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強大的虛構(gòu)產(chǎn)生真實。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如果沒有虛構(gòu),我們將很難意識到能夠讓生活得以維持的自由的重要性。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
第一個飛翔故事
我們小鎮(zhèn)最美的俏姑娘飛走啦——有本書上是這樣說的,這個女孩在晾曬床單的時候忽然被一陣大風(fēng)吹起,她緊緊地抓著床單隨著大風(fēng)飛向高處?!八x開了大麗花和金龜子的那個空間,最終消失在下午四點鐘的那個時刻,飛向了就連飛得最高的鳥也不能到達的那樣的高處?!闭f實話我不覺得這是真的,我無法相信,雖然我一次次試圖說服自己相信。
許多人都不肯相信,他們猜度俏姑娘也許遭遇了怎樣的意外,他們猜度鎮(zhèn)上最美的姑娘也許,也許……好啦不再糾纏那些無聊的猜測,它們只會把事實引向歧途,最終把事實完整地、一點痕跡也不留地掩埋起來。趁著事實還有一個小小的尾巴露在外面,我想我還是先把它抓?。菏聦嵤牵喂媚镆呀?jīng)“離開”了這個小鎮(zhèn),無論是飛走的也好,逃走的也好,被掠走的也好,遭遇了什么不便或鄰居們說的意外也好,她都不見了,很可能再也不會回到我們的小鎮(zhèn)。
我們之所以不肯相信俏姑娘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是因為誰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小鎮(zhèn)上的所有人都覺得小鎮(zhèn)可不能沒有她,那些和我同齡的年輕人們當(dāng)然更是如此:“俏姑娘飛走啦?不會吧?”“是不是她被藏在了一個什么地方……只要能找到她……”“飛走啦?那,她還會回來吧?”
我們當(dāng)然期盼她能回來。一時間,我們整個小鎮(zhèn)都患上了“疾病”,就是無論做著什么、和什么人在說著話,臉一定是抬著的,每隔不到十秒就會轉(zhuǎn)過頭去看看后面的天——我們很希望能看到俏姑娘的歸來,她乘著那個舊床單從天上姍姍落下,她,只是出門走了一趟親戚,路途遙遙她不得不采取飛翔的方式。
期盼一次次落空,我們不得不慢慢地接受她已經(jīng)離開并且可能永遠不再回來的事實,這一事實本身就彌漫著陰郁的氣息。一時間,酒吧里坐滿了失意的、痛苦的酒徒,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們把失意和痛苦都明顯寫在了臉上,根本不可能看不出來。至于酒吧里的話題,這么說吧,無論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新來的還是老顧客,他們的話題無論是從山峰還是河流開始,是從頭發(fā)還是從關(guān)于海倫的戰(zhàn)爭開始,繞來繞去最終都會繞到俏姑娘和她的消失上來:我們談著她,談著那個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她,關(guān)于她的那些閃爍著光的碎片。我看見鄰桌的一個小伙子因為不同意另外一張桌子上的判斷,在他眼里的俏姑娘不是那個樣子的——于是他沖上去爭吵,進而和正在喝著啤酒的兩個少年毆打在一起。我們先是看著,然后將他們拉開:沒想到的是這三個剛才還怒火沖天的小伙子竟然像多年的兄弟,哭泣著,擁抱在了一起。
俏姑娘的離開,讓我們感覺……自己的生活就好像突然地少了一塊兒,那一塊兒別的什么東西還填充不起來……說這話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一個朋友,他說這也是他的轉(zhuǎn)述,他是聽他的母親說的。沒錯兒,俏姑娘離開了我們,讓我們這個本來正常的小鎮(zhèn)一下子空空蕩蕩。所有人都感覺到這一點,包括那些已經(jīng)做了母親的人。我們想過她會被哪個到天上去的幸運男人娶走,但沒想過她會消失,飛離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小鎮(zhèn)。我們怎么能缺少她的存在呢。
可她,就是缺少了。
剛才我在敘述中談到酒吧里的爭吵和打架,談到三個怒火沖天的小伙兒在打過一架之后哭泣著擁抱在一起——接下來的事情就變了樣,他們還會哭泣但絕不肯再次擁抱。事情是這樣的:
鎮(zhèn)上的悲觀主義者散布起一種流言,他們說,這個太過純潔,純潔得不知道什么是愛情的俏姑娘本是個天使,然而她懷著失望離開了我們,重新回到了屬于她的世界。她把我們留在這個已被謊言、罪惡、仇恨以及苦杏仁般淫蕩的氣息所籠罩的世界上,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放棄了對我們的救贖,沒有人能改變什么,只有接受它的墮落并且與它一起墮落——“我不接受這樣的說法!”在賭場里剛剛贏得一筆小錢、興致勃勃的我的叔叔于勒不肯接受,他隨口說了一句,“說不定她是魔鬼呢!要不然她怎么會那么漂亮,就連女人們都會心動,都不會妒忌她呢?”于勒叔叔說得無意,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和鎮(zhèn)上的悲觀主義者對應(yīng),他的這一說法經(jīng)過變化之后成為“魔鬼派”的說辭。在“魔鬼派”那里,俏姑娘依然具有天使的性質(zhì),不過在她成年之后魔鬼便找上她,讓自己附在她的體內(nèi),吸引小鎮(zhèn)上的男人們,讓他們神魂顛倒,喪失勇氣、能力和希望。最后,仁慈的上帝不得不把她收回到天上去……
“她怎么會被魔鬼控制?不,這種判斷里面充滿了惡毒,說這話的人才是魔鬼!”“我們沒有一個人,在她身上看到過魔鬼的影子!”“說這話的人不僅是對俏姑娘的侮辱,也是對我們的情感的侮辱!他們在污染我們的天使!”
很快,小鎮(zhèn)分成了兩派各執(zhí)一詞。為了標明自己的態(tài)度他們甚至把自己的房子涂成了鮮明的藍色或黃色,悲觀主義者們組成聯(lián)盟,他們堅決反對“魔鬼派”的說法,而所謂的“魔鬼派”也是如此。他們不僅在酒吧里爭吵,而且把戰(zhàn)火引到了大街上、斗雞場和餐桌上。一家人也可能分別是悲觀主義者派和魔鬼派的擁躉,所以有的房子會按比例涂有藍或黃,它能清楚地標明這家人擁護悲觀主義的多些還是擁護“魔鬼派”的多些。再后來,爭執(zhí)慢慢地升級,它甚至波及鄰近的幾個小鎮(zhèn),為了顯示自己的正確和力量兩派人張貼了標語,并且各自組織了聲勢浩大的游行……最后,兩股力量就像是來自不同區(qū)域的寒流和暖流,不可避免地沖撞在一起。那次騷亂實在刻骨銘心,我的叔叔于勒和我的一個哥哥就是在那場騷亂中去世的。需要說明的是我的叔叔于勒在說過那樣的話后就后悔了,所以在涂刷房子的時候他把屬于自己的那一塊兒涂成了黃色。但在騷亂開始的那一天,我叔叔又覺得既然是自己最先說了那樣的話那就應(yīng)當(dāng)對它負責(zé),于是他又跑到了“魔鬼派”的陣營中,并充當(dāng)了走在前面的人。愿他安息,愿他在進入天堂的時候不會再那么混亂。
多年之后,小鎮(zhèn)的分裂還是堅固地存在,被稱為悲觀主義者的和被稱為“魔鬼派”的人們依然互不來往,他們的兒子和女兒也傳染了這一疾病。大家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飛走的俏姑娘而只記得仇恨,大家似乎也忘記了那場曠日持久的沖突,是因為愛過一位飛走的俏姑娘而引起的。是的,小鎮(zhèn)上所有的男人,都曾程度不同地愛上俏姑娘,包括我在內(nèi)。
第二個飛翔故事
第二個飛翔的故事將關(guān)于親情、遙遠、疾病和即將到來的死亡——在我們小鎮(zhèn)上,一個癱瘓在床的老人氣息奄奄,不久于人世。鎮(zhèn)上的每個人談及他都會先嘆口氣:“這個好人啊。”“這個可憐的好人啊?!?/p>
是的,這個老人在青年的時候就是一個憨厚的、樂于助人的人,而他的助人之心似乎還在隨著年齡增長。為在曲曲彎彎的山路上迷路的人們指路,他往往會放下手里的活,一路陪同走上四五里,直到人家重新找到路徑;偶爾路過的人上他的房里討口水喝,他不僅會讓你喝到水而且還會把新摘的瓜或野果送你品嘗。周圍的人,無論是誰,家里有蓋房的事,耕田的事,播種的事,需要勞力幫忙,他總會早早地到場,根本不用上門去請……這個善良的老人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我們都知道,他還有一個未了的愿望,至少一個。癱瘓在床的老人之所以還在呼吸,多半是因為這個愿望留住了他。
他有三個女兒。兩個,就嫁在我們小鎮(zhèn)上,常來常往,但他最最喜歡、最最寶貝的小女兒,卻嫁到了一個據(jù)說很遠的地方——那段距離超過了老人所能想象的長度,也超過了我們想象的長度,要知道我們小鎮(zhèn)上的人很少有人離開過小鎮(zhèn),我們對距離的計算時常是“十里八村”,它是一個很大的界限,在山區(qū),十里八村以外的世界只能是我們的想象。老人當(dāng)然從沒有離開過小鎮(zhèn),他決定把小女兒嫁到那么遙遠的地方的時候自己先哭了一場。
據(jù)說,據(jù)鎮(zhèn)上認識老人女兒的人說,老人非常牽掛這個女兒,而她走了之后就再沒有回來,不知道是不是路途遙遠的緣故。據(jù)鎮(zhèn)上認識的人說,他的兩個女兒出嫁時都是被馬車接走的,而他這個最最喜歡、最最寶貝的小女兒,卻是坐在一輛驢車上被接走的,不止一次,老人和回來探望自己的女兒們說:“驢真瘦。我就沒見過那么瘦的驢?!泵看翁岬嚼嚨氖蒹H老人的聲音都會變化,但他從來都是只談瘦驢,他的女兒們也知道他想說的可不是瘦驢。
“怎么能幫到這個可憐的好人呢?”
“我們不能讓他寒心吧?我們,能不能想想辦法?”
幫助老人、給他小女兒傳遞信息成為小鎮(zhèn)上所有人的心事,沒有一個人不想幫助這個即將離開人世的老人滿足心愿,就連十幾歲的孩子們也這樣想??晌覀儧]有任何一個人去過那么遠的地方,何況,到那里去我們需要跨越一條兇險而寬闊的河,跨越三座兇險而高大的山——“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我們怎樣才能幫到這個好人”?
就在我們一籌莫展之際,一位仙人一樣的道士來到了山上。他說,他在山下的時候就聽說了老人的故事,也正是因為老人的故事他才趕到山上來的。“我先去看看老人吧?!?/p>
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談了什么——只見那位瘦瘦的道士沖著老人點點頭,然后打開自己帶來的包裹,從里面拿出一個綢面的卷幅。他把卷幅打開,我們看見畫心處只是一張白紙,上面沒有畫也沒有字。道士念動我們聽不清楚的咒語,然后將這個卷幅從高處覆蓋到老人的身上,然后用手一指——癱瘓在床上、蜷縮在被子里的老人不見了,而那個卷幅的畫心處多出了一個老人,他坐著,似乎正在閉目養(yǎng)神。
“看!是他!”
我們都能看得清楚,畫心處那個盤腿而坐的老人就是剛剛在床上消失的老人,他的臉我們認得。道士并不理會我們的驚訝,而是慢慢地卷起卷幅,從床上走下,推開房門。
我們聽見門外一聲長嘯。
等我們和老人的兩個女兒也跟到門外的時候,老人和道士都已不見,沒有了蹤影。我們能看到的是一只白鶴飛在天上,正在穿越一片在陽光的照射下極為燦爛的云。
“看!是他!”
第三個飛翔故事
某天早晨,他從一個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鞍。以趺磿@樣!我怎么會遭遇這樣的不幸!我還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如果今天我不能按時到達辦公室,如果我的不幸影響到今天的銷售成績……我可怎么辦??!”
他極為艱難地翻動著身子,多出來的腿根本不聽他的使喚,它們簡直是種累贅的裝飾,而這裝飾又那么難看。“天啊,我選了個多么累人的職業(yè)啊,日復(fù)一日地奔波,那么多的煩心事……”他終于從床上翻過身子,“我可不能遲到,否則老板會罵我的。他肯定會想我是有意地懈怠……”
他看了看柜子上滴答滴答響著的鬧鐘。已經(jīng)是——
他急忙躍起,飛速地朝房門跑去——或許是過于急躁的緣故他竟然飛了起來,但這一發(fā)現(xiàn)并沒有帶給他安慰,而是驚恐:就在他驚恐自己怎么突然會飛的時候一頭撞在了墻上?!鞍パ筋^真疼。我怎么就會撞到墻上?一定是太急了,唉,為什么鬧鐘沒有響?是不是它已經(jīng)響過了,而自己卻睡得太沉太死而忽略它了呢?不,沒有道理啊,我睡得并不安寧,我時時都在想著上班的事,就是在夢里也是這樣……”
他再次跳起來,不,而是再次飛起來,他感覺自己其實是在飛。這一次,他又撞到了墻?!袄咸彀?!”
這一次他感覺自己的頭更加昏沉?!半y道這四面墻也會跟我作對?你們就不能放過我嗎?我已經(jīng)很急很累啦!”想著,他第三次、第四次撞在墻上。“難道,你們還會湊上來給我制造不幸嗎?”他試圖揉揉有了腫塊的額頭,但哪一條黑黝黝的腿也指揮不動,它們和他想的很不一樣?!拔业米呃?!下一班火車七點就要開,我只有用最快的速度才有可能趕上!”
一次,又一次,他還是反復(fù)地撞到墻,而且似乎是他心里想的“難道”起了作用,四面墻正在慢慢地聚攏,留給他的空間正在吱吱嘎嘎地變小。
一次,又一次。他聽見外面有人敲門:“是什么東西掉在地上啦?”
“不是東西。爸爸。是我,是我的頭撞到了墻。我馬上去上班,昨天我就已經(jīng)想好了如何讓新客戶接受我的推銷思路……”他說著,不過他的聲音聽起來實在奇怪,就連他自己也聽不清自己說的是什么?!拔荫R上——哎喲!”
大約是撞得最狠的一次,他的頭就像裂開了一般,耳朵里卻是巨大的轟鳴聲。慢慢收攏到一起的墻已經(jīng)碰到了他的屁股,他感覺現(xiàn)在轉(zhuǎn)身都有些困難?!捌饋?,開門!”敲門聲變得更急促也更不耐煩,“你們老板打來了電話,詢問你的情況。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為你開脫……”
“就好了,爸爸。”
門,從外面被打開了,父親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扇門的里面緊緊地貼著一堵墻,房子和它的空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更奇怪的是他的兒子也不見了,他能看到的只是一只甲蟲被固定在門后的墻上,它似乎在飛也似乎想鉆到墻的里面去。
第四個飛翔故事
詩人的真實傳記,如同鳥兒的傳記,幾乎都是相同的——我引用布羅茨基的句子是因為它讓我聯(lián)想起一個詩人的故事,一個像傳說一樣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爆發(fā)過一次意大利人和土耳其人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曠日持久以至于后來參戰(zhàn)的士兵們早早出現(xiàn)了懈怠,仿佛那種曠日持久一直跟隨著他們似的,仿佛他們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場上的一切都了無新意。只有這個詩人不同。
只有這個詩人不同,他保持著驚訝和興致勃勃。
上尉當(dāng)然也注意到了這點,當(dāng)詩人興致勃勃地挖完一段新戰(zhàn)壕正準備將前面一個彈坑里的枯樹枝撈上來時,上尉叫住了他。“下士,是什么東西藏在你的體內(nèi),讓你一直這樣興致勃勃,難道你從來都不詛咒這場該死的、沒完沒了的戰(zhàn)爭?”
“尊敬的先生,這場戰(zhàn)爭,我早在心里、在我的詩行中詛咒過一萬次啦!我相信上帝也讀過其中的三四首吧。不瞞您說,我偶爾會感覺我的體內(nèi)住著一只鳥,它要我記錄下來,不肯讓我錯過什么。”
“一只鳥?這是你們詩人習(xí)慣的比喻吧?不管怎么說,我們部隊里實在缺少你這樣的人!你來當(dāng)我的勤務(wù)兵如何?之前的那個,在昨天遭遇了冷槍。我允許你在休息的時候?qū)懺?,不過你的詩要拿給我看,特別是上帝也看過的那三四首?!?/p>
“好吧,聽從先生的吩咐?!?/p>
勤務(wù)兵是一個悠閑的差事,至少在那段時間里如此,兩支隊伍在充滿敵意和懈怠的氛圍里對峙,只發(fā)生些零星的、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戰(zhàn)斗,這樣的戰(zhàn)斗大多不需要上尉和勤務(wù)兵的參與??臻e的時候,詩人寫詩,上尉拿來閱讀。
“你的身體里是住著一只鳥?!鄙衔菊f道,“難道,你不恐懼它的存在?你看看,你的這些詩中反復(fù)地提到黑色的羽毛,而這首詩,包括這一首《石頭里面的死亡》,你竟然說從烏鴉的角度——你身體里住著的是只烏鴉么?”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類似,我感覺它是黑色的,尤其是在狂風(fēng)起來的時候,那種感覺更為明顯。”
“你不懼怕它嗎?我是說,它的身上似乎帶有一些……不祥的性質(zhì)。我們的諺語里是這么說的。”
“相對于戰(zhàn)爭來說,還是它更容易接受些,是不是?”詩人回答,“詩人看到烏云,但并不招來烏云。詩人詠嘆死亡但也并不會招來死亡。我們,更多的是保持了好奇的觀察者而已。其他都是大自然的。”
上尉直了直身子:“我聽不太明白,但基本理解了你的意思。好吧,無論你身體里住著的是怎樣的鳥,總比空空蕩蕩有趣得多,尤其是在這個該死的雨天。它讓我的骨頭爬滿了螞蟻。這種時候,我就想不管不顧帶著我的隊伍沖到對面去,無論是怎樣的結(jié)果……你得幫助我遏制這個念頭?!?/p>
……在那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上尉回到家鄉(xiāng),除了自己的平時日用他還帶回了一大沓詩稿。他說這是一個詩人寫的,他要替這個詩人將它們發(fā)表。至于那位詩人——他死啦。我目睹了他的死亡,因為他是我的勤務(wù)兵,一直離我很近,當(dāng)子彈打中他的時候我甚至聽到了穿過身體的“砰!”。子彈穿過他胸口,那里被打開了一個洞。我親眼看見,一只烏鴉從他胸口的洞里鉆出來,抖抖羽毛,朝著很遠很遠的地方飛去——有一支步槍朝它射擊卻沒有打到它。
上尉在報館里發(fā)誓他所說的都是真的,沒有一句謊言,但沒有哪個編輯會真正地相信。他們認為上尉就是詩人、詩人就是上尉,持久的戰(zhàn)爭讓上尉產(chǎn)生了幻覺,他將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兒是軍人,是上尉,而另一半則是一個身體里住進了烏鴉的詩人。
對于編輯們的猜測,上尉極為憤怒:“你們不了解那個詩人,因此,你們也不配發(fā)表他的詩!我寧可將它們撕碎,也不會留給你們!”說著,狂怒的上尉竟然真的那么做了。
寫有詩行的紙撕成碎片。
就在憤怒的上尉將它們?nèi)鱿蚋咛幍臅r候,它們突然變作羽毛,紛紛揚揚。
第五個飛翔故事
第五個飛翔的故事將涉及一個被囚禁的國王,他被自己的兒子囚禁于一個四面環(huán)水、戒備森嚴的小島上,每隔三兩日的時間,陸地上的侍衛(wèi)和太監(jiān)會劃船過來送上食物和紙張,再由島上的士兵們送進去。
這一日,士兵們?yōu)楸磺艚膰跛蛠砹耸澄?、紙張和一雙舊鞋子,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只鴿子——而當(dāng)士兵們退下,這只鴿子跳到地上,翻滾了一下:地上的鴿子驟然消失不見,變出一個道士。他正在解開綁住自己腿的繩索。
“你是誰?”
道士告訴國王:“你不要怕,我不是來害你的,絕對不是。我是被派來救你的人,至于被誰派來……你仔細看看這雙舊鞋子就知道了。他在南方等著你,只要你一到,他和他的部隊就會護衛(wèi)著你殺回京城?!?/p>
“你看看現(xiàn)在的情況……我根本不可能出去?!?/p>
道士笑了笑,從懷里掏出一粒藥丸。他告訴國王,直接從大門離開這座小島當(dāng)然不可能,這一點派他來這的人當(dāng)然早想到了。但不是沒有辦法。辦法是,國王含住這粒藥丸,不出片刻,就會變成一只鴿子——道士就是變成鴿子進來的?!澳阕兂梢恢圾澴?,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飛離這個小島,沒有誰會注意到你的存在,何況,侍衛(wèi)和太監(jiān)里有我們的人,他們都希望能重新掌管這個被苦心經(jīng)營的王國。只有你當(dāng)國王,這個王國才會避免深重的災(zāi)難?!?/p>
“可我……在這半年里,我仔細地回想我的所作所為,”被囚禁的國王搖搖頭,“不說這個啦。我覺得我自己很是失敗。也許我的兒子比我會好一些?!?/p>
“不會的,你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你不知道,你的兒子都做了什么。這樣,你出去之后再做定奪吧,我只負責(zé)我的這部分,就是把你救出去。你總不會甘愿被囚禁在這個荒涼的島上,這樣耗盡你的一生吧?”
“當(dāng)然不。”國王伸出手,抓住道士放在桌面上的藥丸。它有種蒼翠感,里面仿佛有一道深不見底的深淵。被囚禁的國王張開嘴,但他在將藥丸放進口中的那一刻猶豫了,他,縮回手來,繼續(xù)盯著藥丸仔細地看。
這時,埋伏于院墻之外的弓箭手們都屏住呼吸,朝著上方緊張地張望。他們接到的命令是,絕不讓任何一只鳥飛離島上的天空。
第六個飛翔故事
你姑姑是一只飛在天上的鳥——我父親這樣說他的妹妹,用著那種復(fù)雜的語氣。我父親的意思是,姑姑總在過著一種“飄在空中”的生活,她不肯落地,也不肯安于平凡。父親的語氣里有不屑也有羨慕,甚至還有骨肉相連的同情,我以為。
在十九歲的時候姑姑就成了一只鳥,她剛剛畢業(yè),從學(xué)?;丶遥谄嚨念嶔ぶ兴杆俚匕l(fā)展了自己飛鳥的性質(zhì),愛上了那個和自己搭訕并將座位讓給她的男人。她和家人說出自己的決定——可以想見的是她必將遭受全家人的圍攻,沒有人能接受她跟一個只認識了十幾個小時、基本一無所知的男人結(jié)婚,這實在是匪夷所思,尤其是我們那樣要臉要面的傳統(tǒng)家庭。但沒有人說服得了我的姑姑,她那么瘦小卻又那么堅毅,一個念頭生出來就仿佛是在木頭里釘入一顆釘子,單憑手的力量實在難以將它拔出。沒辦法,爺爺只有將她鎖在偏房里,試圖讓她的想法慢慢生銹,變?nèi)酰辽倏梢宰尩炔坏剿哪腥讼А墒俏业倪@個姑姑卻“突然地變成了小鳥,飛走了”。
姑姑并不能變成真正的鳥兒,她也不曾飛走,她是被那個尋她而來的男人從偏房里救走的——后來她的來信證實了這一點。她說她過得挺好的,盡管那個男人家里很窮,還有一個癱瘓的父親?!拔覀円呀?jīng)結(jié)婚。如果你們真的像你們說的那樣為我好的話,能不能給我寄點錢來?!?/p>
關(guān)于給不給她寄錢家里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執(zhí),爭來爭去也沒有結(jié)果,然而在第二封信中姑姑表示她收到了錢,雖然少了些。“山上有許多的鳥兒,它們太吵了。不止一次,我看到蛇張大它的嘴吞下鳥蛋。蒼蠅根本不怕人,它們會叮在衣服上,你伸出手指來趕它們也不走?!钡诙庑胖徽劻锁B兒、一種紫色的野果、蛇和蒼蠅,沒有提到她嫁的男人,也沒有提他的父親?!八遣皇呛退臣芾??是不是受了氣?是不是想回來?”奶奶很是焦急,她不斷地埋怨我的爺爺、父親和四叔,越說越來氣,直到我爺爺把她按在墻角用床柜撞她的頭才停下。姑姑的第三封信來了,她說她挺好,一家人都挺好,她正準備要一個孩子?!吧嚼锏暮⒆犹ち?。他們的臉都那么黑,赤著腳跑,好遠就能聽到他們跑來跑去的聲音。”
我們以為她會安頓下來,我們以為她會生一個或幾個孩子,從此成為遙遠的山里人,我們以為她會在孩子一兩歲的時候返回來探望一下自己的父親母親,她在信里也是這么說的。可是,她總沒有孩子,也總不回來。我父親給她寫信說要去看看她,已經(jīng)做出了計劃,她卻表示“你們不要來,誰也不要來。我這里挺好的,但日子有些寒酸。我不希望你們看見”。接著,她在信里再次談到山上的鳥兒,吞鳥蛋的蛇和蒼蠅們,還提到一種生活在樹枝上的蛙?!八鼈兊念伾蜆淙~一模一樣,但它們的眼睛太大了。如果不是大眼睛,你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它們。”
我們以為她已經(jīng)安頓下來,爺爺和奶奶也接受了她那樣的生活,雖然牽掛著,不斷地牽掛著,這牽掛讓他們的身體都生出了漫長的根須——然而姑姑突然就回來了。她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她遭遇了什么,為什么有了這樣的“變故”。她倒是坦然,她說她在那個山村里過得挺好,挺不錯,就是累了些,那個男人對她也很好?!拔抑皇菍λ麤]有了感覺。沒有了感覺,你知道么,就像你天天和一塊木頭睡在一起。我受不了把自己的下半生交給一塊木頭?!?/p>
離了?
離了。
也就有兩三天的疙疙瘩瘩,爺爺和奶奶接受了這樣的結(jié)果,也不錯,要不然她會一直窮下去的,而且也沒有孩子。挺好的,就這樣吧。奶奶開始為姑姑謀劃之后的生活:找一個怎樣的工作,嫁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父親真的為姑姑找到了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的工作,雖然是臨時的。成為鄉(xiāng)村教師的姑姑煥然一新,完全不再是她剛剛回來時的模樣??吹贸?,爺爺和奶奶,還有我的父親,都為她的變化高興。不久,她的愛情也來了。
這一次,她愛上的是一個理發(fā)師——在我們小鎮(zhèn),那時還沒有所謂的“理發(fā)師”這一稱謂,我們只叫他們剃頭師傅或剃頭匠,十幾年后我爺爺提及那個男人還稱他為“剃頭匠”:我的姑姑愛上了那個男人。姑姑的愛從來都具有一種燃燒的性質(zhì),之前如此,之后還是如此,幾乎沒有誰能夠抵抗這樣的燃燒,何況她的身上還有一些更灼人的東西。這是據(jù)我所知我姑姑的第二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她再次遭到了全家的反對,原因是,這個剃頭匠有自己的妻子并有一個孩子?!澳氵@是做什么!”奶奶用她的手用力地捶打著姑姑的后背,她的背那么堅硬。
說它轟轟烈烈并不過分,剃頭匠的妻子來找過我的爺爺奶奶,帶著她和剃頭匠的兒子,這樣的事件在小鎮(zhèn)里并不多見,它本身就足以鬧得沸沸揚揚,何況,我的爺爺還帶著我父親和四叔,以及諸多本家的人砸毀了剃頭匠的理發(fā)館。這,又是一個鬧得沸沸揚揚的事件,就連我都能感受到它沸沸揚揚的熱度,那一年我才八歲。
不過,種種的沸沸揚揚卻仿佛與我的姑姑毫無關(guān)聯(lián),她用一種特別的、“恬不知恥”的方式搬出家門,和剃頭匠同居了。“恬不知恥”是我父親給她的詞,他一口氣說了七遍,但我的姑姑還是恬不知恥地搬走了她的物品。沒有什么能阻止她,天塌下來不能,地陷下去不能,就是所有的大山都沉沒于海洋也不能。“以后,你再也不要進這個家門?!蹦棠炭拗烦鰜?,她把一雙沒做好的鞋依次摔向姑姑的后背,“以后,你可別后悔!”
五個月后我的姑姑不辭而別,一時間沒人知道她的去向。剃頭匠跪在門前,他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她走啦,你們能不能找到她,我不能沒有她,我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啦。我為她做了一切事,可她說對我已經(jīng)沒感覺……我要找到她,求求你們,給我她的消息吧?!?/p>
我父親訓(xùn)斥他,四叔跳出來狠狠地踢他,爺爺甚至揮動了鞭子——但那個剃頭匠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泣,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奶奶出來,她推開我的爺爺,推開我的四叔,竟然拉著那個剃頭匠的手哭出聲來,但沒有人聽得清楚她說的是什么?!拔疫@個姐姐,”四叔使勁跺了一下腳,“真拿她沒辦法?!?/p>
我們沒有姑姑的消息,很長時間都沒有。這個剃頭匠后來還來過幾次,后來,我四叔成了他的朋友。“要是有了她的消息,我一定會給你的。不過你也不要再想著她了,她……她落不下來,她滿腦子都是些什么東西啊?!碧觐^匠告訴我四叔,為了我的姑姑,他離了婚,拋棄了原來的生活,和自己的父母斷絕了關(guān)系,重新在縣城里租下房子,可是她突然就走了?!拔也还炙?,無論如何我都不怪她。我沒有怪她的理由?!?/p>
剃頭匠自殺過一次,好在他有我四叔這個朋友,是我四叔發(fā)現(xiàn)他的,將他送到醫(yī)院?!罢媸窃炷?。”飯桌上,四叔斜著眼睛看著我的奶奶,當(dāng)時他正因為一點家務(wù)事與奶奶鬧著別扭,“她怎么成了這樣一個害人精。”
后來的來信中姑姑辯解,她沒有想到這樣的后果,也不愿意去想什么后果,她說自己和剃頭匠說得清清楚楚,兩個人好著的時候、愛著的時候她會奮不顧身,現(xiàn)在她覺得她被耗盡了,于是就選擇離開,她不離開,自己就會崩潰掉,那樣對剃頭匠也不好,沒有任何的好處。最好的解決就是,兩個人在還有感情的時候分開,偶爾有點牽掛和念想,總比成為仇人要好得多?!拔液湍莻€人,就成了仇人?,F(xiàn)在想起來真是后悔。”姑姑在信中告知我的父親和四叔,她現(xiàn)在又有了新的感情,這個人是個商人,她和他是在酒吧里認識的。“他坐在一個角落里,坐得很深,燈光完全打不到他的身上。但就是那時,我注意到了他。他一個人坐著的樣子讓我心動?!?/p>
不會超過半年。我父親斷言,他說我的姑姑就是一種感覺動物,更像是……沒頭的蒼蠅。她根本不考慮以后會怎樣,只求一時的痛快。你姑姑是一只飛在天上的鳥——父親就是在那個時候?qū)ξ艺f的,他的語氣復(fù)雜。我知道,那時候他和我母親正在吵架,他甚至在考慮是否搬出去住。“你們一家人,都是一路的貨。”母親丟過來一句,她的語氣同樣復(fù)雜。
事情并不像我父親想的那樣,姑姑的戀愛超過了半年,她試圖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在信中,她向我母親詢問育兒的秘訣——那時候,電腦和網(wǎng)絡(luò)在鄉(xiāng)鎮(zhèn)里也已普及,然而姑姑非要寫信,她不肯用網(wǎng)絡(luò)電話也不肯用QQ。我父親可能在信中對姑姑說過他的“不超過半年”的預(yù)測,所以在半年之后姑姑的來信中第一句就是:我們在一起已經(jīng)七個月了,一切都好,一切都像剛剛開始那么新鮮?!八强瓷狭巳思业腻X。”父親有了第二個判斷,“要是他沒有錢,哼?!比欢虑樵俅巫C明,我父親的想法是錯誤的——
一年之后,姑姑中止了和商人的關(guān)系,她從商人的房子里搬了出來,沒帶走他的任何東西,她并不在意那些財富——至少在信中她是這樣說的?!拔也荒苋萑涛业纳磉吽氖且粔K木頭,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生活?!?/p>
……現(xiàn)在,我的這個姑姑已經(jīng)五十一歲,她依然過著那種飛鳥一般的生活,從這一點飛到另一點,從這一座城市飛到另一座城市。我們不知道她的歸宿,盡管她在慢慢地變老。
第七個飛翔故事
一個喝醉了酒的父親在追打他的兒子。兒子一邊跑還一邊驚恐地回頭。
“媽媽”,他喊了一聲——他沒有媽媽了,他媽媽早在半年前離開了他們?nèi)チ四戏健眭铬傅母赣H當(dāng)然聽到了兒子的呼喊,這讓他更為憤怒。
他抄起一塊石子砸在兒子的后背上。然后,加快了速度。
兒子在前面跑,他的呼吸里滿是恐慌的氣息,池塘邊的路人、曬得發(fā)干的柳樹以及被驚起的小蟲都能聞得到?!皨寢寢寢尅?,他幾乎是在哭。
他的聲音更讓父親變了臉色,父親的腳步也掙脫了酒精的糾困,他又拾起了一條小木棍。
池塘。前面依然是池塘,這個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了路。他回頭,醉醺醺的父親帶著明顯的陰影追上來?!皨寢尅?/p>
兒子喊了一聲,跳進水池。父親跑過來時他正在掙扎,正在用力?!盎貋?,你快給我回來!”父親用了自己最大的氣力。
可兒子并沒有回頭,而是掙扎著朝向更遠處:他慌亂的動作就像是一只被狗趕到水里面的鴨子。是的,他在水中變成了一只鴨子,撲騰著撲騰著,仿佛水里面有無數(shù)的鉤子在拉扯它,讓它難以飛起。
開始的時候,兒子的叫聲還是“媽媽媽媽”,但隨著騰空,他的叫聲就是“嘎嘎,嘎嘎”——父親看著他,一只鴨子,朝著遠處飛去。
“你……”這時輪到父親悲傷了。他在池塘邊蹲下來,望著遠處,突然抽動著肩膀大聲地哭泣,他就像是個孩子,剛剛被追趕的、走投無路的孩子。
第八個飛翔故事
一個幼小的神靈運行于水波之上。他急匆匆地趕路,看得出,他對飛翔還不夠熟悉。這時,水流驟然變得湍急,一陣美妙的歌聲從礁石的背面?zhèn)鱽怼?/p>
幼小的神靈抵擋不住,他只好默默地跟著水流朝歌聲傳來的方向飛去??吹剿蓚兺V沽烁璩?。“你是誰,你來做什么?”這個幼小的神低下頭,向塞壬們行禮:“我是剛剛成為神的一個……我原來的名字叫……”塞壬們用笑聲制止了他:“我們不關(guān)心你是誰。沒關(guān)系,來到我們這里的神仙和英雄實在太多了,他們都流連著不肯再走。我想,你也留下來吧,讓我們慢慢地了解,這里可是一處讓人心醉的福地……”
“不,我必須要走,我還有事做。我接受命運的旨意去幫助特洛伊的居民,讓他們少受些苦。”“可你還這么弱……要知道,參與到戰(zhàn)爭中的都是奧林匹斯山的大神,你改變不了任何一件事?!?/p>
“我知道自己很弱,”幼小的神靈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但我必須完成我的使命。哪怕它根本改變不了什么?!?/p>
“你不會走的?!币粋€塞壬彈起了豎琴,而另一個,則躍到高處跳起曼妙的舞,第三個塞壬則讓自己的聲音變成另一把豎琴。這個幼小的神閉上眼,伸出兩根手指堵住耳朵:“請求你們放過我吧。我承認自己很想留下來,但有個聲音告訴我不能?!?/p>
他繼續(xù)在海上飛翔,就像是一只海鷗那樣,他加入到海鷗的隊伍中,似乎海鷗們也把他當(dāng)成是隊伍里的一員,把各種飛翔的技能演示給他。突然,一只金色的天鵝擋住了海鷗的路。
“你是誰?你要去哪里?”
氣喘吁吁的神靈低下頭,向已經(jīng)現(xiàn)出真形的、高大的神靈說道:“尊敬的大神,我是一個剛剛成為神靈的……我原來的名字是……”“算啦,”高大的神靈揮了揮手,一排海浪朝著他的胸前涌過來,“我知道啦,雖然我沒興趣知道。我還知道你要去特洛伊,是吧?是我的姐姐派你來和我作對的,是吧?”
在海浪的壓迫下,那個幼小的神靈顯得更為幼小,他的聲音變得尖細:“尊敬的大神,您是偉大的阿波羅?不,我不是受到您姐姐的遣使,不是。偉大的雅典娜女神可瞧不上我這個小神。我只是……”
“只是什么?”巨大的海浪已經(jīng)將幼小的神整個罩在了里面,“你根本沒有力量和我對抗,我完全可以把你撕成海面上的浪花。我勸你還是回去吧。當(dāng)然,我也不會讓你就這樣回去,我會送你一項你求之不得的神力,并且可以享受凡人們敬奉給我的某些供品……”
“受人尊敬的偉大的神,您開出的條件實在太優(yōu)厚了,我?guī)缀蹙芙^不得。您知道,我的心正在交戰(zhàn)??墒牵墒恰也荒苣敲囱郾牨牭乜粗芈逡恋木用袷芸?,雖然我之前也并不是特洛伊的居民。我,我……”
海浪翻滾著,在小神的面前形成一堵旋轉(zhuǎn)的墻?!白詈媚憬邮芪业臈l件。不然,你再向前一步,我就會讓你成為瞎子,我不會讓你眼睜睜地看見特洛伊城和它的居民的,但你聽得見他們的哀號?!?/p>
……瞎掉的、幼小的神靈繼續(xù)飛行于海上,他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指引朝著特洛伊的方向飛去,在他周圍,是一群沉默的海鷗。突然間,海鷗們尖叫起來。
“你,停下?!毙∩衤犚娪袀€洪亮而威嚴的聲音在他前面呼喊。他停下來,低下頭向聲音的方向鞠躬:“尊敬的大神,向您的力量表達我的敬意。我的眼睛已經(jīng)瞎了,所以我很冒昧地問您,您是哪一個?”
“海神?!蹦莻€聲音激起了一排冷冷的海浪,幼小的神靈不禁打了幾個冷戰(zhàn)。“你馬上離開這里,我不會讓你到達特洛伊的。在這里,我的命令就是最高命令,我的話就是命運。否則有你好看?!?/p>
幼小的神雖然眼睛瞎了,但從他的眼眶里還是涌出了淚水:“尊敬的、偉大的海神,我知道您的法力,我在還是一個人的時候就已清楚地知道。您的命令讓我的身體和心都跟著發(fā)抖,您知道我從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成為這樣一個小神是多么不易……但我內(nèi)里還有一個聲音,在說……”
他看不到怒不可遏的海神。只見海神用力地揮動他的三叉戟,幼小的神的話語被打斷了,他被海神的力量擊成小小的碎片。
這些碎片,就像是落下的羽毛,或者比羽毛更輕。
海鷗們馱著它們,沒有重量的它們,朝著特洛伊的方向飛去。這時,它們已經(jīng)能夠聽到來自特洛伊的哭喊,遠處升起燃燒的煙。
責(zé)任編輯.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