quite care about,“人可以去做自己不在乎的事”,就像去健身。送比薩餅和健身一樣是放松的方式,而炒股和德?lián)浔荣惡螅銜?,身心俱疲,你需要再去嫖妓或者健身,讓自己放松下來。之后就沒有數(shù)學了。

他自己在作出轉(zhuǎn)行的決定時,I was scared too,“我也害怕”,并非害怕窮,而是害怕如果繼續(xù)在學界滯留下去,失敗后不得不照舊去華爾街工作。倘若那樣,不如早去。他害怕的是數(shù)學不行。雖然別人認為他過得不錯,但他認為自己是選擇了容易一些的道路,逃避了和有才能的人繼續(xù)競爭下去的壓力,是失敗者。

數(shù)學家喜歡用英語思考,即便在如今回到國內(nèi)生活,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基金、幾乎只和同胞打交道之后。他說用外語作決定能減少情緒化,最大化效益。我對此很懷疑,我覺得他恐怕本來也沒有太多情緒可言。不過他說2008年金融危機時他真的陷于深重的恐慌之中,擔心失掉工作,會一輩子失業(yè)。那時他已經(jīng)有了T大和T二,妻子正懷著第三個孩子,雷曼兄弟破產(chǎn)時,他們夫妻剛知道T三會是個女兒。他當時的計劃是去送比薩餅。

我如今不常需要面對選擇,大部分事有順理成章的解決機制,我沒有精力再去把時間花在盤算和選擇上了。年輕的時候我有時需要面對艱難的選擇,例如,那時經(jīng)濟艙的服務人員會問飛機餐是要雞肉還是面條。實際上二者是雞肉米飯,以及蔬菜意大利面。世界在變化。在商學院我學過“決策科學”課程,如今這類課已經(jīng)與大數(shù)據(jù)以及機器學習相聯(lián)合,不過我當時最感興趣的是人真實的決策機制受到哪些因素影響,比如信息、時間、計算能力。我的猜測是,如果問“牛肉米飯,還是蔬菜意面?”,人的反應時間會加長,會問“有牛肉意面嗎?”或者“有蔬菜米飯嗎?”??罩行〗悴幌M诠ぷ髦忻鎸Ω鄦栴},尤其是來自經(jīng)濟艙旅客的。而結(jié)果就是人面臨對完全不同范疇的兩項食物的比較:牛肉,還是面條。這像一種專制主義的分類重組,打散你現(xiàn)有的概念范疇體系,讓你在配料和主食間作選擇。我盡量做一個親和的人,但面對這種問題,我最自然的回答會是,我要牛肉面。

現(xiàn)在飛機上有水煮牛肉與煎鱈魚的雙拼飯了,詢問的方式缺乏內(nèi)在的變化,她們依然不希望你指向菜單上的水煮牛肉或煎鱈魚,力圖避免你說:“我不吃鱈魚,可不可以只要牛肉?”她們想聽到,“雙拼”。

聽過德?lián)涔适潞蟮膬扇?,我?jīng)過一家新派蔥油餅店,年輕人喜歡去拍照,兼賣咖啡的那種。正好是堵車中長久的紅燈,我看著店外廣告牌選印的食客評價:“外賣盒子像比薩餅一樣,真棒!”蹺大拇指的符號。自自然然,讓人來不及思考就覺得,真棒。

堵車中的人想要知道,為什么那種包裝就更好?放在通常包裝比薩餅的大方盒里,這能說明蔥油餅具有什么樣的品質(zhì)?

8. 教訓

我想要告訴女兒我曾經(jīng)歷什么。糧票,說實話我不記得它的細節(jié),但與歐洲人交談時總可以談食物配給制,那聯(lián)系到他們二戰(zhàn)后的記憶。其實,當你是小孩子,不掌管家庭經(jīng)濟時,貨幣機制不太重要。我自己曾真正經(jīng)歷的回到歷史的變化是2001年阿根廷銀行系統(tǒng)癱瘓,比索崩盤,那時我去阿根廷和巴西出差,阿根廷人無法拿出現(xiàn)金,讓我感到自己回到已經(jīng)淡忘的七十年代。

我也經(jīng)歷過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生活。女兒讀一年級時,班級請家長輪流去學校演講,每周一次分享,特別鼓勵父親參加,也許老師想要培養(yǎng)孩子的陽剛之氣。在整個學期的安排表格上,我看到一位家長講中國是多民族國家,從清朝的歷史出發(fā),有一位媽媽是心理咨詢師,講如何對待沖突和困難,還有一位父親在薯片公司研發(fā)部門工作,他講了兩次,一次是“味道之謎”,另一次是“日常生活中的化學”,據(jù)我女兒說,受到最熱烈的歡迎,不像我講歐盟的那一次那么冷場。他們都比我年輕很多。還有一位父親講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明過程,對于從小使用iPad的孩子,這就像是駭人聽聞的考古學,最重大的歷史分水嶺。我倒覺得,人類社會有網(wǎng)絡的前后,區(qū)別說來大,想想又未必。有車輪之前和之后的生活,真的不同嗎?

我倒是想到,像網(wǎng)絡那樣,從發(fā)明到繁榮到成為泡沫,到無聲無息變成人習以為常的依賴對象,到成為礦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自我創(chuàng)造機制、生產(chǎn)出非現(xiàn)實的財富,并隨時有可能破滅,這簡直是男人的一生。人們所說的大佬無一不是如此。

回顧往事我很少震驚。我會想的是一些正在實現(xiàn)中的東西,也許不算偉大,但讓我覺得怪誕,激動。北極圈上也有了wi-fi,星際旅行中可以喝香檳了,泡沫形態(tài)的。也就是說人可以用純泡沫來替代大家激賞其泡沫的液體,而評論者說,“但那不是真香檳”。這是我最近這段時間最喜歡的笑話。

W說如今的學生讓人很難理解。有學生買鯊魚毛絨玩具,很大一條,占掉整個宿舍床位,拍合影照片發(fā)到網(wǎng)絡上說那是他的女朋友。有學生3D打印出一只紅色蜥蜴,起了名字,帶去各個地方,期末考試時一定要擺在桌子上,說不然會冒虛汗。很多學生有抑郁癥或者焦慮癥。請假條經(jīng)常寫明是由于情緒原因或戀愛分手而無法上課,無法發(fā)言,無法交論文。W說學生寫在朋友圈里的話都莫名其妙,有些郵件行文用詞也怪。不過他在學生中受歡迎,他說是因為他和他們一起抱怨制度,不試圖教他們什么。他不準備做一名教師。

我想不教人道理也是我不多的優(yōu)點之一。就像我會去跑步。我對跑步?jīng)]有愛好,我只是不想太像老人。

到處是人生哲學。公司里的年輕人寫博客談論生活智慧和識人術(shù)。菜單首頁以格言開始。咖啡館的墻壁海報和茶館墻上的字畫以不同的方式想要讓你突然開始思考人生。連在空中時也是,飛機上充滿雞湯和訓誡,有些聽起來像禪宗的指示。

——“讓自己清爽一下”,句號。“這款濕巾是無需香皂和水就能擦拭自己的最完美的方式。”(Refresh yourself.? This moist towelette is the perfect way to refresh yourself without soap & water.)

——“享受吧”,兩個感嘆號,一個祈使句。(Enjoy?。。?/p>

——你必須先幫助自己再幫助別人。(Before You Help Others,You Must First Help Yourself.)

——必要時要求協(xié)助。(Ask for assistance.)

——離開是聯(lián)系的前提。(The first step towards connection is departure.)

——系好安全帶。(Secure your seatbelt.)

——遵守規(guī)則。聆聽指令。(Comply with rules. Listen to instructions.)

——別抽煙。(No smoking.)

還有你不得不注意到的類似于諷喻的事實。比如,不同艙位的急救設施位置不同。比如你逐漸會意識到肚子不要太大,不然系上安全帶時會不舒服,我自己在46歲時意識到這一點。比如,一架飛機會在廣播中宣布,它在“堅持爬升”(keep climbing)。我會想,這對于一架機器來說是什么意思?聽起來像書名,職場勵志書Lean In(《向前一步》)的續(xù)集。

還有一些發(fā)現(xiàn)與指示像幼兒園里的生存指南。比如記住不要弄壞煙霧探測器,至少別被抓到。比如向你提供服務的人也掌握你的生命線。比如你要對問題給出語言回答,Yes,我知道自己坐在緊急出口旁的座位,我可以在緊急時刻協(xié)助他人。然后你就可以吃午餐,睡一會兒。與幼兒園的區(qū)別是在飛機上你不需要表現(xiàn)好就能分配到更好的食物作為獎賞,只要付錢,戳破了平等的謊言。幼兒園只分大中小班,沒有快班和慢班,也沒有考試,那是幾年虛偽的日子。

航空雜志上還登載我母校的廣告,商學院如今在大力推廣在線課程:“在哪里學習都可以,想成為任何人都可以?!保⊿tudy anywhere, become anyone.)這么多年過去了,謊言如故。

9. 懸空

我工作上的輝煌點是一場內(nèi)幕交易,那是我剛離開紐約回國不久的時候。行業(yè)在飛速生長,整個事情我做得比較謹慎,也擔心會有不測之災,因此又離開國內(nèi),去布魯塞爾駐外一年多,女兒出生后再回來。交易的細節(jié)不值得細說。打了多種擦邊球,我也不擅長講關(guān)于自己的故事,我更喜歡講自己的遭遇。況且,有真正關(guān)于自己、屬于自己的故事嗎?我們不生活在故事里,我們生活在模式里。厭倦的,改換方向的,冒險的。

多年間我在籃球場大的地方來回徘徊,換辦公室,換有窗戶的辦公室,換轉(zhuǎn)角辦公室。每個人轉(zhuǎn)行和晉升的故事都類似開放式辦公環(huán)境或是獨立辦公室,只是不同的公司處在不同的籃球場。

我不是因犬儒主義而硬不肯承認時代變遷。比如,現(xiàn)在咖啡店開始有奶泡勾勒出松樹花紋的巨大杯卡布奇諾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端起來費勁,至少難以在單手端著它時還保持杯子不會晃動、咖啡不會灑出來的自信。我的手容易發(fā)抖。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卡布奇諾呢?喝到嘴里的那一秒花紋就會變形。人們越來越迷戀易消逝的事物,短暫一刻的美和愉快。這是我父母那一代人難以接受的。公司里的年輕人都喜歡貓。W告訴我,在古代,在亞歷山大帝國,人們也是喜歡貓和享樂,這兩樣事物總是齊頭并進。貓是一種時代標記。

前兩年,一個偶然遇到的年輕女孩對我說,以金融為職業(yè)意味著這個人是西方人、臺灣人、相對年輕的大陸人,至少不太老。沒有太老的做金融的男人,它在中國大陸是個新的技術(shù)職業(yè)。我想對她這樣的自認為識人的年輕人來說,我年輕時工作的國有銀行大概不屬于金融業(yè),劉盛大概不屬于人。而我自己,老實說,也沒有什么真正意義上的技術(shù)。事件驅(qū)動算是技術(shù)嗎?

我曾經(jīng)的老板P,大概在這樣的小姑娘眼里也不屬于金融業(yè)。他如今年近七十,當年是中國大陸最早在華爾街工作的人之一。在他因為一場風波短暫入獄,釋放后不得不去美國之前,80年代在北京時,也是在一家改革開放初期就成立的做金融業(yè)務的集團工作,參與過起草開發(fā)海南的一系列相關(guān)政策,此前擔任過一位目前不能再提名字的國家領(lǐng)導人的秘書。他一直后悔自己做了金融而不是實業(yè)。他說,到末了,金融都是在找機會做人的生意,從根本上講是在桌子底下談成交易,慢慢地成就感越來越少,年紀大之后尤其如此,都是數(shù)字,他寧愿自己經(jīng)營一個馬場而不是投資。我常常想到他這些話,不過他是最近這些年才跟我講這些的,我自己的年紀已經(jīng)大到不可能也絲毫不想改行了,雖然我考慮過,如果我在26歲時認識他,尊敬他,信服他,聽到這些后是否還會走我后來所選擇的人生道路,或者,在我選擇走的人生道路上能否享受到我曾經(jīng)享受過的那些愉快,是否會多一些遲疑和質(zhì)疑。

我和P現(xiàn)在也常見面。他關(guān)心中國史,實際上是關(guān)心政治理論,有時轉(zhuǎn)發(fā)給我一位年輕的野狐禪歷史學家的文章,那個人對中國的歷史循環(huán)和近代變革有一些宏觀看法,如今在美國政治避難。我不大喜歡那些文章。我曾經(jīng)試著把數(shù)學家介紹給P,覺得他們有共同愛好,然而他們兩個不投緣,坐在茶館里有一種相當尷尬的氣場,后來也就算了。人一生中只有很有限的幾項真正有意義的決定,會決定你的日子是否有意思,P曾經(jīng)告訴我。我不知道P眼中哪些決定算是有意義的;他有過三次婚姻,第一任太太是大陸七八十年代的風云人物,第二任是一位女企業(yè)家,最近的這一位高中畢業(yè)。有一次我去找P吃飯,他說不便走遠,約我在他家樓下的咖啡館見面。我們談了一兩個小時后,他沖咖啡館門外招了招手。門外一位穿長裙、戴墨鏡的女士走過,看到我回頭,裝作沒有看見P和我,繼續(xù)向前走去。P說那是他太太?!按蟾攀侨ベI菜?!彼f。我當然知道她是來查驗他是否真的在這里,究竟和誰在一起。

在工作中我習慣了人對困難、對業(yè)績、對潛力、對我的言過其實,P大概也是。近半年來,我得到的最真心實意的夸獎來自牙醫(yī)。上次洗牙時,那個戴眼鏡的年輕牙醫(yī)從口罩中說我是他在這家私人診所工作以來遇到的口腔清潔保持得最好的人。

10. 女兒

我太太周末例必去做美容。這可能類似于男人的雪茄俱樂部,是無傷大雅的愛好,由同性共享,一起打發(fā)時間,同時也是一種輕微的毒癮。她的美容顧問E也兼代理香港保險業(yè)務。我不能理解,保險屬于投資,為什么比起我,她更信賴一個給她除皺紋的年輕女人的意見?總之,這個周末她從美容院回來后,說E告訴她,內(nèi)地和香港本地買保險的風格不同,內(nèi)地客人常常是買給孩子,香港和海外的習慣則是用重疾險來保障大人,覆蓋家里賺錢的人萬一出事后家里正常生活所需的收入。內(nèi)地父母在這點上是非理性的,自己更可能生病,卻更害怕孩子生病,并且準備好倘若孩子出事,更需要用保險來保障家庭的“正常生活”——多半會再生一個替代品。太太對這種文化差異感興趣,我不知道這其中有多少是E告訴她的事實,有多少是她自己的解釋。這塊土地向來具有某種讓她牽掛在意,又讓她恨得牙癢癢的特殊性。

我父母那一輩會覺得我太太的訝異莫名其妙。對于老輩人來說,子女出事是巨大的打擊,但生活當然必須要過下去。實際上他們經(jīng)歷過相當多的打擊和變革,政治上的,經(jīng)濟上的,子女出事可能對于生活在大致平順的年代里的人才是最大的、不可逾越的痛苦。對于我呢?我不知道。

在我女兒小時候,保姆曾經(jīng)問她,你最喜歡誰?我不贊成問孩子這種問題,但對她的回答好奇。女兒說,媽媽,還有一個動畫人物。具體是哪個我已經(jīng)忘記了。當時她也問我太太,媽媽最喜歡誰?我太太回答,你爸爸。為什么?他是我丈夫,他是你爸爸。

其實我從未感受到我是我太太最喜愛的人。我會覺得我是她選擇忍受的人,她選擇去折磨或者她選擇被其折磨的人。或許我和她對“喜歡”的看法不同。我太太是多種矛盾的集合體,她喜歡做公益,但人生觀消極,對任何事物都有解釋。比如,她說她人生觀消極是因為她是個斯多葛主義者。我想這樣的解釋說明她絲毫不想變得積極一些,“××主義者”,等于在說她就是這樣的人,她自愿選擇成為這樣的人。

女兒長大之后,我問過她最希望認識誰,最想見誰。她當時說,Lady Gaga和Francisco。哪個Francisco?她說,巴西人。我沒反應過來,后來才明白她說的是教皇方濟各。她語言的世界和頭腦里的世界都與我不同,不過我很高興她沒有選擇更危險的宗教領(lǐng)袖。

你呢?她問。

好像沒有,我說。

那你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呢,最想見到誰?她問。

周總理,我說。

我并不是總關(guān)注她。連續(xù)一兩個月很忙,或者出差多,她媽媽帶她去旅游,回外婆家,我再見到她時就會覺得有點陌生。有時她成熟很多,有時是自以為成熟的幼稚和刁鉆。她經(jīng)常挑剔食物,每一個階段有堅決不肯吃的東西,我想這是小姑娘群體中的一種時髦。她走過不吃豬肉、吃豬肉但不吃牛羊肉、只吃素食和魚類、只吃素食并且連蛋奶也不吃的不同階段。她不同階段哲學和人生觀的變幻體現(xiàn)在對衣服、食物、朋友、明星的選擇上。她原本喜歡玩極限冒險類的設施,去年突然開始恐高,告訴我她感到有強迫癥,要求去看心理醫(yī)生。過一陣子又自愈了。

去年她去美國上夏令營,發(fā)現(xiàn)有的女孩早餐只吃冷食,例如一把葡萄和酸奶。她說,只吃凉的東西,so much cooler。我覺得有點好笑。但對她來說這相當重要。她說在這些夏令營和冬令營沒有人問她“為什么穿這么少?”“為什么吃素?”。在家里,即使是在她去的國際學校,當她說她不吃豬肉時,老師也問她:“你是回民嗎?”

“不是,”之后老師問,“那為什么不吃?”

我告訴她,這已經(jīng)非常尊重她了,如果是在我小時候,老師和家長都會為了你好,逼你吃肉。

在一次去佛蒙特州滑雪的訓練營上,營地提供好幾種炸肉餅,有牛肉餅,有用素食材料做的仿肉餅,有不加雞蛋和奶酪配料的肉餅。回來后女兒對此津津樂道。我想她奶奶會認為這些花樣都屬于虛妄,小孩需要吃雞蛋,喝牛奶長高個子,需要吃肉,而且,無論換幾種肉餅和幾種不同質(zhì)地的面包,不都是漢堡嗎?奶奶會心疼她,一定要做出四種小菜和湯才不算單調(diào)。她奶奶還有一種篤信的宗教,就是小孩都愛吃甜的,粥里也要加紅糖。我已經(jīng)學會了不逼她吃肉,但我多少和她奶奶站在同樣的立場,需要說服自己特意抱持寬容的態(tài)度才能接受她的“飲食偏好”。我太太則像個女烈士一樣捍衛(wèi)她眼中的多元文化主義,認為用素食做成炸肉餅不是虛偽或者無謂的工作量,是尊重人的個體選擇。

我可能不講政治正確,但我有效率。12歲的小學女生真的懂什么是飲食偏好嗎?她的任性背后有醫(yī)學的必要性嗎,退一步說,有什么她真正的理念或者性格作為基礎(chǔ)嗎,還是只是突如其來的趕時髦,看了手機上流傳的一篇文章,明星和大幾歲的女生這樣做,她跟上去,稱之為保護動物的哲學?而如果有飲食偏好,為什么不是自己準備,為什么要影響別人?加重廚師的工作負荷,你們這些支持自由的人就不在乎了嗎?實際上權(quán)利基于學費,為那些她心血來潮的幼稚的多元選擇提供保障的,并不是什么尊重差異的社會文化態(tài)度,是我們交的錢。太太像看怪物一樣看我,非常惱怒,我認為她夸張了她的情緒反應。

“牛肉,雞肉,還是素食漢堡?”“素食漢堡?!薄皝?,給你?!?在這樣的小小對話中,女兒迅速選擇她的站位,標準簡單且個人化,她是否感到舒服,她是否覺得受了冒犯。這些小事讓我有時覺得她積極天真,有時覺得她愚蠢浪費,有時覺得她正在離我而去。

女兒和太太有一些她們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和笑話。我會希望再有一個孩子,而太太一直拒絕。我問女兒,你想有個小弟弟或者妹妹嗎?女兒用英文說:“我不介意要個弟弟?!碧谂赃吔又糜⑽恼f:“不,你不想要。不要受意識形態(tài)的騙?!迸畠赫f:“我只想折磨他?!眱蓚€人笑起來。她們喜歡這樣。

很多生活里的事都忘記了,又倏忽想起來。我越來越像年老的金魚,或者是金魚和遠古恐龍的結(jié)合體,只記得最近和最遠的事。太太告訴我,女兒班級里有同學家長每周都在朋友圈貼出來該周育兒紀事,還有家庭年終總結(jié)與新年計劃,“本年度預計家庭旅行四次,學會單板滑雪”。非凡的責任感、事業(yè)心、進取心,自己為自己布置下無窮盡的任務:從育兒紀事,到對紀事的紀事,就像上班時你大量的工作一定是關(guān)于工作的工作。

今天下飛機時,開艙門就冷得驚人,雪化了,要坐擺渡車。你最討厭的是什么?女兒在幼兒園時回答,巫婆、黑夜、獼猴桃。當時她也問我這個問題,我回答,擺渡車與蛇。她說,三樣,第三樣是什么?我說,沒有了,其他都不怕。為此,她曾經(jīng)崇拜我。

11. 洞穴

如果再有一個孩子,我確實希望是兒子。不是重男輕女,也不是為了性別平衡的兒女雙全,而是我從來沒有真正習慣過家里只有我一個男性和太太女兒在一起,紫色的臥室,各種顏色的杯子,餐桌上往往有花,兒童臺燈上掛著珠簾,回家就是輕輕的歡笑,不吵鬧,總會有個女人持續(xù)在說話,我也總試圖避免惹到大的或小的不高興。

我自己和兩個哥哥一起長大,少有我現(xiàn)在熟悉的這種女兒含著眼淚不說話,或者和媽媽你一句我一句來往、論理、爭執(zhí)、傾訴的那種時刻,比較多的是打架和教訓。如今二哥還在,大哥去世十多年了。去世時他在地方辦公廳擔任副職,他年輕時從戲劇學院畢業(yè),在宣傳系統(tǒng)工作,筆頭好,時任書記看上了,調(diào)任文字秘書10年,關(guān)系比較親近。這種情況里,倘若領(lǐng)導高升,他大概也會跟著走,不過書記是老人了,沒有再向中央移動,回嘉興頤養(yǎng)天年后,又受牽連查出在任時的問題。沒有被追究,不過大哥就始終是寫材料,不大有仕途的機會了。

大哥去世后,秘書打開兩只上鎖的書桌抽屜,發(fā)現(xiàn)一本厚手稿,是他的字跡,鋼筆謄寫在頂頭印有“市委辦公廳”的紅格原稿紙上。那是一部電視劇本,他寫到第38集,已經(jīng)完成的部分應該是定稿了,只有少數(shù)圈圈點點的改動。這么厚的稿子,想必寫了很久。我們沒一個人在他生前曾聽說過他在寫劇本這件事。同一只抽屜里還有一把瑞士軍刀,三篇打印出來、沒有署名的小說,一篇讀起來像片段雜記,另外兩篇比較完整。我上網(wǎng)搜索,沒有搜到相近的文章,應該也是他寫的。

保險柜里倒沒什么,也沒有日記,沒有那些通常被認為是秘密的東西。

大哥去世時是48歲,正是本命年的年初,還沒來得及在艱險來臨之際系上紅腰帶辟邪,就遇上了一生最大的艱險。胰腺癌這種東西,用大夫的話說,“很惡”,來了就要死人,壞處是疼,人走得快,好處也是走得快。他常有疼痛感,但他總加班,時常住在單位辦公室,慢性病也多,頭痛胃痛之類的話,我父母都聽得習慣。直到單位體檢,查出胰腺癌晚期,4個月即告去世。我母親多年為疏忽而自責,他去世后,她不再染黑頭發(fā),說,“越染越多”,像一個嶄新的科學發(fā)現(xiàn),又迷信又篤定。

他的死鞏固了他的母親最愛的孩子的地位,她也因此怨恨我大嫂,大嫂是學醫(yī)的,難道會看不出來他臉色有問題,是真正在一步步走向絕癥嗎?我大嫂在病房里對我大哥的朋友說過,做醫(yī)生的反而對日常的頭疼腦熱沒那么注意,不大關(guān)注家人的身體,更不關(guān)注自己的,何況她是眼科。那次家人也在場,我母親更覺得她是在借機推諉,但我覺得她的辯白是真的,我很難想象醫(yī)生因為家人說腸胃不適而大驚小怪。生前,他業(yè)余偶去釣魚,更多時間是和早年弄堂里一起長大的兩位朋友下圍棋,都是安靜的愛好。他和我大嫂沒有孩子,感情也比較冷淡。他去世時,我太太剛和我在一起不久,還是小姑娘,沒經(jīng)過什么世事,偷偷問我:“他們是自由戀愛嗎?”她以為只有指腹為婚或者相親的夫妻才會不親密?,F(xiàn)在她應該明白了。

有些人說上海男人常常是這樣,有自得其樂的愛好,修鐘表,找老電影,收藏唱片,跳國標,現(xiàn)在還有愛好自己寫程序的老頭,也算與時俱進。當年把大哥的電視劇本和小說讀下來,我父母為他驕傲,我父親說,“他是有精神世界的人”,深恨在他身前不夠了解他,仿佛一直以來是太疏遠或是看輕了他,一種錯待。我母親說:“他心里藏了多少話??!”

我則忍不住為他哭。那劇本和小說寫得太差了。不是不熟練,是平庸俗氣。劇本寫的不知道是否是他自己的故事,一位官員,在繁重的工作外,認識了一位下屬單位招待他的女性,又在活動中遇見一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電視臺主持人,產(chǎn)生了情感糾葛。讀起來我覺得有現(xiàn)實的痕跡,不過沒有和父母交流過,當然也沒問過大嫂。他寫劇本說明,××露出酥胸,皮膚雪白,還有政府由于土地出讓而起的一場明爭暗斗,開會,出游,鉆營的疲憊感與成就感。小說中那兩篇長一些的也是官場故事,那篇片段雜記是寫下圍棋的幾個人物,中間提到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境界的向往,但讀起來還是百舸爭流,下棋的人都像在參加錦標賽。

我父母和大嫂各自去給他燒紙。我母親仔細,不僅擔心他在那邊寒冷、缺錢,給他燒衣服,燒紙幣,燒紙狗作為寵物,燒了紙疊的汽車,還想象他依然在寫報告。她可能覺得這是他的職業(yè)和生活習慣,我倒覺得,他到了那邊,應當無需再寫報告了??傊龓Я虽摴P、他生前常用的棕色皮面小筆記本、辦公廳抬頭的原稿紙到殯儀館去,放在裝他骨灰盒的小隔間里。

一年后買了墓地。給全家都留了位置,我自己和太太未來也會以碎裂的形態(tài)躺在這里。大嫂告訴我,她去掃墓時發(fā)現(xiàn)我父母在大哥墓前擺了一只太陽能念經(jīng)機,橙色葉片的蓮花形狀,中間是電池板,連續(xù)不斷播放阿彌陀佛。她去的那天下雨,機器仍舊念經(jīng)不止,估計功能強大,儲能兼防水。她很氣憤,說大哥是黨員,信的不是這套,但也不好意思把念經(jīng)機拿走,擔心我母親有意見。我給她出的主意是,如果我父母問她,就說從來沒見過。老人會以為念經(jīng)機是被別人偷走的,我父母總覺得別人會偷拿東西,不允許快遞員把包裹放在家門口的腳墊上。

大哥去世后,有一段時間我常夢到死亡。就在第二年,我做了那個交易,多了一點錢和行業(yè)里的名氣,也做好了興許日后某天會坐牢的準備,但這不像高血壓那樣令我害怕,血壓更像頭頂上真正隨時可能到來的威脅。

到目前為止,女兒與我,與我大哥一樣,人生平順,無甚艱難之處也缺乏杰出的才能。她說話早,在幼兒園時就擅長編故事,仙女星上住有19位不同的公主,每一位有獨特的性格和家譜,星球上的寵物加起來構(gòu)成一個完整而超乎尋常的奇幻動物園,其中一位公主,我記得,擁有貝殼形狀的洗手間,馬桶是一顆潔白無瑕的珍珠。當時她計劃未來成為動物園飼養(yǎng)員,我則揣測她可能會成為戲劇家。

隨著換牙,她的這些愛好一并消失了。一年級時,她在學校的跳繩測驗上遭受了重創(chuàng),拼命訓練,后來始終專心體育。這就是我的女兒。

12. 命名

W有一對雙胞胎,和他前妻生活在一起。他離婚比較早,當時他說如果不離婚,自己就會是僵尸一般的生存狀態(tài),那種生活與他心目中的伴侶狀態(tài)距離太遠了。我認識他前妻,從他們談戀愛時就認識。離婚時他前妻說W是懦夫,不敢面對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中人應當放松下來,吃苦耐勞,腳踏實地不虛浮,學習平衡,獲得抗壓能力。他說他不離婚才是懦夫。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后悔過。

他和我討論過自己是否應當爭取一個孩子。但后來都交給前妻撫養(yǎng)了,那大概既是她的意愿,也是兩個孩子的意愿。不過他前妻因為他的這個決定而更認定他沒良心:“一個也不要?!?/p>

我想雙胞胎的問題在于你先是不容易區(qū)分他們,后來又不容易分開他們。如果長幼有序,還有可能父母雙方各撫養(yǎng)一個孩子。當時W深思熟慮地說,雙胞胎表面上是兩個孩子,實際是一個孩子。和數(shù)學家熟悉起來后,概念、表里之別在我們?nèi)齻€人聚會的飯桌上變得重要,數(shù)學家很計較概念。有一次,就是數(shù)學家告訴我2+3=3+2才是數(shù)學之后,我想起W談孩子的話。

如今W更喜歡貓。他外出開會時有研究生去給他喂貓。他也像貓一樣越來越具有神秘的稟賦,認為自己能看穿一切,他說這是長期做研究之后人必定擁有的特質(zhì),“我借解剖跳蚤,向你證明神的存在”。在我剛剛見到他的這次,他說飛機上他等洗手間位置,十幾分鐘后一位老先生走出來:“抱歉用了這么久,我在刷牙。”他想,別扯了,當然是消化道問題,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當人到了某一個年紀,我猜想,刷牙可能不得不成為消化道問題的委婉語。這不是謊言,而正表達了命名的關(guān)鍵性,有些事情,你說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這是2+3=5的意思。

可能我在胡思亂想。我越來越常為語言胡思亂想。昨天陪女兒在日式快餐廳吃親子丼時,我想到英語世界里也有類似親子丼的餐點,chicken sausage with eggs,煎雞肉香腸和炒雞蛋,那是比雞肉與煎蛋更慘烈的親子關(guān)系,雙雙打碎到無葬身之地。中餐也一樣,有時把蓮藕、蓮子和排骨燉在一起,漢語中不介意這些,喝湯時,你不需要想到這些配料生前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13. 太太

有一種說法是,屠格涅夫始終沒有結(jié)婚的原因是他只愛過一次,而那是個已婚女人。波琳·維亞爾多夫人是一位美麗、有才華的夫人,在屠格涅夫認識她前就早已經(jīng)是位太太。更要命的是,她婚姻幸福。沿著這種思路下去,屠格涅夫就是一個心中懷著盼望而毫無指望的人,充滿奉獻精神,受折磨,高尚,可憐,忠實——像妻子想要擁有而無法擁有的丈夫,比現(xiàn)實中會背叛、會杳無音信、會欺騙的丈夫要好一些。

很多人也是這樣考慮金岳霖的,他與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比鄰而居。人們會認為,這種無望的高尚讓屠格涅夫擁有創(chuàng)造力,擅長寫讓愛情走向悲劇性結(jié)局的小說,讓金岳霖成為不凡的哲學家,由于在現(xiàn)實中缺乏直接的慰藉而在文學或邏輯學中建筑出私人的天堂。

然而有另一種說法是,屠格涅夫在24歲時就愛上了女傭并有了私生女。屠格涅夫生長在俄國貴族家庭,這樣的兒子常常與女傭私通,也常常有私生子女,其中一部分私通也許和愛情有關(guān),同時也不免與性和權(quán)力有關(guān)。屠格涅夫暴怒的貴族母親驅(qū)逐了女傭,孤零零的女孩子獨身去了莫斯科,賃屋,大著肚子當裁縫,生下女兒別拉蓋雅。有權(quán)力的人往往想要占有可以屬于自己的一切,又同時隔絕那些會玷污自己的東西。因此屠格涅夫的母親派人前往莫斯科,以一些贍養(yǎng)費掠走了女嬰別拉蓋婭,在自己的莊園內(nèi)把她撫養(yǎng)長大。

而屠格涅夫自己在幾十年中始終住在波琳·維亞爾多夫人家附近。女兒5歲時,他把女兒送去她家,請維亞爾多夫人代為撫養(yǎng),直到女兒成年,出嫁。當維亞爾多夫人自己的兩個女兒出嫁時,屠格涅夫也送上了嫁妝。他仿佛在她們的幫助下扮演一位更好的父親,并讓維亞爾多夫人扮演一位比女傭更好的母親。

這些聽起來既殘忍得令人驚訝又慷慨大度??赡軞埲獭⒘钊梭@奇、慷慨這三樣都是愛情的本質(zhì),是另一種變形的不離不棄,是一夫一妻制、鞭打出軌者、頌揚“一生真愛”、向往青梅竹馬、要求已婚者一生一世未曾斜覷過路上行人的世界所不太能接受的。

第三種說法是,屠格涅夫的小說《初戀》來自于真實,他還是個孩子時愛上了一位比他年長的貴族公主,她對他的親熱與冷淡讓男孩子飽受折磨,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位公主是他父親的情婦。這種故事是如今讀者容易接受的——權(quán)力、金錢、交換、野心、無知、進化論、叢林法則、純潔的戀慕由現(xiàn)實打敗。

而第四種說法是屠格涅夫在晚年深深地愛慕一位年輕的女演員,她在他的劇作里扮演少女韋羅奇卡。他60歲,她25歲,二人曾在同一節(jié)火車車廂里旅行過30公里,這是他們一生中僅有的獨處。他寫熱烈的信給她:“我不會改變我的愛慕之情——我對你的愛至死不渝。” 他迅速去世了。沒有人知道她是否回報過,或者以何種方式回報過這位將死之人的愛情,她嫁給了一位輕騎兵軍官,這是她一生三次婚姻中的第二次。

凡人的愛情形態(tài)多樣,有的樣子難看,有的是難解的謎團,有的是一再重復,有的是變了形的醫(yī)院看護與病人之間的關(guān)系,凸透鏡下倒立成像的不離不棄。凡人在不斷重復的生活中尋找愛情,在愛情中尋找突破生活的希望,而故事往往是這樣:

你與一個輕騎兵結(jié)婚,分手,又與另一個輕騎兵軍官結(jié)婚。

你熱烈地喜歡一個樂隊,又熱烈地喜歡另一個明星。

你在律師中挑選你的伴侶,失敗了,你選擇了一位基金經(jīng)理。

你的丈夫是一個農(nóng)民,你和他一起打工,他是瓦工,你和電工偷情。

你嫁給一個公務員,他和你都覺得此生漫漫無絕期也缺乏希望。有一年他決定用晚上和周末的時間復習司法考試,你更累了,也有些驚喜,你以為將會是和另一種丈夫過的另一種生活了。第一年他失敗了,差得不多,第二年他成功了,不過你們討論之后決定還是不辭職的好,在這座小城,律師收入不穩(wěn)定,另外他的年紀也多少有些大了。他感到自己在單位里有升遷的希望,你想一想后意識到一旦他成為律師,可能會頻繁出差,你會更累。兩年后他沒有升遷,不過有了新愛好,種美人蕉、多肉植物、蒜苗,家變得濃密深綠。生活多少算是不一樣了。

有一次太太給我發(fā)來這篇文章,Word版的,不知道是她從哪里存下來的。她確實選擇了一位基金經(jīng)理,但她應該沒有和電工偷情。我想她大概是發(fā)錯了人。

許多年前當我認識她時,我告訴她,我的生活在“9·11”之后很快就徹底恢復原狀。我以此撫慰她。她說生活不可能和原本一模一樣,一定有什么你看不見的東西在改變,或者表面上看起來相同的那些要素于眼睛所看不見之處重組,就像海浪潮汐之下大海在深處發(fā)生變化。那時我認為,restructure,她是建筑師,她為結(jié)構(gòu)著迷,她總想改變?;蛟S現(xiàn)在她的看法有所不同。

14. 忍耐

上周我剛剛因為女兒和太太吵了一架。或者說,我和太太作了一場關(guān)于倫理的討論,在女兒在場的情況下。

出租車到達雅加達機場時已經(jīng)有些遲了。她們在我身后出關(guān),海關(guān)官員認為女兒的入境章有問題,把她和我太太帶去海關(guān)辦公室盤桓了近一個小時,幾位官員來來回回,最后是一位職級大概高一些的警員解決了問題,道了歉,把她們親自帶來登機口。這時女兒跑去咖啡店,排了相當久的隊,買了熱可可回來,遞給警員,說感謝他。

女兒在那里排隊時我相當無奈??煲菣C了,印尼的效率已經(jīng)被證實是個笑話,更何況警員沒什么好感謝的,是他們自己犯錯耽誤我們的時間。她和警員以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告別后,我教育女兒:“馬上要登機了,你不應該去。這樣做有禮貌但不負責任。”

“現(xiàn)在是5點25分,5點45分才登機啊。”她指指登機牌,受了冤枉似的。

“什么都可能發(fā)生,登機口可能會提前關(guān)閉。”

“Dont lie to her!”太太焦急地吼起來。

著急或生氣時我太太喜歡講英文,我聽起來會覺得不如同樣意思的中文那么憤怒,好像隔一層過濾網(wǎng)。是文化差異嗎,還是年齡代溝,用她的話說,“輩分”?也許我有夸張和嚇唬女兒的成分,但我也確實覺得什么都可能發(fā)生。既然入境時可能會無由蓋錯章,登機時間當然可能無由提前,世界與命運的不確定性是我們必須接受的現(xiàn)實主義,尤其在剛剛由海關(guān)帶來一場教訓之后。人和動物的區(qū)別就在于學習能力,不是嗎?太太說,thats a lie。按照這種邏輯你同樣可以告訴女兒說機場有可能會爆炸,我們一家人需要待在一起,永遠別走開。那當然也有億萬分之一的概率。當你為夸張和嚇唬而設定出微妙的界限和目標時,當你敢于說登機可能會提前,而不敢說機場可能爆炸,那前一個說法就是謊言。簡簡單單,一個為了讓她盡快回來的謊言,還順便歸咎于她,把海關(guān)的錯誤轉(zhuǎn)變成好像她做了什么錯事似的,硬要讓她擔心、恐慌、負疚。你根本不是因為擔心趕不上飛機,而是因為你覺得那個在努力又禮貌地彌補不知誰人錯誤的警員,這個犯了錯誤的海關(guān),配不上一杯熱可可,配不上讓你在登機口等待。你不愿意等她,撒了一個登機口的謊。

我太太有適當劑量的憤世嫉俗,我有適當?shù)暮V定,只要她不太尖銳,不把怒氣變成怨氣。有李宗盛在,我生活中的憤世嫉俗已經(jīng)夠了。

我認識她時她剛從建筑學院畢業(yè),找到第一份工作,經(jīng)常加班和旅行,喜歡音樂、小說、“各種有結(jié)構(gòu)的東西”,沒有宗教信仰,關(guān)心已經(jīng)死去幾百年的外國人勝過身邊的人?;貒?,尤其在女兒上小學后,她熱心公益,最近在為一家全球教育機構(gòu)設計幼兒園。這種機構(gòu)該叫作學校嗎?可能更像公司,多數(shù)分支機構(gòu)設在CBD寫字樓里或者酒店式公寓底層,正與它的學生家庭——客戶,顧客,購買者——活動的地點相符。它拉到了C輪風險投資,其中有兩位娛樂明星投資人,他們的臉出現(xiàn)在電梯里的幼兒園廣告上,讓人感到發(fā)型才是教育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這家機構(gòu)也為偏遠山村捐獻了兩座公益幼兒園。她耐心研究該在村莊什么位置擺放“觸摸式游戲平臺”。我問她,誰會去教呢?那些支教大學生第二年就會離開,而所謂的觸摸式游戲可能更適合于有家長、陽光、咖啡廳和雙語教學的地方,在村莊里孩子的身邊本來也都是大自然。誰為你的游戲平臺除塵?我們因此有了另一場關(guān)于倫理的爭論,不過那次女兒不在場。太太指出我沒去過那些地方,自然不再自然,周圍的農(nóng)田已經(jīng)改造成工業(yè)園,小溪如今是漂著塑料袋的水溝。她說,你其實又是認為人家不配。這時我想起大伯以前告訴我,村子里的人并不喜歡樹、植物、自然這些東西,以前還沒有下發(fā)造林補貼的時候,山上的樹是要賣錢的,院子里的樹是要砍掉,開辟成菜園的。而我們?yōu)槭裁礊槲覀儾涣私獾娜藸庌q?

把女兒送去國際學校是孩子出生時太太就有的主意,那時我不知道她對此這樣認真堅決,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和她有愈來愈多關(guān)于她稱為“教育理念”方面的爭執(zhí)。老實說,那時我沒太想過女兒的未來。長成健康、快樂的小孩,對,當然,但怎樣做到呢?

從女兒四五歲時起,我才開始真正喜愛她,之前覺得像小動物,不太知道怎樣和她交流,在逃避之中常常感到自己無用無能,甚至不招她喜歡。

太太說她讀過《柏拉圖對話集》后無法再忍受中國公立學校的課堂。學校不應該是那樣的,背誦,拷問,她“had enough”。對于她來說回國是為我作的犧牲。在這里,她總想把女兒從周圍的環(huán)境中拔出去,英文、國際學校、對陌生人要充滿愛、在早餐店與服務員主動打招呼。如今女兒12歲了,基本按太太的設計成長起來,但有了自己的性格,比如她有她媽媽所沒有的堅韌。這一點在她小時候就顯露出來:她本來是個身體不太協(xié)調(diào)也不愛運動的小孩,但在一年級時為通過測驗,眼睛里含著淚,兩個月里成為跳繩專家,1分鐘160次。這種堅韌,老實說,似乎也并不繼承于我。發(fā)現(xiàn)她的這個特點后,我更相信自己忍住不去告誡剛?cè)肼毜哪贻p同事的道理:意志力和責性感是一種天賦。

每一年我都變老一點,更想要在女兒身上辨認出來自于我的東西。但那不容易。以前我沒有想到生活在中國與生活在美國會遇到同一種困難:讓孩子保持足夠的中文水平。似乎只有我覺得這是個問題。我看到網(wǎng)絡轉(zhuǎn)載的文章說在美國生活的華裔大學教授曾用一個假期讓孩子愛上中文,方式是塞給孩子一套金庸小說,保證著迷。我也嘗試了,失敗了。她讀它,也許像我讀《柏拉圖對話集》或《道德經(jīng)》的感受一樣,久遠,晦澀,過時。

有女兒后,我開始接觸此前與我無關(guān)或者早已淡忘的知識。雜亂的細節(jié)重新有了順序。現(xiàn)在我知道孩子五六歲開始換牙,到十二三歲,乳牙全部脫落。我想我十二三歲時一定了解這些,是后來忘記了。一生中我始終沒有長出智齒,我很想看看這個特點有朝一日是否能夠體現(xiàn)在她身上。

不過她目前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來的性格特點似乎沒有哪一項明確來自我的遺傳。經(jīng)常戶外運動,喜歡講邏輯性很強的復雜故事,苛求食物,愛好素食,堅韌。最近喜歡烤無麩質(zhì)餅干,用指甲上閃著金粉和圣誕樹的手揉面團,我私以為這并不太健康。在學習的科目上,她沒有顯露出什么特別的愛好,雖然這家學校在校訓中強調(diào)“讓每一個學生找到內(nèi)心的熱情”,和她年齡相仿的同學有些已經(jīng)在研究機器人和無人機。她的興趣是花樣滑冰,準確地說,是觀賞花樣滑冰。我們送她去學過滑冰,她速滑還可以,花樣動作,據(jù)我太太說,沒有入門。如今她自己不大滑了,把周末的大部分時間花在看網(wǎng)絡上的花樣滑冰比賽和訓練上,在英文論壇追蹤自己喜歡的運動員的近況,最大的夢想是追逐喜歡的運動員到世界各處表演。去年有一場錦標賽在上海舉辦,據(jù)我太太說,現(xiàn)場有我女兒的幾位網(wǎng)友,但因為媽媽在旁邊,她不愿上去打招呼。最近她開始做滑冰視頻的字幕翻譯,寫選手生平履歷的故事,在網(wǎng)絡上和他人論辯,我想這對她學英語和寫作文有幫助。我太太說,這應了許多年前的那句話,你上網(wǎng)時不知道對面坐的是一個小學生。對我來說她越來越神秘,背后有一個完整的,我不曾涉足也不可能涉足、若非因為她就不知道其存在的徹底的世界。

15. 寧靜

在一段和另一段懸空之間,我回當年三十多歲時在紐約住的公寓看了看。也是一時興起,這次出差換了一家酒店,離它只有9個街區(qū)。當年我住在那里時,前一半時間無休止地加班,經(jīng)常在拐角處買蘋果或者杏仁可頌當早餐,一直好奇為什么帶餡的起酥面包叫丹麥面包,從未弄明白過。后一小半時間頻繁出差,在飛機上遇到了我太太,后來一起回國。

我從酒店走過去,路上下起雨,這是紐約這個季節(jié)的常態(tài),昨天像春天,今天就有小冰雹自天而降,但街上的人不像為凄風苦雨而苦惱的樣子,而總像是為能生活在這里而自豪,自豪的幸存者。走過9個街區(qū),經(jīng)過室內(nèi)動感單車連鎖店,猶太人開的熟食店,還有一整個街區(qū)都是花店,蘭花美麗的白色葉片在雨水滴落的綠遮陽篷下有一種脆弱堅決的質(zhì)地。13年了,公寓大樓必定經(jīng)過裝修,但從外表上看不出太大變化。一樓側(cè)面有一間公寓改裝成了醫(yī)療美容診所,大樓前廳的大門和臺階應當都重修過,大門金燦燦的,拼接了一些藍色圓弧狀的裝飾,不像往日那樣樸素,有種奇怪的中東風格。

我告訴韓裔門房我是這里的舊住戶,想來看看。我在來訪者冊子上作了登記,出示了一直放在錢包里的過期紐約州身份證。當年這里的門房、管理員、維修工和水電工都是南斯拉夫、羅馬尼亞、斯洛文尼亞、馬其頓人,在前南戰(zhàn)爭之后作為難民陸續(xù)來到美國。離開紐約后,我曾想,如今是否會多一些科索沃維修工。沒想到換成了韓國人,這位Henry Park,姓樸的中年人告訴我,是一家韓國地產(chǎn)公司在管理這幢大樓。

我下到地下室。和以前一樣,公寓共用的洗衣房設在這里,還有臺球廳和桌上足球室,以及一個公共影音室,此刻空蕩蕩的。那時會在周末的“電影夜”來這里參加活動的都是老人,恐怕現(xiàn)在也一樣。

洗衣房像過去一樣嗡嗡作響,氣息潮濕刺鼻。公共留言板上貼的廣告海報比十幾年前讓人沮喪一些:

我是一名哈佛畢業(yè)生,過去3年里我輔導的學生在標準化考試中的分數(shù)平均提高了8分。我可以輔導SAT和ACT。我擁有哈佛的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本科獲得哥倫比亞大學榮譽學位。請撥打我的電話。

我開設三種工作坊項目,四周課程收費200—250美元?!皯?zhàn)爭和電影”“獲得解讀圖像的能力與審美”“如何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寫成小說?”。

本樓有一室一廳轉(zhuǎn)租,月租金4495美元。上一位租客售賣自己的家具,轉(zhuǎn)椅20美元,書架25美元。

還有一個人可以做普通話輔導,回答關(guān)于中國的市場咨詢問題,或者總結(jié)中國各領(lǐng)域的商業(yè)信息。他來自新澤西,曾去中國擔任富布萊特訪問學者一年?!爸袊谧兊貌煌阆肴ブ袊錾鈫??或者想成為一名間諜?來聯(lián)系我?!?/p>

當天下午我飛回上海。在機場坐在吧臺旁吃了一碗拉面,旁邊的登機口,有個年輕人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屏幕,沒有打字,不像在工作的樣子。他有種懵懵懂懂的神情,戴灰棒球帽,T恤寬松,像個退伍兵,從我的角度,能看到他面前的網(wǎng)頁右側(cè)有字,左側(cè)是白色的圖片,我日漸衰退并且無藥可救的視力捕捉不到更多信息。吃完拉面,我走到他身后坐下。他在看購房網(wǎng)站,布魯克林一座帶院子的獨棟房屋,位于那條街的103號,郵編11229。白色的單層小房子,兩個臥室,一個洗手間,600sqft,大概相當于五十多平方米。價格便宜,應該是在布魯克林比較蕭條的街區(qū)。隨時聯(lián)系路易斯·克萊門汀。

他自己一個人在機場,沒有戴結(jié)婚戒指。那座房子沒有任何甜美的東西,不含草坪,毫無裝飾的白,不受限制的寧靜自足,前面有個籃球架。它不需要把工具房設在院子里的什么位置,大概院子里也沒有空間。工具放在家里就可以。我想象這個年輕人是水管工,下班后自己在家看電視,喝啤酒,舒適地獨自一人,或者有幾位來自中學時代的朋友,有時叫鄰居一起在院里打球。我想象他不需要家庭,這座房子也不是為家庭而設的,它與求婚沒有關(guān)系。我想象他的哥哥或弟弟或者姐妹的孩子起了他的名字,他成為教父,并且一生舒適地獨自一人。

2018年10月寫

2019年8月8日定稿

責任編輯.陳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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