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樂
剃頭匠做了一個夢,他夢到很高的一座山,山上長著青青的草,還有樹,翠綠翠綠的樹。他站在山頂上,四顧無人,想下山,卻找不到路。他在青草中走,走了半天,還在原地;天很低,一塊一塊的白云在腳下涌動,他感到孤獨和無助。他呼喊,聲音好像被那云和無邊無際的綠吞噬了,連他自己都沒有聽到。他鼓足了勁,又喊,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床上,屋里漆黑一片。
早上,剃頭匠開了店門,趁著還沒來顧客,就將幾條毛巾丟進水盆子里揉洗,邊洗邊想頭晚上做的夢。
就在這時,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踏進了他的剃頭店。剃頭匠一眼就認出了走在前邊的那個人,長棒棒頭,大身架,兩只鷹眼,一臉橫肉,粗壯的手指上戴著好幾個碩大的金戒指。就是他!剃頭匠心想,我在這兒候了你一年多,你總算來了。
剃頭匠有一絲驚喜和忙亂。他盡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說:“老板,剃頭?”
“嗯。”那個人打量了一下剃頭匠,“你就是西北第一刀?”
“嗯,是指剃頭這一行里的第一刀?!?/p>
“不管哪一行,敢稱第一刀,老子倒要見識見識?!?/p>
“你請坐。”剃頭匠說。
剃頭匠名叫曾魁偉,是個七十歲的老頭兒,個子不高,精瘦,看上去一點不魁偉,周圍的人也很少喊他曾魁偉,他會剃頭,老點的就稱他剃頭匠,年輕的都喊他曾爺子或是曾師傅。
在半截溝,大部分人的頭都讓他剃過,包括女人。這樣年復(fù)一年,剃頭匠剃頭的手藝便練得越來越純熟了,村人們建議他在鎮(zhèn)上開個剃頭店,他說:“算了,現(xiàn)在到處都是年輕女人開的店,我一個死老漢開上店,肯定沒人進來?!眲e人聽了,覺得也是。
然而,沒過多久,剃頭匠卻不聲不響地跑到縣城去開店了。這事一開始誰都想不通,覺得怪怪的,后來想著想著也就想通了,人們私下里說,縣城人多,在縣城開店肯定比在鎮(zhèn)上開店生意好,生意好掙的錢就多,剃頭匠進城是為了多掙幾個錢,這年月誰不想多掙些錢呢?其實,人們揣摩錯了,剃頭匠進城開店并不是為了掙錢,而是要給兒子報仇。
十三年前,剃頭匠的兒子曾曉春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安排到縣城一所中學(xué)教書。那年秋天,他回到半截溝度暑假,一天下午,他到自己家玉米地上去掰玉米,準備掰幾個青玉米煮著吃,走到地邊上,見樹底下停著一輛白色小車,天外天夜總會的老板鐵頭跟他一個手下正在掰玉米。
他走過去說:“老板,這玉米是我們家的,不能掰?!?/p>
鐵頭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曉春說:“不管是誰也不能隨便掰人家玉米啊?!?/p>
鐵頭說:“我看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彼麃G下手中的玉米,慢慢走到曉春跟前,猛地一拳將曉春擊倒,就在曉春從地上站起來立足未穩(wěn)的時候,鐵頭拔出匕首朝曉春肚子上捅去……
見曉春倒在了血泊中,鐵頭跟手下駕車逃走。當(dāng)村上人發(fā)現(xiàn)曉春時,曉春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剃頭匠抱著兒子大聲問:“是誰?是誰干的?”
“鐵頭?!?/p>
“哪兒的?”
“縣城……天外天……老板?!?/p>
大伙趕緊把曉春往醫(yī)院送,可是,走到半路人就咽氣了。
剃頭匠發(fā)誓要給兒子報仇,他去鎮(zhèn)派出所報了案,要求將鐵頭繩之以法。派出所來了兩個人看了看現(xiàn)場,拍了照,然后問剃頭匠:“你兒子被殺的時候都誰看見了?”
剃頭匠說沒人看見。
派出所的人說:“那怎么知道是鐵頭殺的呢?”
剃頭匠說:“是我兒子臨死前自己說的?!?/p>
派出所的人沉吟片刻,又看了一遍現(xiàn)場,對剃頭匠說:“那你料理喪事吧,我們給你查?!?h3> 2.報仇
剃頭匠安葬了兒子后,等了半個月派出所那邊都沒動靜,他就去所里問。所長說:“我們?nèi)コ抢镎疫^鐵頭,他說不是他,而且有人證明案發(fā)那天他一直呆在縣城?!?/p>
剃頭匠說:“胡說,就是他!”
所長說:“法律是靠證據(jù)說話,你能拿出鐵頭殺你兒子的證據(jù)嗎?拿不出證據(jù),說什么都沒用?!?/p>
剃頭匠又找縣公安局,要求把鐵頭抓起來??h公安局也以“證據(jù)不足”為由將他打發(fā)了。剃頭匠就去找縣政府,找縣長,找縣委書記,但縣長書記都忙,沒時間接待他,他跑了好幾次都沒見上縣長和書記的面,一個工作人員將他帶到了信訪辦。信訪辦主任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胖乎乎的,圓臉,戴副眼鏡。剃頭匠把兒子被殺的事情說完,信訪辦主任給他倒了杯水。
信訪辦主任說:“喝水喝水?!?/p>
剃頭匠說:“殺人犯還在逍遙法外,誰都不管……”
信訪辦主任說:“不急不急,犯罪分子遲早會被嚴懲的,我們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p>
剃頭匠說:“一條人命??!”
信訪辦主任說:“就是就是,問題總會解決的……”
剃頭匠扭身走出了信訪辦公室。他感覺出來了,這個信訪辦主任啥主都作不了,只能說空話哄弄人。
之后,剃頭匠決定哪個部門都不找了,就去找鐵頭本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以來就這個理兒。他從知情人口中了解到,鐵頭姓高,叫高成龍。是縣城一個有名的地痞,賭博、奸淫、偷盜、拐騙……什么缺德事都干。
他經(jīng)營幾家歌舞廳,結(jié)交了許多政府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尤其是公安系統(tǒng),這個所長那個隊長啥的,差不多都是他哥們兒。就在剃頭匠準備進城去找高成龍時,突然傳來消息說,高成龍因跟一樁毒品走私案有關(guān)而被逮捕。剃頭匠到兒子墳上去燒了炷香,希望司法部門早日將高成龍斃了,為他兒子報仇。
年底,那伙走私毒品的犯罪分子被宣判,高成龍被判有期徒刑七年。
剃頭匠覺得判得太輕,對不住死去的兒子。他計劃等到七年后鐵頭出獄了再去找狗日的報仇??墒?,在第六年開春的一天晚上,他突然在電視上看到了高成龍。播的是本縣新聞,記者正在采訪他,這時的高成龍已是天外天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縣政協(xié)委員。
原來,高成龍在監(jiān)獄里只呆了兩年,他家里人就拿錢將他弄出來了。出來后他網(wǎng)羅了過去一幫狐朋狗友,成立了天外天有限公司,倒賣硅化木,販運水晶石;設(shè)賭場——名叫娛樂城;開妓院——稱為洗浴中心。他手底下養(yǎng)著一幫打手,什么欺男霸女強取豪奪的事都敢做。
鐵頭經(jīng)常說:“老子是進過號子的,老子怕誰?”
憑著違法和冒險暴富起來的鐵頭,被視為棄惡從善的優(yōu)秀民營企業(yè)家,其事跡出現(xiàn)在多家報紙上,受到了縣領(lǐng)導(dǎo)的重視,并在當(dāng)年舉行的政協(xié)換屆中被選為政協(xié)委員。
知道了這些情況后,更增強了剃頭匠報仇的決心,他來到縣城,是想找機會親手殺了高成龍。
剃頭匠的店位于縣城健康路,店面不大,但門頭頂牌子上的字很招眼:“西北第一刀剃頭店”。健康路是縣城較繁華的地段,聚集了縣城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發(fā)廊和足浴店。西北第一刀剃頭店往南幾十米就是麗人島康體城,那里面盡是嬌娃靚妹,個個濃妝艷抹,袒胸露臍。
剃頭匠聽說鐵頭經(jīng)常去麗人島康體城,所以,他把自己的剃頭店開在這里,并且自稱“西北第一刀”,就是想引起鐵頭的注意,把鐵頭引進店里來。
現(xiàn)在剃頭匠就在給鐵頭剃頭,他剃得很認真。剃頭匠平時給每一位顧客剃頭都很認真,都能把活做得讓顧客稱贊不已。
鐵頭躺在轉(zhuǎn)椅里,覺得剃頭匠的刀飄、快,但是有力。鐵頭的光頭剃起來不費多少時間,很快就剃完了。剃頭匠知道,要想把鐵頭吸引住,就得拿出絕活,使他覺得與眾不同,覺得過癮。
剃頭匠開始給鐵頭刮臉。喳,喳,喳喳,鐵頭覺得刀像在跳舞,極有節(jié)奏感,叫人很舒服很愜意。鐵頭想,這老家伙手藝還真行。
當(dāng)剃頭匠的剃刀挨到鐵頭的眼眶上時,鐵頭一驚:“咦?”
剃頭匠說:“我給你刮眼睛啊,老板要是怕,就不刮了。”
鐵頭哈哈一笑:“老子是進過號子的,老子會怕?你隨便刮吧。”
剃頭匠先刮眼角,接著刮眼皮,刮完眼皮開始刮眼球。他說:“老板不要動啊,我給你刮眼睛?!?/p>
鐵頭感到剃頭匠的一只手輕輕翻開他的眼皮,另一只手上的刀輕輕落到眼球上,像一只小蟲子從上面爬過一樣,麻酥酥的,既令人膽戰(zhàn)心驚,又叫人通體舒坦,他就喜歡這種感覺。
臉刮完,剃頭匠的手從鐵頭的眼角開始。做了弧形按摩,接著又用兩只拳頭給鐵頭捶肩,捶出各種節(jié)奏和清濁陰陽的脆響,捶完又噔噔地揪了幾下肩胛后的懶筋,然后說:“好了。”
鐵頭坐起來,睜開眼,真是渾身通泰,神清氣爽,有一種撥開云霧見青天的感覺。他高聲說:“不錯不錯,西北第一刀,當(dāng)之無愧!”臨出門時,鐵頭的手下掏出一張百元大鈔給剃頭匠,剃頭匠要找錢,鐵頭說:“不找了,下次一塊算。”
望著鐵頭遠去的背影,剃頭匠心里說:高成龍,你狗日的死期不遠了。
鐵頭自從讓剃頭匠剃了一回頭后,好像上了癮,隔些日子就要來剃一回。他每次來時都帶著一個或兩個手下,所以剃頭匠一直沒有動手。不著忙,再等等,剃頭匠想,這么多年都等過來了,還在乎這幾天?
過了幾個月,到第二年春天的一個傍晚,機會終于來了。
店里的顧客都走了,剃頭匠打掃干凈地上的毛發(fā)準備關(guān)店門,鐵頭和—個手下進來了。兩人不知在哪兒喝了酒,臉紅紅的,身上一股子酒氣。剛坐下,手下的電話響了,手下接完電話說有點事得去辦一下,辦完馬上回來。
鐵頭說:“不用回來了,這兒完了我去麗人島,你到那兒去找我?!笔窒抡f了聲行,就匆匆忙忙走了。
剃頭匠開始給鐵頭刮臉,鐵頭躺在椅子里,閉著眼睛,陶醉在剃頭匠的刀下,過了一會兒,竟打起了呼嚕。
鐵頭仰著頭,脖子整個暴露無遺。剃頭匠朝窗外瞟了一眼,馬路上依然有汽車在飛跑,街邊的人行道上也有稀稀拉拉的男女在走動,一切正常。他很快又將目光收回到鐵頭的那段脖子上,在鐵頭脖子上選好位置,將鋒利的剃刀搭在左側(cè),刷一下拉向右側(cè),鐵頭脖子上立刻張開一道粉紅色的口子,剃頭匠順著那口子又迅速地拉了第二刀,第三刀……
這期間,鐵頭的身子似乎彈了幾下,腿蹬了蹬,但很快就不動了;起初他好像叫了,但剛一叫喉嚨就被割斷了,再沒發(fā)出聲音。鐵頭的血噴射得到處都是。剃頭匠脫下身上的白大褂蒙在鐵頭的尸體上,洗掉自己臉上和手上的血,拉好窗簾,銷上店門,去公安局投案自首了。
鐵頭被剃頭匠用剃頭刀割斷喉嚨的消息成了本縣最轟動的新聞,人們碰到一起談?wù)摰娜沁@件事兒,“西北第一刀”一時間名聲大振。地區(qū)日報以及市晚報頭版頭條都登出了這一消息:
縣優(yōu)秀民營企業(yè)家昨日被殺害,兇手被擒并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幾個月之后,剃頭匠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后改判無期徒刑。
在獄中,剃頭匠重操舊業(yè),給勞改人員剃頭。都說他剃頭手藝好,剃得快,剃得干凈,剃的時候人還不疼。不過有許多勞改人員很恐懼,害怕他會像殺鐵頭那樣,用剃刀割斷他們的咽喉,所以在剃頭匠剃頭時,他們總是瞪著眼睛,并下意識地用手護住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