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新文
人們在陽光下所看到的東西永遠不如在一塊玻璃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更有趣、更引人。在這個黑洞洞的或是光亮的窗洞里,生命在生長、夢想、受難。
——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郁》
一
七月,中午。
劉鮮花在床上午睡,中午的溫度很高,天氣預(yù)報說30度。屁!30度有這么熱么?怎么也有40度了!劉鮮花氣急敗壞地想。劉鮮花睡在床上,咸濕的汗水順著她的額頭腋下還有前胸后背流下來,熱得喘不過氣,一只蚊子的“嗡嗡”聲又加重了她的煩躁,恰此時樓里誰家的一只狗突然像被誰踩了尾巴一樣“汪汪”地狂叫起來,劉鮮花憤憤地一下坐起來,揚起手朝著落在她腿上的蚊子狠狠拍去,嘴里罵道,死狗!也不知道她罵的是蚊子還是狗。
劉鮮花家住四樓,七月本來就是個流火的月份,熱很正常,可是劉鮮花家的熱一半?yún)s是劉鮮花自己制造出來的。她家的臥室窗戶對著后面一棟新樓四樓的陽臺,那戶人家的陽臺窗戶終日拉著個窗簾,早上七點以后,晚上十二點以前,總能時不時見到那家的男人趴在窗口抽煙,一根煙抽很長時間,抽煙的男人趴在那一動不動,看上去像是一只伺機而動的貓。按隔壁女人王芬芬的說法,那個男人是個偷窺狂,每天趴在窗戶上假裝抽煙,實際上是偷窺。他的那棟樓地基比我們的高,他的四樓相當(dāng)于我們的五樓,居高臨下,看得賊清。
王芬芬是東北人,離婚一個人居住,一個人住警惕性就顯得比劉鮮花高,對周邊的事物觀察得就比劉鮮花仔細。劉鮮花開始不相信,久了,發(fā)現(xiàn)她說得沒錯。夏天,劉鮮花在家的時候穿得很少,穿個吊帶睡裙,吊帶睡裙很短,剛能遮住大腿。老公在的時候,劉鮮花不覺得什么,可是最近老公去上海學(xué)習(xí)了,要一年,劉鮮花就覺得有些不自在,心里總感覺不安全。白天劉鮮花就把臥室的紗簾拉上,可是拉上紗簾還是不行,風(fēng)有時會把紗簾吹起來,紗簾揚起的時候還是有大塊的空間被暴露出來,屋子里的一切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劉鮮花就不得不把窗戶也關(guān)上,這樣一來,紗簾是吹不起來了,但風(fēng)也進不來了。
屋子里悶熱難耐,悶得人快要發(fā)瘋了。劉鮮花就給老公打電話,老公,你在干嘛,熱死了。劉鮮花的老公在上海,一個比劉鮮花所在的這個北方城市還熱的地方。劉鮮花說熱的時候,是煩躁的,是生氣的,可是劉鮮花的老公以為是劉鮮花想他時的撩撥。劉鮮花的老公就說,熱?那就脫光唄。還“嘿嘿”地笑了兩聲。劉鮮花提高了聲音憤憤地說,脫什么脫,那個男人又趴窗戶呢,害得我窗戶也不敢開,簾子也不敢拉開,悶死了。劉鮮花的老公自然知道劉鮮花說的是誰,就在電話那頭說,怕啥嘛,你們女人真是太可笑了,人家趴在窗戶上抽個煙你就認定人家是偷窺你啦?可笑。他老婆肯定不讓在屋里抽煙,男人煙癮又大,不在陽臺上抽去哪抽你說?劉鮮花惱怒地說了句,說個屁!就掛了電話。熱,讓人想淑女都淑女不起來。劉鮮花氣哼哼地倒在床上,翻著眼睛四下里找蚊子。
二
劉鮮花的對門,住著獨居女人王芬芬。
中午王芬芬沒有午睡的習(xí)慣,王芬芬此時正盤個腿,坐在床上半閉著眼睛練冥想瑜伽。王芬芬家是安裝了空調(diào)的,所以王芬芬家即便是像劉鮮花家一樣關(guān)著窗戶,但室內(nèi)的溫度卻是適宜的,是涼爽的。王芬芬三年前離了婚,老公是骨科大夫,幾年前去武漢學(xué)習(xí),認識了一個小護士,沒幾個月就好上了,后來老公提出和王芬芬離婚,離婚后老公就凈身出戶了,工作也調(diào)到武漢,把這套八十平米的房子留給了王芬芬。
王芬芬一直在做醫(yī)療器械銷售代理的生意,幾年下來生意也還不錯,最近將一款白內(nèi)障人工晶體的銷售代理業(yè)務(wù)做到了市二院的眼科。這幾天整天和眼科的李明義主任打得火熱,每天不是宴請就是品茗,累個夠嗆。王芬芬練瑜伽純粹是緩解壓力,舒緩神經(jīng)。王芬芬家的窗簾也是拉上的,王芬芬每天中午練瑜伽時穿個短褲,抹胸,幾乎半裸著盤腿坐在床上,面對著窗戶,眼睛雖然是半閉著的,但對面樓上的動靜卻一刻也沒有離開她的視線。王芬芬曾經(jīng)用照相機的鏡頭拉近距離觀察過那個男人,確定他的目光是看向這里的。這個男人抽煙的時候眉頭是緊鎖的,表情是煩躁的,他看什么呢?王芬芬看完后總是這么想。每天,王芬芬就這么坐在床上看著對面的那個男人,有時站在窗紗后面,從露出的縫隙中向外望,有點像潛伏片里的地下黨。
屋外,正午的太陽光刺眼強烈,站在窗里向外看,小區(qū)林蔭道的樹蔭下有一個賣瓜的販子,光著膀子,邊手拿一把蒲扇不停地扇著,邊靠在農(nóng)用車旁打盹。王芬芬看一會兒瓜販子,再看一會兒對面吸煙的男人,就有些無聊,她很想在這個時候找個人說會兒話,王芬芬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劉姐,在干嘛呢?熱吧你那?要不到我這里來,涼快涼快?
三
劉鮮花和王芬芬當(dāng)鄰居有幾年了,劉鮮花和王芬芬的老公都是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劉鮮花的老公是中醫(yī)院的中醫(yī)大夫,按劉鮮花的話說,就是一個“大一鉆大夫”,生活上的事情一件不會,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一點也不為過。今年剛立夏,劉鮮花看電視上說,全球氣候變暖,就想著要買個空調(diào)。可老公說,你還心系全球啊,咱們這用電扇就行了。咱們這海拔高,又不是南方,能熱到哪去,只要有風(fēng)就不熱。還說用空調(diào)不是給破壞環(huán)境給全球氣候變暖添磚加瓦么,氣得劉鮮花恨不得三天不做飯餓死老公算了。這下好,今年夏天遭遇了五十年不遇的高溫天,熱死個人??照{(diào)都賣脫銷了,還漲了價。更可氣的是那個趴窗戶的男人,害得劉鮮花每天在家不敢開窗拉簾,家就好像桑拿室一般讓人熱得難受,這都是老公這個“大一鉆大夫”造成的,要不是他攔著不讓買空調(diào),哪能受這份罪,劉鮮花想想就來氣。
劉鮮花在家正熱得難受,接到王芬芬打來電話,拿了手機和鑰匙就開門出去了。剛把門關(guān)上,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一個人從樓上下來,下樓的是五樓的何美麗,何美麗是二院消化科的大夫。何美麗和劉鮮花王芬芬做鄰居也有幾年了,老公李明義是二院的眼科主任,夫妻兩人是醫(yī)大同學(xué)。何美麗長得很漂亮,個子中等,身材苗條,是那種典型的美女型大夫。頭發(fā)一年四季高高地盤在頭頂,脖子細長,有點像舞蹈演員。一年四季穿裙子,腿很長,像只天鵝亭亭玉立。人走過時身上永遠帶著一股淡淡好聞的來蘇水混合著香水的味道,有時她下樓了,劉鮮花要是出來,嗅嗅鼻子就知道何美麗剛路過。何美麗從不和人打招呼,清高孤傲的樣子讓劉鮮花經(jīng)常用鼻子出氣,有什么了不起!
劉鮮花到了王芬芬家后,馬上感覺神清氣爽,前面的煩熱還有怒火都煙消云散了。劉鮮花羨慕地說,還是有空調(diào)好?。∪缓笥謶崙嵉乇г梗何壹依蠌堊羁珊?,剛立夏時我說買個空調(diào),他偏不讓買,這下好了,都要熱死人了。王芬芬取出一只瓜,用刀一切兩半,西瓜的清香一下子就入了劉鮮花的鼻子里,暑熱頓消。兩個人一人抱一半,拿個勺子來到臥室,坐在床沿上用勺子挖著吃瓜。吃著瓜兩個人就不約而同地拿眼看窗外那個像貓一樣趴著的男人。那個男人,搬來也有一年多了,一年多天天趴在窗戶上抽煙,他抽的是煙么?兩個女人就這么吃著瓜聊天。聊天中,劉鮮花知道了那個男人在衛(wèi)生局工作,提前病退了。還知道那個男人的老婆比他大十歲,那個男人大學(xué)時得了一場病險些喪命,家在農(nóng)村因為窮又籌不到錢治病,同學(xué)們就四處募捐。當(dāng)時,有個女人在大學(xué)門口開飯館,得知這個消息后,籌錢為他治好了病,畢業(yè)后男人就和這個女人結(jié)了婚。其實男人之前是有女朋友的,和他一起考上大學(xué)的一個同村姑娘。
晚上,劉鮮花熱得睡不著覺,就給老公打電話,老公在干嘛呢?
老公說,太熱了,睡不著覺,這會兒看書呢。
劉鮮花就把那個男人的事講給老公聽。老公笑開了,你們女人啊,天生的克格勃,什么都打聽,什么都要知道。唉,女人。
劉鮮花一聽老公的話又來氣了,女人咋啦?我告訴你,不許你和別的女人來往,別以為我看不住你,你就胡來,王芬芬的老公就是例子,到時你也凈身出戶我告訴你。
看看又來了,你能好好說話嗎,東拉西扯的,你以為是男人都花心啊,好啦,我要睡覺了,一天都要累死了,掛了?!班健币宦晵炝耸謾C,劉鮮花拿著手機抖了抖,恨不得扔在老公的臉上。
晚上還是很熱。因為是晚上,劉鮮花打開了窗戶。不開燈,里面一黑外面就看不到里面了。黑暗有時能給人一種安全的感覺。
早上六點,劉鮮花就起床了。先看看窗外,那個男人還沒出現(xiàn),心情大好。拉開窗簾,打開所有的窗戶,讓早晨的風(fēng)從窗戶里吹進來,屋里一下清涼了起來。洗漱后,收拾了家還吃了早點,劉鮮花拿著手機和鑰匙還有一個裝錢的小手提袋,下樓鍛煉身體。
劉鮮花原來在企業(yè)工作,后來單位有政策,女的四十五歲就可以提前退休,劉鮮花就提前退休了,樂得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兒子當(dāng)兵去了,劉鮮花的生活過得很滋潤也很輕閑。劉鮮花鍛煉,就是在樓下的小花壇前。先是雙手分開高舉,然后向前下腰,手指觸地,然后再擴胸叉腰左右扭擺,動作很簡單,但劉鮮花做得很認真。劉鮮花雙手高舉時,抬眼就看到了那個男人,穿一件天藍色的T恤衫,趴在那里抽煙,煙抽得很慢,眼睛一直盯著劉鮮花住的樓看。劉鮮花下腰的時候,就想,他到底看什么呢?再一抬手,還是看到那個男人,劉鮮花就轉(zhuǎn)過身子,面朝樓口鍛煉。這時候是學(xué)生上學(xué)、大人上班的時候。劉鮮花看到幾個學(xué)生從樓口出來,一手拿著食物一手提著書包,走得很快。一會兒劉鮮花看到何美麗的老公李明義夾個公文包走了出來。何美麗的老公李明義人長得很精神,皮膚白皙,斯斯文文的,架個眼鏡,見人很客氣,但話也很少。
李明義見了劉鮮花,很客氣地點了點頭,鍛煉吶?
劉鮮花邊擴胸邊回答,啊,上班呀?
啊,哈哈。對方答,然后步履匆匆地走了。
一會兒,劉鮮花看到何美麗走了出來。何美麗穿著黑色長裙白色亞麻短袖,很清麗的樣子。頭發(fā)高高地盤在腦后,走起路來輕盈傲慢。見了劉鮮花嘴角動了一下,就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混合著來蘇水的味道飄進劉鮮花的鼻腔,劉鮮花“哼”了一聲。
這時候王芬芬從樓口沖了出來,好像要追誰似的,見了劉鮮花就喊,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走了走了劉姐。然后一股風(fēng)地跑了。
劉鮮花看著遠處一前一后漸漸走在一起的李明義和王芬芬,心里直笑,你倆倒好像兩口子,你又不上班,急個什么勁?。?/p>
一會兒樓道里漸漸地安靜了,該走的都走了。
劉鮮花回頭看,那個男人也抽完煙走了。劉鮮花就提著手提袋向菜市場走去。
四
劉鮮花走進小區(qū)大門時,一個人問,買菜回來了?劉鮮花答道,啊,回來了。仔細一看竟是那個趴窗戶抽煙的男人,穿著天藍色T恤衫的男人在早晨的陽光下顯得很和善,劉鮮花就有了想搭話的欲望。
一個人乘涼吶?
男人笑了,是啊哈哈和老婆還有孫子一起。然后指給劉鮮花看。劉鮮花順著男人的手指看過去,不遠處有一個約三歲的小男孩在花壇前玩耍,一個胖胖的女人松松垮垮地坐在花壇臺子上拿眼看他們,手里拿著一個皮球。女人的眼光很復(fù)雜,這讓劉鮮花的心里覺得有些冷而且還很不舒服。
劉鮮花說,都有孫子了,大哥你好福氣。
是是,呵呵。
回到家后,劉鮮花的腦海里依然是女人那雙很冷的眼睛。
晚上照例很熱,屋外云層很黑很厚,悶得更厲害了。劉鮮花來到臥室,黑暗中透過窗簾看到對面窗口上的煙頭一閃一閃的,像夜里貓的眼睛,有些邪惡。感覺總有一雙復(fù)雜冰冷的眼睛投向這里,劉鮮花有些害怕。
五
快凌晨一點的時候,王芬芬和李明義前后腳一起回來了。周圍很安靜,王芬芬回來的腳步聲很響。劉鮮花聽到王芬芬掏出鑰匙開門,然后“砰”一聲,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一會兒又聽到一陣腳步聲,是男人的腳步聲,很重很響,有點凌亂,還聽到男人粗重的喘息聲“”的嘔吐聲,劉鮮花知道這肯定是樓上的李明義。李明義能喝酒是醫(yī)療系統(tǒng)都知道的事情。李明義經(jīng)常喝醉酒,不過晚上喝得再怎么嘔吐,第二天照樣精神飽滿,而且還能準(zhǔn)確無誤地做白內(nèi)障晶體置換手術(shù),從不出差錯。就連劉鮮花的老公都說,天生當(dāng)大夫的料沒辦法。不過何美麗最煩老公喝酒,兩口子經(jīng)常為這個打架。是打架,他們從不吵架。打架的時候,樓下能聽到摔東西和扭打時的錯亂腳步聲還有喘息聲,其它什么聲音都沒有。最令人瞠目的是,第二天兩人照樣上班下班,沒事人一樣!
李明義沉重的腳步進了家門,踢里踏啦的換鞋聲傳到了劉鮮花的耳朵里。劉鮮花想,何美麗睡了嗎?何美麗要是沒睡,馬上就要開演打架的橋段了。李明義每次喝酒回來,何美麗都要和李明義打一架,這架有時小有時大。小架,只能聽到悶悶的捶打聲,還有錯亂的腳步聲,只一會兒就消失了,然后安然度過一夜。大架,是玻璃器皿摔碎的聲音伴錯亂的腳步聲,還有悶悶的捶打聲間帶著沉重的喘息聲,還有男人和女人因為用力嗓子里偶爾發(fā)出的哼唧聲和短促的叫聲,時間一般在一小時左右,結(jié)束時偶爾能聽到椅子被踹倒后賭氣的“砰砰”聲,之后就安靜了。
“砰”,今天的開場白是椅子倒地聲。然后橋段拉開了序幕,是大架。但今天所不同的是,劉鮮花還聽到了男人低低的啜泣聲,還有女人壓抑的哽咽聲。
劉鮮花想,今天的架打得有點狠了,是不是誰受傷了?劉鮮花睡不著覺了,從床上站起來,來到窗前,黑暗中看到,對面四樓陽臺上有一個紅色的煙頭在那閃啊閃,像貓在夜里的眼睛。劉鮮花就想,天太熱了,看來也有人熱得睡不著覺啊,看這天要是能下場雨就好了。
后半夜,下雨了。風(fēng)吹進窗戶,紗簾被掀起很高。劉鮮花被雨聲催眠,一覺睡到天亮。
六
王芬芬一早起來,頭疼得厲害。昨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了,請了二院的院長、科主任李明義還有相關(guān)大夫護士一大群,吃飯的時候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喝得雜,紅酒白酒啤酒一起喝,很容易醉的。吃完飯后,大家不盡興又去了歌城唱歌,又是一通啤酒猛灌,王芬芬連自己是什么時候回到家的都記不清了,進門躺下倒頭就睡。
這筆生意總算是談下來了,好不容易,王芬芬很高興,就沖這筆生意的收益累死也值。
早上的空氣很新鮮。昨晚上什么時候下的雨王芬芬不知道,王芬芬知道的是,今天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家休息一下了。下雨真好。
劉鮮花一覺睡到早晨八點了才醒過來。一個多月了,酷熱讓劉鮮花每天的睡眠質(zhì)量很差,心情也莫名其妙變得煩躁不安。此時涼爽的風(fēng)從窗外吹進來,劉鮮花懶懶地躺在床上,享受著一月以來難得的舒適。下雨真好。
七
這場雨下得很及時,高溫帶來的種種不適都消失了??諝饫飶浡晁熘嗤恋奈兜溃芮逍潞軔芤?。雨還在下,好像老天要把一月以來所有的憋悶都要釋放出來一樣,嘩嘩地下著。雨落到地上,地上被砸出一個個小水泡,像死魚臨終時吐出的泡沫。窗外幾個孩子踩著雨水,歡快地跑著。
晚上,后面四樓的窗戶突然亮起了燈。常年從來不拉開的窗簾一下全部拉開了,陽臺上燈火通明,有一些人影晃動,那個像貓一樣趴窗戶的男人并沒有出現(xiàn),空氣中似乎多了一些緊張和忙亂的氣氛。雨還在下,不過小了很多,這雨反射出了夜晚不易察覺的一絲凄惶。
凌晨一點的時候,后面新樓樓下的開闊地上突兀地搭起了兩個辦喪事的綠色帳篷。遠遠地,那個男人還有一些男人女人在走來走去,影影綽綽地,很忙碌的樣子。小區(qū)的大門口的一棵樹上,綁上了一個色彩俗艷的紙扎花圈。陽臺上,空空蕩蕩。人們正忙碌于樓下的帳子之中。這是在辦喪事。男人胸前戴了一朵白花,一臉憔悴。雨天里彌漫出一種情緒讓人有些壓抑恐懼。
夜里,劉鮮花做了一個噩夢。夢里,劉鮮花穿著睡衣行走在一個無人的空房子里。劉鮮花想要到自己的臥室去,可是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房間。劉鮮花有些害怕了。我這是在哪里?。炕艁y中推開了一扇門,發(fā)現(xiàn)是那個男人的房間,里面被子散落在地上,那個胖胖的女人抱著個皮球坐在那里,直直地拿眼看著她。呀!我怎么到他的房間里來了呢?突然聽到身后有粗重的喘息聲,劉鮮花轉(zhuǎn)過身去一看,媽呀!那個男人穿著天藍色的T恤衫,在黑暗中沖著劉鮮花笑。眼睛里滿是血絲,像貓的眼在黑暗中透著兇光,紅紅的很嚇人,劉鮮花一聲驚叫,醒了。拿起手機看了看,凌晨三點。起身走到窗前,劉鮮花的心還在“怦怦”直跳。窗外,燈火通明,有好些女人在帳篷里說笑著疊紙錢,還有一些男人在喝酒劃拳打牌,空氣里飄來酒和煙火的氣味。人們在守夜。
第二天,雨停了。帳篷里時不時有人來祭奠,上香,鞠躬,答禮,然后坐在凳子上吃飯,吃那種白事才有的大鍋燴菜。隱隱地有哀樂伴著人聲飄來飄去地響。人們沉浸在悲傷而又歡樂、沉痛而又無關(guān)自己的熱鬧之中,就好像春游野餐換了一個地方。
帳篷是在第三天的早晨五點拔起的。隨著一陣熱鬧火爆的鞭炮聲響起,樓口眾多的各色汽車,還有那些男人女人們,在鞭炮聲還有揚起的白色煙霧中倏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樓下的那片空地空蕩干凈得好像被雨水洗過一般。
八
日子過得真快,轉(zhuǎn)眼九月。
北方的九月溫度不高,每天只有二十五六度,涼爽舒適。劉鮮花的心情也隨著降下來的氣溫輕松愉快起來。那個男人自從喪事之后,就再也沒有趴過窗戶。陽臺上的窗簾也拉開了,晚上經(jīng)常亮著燈光,很亮地亮著。劉鮮花白天不用刻意地關(guān)窗拉簾子,夜晚也不需要關(guān)燈開著整扇窗戶睡覺了。九月,夜里還是有些涼了。
劉鮮花還是每天早晨在樓下鍛煉身體。鍛煉的時候,抬眼就能看見那個男人趴過的窗口敞開著,沒人,窗簾也拉開兩邊,玻璃擦得很干凈。劉鮮花就轉(zhuǎn)過身子面朝樓口鍛煉。一會兒劉鮮花看到何美麗的老公李明義夾個公文包走了出來,見了劉鮮花,很客氣地點了點頭,鍛煉吶?
劉鮮花邊擴胸邊回答,啊,上班呀?
啊,哈哈。對方答,然后步履匆匆地走了。
一會兒,劉鮮花看到何美麗走了出來,何美麗穿著很鮮亮的綠色長裙嫩黃色的亞麻短袖,很清麗的樣子,頭發(fā)高高地盤在腦后,走起路來輕盈傲慢。見了劉鮮花嘴角動了一下,就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混合著來蘇水的味道飄進劉鮮花的鼻腔,劉鮮花不由得“哼”了一聲。
這時候王芬芬在陽臺上沖劉鮮花喊,劉姐你這樣鍛煉能起什么作用啊,強度不大,要不你繞著小區(qū)跑兩圈?
劉鮮花就笑,喲,今天心情看來不錯??!下來!一起買菜去?
好,你等一下,我化個妝就來。王芬芬笑得很開心。
樓道里漸漸地安靜了,該走的都走了。
劉鮮花回頭看,那個男人的窗口空空蕩蕩。劉鮮花就和王芬芬提著手提袋向菜市場走去。菜市場的菜很多,劉鮮花和王芬芬買了好多,天氣一涼爽,人就有胃口,想吃的東西還真不少。
九
日子又過去了一陣。中秋國慶期間,劉鮮花被以前的同事約著,出去旅游了一趟。這回開了一次洋葷,坐游艇環(huán)游了日韓,大開眼界。沒老公陪,也不能虧了自己吧。不過一開始,她是猶豫的,不想去,老公很大度,表示堅決支持,還專門給她的支付寶匯來5000元,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玩得開心,回來了,日子還得繼續(xù)過。
這一天,劉鮮花去菜市場買菜,迎面過來一對男女。
男的問劉鮮花,買菜呢?
女的說,喲,買的還不少呢,劉姐一個人吃得了嗎?
問話的男人是那個趴窗戶的男人,男人看上去心情很好,一臉幸福。那個女人居然就是五樓的何美麗!何美麗的頭發(fā)沒有高高地盤在腦后,而是隨意舒適地披在肩上,顯得那么溫婉美麗。身上的味道一如從前。
劉鮮花錯愕之下問,前一段時間是誰過世了?
男人說,是我愛人。
啊是嗎?不是上次見時還好好的么?
男人說,胃癌晚期。發(fā)現(xiàn)就已經(jīng)晚了。一直都不知道啊,耽誤了。想想心里難受啊,唉。
拿著菜的何美麗和那個男人,就這么站在秋天很好的陽光下在繁亂的菜市場里和劉鮮花說著話。
男人說,我們結(jié)婚了,昨天。
啊?劉鮮花吃驚地張大了嘴。
劉鮮花突然意識到自己吃驚的表情會引起誤會,就趕忙說,那,恭喜恭喜了,嗨!挺好的吧。
何美麗微笑著,細語道,我們很好。在秋天的陽光下,何美麗看上去那么溫婉那么清麗,全沒了之前的清高孤傲,柔和的聲音聽上去那么好聽。劉鮮花突然覺得,男人和何美麗站在一起時看上去那么般配,那么和諧,簡直天生一對。
劉鮮花提著菜上樓時,迎面又遇上兩個人,手挽著手,親密地說笑著走下樓來,和劉鮮花打了個照面。
劉姐,買菜去啦?竟然是王芬芬和李明義!
劉姐,月底我倆辦婚禮,到時你可要來啊。王芬芬親密地湊到劉鮮花的耳邊小聲說。
一定要來啊。李明義也說。然后兩人笑嘻嘻地挽著胳膊走了。
啊?!劉鮮花看著王芬芬和李明義的背影吃驚地張著嘴半天合不攏?;氐郊遥瑒Ⅴr花就迫不及待地給老公打電話,把見聞給老公講了一遍。
劉鮮花咬著手指臆想道,老公,你說那個女人會不會是被何美麗和那個男人害死的?何美麗可是消化科的大夫啊,老公你說王芬芬是不是早就知道何美麗就是那個男人大學(xué)時的女朋友?。坷蠲髁x肯定也知道。老公你說他們是不是之前都盼著那個女人死呢?或者,一起預(yù)謀好的?老公你說呢?你在聽嗎?
老公在電話那邊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老公恢復(fù)神志般地說,老婆你真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啊,你不從事作家這個職業(yè)都瞎了啊。
老公,你說這人多難捉摸啊,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暈死了都。
哈哈,我聰明的老婆都暈了,可見故事多曲折啊。老公打趣地說。
劉鮮花突然很想老公了,老公我想你了。你啥時候回來啊。
還早呢,這才幾個月啊。
想我嗎?
想啊。
都哪想???
哪哪都想。
那我看你去吧,我一個人害怕。
怕啥嘛,要來就來吧。
……
窗外,秋高氣爽,樹葉被風(fēng)吹得嘩嘩直拍手,遠處有建樓的攪拌機轟隆隆地響。劉鮮花獨自在家中收拾行裝,她就要去另一個讓她心心牽念的城市了,那個城市的一個角落,生活著讓她見了煩離開又掛念的人。她的心中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還有一股莫名的無奈和惆悵。生活,似乎被一點點抽空了。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