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應(yīng)坤

一

這是由許許多多真實(shí)片段串起來的短篇小說。許多人認(rèn)為，真實(shí)的故事沒有多大意思，至少缺乏讀者所期望的浪漫和新奇，所以，不愿意看真實(shí)故事的人，越來越多了，尤其是現(xiàn)代。在穿越劇和宮廷劇橫行天下的今天，估計我寫的這篇短篇小說，沒有幾個人愿意看。

愿意不愿意看，是你的選擇，不過我要很負(fù)責(zé)地提醒你，不看，你會后悔的;但是，我要是不把這些故事寫出來，我也會后悔的，因?yàn)?，這是一個跨越一百多年的故事。

言歸正傳。

在淮河地區(qū)的臨水縣，有一個很不顯眼的小村莊叫老鴰巷，孤零零的躺在臨水縣的東北角，與周圍的村莊距離較遠(yuǎn)，形成不了實(shí)際意義上的鄰居，更不存在巷子。所以，直到如今，人們也弄不清老鴰巷的真正含義。老鴰巷村民組的西北拐，有一口大塘，沒有統(tǒng)一的名字，一百多年來，叫它什么的都有，什么“迷惑塘”，“鬼塘”，“猛獸塘”，“神塘”，新中國成立后，地方官員覺得以上的名字太恐怖，有損社會主義的新中國的臉面，費(fèi)了不小腦筋，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葫蘆塘，這是根據(jù)水塘的形狀起的名，塘兩頭尖，中間大肚子，像葫蘆，故名。

塘很大，粗略測量了一下，約一百二十五畝;上端貼著農(nóng)田，下端連著淮河的支流，從不干涸;水很深，具體多深，沒人敢實(shí)際下去測量，有一年，幾個年輕后生喝過酒，借著酒勁，找了一根繩子，很粗的那種，農(nóng)村拴老牛的繩子，大約三丈長，又找了一塊大石頭，把石頭和繩子捆綁好，試著往塘內(nèi)放，結(jié)果繩子瞬間沒有了蹤跡。

其實(shí)葫蘆塘的水，遠(yuǎn)沒有那么深，喝過酒的小子們，也許是心里恐懼，慌亂中把繩子錯放到最深的地方了，也許是手心發(fā)軟，早早把手中的繩子中途脫手了，反正，葫蘆塘的邊緣和下游，以前，人是可以在里面洗澡的。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老鴰巷人不少，地也多，別的村民組人均耕地不到2畝，老鴰巷人均占地近4畝。莊稼人種田最怕干旱，更怕澇災(zāi)，特別在抗御自然能力比較低的時代，農(nóng)人基本上靠天收。但是，老鴰巷不！老鴰巷從來沒有被淹過，更沒有受過旱災(zāi)，絕對的旱澇保收。論經(jīng)濟(jì)條件，在整個村乃至這個鄉(xiāng)，都是首屈一指的富裕村民組。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別的村莊還都是土坯房的時候，老鴰巷家家就蓋起了磚瓦房，有的家還蓋了樓房。

按說，這么好的村民組，附近村莊的人，做夢也想成為老鴰巷的一員吧，恰恰相反，人們一提到老鴰巷都是滿臉的不屑：財旺人不旺，有什么好的！

1960年，實(shí)行集體農(nóng)莊的時候，通常幾個村民組并成一個村民組，但其他村民組的人，就不怎么樂意老鴰巷的人并入，當(dāng)然，老鴰巷的人也不想搬出去，所以，這島一樣的村莊就一直保持下來了。

什么叫“財旺人不旺”呢？這需要從頭說起。

年代久遠(yuǎn)，故事也多，我只能撿重點(diǎn)講，而且要考慮到點(diǎn)和面，既要照顧到不同時代的階段性，還要照顧到老鴰巷四大姓的代表性，這故事真不好講。

二

老鴰巷總的來說分四大姓，周，吳，鄭，王，百家姓的第二句話，全部在這里。據(jù)言傳口授，最早有記錄的一件事，是周家，準(zhǔn)確地說是周傳行爺爺那個年代，一個夏天的晚上，周傳行的二爺爺拉著老牛去“打汪”，牛自己“噗通”一聲走下去，正悠閑地甩著尾巴，驅(qū)趕身邊的蚊蟲，突然，不遠(yuǎn)處卷起一個巨大的漩渦，牛驚駭?shù)叵胪渡吓?，還沒等調(diào)轉(zhuǎn)身子，突然沉下去了。

整個過程，不到點(diǎn)一根煙的時間。

周傳行的二爺爺嚇得拔腿就跑，一路上摔倒好幾次。

他回到家，跪在地上，把整個過程描述了一番，講著，講著，眼淚就跑出眼眶，說自己沒有用，居然把周家最大的家業(yè)敗壞了，自己掌自己的臉，臉都打腫了。

周傳行二爺爺?shù)脑挘依锶税胄虐胍?，外面人更覺得是講聊齋，人們見到他，都像見到怪物一樣，眼睛中飄出譏諷、蔑視、不信任的光芒來，開始時，有人以戲謔的口氣，問他整個過程，他也就像遇到恩人似的一個勁地傾訴，這些人聽完故事，常常要做出一個教訓(xùn)他的動作，要么用指頭輕輕地敲他幾下腦袋，要不朝他干癟的屁股象征性地踢一下，然后罵道：騙你老子么！哪有這等事！

周傳行的二爺爺渾身是嘴，也講不清楚老牛丟掉的事了，他就白天發(fā)愣，晚上做夢，夢見老牛朝他搖頭搖尾巴，慢慢走近他，用舌頭舔他的胳膊。

一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就這樣半癡半呆的，媒婆不愿為他說媒，家里人看他不夠機(jī)靈，認(rèn)為，即使找了婆娘，也不能弄一碗飯給人家吃，索性就放到腦后去了。當(dāng)然，周傳行二爺?shù)男乃家膊辉谄拍锷砩?，丟牛事件過去五六年了，他還是念念不忘老牛的事，他多么希望，有任何一個人包括父母姊妹，相信他講的整個過程沒有虛假，牛就是在水塘里消失的，但沒有人相信。

一年夏天，他睡到半夜，突然聽到有牛的叫聲，多么熟悉！他趕忙跑起來，順著聲音走過去，此時，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輕柔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親切，他順著聲音走到葫蘆塘邊，脫下褲子，慢慢走下去，漸漸地，整個人沒有了身影。原本平靜的水面，此時卷起渾水。

第二天早晨，周家人站在水塘邊上，望著周傳行二爺爺?shù)亩萄潱床挥?。人，往往就是這樣，活著的時候，哪怕他就是一棵草的價值，但是，一旦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活著的人們，心中還是有一絲絲的不舍和懺悔，因?yàn)?，這棵草，也是上天和造物主的產(chǎn)物，他生前所遭受到的所有屈辱和誤會，在死亡前，一筆勾銷。

本著鄉(xiāng)下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古訓(xùn)，周家人，還有其他三姓，都拿起滾鉤、鐵鈀、旋網(wǎng)，在葫蘆塘四周打撈，忙了幾天，只找到半只胳膊，人們這才確信，人，已經(jīng)不在了。

半只胳膊，等同于周傳行二爺爺?shù)娜?，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中，裝在棺材內(nèi)的胳膊落葬。

三

老鴰巷的人，一直都相信，葫蘆塘面積大，水深，幾百年沒有干旱過，里面一定潛伏著大鱉、大魚、大蛇、大黃鱔等水生動物，并沒有往其他方面多想。

周家老二，周傳行的二爺爺，褲子丟在岸上，水中只有半只胳膊，人們只認(rèn)為他不在了，并沒有深究他是怎么死的，那只胳膊是怎么回事。

也許，生前就不受人們待見的人，死后人們更不會放在心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假如，當(dāng)初死了的人不是周家老二，而是妻兒滿室的人，人們還會這樣不考慮胳膊是怎么斷的嗎？

上天就這么作弄人。在周家老二死后的第二年，吳化賢的四爺爺，號稱吳家老四，在葫蘆塘釣魚。通常，這里的魚，不咬鉤便罷，咬鉤都是大魚。那天，氣候悶熱，一些手指頭大小的苗魚，在水面上露著頭，艱難地呼吸著，這類魚通常是不咬鉤的，吳家老四眼睛瞅花了，胳膊舉疼了，居然沒有釣到一條魚，正懊惱，突然，魚鰾猛地一沉，他意識到魚上鉤了，便快速地甩了一下魚竿，誰知，甩不動，魚鉤被一種沉甸甸的物體咬住了。他用盡全身力氣，擔(dān)著魚竿，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魚竿斷了，但并非那種干凈徹底地斷，而是藕斷絲連，竹竿的柔韌性就體現(xiàn)在這兒。吳家老四心里想，奶奶的，魚沒有釣到，總不能鉤讓魚叼走吧，傳出去非讓人笑掉大牙不可！他就把鞋脫了，下塘，不遠(yuǎn)處一個浪花打過來，噴了吳家老四一頭一臉的水珠，他正準(zhǔn)備往前走，突然，又是一個浪花，他整個人不見了。

遠(yuǎn)處打豬草的鄭家老五，親眼看見吳家老四下了水塘，至于怎么不見的，他一點(diǎn)不知。

吳家人過于悲痛，只顧哭，也不提打撈尸體的事。好心人悄悄提醒，要不要幫忙，大家一起打撈？吳家老四的娘說什么也不同意打撈，怕滾鉤、鐵鈀等器具破壞了完整的軀體。那幾天，葫蘆塘四周搭上庵棚，設(shè)上靈堂，連續(xù)叫魂4天，最后把吳家老四生前所有用過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焚燒，撒進(jìn)塘內(nèi)。

由于沒有找到尸體，也就沒有查到任何蛛絲馬跡，吳家老四生前又不會鳧水，是個旱鴨子，所以，究竟他是淹死的，還是被什么東西殘害的，無法認(rèn)定。

但是，不管怎么講，這口塘已經(jīng)搭上兩條人命和一條老牛，想起來也是很嚇人的，莊上人對葫蘆塘也就有了幾分畏懼：要么，里面有鱉精，蛇精，要么，里面有水鬼，他們便把封存了十多年甚至幾十年的故事，有鼻子有眼的一一道來。

他們說，十二年前，鄭家老五在葫蘆塘釣黃鱔，遇到一條大黃鱔，死死用尾巴纏住竹根，就不出來，嘴都被鉤出血了，還不妥協(xié)，鄭家老五也不松手，等著路人經(jīng)過，想讓路人搭把手。不一會，吳家老四趕集回家，路過，他就接過鄭家老五手中的釣鉤，鄭家老五騰過手來，揪住黃鱔尾巴，兩人一合力，黃鱔出來了。好家伙！二斤六兩重。按照老人們的經(jīng)驗(yàn)，這么大的黃鱔，基本上成精了，絕對不能吃，只有賣。鄭家老五蹲在街頭上，半天沒有賣出去，正要準(zhǔn)備回家，一個武術(shù)教頭領(lǐng)著一幫徒弟，大搖大擺路過，看到了地上的黃鱔，興奮得只拍巴掌，也不問價格，扔下一塊銀元，笑哈哈就走了。

一個月以后，那個武術(shù)教頭，一早起來，吐了幾口鮮血，臨時就一命歸天。

講到水鬼，他們講的是鄰村的一個水塘，說是一家弟兄四個，夏天晚上一起耕作回來，下塘洗澡，先下去的老大，喊腿被什么拽住了，于是老二去救他，不料也被拖進(jìn)深水里，然后，老三，老四，也下去了，最后都被水鬼解決了，后來，尸體全部浮上來了，耳朵和鼻孔都是淤泥。

故事說到這，有心的讀者應(yīng)該想到一個問題：既然，人家弟兄四個淹死之后，尸體能夠浮上來，為什么周家老二、吳家老四，明明死在葫蘆塘內(nèi)，尸體沒有浮上來？

既然尸體不見了，就說明塘內(nèi)，有什么東西能把尸體吞噬或者吞食了。

水鬼是不吃人的。

黃鱔精，鱉精，蛇精，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人的尸體吃了。

尸體到哪兒去了？

四

鄭家老五堅定地認(rèn)為：葫蘆塘內(nèi)有水怪！而且這水怪應(yīng)該比老牛都大。

水怪，都只是傳說，誰也沒有見過。聽老人們說，凡是發(fā)大水的年份，都有水怪、蛇精之類的，在深水處推波助瀾，唯恐天下不亂，要不然，大江大河內(nèi)，不會興風(fēng)作浪。

鄭家老五的觀點(diǎn)，沒有人附和，也沒有人抬杠。老實(shí)的莊稼人覺得，人死了已經(jīng)挺傷心的了，再說其他的，只會徒增煩惱，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

沒有人附和，就說明村里人不認(rèn)可自己，鄭家老五覺得很沒面子。他決定要找出真憑實(shí)據(jù)，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

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他經(jīng)過葫蘆塘跟前，都要多看幾眼，他不明白的是，這個水波不興的大塘，里面怎么會有水鬼水怪呢？有的話，哪里又是藏身之地呢？

他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了。

有一段時間，他每天吃過晚飯，身上帶一把尖刀，悄悄來到塘的一側(cè)，躲在雜亂的蘆葦和垂柳下，他就不相信，水鬼，水怪，能一直潛伏在水里，一頭不露。

他的煙癮很大，但他沒有抽煙，他怕煙頭閃出的火星被水鬼水怪發(fā)現(xiàn)。

有一天晚上，天上炸了幾聲悶雷，便再也沒有什么動靜。雨下不來，是最煩人的，除了熱，還悶的要死，人仿佛被裝進(jìn)了套子里。

塘邊的青蛙一聲聲叫起來，蚊子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昆蟲，在空中飛舞著，橫沖直闖，鄭家老五的臉上，眼睛里，鼻子上，都被昆蟲襲擊了。

奶奶的！你們悶了，熱了，知道亂飛亂蹦，人，悶了，熱了，找誰出氣？他想。

他準(zhǔn)備打道回府了，覺得在這里陪蚊蟲過夜，真有點(diǎn)對不起自己，何苦呢？

就在他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水面中央，好像刮起了旋風(fēng)，這旋風(fēng)來自于水底，瞬間塘面上浪花飛濺。

旋風(fēng)之后，水面上冒出一個形狀不規(guī)則的東西，有桌面子那么大，模樣看不清，但是，卻在轉(zhuǎn)動，一會浮，一會沉。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他仿佛置身在夢中。

他揉了揉眼睛，努力使自己看得清楚一些，這時候，水面恢復(fù)了原先的平靜。

那晚回家，他一夜沒有睡著，興奮和恐懼，把他折磨得頭都大了。他在想，是不是把這所見所聞?wù)f給人們聽，讓他們頭腦里有一根弦，不要再靠近葫蘆塘;他又在想，萬一他說了這個事，人們不相信他，甚至小瞧他、排斥他，把他當(dāng)做周家老二，那又怎么辦？周家老二是一個年輕孩子，可以不顧及別人的眼光，可他鄭家老五是父親，是丈夫，他不能因?yàn)橄坛蕴}卜淡操心，害了家人。

早晨第一縷陽光擠進(jìn)門縫的時候，他睡著了。睡得正甜，有人站在床前嘰嘰喳喳的，他猛地一驚，看見王家三寶子正哭喪著臉，說他大清早遇到鬼了，趕著老母豬去配種，經(jīng)過葫蘆塘的時候，老母豬突然不走了，用棍嚇唬它，也不走，腿像被釘釘在地上。我正納悶?zāi)兀@天蓬元帥一頭扎進(jìn)塘里，舒舒服服地游著，越游越遠(yuǎn)，我急得直跺腳，管什么用呢？這時候，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xiàn)了！塘里的水呀，突然晃動起來，還有什么奇怪的聲音，老母豬也像受到了驚嚇，想扭頭上岸，沒想到，滾動的水花包圍了它，臨時就看不見豬了！

豬該死了！鄭家老五說，死就死了，你找我干什么呢？

誰說不是呢！該死！我琢磨，這葫蘆塘里真有水怪，不是水鬼，也不是蛇精、鱉精。

你怎么知道不是水鬼，不是蛇精，不是鱉精？鄭家老五一臉的不屑。

大天亮的，不管什么鬼呀，精呀，都不敢露面的，他們還是怕人的。只有水怪，白天晚上都敢出來。王家三寶分析著。

鄭家老五不再接話。他怕一不小心，把昨晚的事情講出來了。

王家三寶見鄭家老五，對這意外發(fā)現(xiàn)絲毫不上心，就搖搖頭走了。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來，對鄭家老五豎起大拇指，說，你，你簡直就是神仙，我服了！

五

時光的大圓盤輕輕一轉(zhuǎn)，幾十年就沒有了，這一年，是1975年，鄭家老五成了五爺爺，王家三寶成了三爺爺，走路直喘氣，講話也吐字不清，就像桃樹上熟透的桃子，一觸碰就凋落，步入人生的末季。

周家老二，吳家老四的事，已經(jīng)成了幾十年的老黃歷，沒有多少人提起，漸漸被人遺忘。

這些年，人們只知道老鴰巷平安無事，但是，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會平安無事。

那天早上，王家三寶走出鄭家老五的屋子，滿心的委屈，想對別人倒出來，哪怕是對七八歲的孩子。可惜的是，他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碰到。

回到家里，老婆問他老母豬到哪里去了，他開始埋著頭，一聲不吭，一個勁地吃煙，把自己裝進(jìn)繚繞的煙霧中。

他心里疼啊！一頭老母豬的錢，一家人一年也掙不上來。

說起來，人們可能不會相信，在那貧窮饑餓的年月里，有時候一個孩子的命，未必比一頭豬的命尊貴。何以見得？貧窮的時代，貧窮的人家，孩子都多，孩子多，命就賤，當(dāng)小貓小狗一樣對待，餓不死就算命大。許多時候，家里丟掉一只雞一頭豬會及時發(fā)現(xiàn)，但是，家里五六個孩子，晚上少了一個，未必會發(fā)現(xiàn)。

老婆又一次問他：老母豬呢？啞巴啦？

老母豬嫁人了！王家三寶說。

嫁到哪里去了，你該要講一聲吧？老婆帶著哭腔。

嫁給水怪了。

過了許多天以后，王家三寶才把老母豬的事講給老婆聽，但是剪頭去尾的，不全面。

是鄭家老五讓他不要多講的。他說，在老鴰巷，誰要多講，誰就得倒霉！而且，別人還不信。

王家三寶愣了一會，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咧，是咧。

鄭家老五又說，你，我，知道這屌事不講出來，罪過，罪過，但是，我倆可以暗中幫助老鴰巷的每一個人。

說做就做。他倆提議，老鴰巷的大路要改道，遠(yuǎn)遠(yuǎn)離開葫蘆塘，這晦氣的大塘，走在跟前，心里就不舒服，一定要躲開，眼不見，心不煩。

其他人說，有道理，改！

第二年就改了。

葫蘆塘，仿佛跟老鴰巷沒有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

每當(dāng)看到不懂事的孩子，在葫蘆塘跟前玩，鄭家老五，王家三寶，隨時發(fā)現(xiàn)，隨時走過去，把葫蘆塘講得恐怖至極，孩子伸著舌頭跑開了，再也不敢去。

老鴰巷就那幾家人家，這樣做，效果是明顯的。

效果再明顯，也是過去的事了。

經(jīng)常性的平安無事，就像養(yǎng)在蜜罐中的大頭螞蟻，最容易出事，風(fēng)燭殘年的鄭五爺和王三爺，憂心忡忡。

時代不同了，一些大人們變得任性，孩子們變得更任性。窮苦歲月中熬出來的人，往往知道生活的艱難和日子的不容易，在許多方面有著大同小異的經(jīng)歷，因而共同語言和切身感受，就有了一致性。所以，當(dāng)初還是中年人的鄭家老五和王家三寶，站在葫蘆塘的岸邊，對頑皮孩子的阻止，對大人的規(guī)勸，都相信。

后來，這話，就越來越不靈光了。

話，沒人聽，人也跑不動了，于是就有了下面的事情。

是個特別炎熱的夏天，白花花的陽光潑在身上，渾身有針扎一樣的不舒服。大人們中午飯碗一放，迷糊一會，孩子們可不，在他們的世界里，盡情地玩耍，逮蜻蜓，捉知了，搗喜鵲窩，然后，蹲在葫蘆塘岸邊洗臉，洗頭。那時候，葫蘆塘水位已經(jīng)往下落，大人蹲在岸邊，手臂長，洗洗臉，洗洗手，倒不是一件難事，小孩子不行，一只手緊握著岸邊的垂柳，一只手在塘水中操水，整個重心向塘內(nèi)傾斜。鄭家老五的小孫子，突然，手一軟，人整個地掉到塘里，露著頭，一起一伏，喊“救救我”，小伙伴們傻了眼。這時，王家三寶的孫女，慌忙把手中搗喜鵲窩的竹竿遞給他，在他抓住竹竿的一瞬間，女孩也被拉進(jìn)塘內(nèi)，兩顆黑乎乎的腦袋，一會就不見了。這時，孩子們?nèi)鐗舫跣?，一路哭喊著，跑回老鴰巷?/p>

村莊離葫蘆塘一里多路，不算近。人們喘著粗氣，跑到葫蘆塘岸上，平靜的水面，只有蜻蜓在點(diǎn)水。

孩子的家長，倒在地上就不起來了，昏厥過去，這時代，已經(jīng)實(shí)行計劃生育，一家就兩個孩子，孩子顯得金貴起來。個別膽大的家庭，也許會有三個孩子，但無論如何，比起以前的五六個孩子，少多了。

以前常用的滾鉤、鐵鈀等銳器，從吳家老四墜塘?xí)r，就不再采用，現(xiàn)代的年輕父母更不會采用。怎么辦？難道孩子就這樣不明不白丟了？

人們想到了抽干葫蘆塘內(nèi)的水。

這需要向大隊(duì)干部、公社干部打報告，征得兩級政府（老百姓把大隊(duì)一級也當(dāng)作政府）同意才行，葫蘆塘是所有群眾的塘，不是單單老鴰巷的塘，擅自抽水，影響種莊稼，那是不行的。有一年，老鴰巷一頭耕牛老了，耕作時腿瘸了，三月兩月不見好，活不能做，還要人養(yǎng)著它，生產(chǎn)隊(duì)開會，一致同意宰了它，肉，一半分到戶，一半挑到集上出售，誰知在出售時被公社干部發(fā)現(xiàn)，追根查源，帶走了鄭家老五和王家三寶，在公社蹲了一個星期的學(xué)習(xí)班。

很快答復(fù)就下來了：不準(zhǔn)抽水。原因有二：1、正是抗旱季節(jié)，葫蘆塘的水，經(jīng)過幾道手，全大隊(duì)都用得上;2、塘大水深，也無法抽干。

于是，又是一陣錐心的哭泣。一個夏天，鄭家、王家的婆婆媳婦們，眼睛都紅紅的。

那年，葫蘆塘仿佛瘋了，外地來放鴨子的幾個人，一夜之間都不見了，第二天，水面上飄起一層鴨毛，這些沒人看護(hù)的鴨子，散放在老鴰巷的田野內(nèi)。

縣，區(qū)，公社，大隊(duì)，四級干部都來了;公安局的人，公社政法干事，也來了，忙了十幾天，也沒有做出任何結(jié)論。

干部們臨走時，開了一次社員會，再三強(qiáng)調(diào)，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不要說水怪、蛇精之類的話，誰說了，責(zé)任自負(fù);現(xiàn)代不清楚的現(xiàn)象，多了去了，科學(xué)上解答不了，但總有一天會弄清楚的。

葫蘆塘，人們什么時候才能弄清楚你的真面目呢。

那些年，人們天天巴望著葫蘆塘的上游缺水，最好是斷水，滴水沒有，那樣，葫蘆塘就成了旱塘。旱塘，人們就不用成天提溜著心，好日子沒好過了！

老實(shí)巴交的老鴰巷人，實(shí)在是被接二連三的古怪事弄怕了，氣糊涂了。他們難道就沒有想過：葫蘆塘沒水了，他們莊稼怎么種？老鴰巷除了指望葫蘆塘灌溉，別的還有塘嗎？

六

責(zé)任田到戶的第三年冬天，鄭家老五走了，肺氣腫，出氣吸氣困難，一陣陣憋得臉色發(fā)烏，去世的前一天，眼淚巴巴的，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有把葫蘆塘的真相講給老鴰巷人聽，如果講出來了，越傳越多，政府也許會重視的，找科學(xué)家來實(shí)地看看，也許早就解決問題了。

他的話，把人們弄得一頭霧水，后代們想，老人家說胡話呢，這哪對哪呀。

我告訴你們真相！信不信無所謂！老人坐起來，一臉的神秘。葫蘆塘真的有水怪，那家伙，頭有方桌那么大，一動彈，水面上興風(fēng)作浪。

后代們眼睛越睜越大，像聽神話故事，不，比神話還神話。

終究，老人的話，人們只當(dāng)做了臨終的囈語，沒有人相信，更沒有任何人當(dāng)一回事。自以為有點(diǎn)文化的年輕人，誰會相信這神叨叨的故事？

老人帶著遺憾走了，他滿以為這輩子，會有塘水抽干的那一天，塘水抽干就能看到真相，就能證明，當(dāng)初周家老二說的是真話。

打工潮，是在那一年的春天興起的。長到二十多歲都沒有出過門的鄉(xiāng)下人，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便一個個背起行囊，離開家鄉(xiāng)。最早出去的那些人，春節(jié)回家，脖子上打領(lǐng)帶，腳上套著皮鞋，的確神氣。然后，好奇的人們，一撥又一撥走出田野，到了二十一世紀(jì)，村莊內(nèi)中年人和青年人已經(jīng)不多，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王家三爺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身邊只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伴，兒孫們正坐著動車往家趕。他有滿肚子的話，想講給別人聽，但是，沒有聽眾，快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最后的一句話不是交代后事，而是告訴老伴：葫蘆塘里有水怪，我親眼看見的......

老伴糊涂了一會，想到那年的早晨，家里的老母豬糊里糊涂沒有了，又想起這些年葫蘆塘內(nèi)的稀奇古怪的事，她好像突然明白了。

她想追問一句：為什么早不說呢？老頭子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氣息。

不知道從哪年開始的，淮河水位一年年在下降，人們?nèi)庋勰軌蚩吹靡姷南陆?。許多河床，船舶已經(jīng)無法運(yùn)輸。再后來，淮河的支流和末梢，已經(jīng)干涸。

誰也不會想到，2017年的秋季，葫蘆塘的上游居然斷流了。葫蘆塘的水，就開始回流，流到淮河內(nèi)，儲存了一百多年的塘水，因?yàn)樗畹膯栴}，出現(xiàn)了低處往高處倒流的現(xiàn)象。恰好這一年，全縣干旱了一年時間，在現(xiàn)代化的抗旱救災(zāi)活動中，什么工具都有，三下五去二，葫蘆塘的水抽得差不多了。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力量是無窮的，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葫蘆塘，也就那么回事，一個多月，只剩下塘底一點(diǎn)點(diǎn)水了。此時的老鴰巷人，一起央求：不要抽干了，一百多人就靠它做飲用水呢。

干旱還在繼續(xù)。葫蘆塘的水，不抽自少，秋老虎發(fā)起威來，太陽依舊毒辣辣的，老天爺不下雨，還把水往上蒸發(fā)。

從前巴望著抽干葫蘆塘的人，這時候憂心忡忡，怕真的底朝天了，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一個星期天，上午，幾個小學(xué)學(xué)生來到葫蘆塘，突然發(fā)現(xiàn)，塘的中央有一個龐然大物，有加長的大貨車那么長，有瓦房那么寬，身體是圓筒形的，頭部呈方形。沒有肉體，僅僅是一層殼，一個框架。

大人們不信，跑過來一看，傻眼了。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外地人也知道了，開車來看熱鬧。

縣電視臺和省市電視臺記者，扛著攝像機(jī)，忙活了半天，但最終沒有看到電視報道。

有人拍了圖像在微信群和QQ群，后來陸續(xù)刪了，因?yàn)槿簝?nèi)有規(guī)定：不信謠，不傳謠，不轉(zhuǎn)發(fā)不明真相的圖片。

老鴰巷人這下不沉默了，堅決要求政府部門，請國家動物研究院的生物學(xué)專家到實(shí)地勘察，對這個龐然大物做出認(rèn)定。

老鴰巷的男人們自動組織了保護(hù)現(xiàn)場小組，24小時睡在葫蘆塘周圍。

半月后，一行人開車來到葫蘆塘，幾個頭上沒毛的干巴老頭，下到齊腰深的泥塘里，一絲不茍地采集著，拍攝著，忙了好幾天。

一個月后，村民打電話到國家動物研究所，詢問結(jié)果，人家說：正在做化樣和DNA提取。

又一個月，再次打電話去，人家說：正在研究。

第三個月，打電話去，一個女子接的，她說，這動物類似于恐龍，但卻是食肉動物，不好判斷。根據(jù)世界上目前的研究成果，這類動物壓根就不會存在。

村民說，你意思是說，這塘里的動物是假的？不存在？

女子很干脆地說，是的！

一群人氣得頭發(fā)都直起來了。他們現(xiàn)場保護(hù)了幾個月的東西，居然是假的！于是，找來鍬、掀、大砍刀，對著龐然大物的腹部一齊動手，隨著一陣“嘩啦嘩”的響聲，軀體呈現(xiàn)塌方式的態(tài)勢，腹腔內(nèi)暴露出來的大大小小的骨骼，讓人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