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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寇志

2020-07-14 17:31馬拉
花城 2020年2期
關鍵詞:川上倭寇西山

馬拉

白三猿和鄺慕云是師兄弟,都從中國美術學院畢業(yè)。白三猿瘦,雙手長垂,腰身柔細,看起來確有些猿的樣子。鄺慕云原本也不胖,算得上結實,胖是后來的事情。同在西子湖畔四年,又都在鐵城,一經認識,兩人很快熟絡起來,走動也多了。白三猿運氣好,一畢業(yè)進了鐵城市文化藝術創(chuàng)作室,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前幾年,他畫得雜,什么熱鬧畫什么,沒見動靜。后來,聽了高人指點,專門畫猿。十年下來,名聲慢慢傳了出去。他的畫上多是三只猿,一大兩小,加上他姓白,江湖上給了個稱號“白三猿”。剛開始聽著不習慣,聽多了,也默認了,還印在了名片上,大名反倒沒人叫了。白三猿和鄺慕云認識是在成名之后。

第一次見面在鄺慕云辦公室。走進鄺慕云辦公室,白三猿縱是見過些世面,還是有些吃驚。鄺慕云做電器,在鐵城名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中等偏上。來找鄺慕云不是白三猿的主意,是主任要他來的。創(chuàng)作室搞活動,要錢,這個錢政府不出,創(chuàng)作室有錢也不能花,師出無名,只能去找贊助。主任對白三猿說,三猿,你陪我出去一下。白三猿問,干嗎?主任說,找贊助。一聽這話,白三猿本能地不想去,眉頭也皺了起來。見白三猿的樣子,主任說,怎么,不想去?白三猿說,我去有什么用,不過多一個站樁的。他不想去。成名之后,白三猿參加過不少次類似活動,幾乎每次飯前或飯后,總有人在畫案上鋪開紙來,軟硬兼施逼白三猿作畫。人擺在臺面上,不畫不行。畫吧,到底心里不情愿。白三猿想了個辦法,不帶印章。后來發(fā)現(xiàn),也沒什么用。他不帶印章,人家說,按個手印也行。還拉著一起合影。這感覺更不好了,蓋印章還像個畫畫的,按手印像是賣身。主任要他一起去找鄺慕云,他猜主任是想他給人畫畫。主任搞戲劇的,人滑稽,戲畢竟不好用,不像畫,好壞有個東西在那兒。見白三猿的樣子,主任說,不要你畫畫,看你給小氣的。話說到這個份上,白三猿再拒絕就不好意思了。畢竟當年主任收留了他,給了他編制,也不用打卡上班,每個禮拜到單位喝幾次茶,這事兒算完。這待遇,獨此一份。

到了鄺慕云辦公室,白三猿看到一張畫案,再看看四周,掛了不少字畫,品位不俗。他細細看過,都是名家墨跡,說得上精品。再看鄺慕云,白三猿印象好了些。主任和鄺慕云三句兩句談完贊助,坐著喝茶閑聊。等白三猿看完字畫,主任問,三猿,鄺總這些字畫怎樣?白三猿說,好東西。主任笑起來說,當然是好東西,鄺總那是專業(yè)出身。白三猿說,看得出來。主任說,你猜鄺總學什么出身的?白三猿說,這怎么猜得出來。主任說,那你猜,今天為什么我非要叫你出來?白三猿說,誰曉得你的心思。主任喝了口茶說,算起來鄺總應該是你師兄。白三猿有些意外,鄺總也是中國美院畢業(yè)的?鄺慕云給白三猿倒了杯茶,畢業(yè)后也搞了幾年創(chuàng)作,不成氣候,干脆轉行做起了生意。白老師的大名我是早早聽說了,有這么杰出的校友,我說起來臉上也有光。白三猿連忙說,師兄說笑了,向師兄學習。敲定贊助,鄺慕云留二人吃飯,還邀請了三個校友。飯吃得熱鬧,酒也夠了量。一桌人圍著白三猿,都稱他“大師”。那天晚上,白三猿喝多了,鄺慕云送他回的家。有了這次,鄺慕云再約他,他欣然前往。在鄺慕云辦公室寫字畫畫,也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平時沒事,白三猿喜歡爬山。幾乎每個周末,他都去爬煙墩山。煙墩山在鐵城北部,不高,矮矮的一座。山不高,山路卻長,彎彎折折,一條條分岔。站到山頂上,能望見一條江,繞著煙墩山流過去,再往遠處,便是入??冢⑷肓尕暄?。煙墩山上種的多是松樹,都是多年的老樹了,樹身上纏著藤條,葉子圓圓細細,也有修長如眉的。滿山的松樹,偶爾還能看到一叢叢美人蕉,讓煙墩山看起來和鐵城的其他地方不同。鐵城滿大街的榕樹、棕櫚樹、芒果樹,公園里還種了荔枝、大王椰,一派蓬勃的南方景致。白三猿喜歡到煙墩山散步,他懶,平時出門也少,偶爾爬個山,算是做了運動。鐵城山雖不高,卻也不少,市民多去田心公園,要么去大尖山。他不去,去那些地方,那是真的爬山了,滿頭滿臉的汗,大口地喘著粗氣,褲襠里面濕淋淋的一團。白三猿散步當休閑,想走走幾步,不想走了,到路邊隨便找個地方坐下,抽一根煙,看看滿目的蒼翠。每次爬到山頂,白三猿忍不住眺望下伶仃洋。碰到天氣好,能看到白茫茫的一團。要是天氣不好,遠處灰蒙蒙一片,也不知道是些什么東西。下山,白三猿不急著回去,他要去西山寺。西山寺在半山腰,原本是頗有些規(guī)模的,如今小了,大約只有十來位僧人。白三猿來西山寺多次,來來往往看到的都是那幾張臉。他問過西山寺住持,寺里到底有多少師父?住持一笑,你看到的就是全部了。白三猿說,那人有點少。住持說,也不少了,畢竟比不得往日。從煙墩山走進西山寺,頓時陰涼下來。說來也是奇怪,寺在山上,按說溫度不會有什么差別,白三猿確實感覺到涼了,心里也安靜了。住持俗姓趙,叫什么名字白三猿沒有問過。他知道佛家有三不問,不問壽,不問俗,不問修。主持姓趙,還是他自己說的。白三猿叫住持“先生”,不像別人叫“凈塵法師”。叫凈塵法師“先生”,白三猿征求過凈塵法師的意見,他問,法師,我可不可以叫你“先生”?凈塵法師說,你喜歡叫什么叫什么,名字不過是個代號,無須在意。白三猿說,那好,以后我就叫你“先生”。

進了西山寺,白三猿給凈塵法師打了個電話。凈塵法師說,你來吧。進了凈塵法師的禪房,白三猿隨意坐了下來,凈塵法師泡了茶,問,又來爬山?白三猿說,每周一次,不多不少。凈塵法師說,你這倒是挺有規(guī)律。白三猿說,主要還是想來看看先生,每周不到你這里坐會兒,我整個人都感覺不對了。凈塵法師給白三猿倒了杯茶說,看來我這兒倒是個療養(yǎng)的好地方了。白三猿說,整個鐵城,沒什么地方比先生這兒更好的了。凈塵法師笑道,既然這么好,你過來和我同住。白三猿也笑了,我這紅塵萬丈的,怕玷污了先生的好地方。喝了杯茶,白三猿站起身,走到書案前,書案上放著凈塵法師剛寫完的字。白三猿看了幾眼,凈塵法師問,你看著字如何?白三猿說,先生好字,在鐵城見不到先生這么好的字。凈塵法師吹了吹茶沫說,你倒是會說話,我的字如何,我看不出好壞,也不在意。白三猿說,先生有這境界,我們這些俗人不行,時時都有比較心??赐陜魤m法師的字,白三猿坐下來繼續(xù)喝茶。凈塵法師說,前幾天,鄺慕云來過了。白三猿說,他來做什么?凈塵法師說,他來得不比你少。白三猿說,那個大俗人,我提都不想提他,先生倒是廣結善緣。凈塵法師說,你這是在諷刺我?白三猿說,先生想多了,你看我這嘴,也是沒個譜。凈塵法師說,你們兩個的那點兒事,我聽好些人講了,也是有趣得很。白三猿說,先生聽起來覺得有趣,我是覺得惡心。凈塵法師指了指白三猿說,你啊,有些事還是太當真了。中午不回了吧?在我這兒隨便吃點兒。白三猿說,那謝謝先生了。

和鄺慕云認識后,白三猿隔三岔五和他一起吃飯喝酒,都是同門師兄弟,都在西子湖邊待過,兩個人有共同話題。除開同門之誼,白三猿愿意和鄺慕云一起玩還有兩個原因。鄺慕云專業(yè)出身,懂畫,他看白三猿的畫,能說到點子上。不像有些人,原本表揚的話,聽起來像是罵人,明明那一筆落得欠妥當,偏吹成神來之筆。再且,鄺慕云買畫,真金白銀地買。鐵城是個小城市,這些年雖然發(fā)展得不錯,在外也有些名聲,觀念上還相當落后。白三猿在鐵城十幾年,沒賣過幾幅畫,他的畫都是外地人買。本地人都知道白三猿名氣大,看到也尊敬,真讓掏錢,又覺得不劃算。你這隨隨便便涂幾筆,就要好幾萬,憑什么?他們還是想著混畫,想著請吃個飯,喝個酒,頂多再送兩餅茶葉,怎么也該送幅畫吧。白三猿吃過虧。吃虧多了,心里難免憤憤不平,操他媽的,開餐館的不見你白吃,開廠的不見白送你冰箱洗衣機,你認為天經地義。怎么一到搞書畫的,不送反倒像欠了你的?畫畫不說是藝術,怎么也是門手藝,哪有這么看輕手藝的。白三猿討厭混畫的,也知道有些人為什么捧著他,心思不單純。鄺慕云倒好,喝過幾次酒,直接問白三猿,三猿,你的畫怎么賣?我想收藏幾幅,以前一直沒機會,這會兒好開口了。白三猿說,那怎么好意思?話一說出口,白三猿后悔了,他生怕鄺慕云說,那你送我。鄺慕云要真這么說了,他也不好意思拒絕,畢竟自己話都說出口了。鄺慕云說,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憑手藝吃飯,你開個價。白三猿想了想說,那我也不客氣了,這樣吧,湊個好數(shù)字,一平尺八千。這個價,白三猿打了折,他的畫市價一萬二一平尺。鄺慕云說,好,就八千,我買三幅。白三猿說,哪天有空,你到我畫室挑,喜歡哪幅挑哪幅。鄺慕云說,我就不挑了,你選三幅好的,我相信你。鄺慕云大方,白三猿反倒不好意思了,認認真真選了三幅給鄺慕云送去,還送了一幅斗方草蟲。一看到畫,鄺慕云豎起大拇指說,大師,絕對是大師之作。算完三幅畫的錢,鄺慕云指著斗方草蟲問,這個多少?白三猿說,這個送給師兄。鄺慕云說,那怎么行,一碼歸一碼,我不能占你便宜。白三猿說,師兄,你就不要折損我了,我還要在鐵城混的。兩人互相推辭了一番,鄺慕云收了畫,給白三猿轉了錢。白三猿舒服,他賣畫這么多年,從沒賣得這么舒服過。

用過素齋,白三猿和凈塵法師對坐喝茶。凈塵法師想和白三猿聊聊鄺慕云,白三猿擺擺手說,先生,這么好的地方,能不能不說他?凈塵法師說,他就這么讓你討厭?白三猿說,這不是討不討厭的問題,他做事的行徑我接受不了。凈塵法師說,那你給我說說他做了什么。白三猿說,他做了什么我想先生應該是知道的。凈塵法師倒了茶葉說,這泡味道淡了,換一泡新的。白三猿笑了起來,一說到正事,先生話風轉得倒是蠻快。凈塵法師洗了洗杯子,裝上茶葉,洗了茶說,今年剛上的新茶,西湖龍井,你嘗嘗。白三猿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要說鄺慕云,也沒什么大毛病,太現(xiàn)實太勢利了,我不喜歡。凈塵法師說,你說的是他賣畫的事情?白三猿說,那還能是什么事情,我和他交往也不復雜。凈塵法師說,如果是我,我說不定也這么干了。白三猿說,先生不會,你不是那種人。凈塵法師說,你從哪里看出來我不是那種人?白三猿說,感覺。凈塵法師說,你以前看鄺慕云也不是那種人。白三猿說,那是我眼瞎。凈塵法師說,三猿,這個事情上,我倒覺得是你太計較了,藝術家氣質太重,這也不好。

鄺慕云前前后后在白三猿那里買了十幾幅畫,到底多少幅,白三猿沒計數(shù)。平日里,他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他在藝術創(chuàng)作室上班,這幾年職稱也上去了,靠著這份工資,生活還過得去。賣畫算是額外的,雖說占比越來越大,白三猿也沒太放在心上。他不缺錢。賣畫給鄺慕云,在白三猿看來,主要是因為鄺慕云懂畫,又是同門。真要沖著錢去,他留著慢慢賣,多賺不少。白三猿和鄺慕云翻臉,是他發(fā)現(xiàn)鄺慕云把他的畫拿去賣了。如果單純賣,白三猿也能接受,這幾年藝術品市場紅火,買畫當投資的不在少數(shù)。鄺慕云賣得貴,比買價翻了近三倍。聽到這個消息,白三猿心里不舒服,錢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白三猿覺得鄺慕云這事辦得不厚道,打友情牌低價拿畫,高價賣出,怎么說都有點欺騙的意思。說得嚴重點兒,簡直是拿白三猿開涮。更讓白三猿不齒的是鄺慕云賣了二十多幅,這里面肯定有假。不光賣畫,還造假,白三猿接受不了。凈塵法師問,那假畫畫得怎樣?你客觀評價一下。白三猿說,先生,你這是什么意思?凈塵法師說,沒什么意思,八卦一下。白三猿喝了口茶說,畫是畫得不錯,畢竟是假畫。凈塵法師說,和你的比怎樣?白三猿說,先生,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即使畫得比我好,那又怎樣,那就能造假了?凈塵法師說,三猿,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白三猿說,他這么做,不光人品有問題,還有些欺負我的意思,換誰都受不了這個。凈塵法師說,這事情做得惡劣了。白三猿說,先生,你不是替他說情的吧?凈塵法師說,他倒是給我說過,讓我跟你說聲抱歉。白三猿哼了一聲,他還有臉說抱歉。凈塵法師說,人嘛,做錯了事情,心里總有些過意不去。白三猿說,那也不能這么輕巧就過去了。凈塵法師問,你知道那些假畫是誰畫的嗎?白三猿說,誰知道他找的誰。凈塵法師說,鄺慕云。凈塵法師說完,白三猿拿著茶杯一怔,什么,你說是他畫的?凈塵法師點點頭說,他自己和我講的。一開始他也不是有意造假,他喜歡你的畫,臨摹了一些。拿出去賣,有點惡作劇的意思,這一賣,一得意沒收住手。白三猿放下茶杯說,這我倒是真沒想到。凈塵法師說,你沒想到的事還有,鄺慕云想把他臨的畫買回來。這事他不好出面,怕?lián)p你名聲,輾轉托了些人,到底還是沒辦成。白三猿說,自作自受。凈塵法師說,好了,我們不談他了,你也不喜歡說他,我們聊點別的吧。白三猿說,隨先生的意思。

凈塵法師問白三猿,你來西山寺這么多次,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地方?白三猿仔細想了想,似乎并無特別之處。白三猿去過的寺廟不少,國內的名山古剎基本都去過,深山小廟也去過一些。西山寺的規(guī)模和名山古剎比不了,主體建筑大同小異,實在說不上什么特點。見白三猿為難的樣子,凈塵法師說,你別往建筑上想,往細里看。白三猿說,真想不出來。凈塵法師說,你去山門看看。白三猿說,先生,你講,就不看了。凈塵法師說,你還是先去看看。白三猿出了禪房,一直走到山門,又走進來。這一路他看得仔細,連院子里種的花草都沒放過。沒什么特別的,中規(guī)中矩。進了禪房,凈塵法師問,看出什么名堂了?白三猿搖搖頭說,先生,你就別為難我了。凈塵法師說,你看得還是不夠仔細。白三猿笑道,難道你這西山寺還藏了什么寶貝,我看著破破落落的。凈塵法師說,寶貝確實沒有,你看到一條黑線沒?白三猿說,什么黑線?凈塵法師說,從進山門一直到大雄寶殿,中間有條大理石鋪的黑線。白三猿說,你說這個,這個我看到了,沒在意。凈塵法師問,你在別的寺廟看過嗎?白三猿說,那倒沒有。凈塵法師說,那就是了,所以說特別嘛。白三猿來了興趣,這么說還有來歷?凈塵法師說,當然有,哪有平白無故的事情。白三猿說,說來聽聽。凈塵法師說,我正要講,這個故事我覺得還有些意思。

你知道,鐵城建制至今差不多有近千年的歷史。換做中原一帶,建制時間說不上長,在嶺南來說,卻不算短。鐵城建制之前,西山寺就在了,大約也還是這個位置,規(guī)模多大搞不清楚,總算是有了。到了明朝中后期,東南沿海一帶倭患嚴重,戚繼光將軍打了好些年,算是把倭寇給打敗了。相比較浙江、福建一帶,廣東倭患沒那么嚴重,也是個麻煩事情。具體哪一年說不清了,總之,倭寇打到了鐵城。那時候鐵城小,雖說和廣州近,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戰(zhàn)略要地。再說,古代交通不發(fā)達,不像現(xiàn)在架橋修路,又是高速又是輕軌,到廣州要不了一兩個小時。那會兒,去一趟廣州,對鐵城人來說是件大事,路上得花好幾天工夫。倭寇打到了鐵城,把蘇知縣給急壞了,這么小一個城,經不起打。對了,知縣姓蘇,具體叫什么我忘記了,縣志上有記載的,我不記得,就叫蘇知縣好了。剛聽到倭寇來的消息,蘇知縣害怕,他雖然沒見過倭寇,傳說聽了不少,據(jù)說那是殺人如麻,奸殺淫掠無所不為。他把消息報到廣州,說倭寇要來,請求支援。上頭回復,倭寇來了嗎?蘇知縣說,沒來,聽說要來了。上頭說,沒來那就是沒事,不用管。等倭寇真來了,再報上去。上頭說,廣州都是一頭的包,哪里還管得了鐵城的事,你自己想辦法。蘇知縣能想什么辦法?鐵城總共沒幾個人,多半還是漁民,要組織抵抗簡直是自尋死路。有意思的是,這撥倭寇似乎很文明,除開偶爾出來搶搶東西,倒也沒干特別過分的事情。蘇知縣慢慢放下心了,搶就搶吧,只要不殺人就行。過了兩個月,倭寇托人帶話給蘇知縣,說要和蘇知縣談談。蘇知縣原本放下的心又懸上了,他不知道倭寇在想什么。信使來回跑了幾趟,約好了地方,就在西山寺。

據(jù)說那天,蘇知縣把整個縣衙的人都帶上了。倭寇來了三個人,領頭的叫川上井,還有他兩個副手。川上井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話,如果不是發(fā)髻和腰間的長刀,走到鐵城街上,說他是漢人,沒人會懷疑。進了西山寺,川上井先拜了佛,才進禪房和蘇知縣談判。見了蘇知縣,川上井鞠了個躬,蘇知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禮,愣愣地站著,還是住持見心法師招呼眾人坐下。喝了茶,川上井對蘇知縣說,鐵城是個好地方。蘇知縣說,那也不是你們的地方。川上井說,如果不是沒有辦法,我們也不愿意做海盜。蘇知縣說,沒有辦法就能做強盜了?川上井說,我們要活下去。蘇知縣說,你們要活,也不能不讓我們活。川上井說,自我到鐵城,循規(guī)蹈矩,這你看得到。蘇知縣無語,他不敢把話說狠了。想了想,蘇知縣說,你到底想怎樣?川上井說,我不想和你打,你也打不過我。蘇知縣硬著頭皮說,我背后有朝廷。川上井說,朝廷顧不上你,就像沒人顧得上我,我們都被放棄了。蘇知縣說,我寧死也要守住這座城。川上井說,如果我來攻,你守不住。話說到這兒,氣氛僵硬起來。見心法師點了炷香,又泡了茶。沉默了一會兒,川上井說,我不過江。蘇知縣問,什么意思?川上井說,我不過江,你也不過江。這句話,蘇知縣聽明白了。這幾個月,蘇知縣提心吊膽,生怕川上井殺過來。川上井說,江北你不管,我不進你的城。蘇知縣半天沒吭聲,有句話他不能說,說出來是大罪。蘇知縣朝見心法師使了個眼色,法師,我去下茅房。見心法師對川上井說,施主小坐片刻,喝杯茶。說罷,帶蘇知縣出了禪房。離禪房遠了,蘇知縣對見心法師說,法師,他三個人。見心法師說,江北還有幾百。蘇知縣想了想說,法師,那我先回了。送走蘇知縣,見心法師回了禪房,只見川上井雙目微閉,盤腿坐在地上。見心法師說,蘇知縣回了。川上井睜開雙眼說,麻煩法師了。見心法師說,施主請回吧。川上井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說,打擾法師了。臨出禪房,川上井回頭對見心法師說了句,法師,我信佛。見心法師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

和蘇知縣談過后,鐵城風平浪靜。川上井駐扎在江北,他干什么,蘇知縣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鐵城市面上安穩(wěn),他懶得知道那些事情。民不容易,官也不好當,蘇知縣常常想,他這個官怕是在鐵城當?shù)筋^了。一到集市,鐵城街上總有三三兩兩的倭寇,他們也來趕集買東西。鐵城的百姓剛開始還有些害怕,生怕倭寇搶。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這些倭寇規(guī)矩,買東西按質給價,還算是有禮貌。買好東西,也不在鐵城多作逗留,緊緊回了江北。蘇知縣偶爾在街上遇到倭寇,臉繃得鐵青一塊,自然不會和倭寇打招呼。倭寇見到蘇知縣,倒是側身路旁,微微低頭彎腰。

有天,見心法師正在禪房休息。小和尚進來說,師父,倭寇來了。見心法師說,誰來了?小和尚說,上次來的那個倭寇。見心法師問,他在哪兒?小和尚說,在山門口,想見見師父。見心法師說,你領他進來。過了一會兒,小和尚領著川上井進來了。見到見心法師,川上井說,打擾法師了。見心法師說,你來做什么?川上井說,也沒什么事情,想看看法師。見心法師說,來都來了,坐吧。川上井穿著短衣,沒有帶刀,看起來和鐵城的漁民沒什么兩樣。見心法師點了炷香,給川上井泡了杯茶。香味彌漫開來,禪房幽靜,外面斷斷續(xù)續(xù)的鳥聲。從禪房望出去,一排排的松樹,龜甲似的樹皮。鐵城炎熱,見心法師穿著薄薄的僧衣。兩人在茶臺邊對坐著。過了好一會兒,川上井說,這香味沉穩(wěn)。見心法師說,喜歡?川上井說,我們的香道還是從你們這里傳過去的。見心法師說,香是好香。川上井說,法師,我想求你件事。見心法師說,你講。川上井說,上次臨走我和你說過,我信佛。這些年一直在海上,日子過得混亂。到鐵城暫時安穩(wěn)下來,我想時常來拜拜佛。見心法師說,你來。川上井說,法師,你不嫌棄我?見心法師說,你們那些俗事我不管,想拜佛你就來。川上井長吸了一口氣說,這香讓我想出家禮佛了。見心法師笑了笑說,既然信佛,為什么做了海盜?川上井說,因為窮。見心法師點點頭說,哦,這樣。又問,你現(xiàn)在扎在江北,有什么想法?川上井說,不瞞大師,我想落地生根。見心法師說,這怕是難。川上井說,不試試怎么知道。見心法師說,雖說朝廷一時顧不上鐵城,總有一天會來的。川上井說,我不打。見心法師說,到時怕是由不得你。川上井說,法師,今天我們不談這個,談談佛,你們不是說人人都有佛性么?見心法師看著川上井,長嘆了一聲。

禪房里點了香,還是原來的沉香。自古以來,鐵城產香。在鐵城外不遠,有山,山里的沉香名揚四海。如今,自然凝結的香少了,幾不可見,多是人工結香。凈塵法師說,只有這香還是原來的香,別的都煙消云散了。白三猿說,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給我講這個故事什么意思。凈塵法師說,沒什么意思,空坐著也是坐著,不如講個故事。白三猿說,我總覺得你講這個故事有深意,雖說還沒聽完。凈塵法師說,那你是想多了,剛才我問你寺里有什么特別的。你也知道,是那條黑線。想知道來歷嗎?白三猿笑了起來說,你講了半天還沒有講到,我還以為你把這個忘了。凈塵法師說,哪里可能忘了。川上井后來時常來拜佛,久了,見心法師無所謂,蘇知縣不高興了。他對見心法師說,法師,倭人時時進來,怕是不合適。見心法師說,我這里不分倭人和漢人。蘇知縣說,可鐵城分。見心法師說,那是你們官家的事。蘇知縣說,倭人不得越界。蘇知縣讓人在寺里鋪了一條黑線,對見心法師說,法師,你告訴他,哪怕他進寺禮佛,也不得越界,不然,我打他。見心法師說,你怎么打?蘇知縣說,打不過也打,這是我的命。見心法師說,那倭人去集市怎么辦?蘇知縣說,誰都能去,他不能。見心法師說,如此,也好。再見到川上井,見心法師指著黑線對川上井說,你不能越線。川上井問,這是法師的意思?見心法師說,你覺得呢?川上井盯著黑線看了半天說,法師,我明白了。川上井再來,只進北邊。白三猿說,這也太自欺欺人了。凈塵法師說,你這么想?白三猿說,區(qū)區(qū)一條線管什么用,蘇知縣也不能時時看著。凈塵法師說,三猿,這你就想淺了。即使你把這條線拆了,它還在那里。看不看得見,它都在那里。白三猿說,一點小破事,興師動眾的。凈塵法師說,我倒不這么想。川上井在江北待了兩年。這兩年,蘇知縣和川上井再沒碰過頭。他們都去西山寺。像是約好了一樣,蘇知縣來,川上井不來。川上井來,則蘇知縣不來。有幾次,見心法師陪川上井登上山頂,指著遠處的伶仃洋說,你看,這江從那里進入伶仃洋。伶仃洋你知道吧?川上井說,我讀過文山先生的詩。見心法師說,我忘了你也是讀書人出身。川上井說,崖山不遠吧?見心法師說,不遠。山頂松濤陣陣,川上井的頭發(fā)留起來了,像個漢人。他望著江北說,法師,你是恨我還是怕我?見心法師笑道,我為什么要怕你?川上井說,也是。

川上井到西山寺來,總是一個人,不帶隨從,見到見心法師,態(tài)度恭敬有加。他手下幾百人,到鐵城采買也守規(guī)矩。本來,如果能一直這么下去,說不定過幾年,川上井就歸順了。川上井剛打過來時,蘇知縣無力抵抗,自然也沒有讓人歸順的資本。幾年過去,川上井那幫手下,過慣了安穩(wěn)日子。鐵城雖小,物產還算豐富,從古到今,沒聽說有過餓死人的時候。海盜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買賣,也是為了混口飯吃。有一口安穩(wěn)飯,誰想去當海盜呢?更何況,川上井手下不算多,想占山為王,可能性不大。等時機成熟了,川上井率眾投降,歸順朝廷,自然是皆大歡喜。川上井落地生根,蘇知縣也立下了功勞。麻煩的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時鐵城有個世家子弟,祖上都是當過官的,據(jù)說當?shù)眠€挺大,一門三進士說的就是他們家。那人叫黃仲光,這個名字我記得清楚。用今天的話說,黃仲光算是個理想青年。倭寇打過來,蘇知縣認了,默默劃定了界線。黃仲光不樂意了,泱泱中華,怎么能忍受一小股倭寇的欺凌。他一再找到蘇知縣,請求蘇知縣組織人馬打過江北。用他的話說,雖死猶榮。找了幾次,蘇知縣一言不發(fā),不說好,也不說不行。見蘇知縣態(tài)度,黃仲光明白,蘇知縣是指望不上了。他組織了一幫鄉(xiāng)民,想殺過江北去。操練了兩三年,黃仲光覺得時機成熟了,可以開打了。臨行前,黃仲光又找到蘇知縣說,我要打到江北去。蘇知縣說,你是個讀書人,好好讀書考功名才是正事。黃仲光說,你作為鐵城父母官,不羞愧嗎?蘇知縣說,鐵城天下太平,我盡了責。黃仲光說,倭寇就在江北。蘇知縣說,我已稟告朝廷。

出了縣衙,黃仲光領著隊伍過了江。那一仗,打了不到一個時辰。四五百人,被川上井手下的武士砍瓜切菜一般殺了個干凈。尸體拋在江里,把江水都染紅了,沒撈起來的尸體順著江水流進伶仃洋,喂飽了魚蝦。那幾日,鐵城哭聲震天,全城縞素。黃仲光戰(zhàn)敗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蘇知縣耳朵里,他躲在縣衙里不敢出門。過了幾天,川上井托人傳話過來,我說過我不過江,你也不過江,這事怪不得我。又說,黃仲光在我手里,要人的話,過江來談。其他人蘇知縣可以不理,黃仲光不理不行。那是世家,黃家的門生弟子,想捏死蘇知縣不過像拍死只蒼蠅。蘇知縣無奈之下,只得找到見心法師說,法師,恐怕得麻煩你過一次江。見心法師說,為什么是我?蘇知縣說,我不能過江。見心法師說,那你可以叫別人。蘇知縣說,誰都沒有法師合適。見心法師嘆了口氣說,這幾百人的命,白送了。當天下午,見心法師去了江北。見到川上井,見心法師發(fā)現(xiàn),川上井原本留起來的頭發(fā)剃掉了,挽起了發(fā)髻。他腰間配著長刀。把見心法師迎進屋,奉上茶,川上井說,我猜到法師會來。見心法師說,我佛慈悲。川上井說,法師,我沒有越界。見心法師說,人都死了,說這個有什么用,你把活著的放了。川上井說,只有一個活的。見心法師說,一個?川上井說,一個。見心法師說,打仗也沒有這么干凈。川上井說,都殺了。見心法師說,我想看看人。川上井把見心法師帶到一所房子前說,法師自己看去。房子前面站了四個人,守衛(wèi)給見心法師開了門,黃仲光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屋里。見心法師問了句,你就是黃仲光?黃仲光沒應聲。見心法師轉身出了屋對川上井說,你把人放了。川上井說,我要一千斤水沉香。見心法師說,你還想當強盜嗎?川上井重復了一次,我要一千斤水沉香。川上井給見心法師深鞠一躬說,法師,如果沒有其他的事,請回吧。

過了江,見心法師把話帶給蘇知縣。蘇知縣去了黃家,除開帶話,他應承黃家,發(fā)動全鐵城的人馬去找水沉香。沉香鐵城有,水沉香少。找了半個月,找了五百斤。再想找,難了。蘇知縣硬著頭皮對見心法師說,法師,只有五百斤。見心法師說,五百斤就五百斤吧,總比沒有好些。又去了江北,見心法師對川上井說,全鐵城恐怕只剩下這五百斤水沉香了。川上井說,那我不管,一千斤,一兩都不能少。見心法師說,你扣著個人也沒有什么用處。川上井說,那不見得,有他在我多一張牌。見心法師說,這么說你是故意的了?川上井說,人不為難我,我不為難人。川上井把見心法師送到江邊說,法師,以后我恐怕是不能去西山寺了,這條江太寬了,我越不過去。江水蕩漾,對面的西山寺隱隱可見一角。川上井每天都能聽見西山寺的晨鐘暮鼓。這讓川上井想起他的童年,他是聽著寺廟的鐘鼓聲長大的。即使在海上,他耳邊還有或清幽或深沉的鐘鼓聲。

剛聽到鄺慕云賣畫的消息,白三猿還不信。鄺慕云不缺錢,至少不缺賣畫的那點錢。和鄺慕云一起吃飯,白三猿特意注意了鄺慕云的表情,平淡自然。和白三猿說話,還是往日的語氣,不像做了虧心事的樣子。白三猿想問鄺慕云是不是賣畫了,終究還是問不出口。按常理說,畫賣出去了,這畫和他就沒什么關系了。鄺慕云給了錢。如果是送的,責問諷刺幾句,倒是情理之中。畫賣得越來越多,白三猿聽到的消息復雜起來。他坐不住了。不找鄺慕云問清楚,他過得不安寧。據(jù)白三猿收到的消息,鄺慕云賣的畫遠遠超過在他這里買的畫,這就有問題了。賣他的畫,他還能接受。造他的假畫,這就不能忍了。白三猿打電話給鄺慕云,鄺慕云不接,給他發(fā)信息,不回。白三猿只得找上門去,鄺慕云避而不見。他到底躲在哪里,白三猿不知道,他也不能像個土匪一樣在人家公司里撒潑。他還做不出來。白三猿在鄺慕云公司門口坐了三天,想把鄺慕云堵住。公司車來車往,白三猿眼睛都酸了,還是沒看到人。他自己都笑了,這真是個蠢辦法。白三猿對凈塵法師說,一想起來我自己都想笑,還去堵人家門,真是辱沒斯文。凈塵法師說,那你還去?白三猿說,誰還沒有個急眼的時候。凈塵法師笑了起來,別人我不奇怪,你白三猿也這樣,倒是讓我意外。白三猿說,我也是個俗人,不像先生,不關心世間事。凈塵法師說,雖然我坐在禪房里,世間該有的事,我這兒一件不少,不同的不外乎是個心境。白三猿說,先生,我告訴你個事兒。凈塵法師說,你講。白三猿喝了口茶,其實,我收到過一次畫兒。凈塵法師說,誰的?白三猿說,當時不知道,不過,剛才你一講,我知道了。凈塵法師說,有話快說,別賣關子。白三猿說,我找了鄺慕云好久,沒找到人。有天,我收到了一卷畫,大概有七八張。打開一看,嚇了一跳,都是仿的我的畫。要不仔細看,我都懷疑我是不是畫過這些畫兒。說真的,畫得挺好,要是蓋上名章,說是我的,沒人會懷疑。凈塵法師說,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畫的,說不定你忘了。白三猿笑了起來說,先生,我再糊涂,自己畫的畫還是記得的。每個畫家都有自己的習慣,這些小習慣,仿不出來。再說了,我畫的兩只小猿,從來都是一公一母。這些畫兒,有的不是。凈塵法師說,這么說,必是仿造無疑。白三猿說,我當時還在想,這是誰把仿我的畫兒寄給我了,挑釁么?現(xiàn)在知道了,鄺慕云畫的。凈塵法師說,你怎么想?白三猿說,我愿意往好處想。凈塵法師說,怎么叫好處?白三猿說,先生又裝糊涂了,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凈塵法師說,都是要面子的人,事情這樣可以了。白三猿說,算了,這一頁把它翻過去了。凈塵法師說,這就對了。那我接著講故事,還沒完。

說來也是奇怪,過了大半個月,黃仲光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除開他家人,別人怕是沒辦法知道。反正,他回來了。等黃仲光出門,鐵城沸騰了,都在說黃仲光回來了。有人找到他家,要他賠償,人是跟著他去江北死的,不能白死了。黃仲光也算條漢子,賣田賣地,盡量安撫。等消停下來,他家剩下的只有宅子和幾畝薄田。這都不算什么。跟黃仲光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女人。這女人長得眉清目秀,白白凈凈,見人柔柔順順的,輕聲細語,和嶺南女子大不一樣。后來,有人說,這是倭寇的女人。黃仲光也不解釋,女人幾乎不出門,整天待在家里。見過女人的人說,那不是我們鐵城的人。大約過了兩個月,見心法師接待了一個黑衣人,等黑衣人走了。夜里,川上井來了。在禪房坐下,川上井臉色憔悴,見心法師說,你還是來了。川上井說,我不能不來。見心法師說,你來做什么?川上井說,法師,我今晚能不能在你這里過夜?見心法師說,你從未在我這里過夜。川上井說,我夜里來的,不能夜里走。燭光跳躍,撲火的飛蛾一只一只。見心法師擺了擺手,把飛蛾趕開。他對川上井說,你吃過飯沒?川上井說,吃過了。見心法師說,你趁夜里回去,我當你沒來過。川上井說,我還是來了。見心法師問,為了一個女人?川上井說,那是我的侍妾,跟了我八年,海上地上。見心法師說,你這條命活到今天不容易。川上井說,你們有句話,士可殺不可辱,他侮辱了我。見心法師問,天亮了你去哪里?川上井說,黃家。見心法師又問,你晚上能睡得安生?川上井說,我坐禪。見心法師把禪房的窗推開,正是滿天的星月,禪院里蟲聲唧唧,天空云色如海。

第二天一早,川上井出了西山寺。站在西山寺山門,他長鞠一躬,接著雙手合十,額頭觸地。見心法師站在黑線中央,看著川上井,轉身回了禪房。西山寺的鐘聲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川上井穿著武士袍,腰挎長刀,發(fā)髻挽起,緩緩走在鐵城的街道上,他走得很慢,像是怕踩死了路上的螞蟻。走到酒館門口,川上井進去坐下,要了一碗酒,清亮的米酒。他的位置靠窗,走過的人指指點點地看著他,沒有人敢走近來。那一碗酒,川上井喝了大半個時辰,他似乎很長時間沒有喝酒了。太陽升到了半山,街道上明晃晃的,刀子一般。早有人跑去了黃家,告訴黃仲光,倭寇來了,正在街上喝酒。喝完酒,給過錢,川上井往黃仲光家走。一群人遠遠地跟在川上井后面,又害怕又興奮的樣子。到了黃仲光家門口,大門緊閉。川上井面對黃家的大門,站住,不叩門,不后退,樹一樣站著。大約過了個把時辰,門開了,黃仲光站在門口說,你來干什么?川上井說,你讓她出來。黃仲光說,她不會見你的。川上井說,那我等。黃仲光說,你什么都等不到。川上井說,我等她出來和我說話。黃仲光說,愿意等你等,她不會出來。說罷,關上門。川上井盤腿坐了下來,雙目微閉,大熱的太陽,他頭上油光閃亮。圍觀的人群散去。

那天,川上井沒等來女人,黃家的門沒再打開。他等來了蘇知縣。蘇知縣說,你說過,你不過江,我也不過江?,F(xiàn)在,你過江了。川上井望著蘇知縣說,我過江了。蘇知縣說,我得拿你。川上井站起身說,我跟你走。蘇知縣把川上井關進牢里。蘇知縣問川上井,你可有話說?川上井搖頭。蘇知縣說,你殺了我五百子民。川上井說,他們不該過江。蘇知縣說,你殺了人,你在鐵城殺了人,我必須拿你。川上井說,我在牢里。蘇知縣說,你會死。川上井閉上眼睛,盤腿坐著,像是沒聽見蘇知縣的話。隔了幾天,鐵城貼出告示,說是抓住了倭寇首領,擇日問斬。告示貼出去,蘇知縣有些惶惶,他怕江北的倭寇會攻過來。意外的是,江北一片寂靜。那片寂靜,讓蘇知縣愈發(fā)不安。告示貼出來第二天,見心法師見了一位客人,和客人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女人。見到客人,見心法師又長嘆了口氣??腿苏f,法師,我們在江北見過。見心法師說,我知道你會來的。黃仲光說,我不想來,不得不來。女人開口說話了,法師,求你救救他。見心法師看了女人一眼,果然如傳說的清秀,眉眼間卻透露出尋常女子沒有的英氣。見心法師對黃仲光說,你不該過江。黃仲光說,法師,事已至此,還請法師想想辦法。女子說,法師,要怪怪我,我不該過江。見心法師說,你們回去吧。黃仲光還想說點什么,女子拉了拉黃仲光的衣角說,我們走吧。說罷,彎腰對見心法師說,法師,打擾您了。等二人出了禪房,見心法師想了想川上井那張臉,還有他腰間的長刀。

聽到衙役通報時,蘇知縣正在院子里喝茶。院子一角種了芭蕉,開得正燦爛。蘇知縣進士出身,寫得一手好字,也畫幾筆。他喜歡芭蕉,莖葉簡潔,害怕有什么多余了似的?;ㄩ_到頂上,卻沒點自驕的味道。把見心法師迎進來,蘇知縣吩咐下人泡茶,用今春最好的茶葉。蘇知縣對見心法師說,也只有一杯清茶款待法師了。見心法師說,出家人,有一杯茶已是大享受。蘇知縣說,這是法師第一次到我這里來。見心法師說,出家人本就不該見官。蘇知縣說,法師這是有事了。茶端了上來,見心法師喝了一口說,真是好茶,比我山上的強了百倍。蘇知縣說,法師過獎了,不過是一口茶。見心法師放下茶杯說,你該知道我來是為什么。蘇知縣說,知道。見心法師說,我聽說你要殺他?蘇知縣說,他殺了人。見心法師說,你不怕江北的倭人殺過來?蘇知縣說,怕,但職責所在,怕也得殺。見心法師說,恐怕不是這么簡單。蘇知縣說,法師為什么這么講?見心法師說,我聽說朝廷的兵很快要來了。蘇知縣說,法師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見心法師說,朝廷的兵兩天三天到不了鐵城,江北殺過來,要不了一個時辰。蘇知縣臉色暗了。見心法師說,你把人給我,還來得及。蘇知縣說,告示都貼出去了。見心法師說,鐵城這么多人命,還抵不過一張告示了?蘇知縣說,那他也不能這么走了,我不好交代。見心法師說,我?guī)仙铰浒l(fā)。蘇知縣抬頭望了望天,瓦藍一片。朝廷的兵還在路上,再過幾天就要到了。

見到川上井時天已經黑了。見心法師去了牢房,川上井盤腿坐在地上。牢房黑漆漆的,火光一閃一閃,川上井的臉跟著一明一暗。見心法師站在牢房門外說,我來帶你走。川上井緩緩站起來說,法師,為難你了。見心法師說,你不能回江北。川上井說,我回不了江北。見心法師說,你隨我去西山寺,明天我給你剃度,你可愿意。川上井走出牢房,站在見心法師旁邊。見心法師對蘇知縣說,那我?guī)吡?。走出縣衙,鐵城街上寂靜無聲,深夜了。偶爾有貓狗的叫聲。天上掛著一輪下弦月,彎如鉤戈。走到西山寺山門,川上井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后,川上井問,法師,今天我走哪邊?見心法師說,你愛走哪邊走哪邊。川上井望著那條黑線,把腳放進了北邊。進了禪院,川上井對見心法師說,法師,我好多年沒見過這么安靜的夜晚了。見心法師說,清風過山岡。川上井說,法師,我想一個人坐一會兒。見心法師說,那我先回房了。川上井問了句,法師,你不怕我跑了?見心法師說,你要跑,我能攔得住你?川上井在禪院坐了一夜。早上起,見心法師看到川上井頭發(fā)上沾了霧水。他雙目微閉,死了一般。

給川上井剃度,蘇知縣也在場。等川上井穿上僧衣,蘇知縣走了。入夜,川上井睡了。大約二更天,川上井醒了,他聽到有人推門進來。川上井坐起來,借著月光,他看清是見心法師。見心法師說,睡不著?川上井說,從沒睡得這么好。見心法師說,你睡得淺,還是心里有事。川上井說,多年的習慣,有點風吹草動,睡得再沉,也能醒。見心法師說,我送你走。川上井說,法師,你要送我去哪里?見心法師說,你回江北,帶著你的人離開鐵城。川上井說,多謝法師。說罷,把隨身的長刀交給見心法師說,法師,這把刀送你。見心法師說,我是出家人,用不上。川上井說,這刀殺了不少人,放在你這里,給它消消孽。見心法師說,我送你到江邊。從西山寺到江邊,不過五里的路程,兩個人走到天快亮了。到了江邊,川上井說,法師,你回吧。見心法師說,我看你過江。川上井說,法師,你還是回吧。你看著,我過不了江。見心法師說,那好,我就不送了。川上井說,法師,保重。川上井轉過身,在江邊坐下。見心法師看了看川上井,回了西山寺。回到西山寺,見心法師上了山頂,他看到一個黑影坐在江邊,一動不動,像是一枚釘子。上午看,他在。下午再看,他還在。見心法師帶著兩個小和尚去了江邊。他看到一攤血,一把短刀,川上井的腹部切開,人像青蛙一樣蹲著。把人抬回西山寺,見心法師派了兩個小和尚去鐵城。一個去縣衙,一個去黃家。很快,蘇知縣來了,黃仲光和女人也來了。他們來時,見心法師已把川上井清理干凈。他躺在木板上,神態(tài)安詳,像是回到了家里。

凈塵法師說,川上井死后,江北的倭寇散了。從此,鐵城的倭寇絕跡。白三猿說,那女子后來怎樣?凈塵法師說,你猜。白三猿說,這個猜不透,日本人行事,我們猜不出來。凈塵法師說,送完川上井,她投了江。白三猿說,哦,這樣。凈塵法師說,倒是黃仲光結局還不錯,后來中了進士,當了大官,據(jù)說差點入閣做了閣老。白三猿說,這他媽的。凈塵法師說,怎么,覺得不妥?白三猿說,也沒覺得不妥,有點感慨。凈塵法師說,喝了一下午茶,要不要吃點東西?白三猿笑了起來,你們出家人不是過午不食嗎?凈塵法師說,那是以前的規(guī)矩,現(xiàn)在守得沒那么嚴了。西山寺你也看到了,破破落落一個地方,要是規(guī)矩再嚴起來,怕是一個人都沒有了。白三猿說,你還擔心這個。凈塵禪師說,俗世該有的,這里一點不缺,不過是心態(tài)不同罷了。西山寺的桂花糕和杏仁餅不錯,你吃過沒有?白三猿說,先生這是笑話我了,在鐵城這么多年,沒吃過桂花糕和杏仁餅還能算是鐵城人嗎?凈塵法師說,我說的是西山寺的桂花糕和杏仁餅。白三猿說,那還真沒有,你不知道你這個人小氣,每次來頂多一杯茶,哪里舍得上點心。凈塵法師說,那今天給你上兩碟。茶點上來了,白三猿吃了塊桂花糕,又吃了塊杏仁餅,凈塵法師問,怎樣?白三猿說,好,你們出家人也是蠻會享受的。凈塵法師說,出家人有時間,做事情用心些。

用完茶點,凈塵法師說,三猿,我有點東西想給你看。白三猿說,什么東西?凈塵法師說,先說你想不想看。白三猿說,想不到先生還藏了寶貝。凈塵法師說,寶貝說不上,想給你看看。白三猿說,先生肯給看,我還有什么不愿意的。聽白三猿說完,凈塵法師起身,從書案下方,拿出一卷畫說,你看看這些畫怎樣。白三猿放下杯子說,先生什么時候也玩起收藏了。凈塵法師說,收藏說不上,看著倒是歡喜。說完,把畫展開。白三猿走到書案旁邊,一看畫,臉色一變。凈塵法師問,你覺得怎樣?白三猿說,沒想到你讓我看這個。畫案上的畫,白三猿熟悉,三只猿。那不是他畫的。凈塵法師說,你看看。白三猿說,先生,你這是故意的了,明知道我不想看到他的畫。凈塵法師說,你要說是故意,也行。我想讓你看看這畫怎樣。白三猿說,畫是好畫,畢竟不合適。凈塵法師說,你看看名章。白三猿看了一眼,名章上四個字“慕云居士”。他笑了起來說,他都居士了。凈塵法師說,前幾天鄺慕云來過我這兒,拿了這些畫來。他說,以后他再也不畫畫了。白三猿說,他真這么說?我不信。凈塵法師說,我是個出家人,我的話你都不信,那你還能信誰。白三猿說,他要是真不畫了,倒也有點可惜。他要是再畫這些,我心里又不舒服。凈塵法師說,要不,我把這些畫送給你,你愛怎么處理怎么處理。白三猿說,他送給你的畫,怎么好再送我。凈塵法師說,他送給我,就是我的了,我怎么處理,和他有什么關系?白三猿說,話是這么講,還是不合適。凈塵法師說,那我燒了吧,省得你看了心里堵得很。說罷,伸手去拿打火機。白三猿連忙攔住凈塵法師說,別,燒了可惜了。凈塵法師說,那怎么辦?以后你到我這里來,想到我這里藏有鄺慕云的畫,心里也不舒服。白三猿說,他要是好好畫,也是個人才,何必仿我的畫呢。凈塵法師說,他可能也只是一時興起,沒想那么多。白三猿說,那也不能越線。凈塵法師說,你心里這條線,倒比寺里這條線還深。

用過了下午茶,又聊了一會兒,到了晚飯時間。凈塵法師說,我就不留你了。白三猿說,我也該下山回去了,耽誤了先生大半天時間。凈塵法師說,我倒無所謂,你肯在我這兒浪費時間,算得上緣分。想了想,白三猿對凈塵法師說,先生,麻煩你打個電話給鄺慕云,說我想找他喝酒。凈塵法師說,今天?白三猿點點頭說,下山就去。凈塵法師說,你為什么不自己打電話給他?白三猿說,我打給他他不接。凈塵法師說,還準備找他理論?白三猿說,不理論。凈塵法師說,我怕你們打起來。白三猿說,放心,不會。凈塵法師說,那你找他干什么?白三猿說,喝酒。凈塵法師說,就喝酒?白三猿說,就喝酒。

出了禪房,白三猿看到了那條黑線,他踩著黑線往山門走,不南不北。他腰身挺拔,腳步輕快,看起來像一個威風凜凜的武士。

責任編輯.陳崇正

題..圖.黃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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