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駿

淑芬第一次來，是一個人，豐腴健美，她是來護(hù)理我外公的;再來，衣服就空了，“像輪胎被人扎了洞，一點點漏氣干癟”。后來我在畫像店意外地看見了她的裸體畫：《戴珍珠耳環(huán)的淑芬》。恍惚？恍若隔世。尊嚴(yán)和憧憬未曾因貧困泯滅，也不會被時間沖洗。

一切都在變，一切都在過渡，只有全體是不變的。世界生滅不已，每一剎那它都在生都在滅，從來沒有過例外，也永遠(yuǎn)不會有例外。

——狄德羅

一

一九八七年，秋天的一日，天潼路七九九弄五十九號，過街樓上，我外婆給我吃好早飯，送我去讀書。下半天，北蘇州路小學(xué)，我外公跑到教室門口，穿了藍(lán)顏色中山裝，戴干部帽，面色不大好，還落眼淚水。外公拿我牽走，校門口是老閘橋，蘇州河上秋風(fēng)，卷來一百樣味道，熏了我鼻頭，連打三個噴嚏，想是外婆牽記我了。我一路看野眼，赭石色水面上，一鑊子濃油赤醬，夕陽潑上來，油鑊子煎開荷包蛋，金光燦燦流溢。蘇州河上已難得見到木帆船，一長列水泥機(jī)動船，馬達(dá)聲聲，首尾相銜，似一串大閘蟹，依次鉆過河南路橋、四川路橋、乍浦路橋，徐徐東去。到了第一人民醫(yī)院，外婆困了病床，不聲不響，原來是腦溢血，醫(yī)生開了病危通知單。拖過幾日，外婆沒了。西寶興路辦好喪事，當(dāng)夜，外婆來尋我托夢，我當(dāng)她還在人間，腦溢血，追悼會，反而是噩夢一場。托夢短暫，噩夢倒蠻長遠(yuǎn)，外婆一直沒再回來，媽媽給我辦了轉(zhuǎn)學(xué)，畫畫也不學(xué)了，等于生離死別，因為我要搬家了。

等到寒假，選定良辰吉日，萬里無云，我爸爸借一部黃魚車，車了我跟我媽媽，踏上西藏路橋，鐵桶般煤氣包，像一顆恬靜的原子彈。經(jīng)過天目西路，剛造好的新客站，長壽路筆直往西，我爸爸踏了黃魚車到底，曹家渡迎面而來。滬西電影院的油畫海報，高倉健眺望遠(yuǎn)方，不是《遠(yuǎn)山的呼喚》就是《幸福的黃絲帶》。斜對面豎起一座街心島，依次戳了滬西狀元樓、郵電局、新華書店、大新照相館、恒泰昌綢布店、健民浴室、明華藥房、長江刻字、環(huán)球商店、健民旅舍、工商銀行、華森理發(fā)店，俱是三層樓房門面，鱗次櫛比，形如蜂巢，擠了一作堆，甚為鬧忙，又像軍港入口，立滿炮臺碉堡的要塞。一九八八年的滬西曹家渡，萬航渡路、長寧路、長寧支路，圍出一只三角形，以街心島為圓心，輻射出去五條馬路，像一只五角星，張牙舞爪，撲朔迷離，老話里講“萬箭穿心”，頗不吉利。我爸爸踏了黃魚車，“萬箭穿心”右上角轉(zhuǎn)彎，蘇州河旁邊，三官堂橋下，孤零零戳一棟工房，六層樓，像自來火盒子，萬航渡后路八十五號，底樓一○三室，便是我的新家。

新房子是我媽媽單位分配，五十個平方，一室一廳，煤衛(wèi)獨用，進(jìn)門灶披間，衛(wèi)生間有抽水馬桶，馬賽克瓷磚浴缸。新家還有天井，長條形狀，抬頭看天，二樓到六樓晾衣裳，床單被套萬國旗，內(nèi)衣褲小白鴿，迎風(fēng)蹁躚，躍躍欲飛，水滴滴答答淋下來。我爸爸自家動手，簡單裝修，新房子貼了墻布，鋪了地板、瓷磚，踏了幾趟黃魚車，車來一套舊家具，五斗櫥、樟木箱子、電冰箱、洗衣機(jī)、黑白電視機(jī)。得了新房子，便要上交老房子，我外公搬來同住?？蛷d只有一張棕繃大床，我困床頭，外公困床尾，各裹一條棉被，穿了棉毛衫、棉毛褲，開了電熱毯，塞了熱水袋，三九寒天，室內(nèi)比室外冷，一老一少，堪堪熬過。過好年，我媽媽送我去讀書，曹家渡十三路終點站，電車豎兩根小辮子，環(huán)繞三角形孤島一圈，乘兩站路，到長壽路第一小學(xué)。我認(rèn)得了新同學(xué)，還好無人欺生，都是好小囡。搬來曹家渡頭一年，我平安度過了甲型肝炎的瘟疫時期，外婆不再來尋我托夢，她住了西寶興路鐵板新村，困了骨灰盒頭里，便是大人們講的“死亡”。小囡一旦懂了這點道理，就離長大不遠(yuǎn)了。

我還沒來得及長大，淑芬就來了。她的體量長大，骨骼比常人粗壯，肩胳遼闊，屁股豐腴，形如一卷中國地圖。淑芬有農(nóng)村女人的紅面頰，好在眼睛大，瞳仁里有光，像貓的眼烏珠，美中不足，眉毛稍顯淡薄。淑芬鼻梁高直，人中稍短，嘴唇皮飽滿，若是光線恰當(dāng)，略似敦煌莫高窟造像。淑芬的唇上有絨毛，頭發(fā)濃密興旺，繩子扎了背后，飄來蕩去，光可鑒人，似一匹黑駿馬尾巴，氣味醇厚糾結(jié)，用力吸入肺腔，一滴滴清香，冬日蕭瑟天井，仿佛滿山蔥蘢，綠野仙蹤，月朦朧，鳥朦朧。隔了三十年，我去湖南采風(fēng)，路過一大片山巒，金黃果子的山茶樹，熏人迷醉沉郁，夜里夢著淑芬，她頭發(fā)絲里氣味，才曉得是山茶籽油。淑芬是我叔公介紹來的，叔公是外公的嫡親兄弟。我外公是鎮(zhèn)江丹徒人，少年時光被日本人捉了修路，輾轉(zhuǎn)到得上海，再做工人，娶了我外婆，后來有了我媽媽。我叔公命運不同，長江上跑船，一跑就是四十年，從水手跑到船長，操了船舵，上到重慶，中到武漢，下到上海，萬里長江角角落落，只要可以通船，他跑遍了不止一趟。我六七歲時光，叔公的貨輪開到上海，停了黃浦江上碼頭。叔公吃了黃酒，帶我悄咪咪上船，倒是個奇異世界，柴油跟機(jī)油氣味里，管道像黑夜大腸，彎彎曲曲，內(nèi)臟流了油水，肺葉蒸騰。汽笛一聲響起，我在甲板上摜倒，隨波逐流，輪船已出了吳淞口，要去葛洲壩水電站，運送上海造的電站設(shè)備。要不是我叔公老酒醒轉(zhuǎn)，想起我這小鬼還在船上，旋即在長江口掉頭返航，我就要逆流而上去三峽，望望巫山神女。因為這樁事體，我媽媽意見蠻大，等我再看到叔公，已是一九九○年，農(nóng)歷閏年，一年有十三個月，也是我的本命年。我媽媽是共產(chǎn)黨員，對迷信講法嗤之以鼻，沒給我穿紅內(nèi)褲。我外公倒是命犯太歲，年輕時光留的病根，拆過兩根肋膀骨，等到我外婆走了，外公變成鰥夫，落落寡歡，終日沉郁，早春一夜，外公吃了半斤黃酒，解手昏倒，送醫(yī)院，查出來肝硬化，開了病危通知單。我媽媽托了關(guān)系，每日給我外公打一支白蛋白，先打進(jìn)口的，價鈿嚇煞人，只好再打國產(chǎn)的，也是自費藥。聽聞我外公命懸一線，叔公從鎮(zhèn)江乘火車來上海。我?guī)骞メt(yī)院，到三官堂橋左轉(zhuǎn)，沿了江蘇路，過長寧路、武定路、市三女中，愚園路再左轉(zhuǎn)，便到同仁醫(yī)院。我外公困了病床，手背吊了鹽水瓶，面有黃疸之色。兄弟重逢，叔公無啥好講，嘆氣，吐痰，落眼淚水，點一支紅塔山，又被護(hù)士罵，只好掐掉香煙，難以盡述。后來讀到杜甫“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我便想起叔公來望外公的遙遠(yuǎn)下午。

淑芬是叔公的同村，隔幾日，叔公帶她從鄉(xiāng)下上來，照顧我跟我外公，就是住家保姆。是日，太陽光像細(xì)細(xì)密密金粉，照得微塵亂舞，穿過幽暗天井，灑在我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上。我偷偷看淑芬側(cè)顏，左邊耳朵半透明，曲徑通幽，綻開毛細(xì)血管，蕩一小片粉色耳垂，透光一只耳洞，像春天樹梢，彈出一枝嫩芽，有碧綠葉片，也有深深芯子。畫畫老師教過我，人身上最難畫兩樣，一是手，二是耳朵，既復(fù)雜，又完美，尤其是耳朵，統(tǒng)統(tǒng)是曲線，回環(huán)纏繞，明暗交錯，必是老天爺吃醉老酒，神志無知落脫的副產(chǎn)品。淑芬擺下一只化纖條紋蛇皮袋，一只上海牌女式手提包，灰顏色皮子上，印了外灘風(fēng)光。斜刺里太陽光，從淑芬的左耳亮到右耳，亮出一只單調(diào)、枯萎、衰敗、紅腫的右耳朵，像曬干了的黑木耳，又像風(fēng)燭殘年的我外公。兩只耳朵判若天淵，好像兩只娘胎里出來，拼了同一個頭顱兩邊，弗蘭肯斯坦。至于淑芬的珍珠耳環(huán)，我要再等幾個月才見著。淑芬在我家里頭一夜，我外公還在醫(yī)院，叔公搭了夜班火車回鎮(zhèn)江，我媽媽翻出一條新被頭，讓淑芬困了客廳棕繃大床。我說，我困啥地方？我媽媽說，你也困這張床。關(guān)了燈，我先鉆被頭筒，想到有個女人跟我困一張床，我便穿了棉毛衫、棉毛褲，仰天平躺。等一歇，聽到窸窸窣窣聲音，有人脫絨線衫，靜電噼啪作響，怕是腈綸材料。眠床晃一記，隔壁被頭翻動，氣流撲來，乍暖還寒。我困床頭，淑芬困床尾，她后背心朝我，但是兩只腳長，幾乎碰到我這邊床擋。我跟淑芬靜下來，好像床上沒困人，兩只被頭筒里皆是空心。摒不牢，淑芬終歸翻身，跟我一樣平躺。我看了天花板，微微轉(zhuǎn)頭，望向玻璃窗外天井，月色清艷，我爸爸養(yǎng)的花花草草，牽絲攀藤，老鼠影子如噩夢躥過，拖一條細(xì)長尾巴。淑芬又翻身，這趟面朝我這一邊，喘氣聲音粗重。我再轉(zhuǎn)身，面朝墻壁，屁股朝淑芬，被頭筒漸熱，春夢漸生。老早我時常翻來覆去困不著，早上苦作烏拉爬起來，被我媽媽催了揩面刷牙齒去上學(xué)。這一夜，淑芬呼吸動靜不小，卻有催眠功能，好似層層海浪卷來，秋冬枯黃的蘆葦叢，沙沙沙，沙沙沙，潮頭撲上來，潮頭又落下去，泡沫白滾滾，幕天席地，無處逃遁。天亮醒轉(zhuǎn)，我嗅著醬菜、腐乳、花生米味道，一碗泡飯，熱氣騰騰擺了臺子上。半張床已經(jīng)空了，淑芬的被頭疊得正氣，靠了床尾，殘留余溫。我速速穿衣裳起來，扒筷子，吃早飯，燙著舌頭尖。淑芬立了天井門口，問我好吃吧？我嘴巴笨，先低頭，再點頭，再背起書包，去上學(xué)。

我外公出醫(yī)院前，我爸爸背了十斤水泥、三十斤黃沙、幾十塊磚頭回來，砌到天井圍墻上，連接二樓陽臺下沿，再砌一堵磚墻，封掉半只天井，三夾板做一扇門，四邊用硅膠密封，便是淑芬的房間。我外公回到家里，看到淑芬，半天沒話好講。外公是老實人，不歡喜跟人搭腔，家里有個保姆，便覺著不自在，淑芬畢竟是女人，有各種麻煩事體。鬼門關(guān)前兜過一圈，我外公的肝臟堅硬如鐵，等于半個廢人，還是個藥罐頭，每日要吃三種西藥，熬一服中藥，每個禮拜跑醫(yī)院化驗、打針、配藥。淑芬看得懂藥瓶上的字，分得清每一種藥，一日吃幾趟，每趟吃幾片。淑芬還會熬中藥，抓藥手勢、火候分寸都好，家里繚繞了丹參、當(dāng)歸、茯苓、阿膠、山茱萸、甲魚殼的濃烈氣味，繞梁三日不絕，讓人神魂顛倒，扶搖直上六層樓，飄去三官堂橋，滬西曹家渡數(shù)萬居民，仿佛集體罹患了肝硬化、腹腔積液，以及肝腎綜合征。我爸爸是個電工，在上海第三石油機(jī)械廠上班，這兩年廠里生意好，經(jīng)常有機(jī)器壞了要修，中班夜班蠻多。我媽媽是上海市交通運輸局的紀(jì)檢干部，下班回來六點鐘，再去買小菜、燒飯，七八點鐘才能吃夜飯，要是碰到出差，或是去北京開會，我跟我爸爸還有外公，三個男人泡三包方便面，要么開水泡冷飯，吃吃咸菜蘿卜干?，F(xiàn)在有了淑芬，負(fù)責(zé)買菜燒飯，她曉得我歡喜吃水里的，東海帶魚、江北黃鱔、太湖螺螄，猶如過江之鯽，輪番端上我家餐桌，但不鋪張浪費，會得殺價鈿，不浪費一分菜金。淑芬還會殺雞、殺魚，手臂膊戴一對藍(lán)布袖套，刮鱗拔毛，開膛破肚，取膽剔腸，弄得清清爽爽。淑芬殺甲魚是一絕，先引龜頭出殼，眼皮一張一合，手起刀落，關(guān)公溫酒斬華雄，八大王已身首異處，血濺五步，熬成湯給我外公吃，據(jù)說有中藥功能，延年益壽。我外公吃飯不上臺子，生怕傳毛病給我，一個人坐了方凳子上吃，生出凄涼伶仃之意。淑芬曉得我外公忌口，專門燒幾樣菜給他，統(tǒng)統(tǒng)是家鄉(xiāng)味道，鎮(zhèn)江城外丹徒縣，長江南岸村莊，我小時光去過兩趟，每趟皆是寒假，朔風(fēng)勁吹，天地蕭瑟，枯枝衰敗，水汊環(huán)繞，田埂上男小囡騎了腳踏車，女小囡穿了花棉襖，農(nóng)舍升起炊煙，白霧茫茫。我外婆也是丹徒縣人，我媽媽想拿外婆葬在上海的公墓，我外公卻想送外婆回鄉(xiāng)下，落葉歸根。淑芬來我家時光，我外婆的骨灰盒頭，已埋于故鄉(xiāng)田野，起了墳塋，刻了墓碑，拜托我舅公照料，就是外婆嫡親兄弟。我外公說，等他死后，要跟我外婆葬于一穴。實際上呢，我外公來上海五十年，鄉(xiāng)音已改，平素只講滬語。淑芬倒是一口鄉(xiāng)音，她也會普通話，但是蹩腳，半是鎮(zhèn)江揚州腔調(diào)。每夜九點，我外公就要困了，淑芬在煤氣灶上燒水，銅銚子倒進(jìn)塑料腳盆。我外公雙腳水腫，腳腕如同饅頭，典型肝硬化癥狀。淑芬坐了小矮凳，佝僂后背，捏一條熱毛巾，幫我外公按摩肌肉，軟化血管，聊勝于無。我外公汰好腳上床，淑芬再拿一只腳盆，倒?jié)M溫開水，讓我放下兩只腳。淑芬手上老繭粗厚，還生凍瘡，捏了我的細(xì)細(xì)小腿，慢慢交搓揉，汰出一池老垢。淑芬粗懂穴位，按了足三里、血海、三陰交、腳底心涌泉，手勁排山倒海，深入骨髓，酸得我吱吱亂叫。待到穴位按好，淑芬攤開毛巾，幫我揩清爽，腳底溫?zé)幔@到被頭筒里，方能困得熟，噩夢退散。

淑芬有兩套衣裳，款式一樣，一件紅、一件綠，每個禮拜換一趟。清明后，天氣漸熱，她脫了絨線衫，外套不變，經(jīng)常汗津津的。淑芬不在家里汰浴，主仆之間分寸，她是拎得清，涇渭分明，絕不越界。每個禮拜，淑芬揀了空當(dāng)，去曹家渡公共浴室，買票子汰浴，價鈿實惠，每趟回到家里，頭發(fā)還沒干透，濕漉漉披了肩胳，像一圈圈海藻，深海里發(fā)了幽光。五一勞動節(jié)，淑芬放了一日假，我媽媽親自買菜燒飯，叫她出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要悶了家里。淑芬終歸調(diào)了衣裳，的確良襯衫，白顏色，滌綸紡的，蠻挺刮，下頭黑褲子，總好過紅的綠的，腳上還是搭扣膠底鞋。在我貧乏的想象力下，淑芬到了南京路，多數(shù)是中百一店，買各色衣裳、鞋子，還有雪花膏。天黑前頭，淑芬準(zhǔn)時回來，兩手空空，只背一只紅書包，印了動畫片《花仙子》主角小蓓。淑芬打開書包，有一只塑料鉛筆盒子，畫了米老鼠跟唐老鴨，還有兩雙回力牌運動鞋，一雙紅、一雙白，都不是淑芬尺寸，她的腳跟男人一樣大。兩雙跑鞋都蠻小巧，分明是我的腳碼，白跑鞋是送給我的，至于紅跑鞋、花仙子書包、米老鼠鉛筆盒子，統(tǒng)統(tǒng)是淑芬買給女兒的。淑芬的女兒叫小桃。

二

隔了三十年，戴珍珠耳環(huán)的淑芬，還有小桃的面孔，在我腦海的暗房里，慢慢交沖洗，黑白底片變成照片，一點點鮮明光艷起來。小桃不像她娘，恐怕隨她爹，圓面孔，丹鳳眼，眉毛清爽，鼻頭細(xì)巧，皮膚蒼白單薄，看得出青顏色毛細(xì)血管。她梳一根小辮子，跟她娘一樣烏黑油亮，蕩了胸口前頭，如同麻雀飛散，撲入我的胸口。小姑娘發(fā)育比男小囡早，胸部已蠻明顯，比我高半個頭，還厚顏無恥地叫我阿哥。三伏天，小桃從鎮(zhèn)江鄉(xiāng)下來上海，淑芬陪女兒住了私人旅舍，就在曹家渡，長寧支路上一條小弄堂。我曬得熱昏，腳上蹬了回力牌白跑鞋，穿進(jìn)小弄堂，兩旁搭滿前后廂房，造起三層閣，頭頂一線天，二樓對面好握手，家家大門敞開，生煤球爐，小囡汰浴，兄弟分家產(chǎn)，婆媳吵相罵，看戲似的。弄堂蜿蜒幽深，深得像人的盲腸，行到山重水復(fù)，竟藏一座小教堂，四面被民房包圍，豎了木頭尖頂。新樂路襄陽路口，我媽媽單位對面，也有一座老教堂，白俄人的東正教堂，氣派大得多，拜占庭式圓頂，天藍(lán)色洋蔥頭，卻沒一個信徒來禱告，因為白俄人老早離開，教堂等于一具漂亮空殼。曹家渡天主堂，盡管寒酸相，縮了角落里，病懨懨像我外公，卻還在心跳，呼吸喘氣，門口坐了幾個老太婆，滿頭霜雪，前腳做好彌撒，闔眼皮讀《圣經(jīng)》，尚有陽壽未盡。隔壁私人旅舍，幾乎是間危房，木頭搖搖欲墜，蜘蛛吐絲結(jié)網(wǎng)，反倒襯得小教堂固若金湯起來。爬上三層閣，淑芬看到我進(jìn)來，也是一驚，抬起手臂膊，遮牢自家左邊面孔，五根手指間，慢慢泄漏出光來，原來是一枚珍珠耳環(huán)。不是一對，只是一枚，單吊在淑芬左耳朵，滴溜溜圓，像一顆玻璃彈珠，但不透明，左邊面孔跟頭頸，倒映一層銀白反光。珍珠背光一面，深沉暗郁，像我爸爸廠里生產(chǎn)的石油機(jī)械零部件，送去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深入地下巖石幾千米，挖出烏漆墨黑的液體黃金。我頭一趟看到淑芬的珍珠耳環(huán)，旁邊的小桃已失了顏色。小姑娘穿了短袖襯衫，回力牌紅跑鞋，眼睛盯牢我不放，教人進(jìn)退維谷。房間局促，沒電風(fēng)扇，熱得像蒸籠，只有一卷蚊香，裊裊升了綠煙。還好有老虎天窗，浮了黛色屋頂上，正對天主堂十字架，吹入三兩熱風(fēng)。淑芬摘脫珍珠耳環(huán)，塞了褲子口袋，掏出一張五塊紙幣，正面煉鋼工人，背面露天采礦，叫我?guī)√页鋈ザ刀?。三十七度高溫，到了曹家渡街心島，我跟小桃進(jìn)了郵局，兜了書店。我剛讀好五年級，還是小朋友面孔，身坯像只猢猻，人人覺著是阿姐帶了阿弟。我買兩根娃娃雪糕，找回四張一塊紙幣，正面少數(shù)民族女人，背后萬里長城。我們嘴唇皮舔了雪糕，糖水滴落到她的紅跑鞋上、我的白跑鞋上，鞋舌頭像人舌頭舔了。我跑進(jìn)向陽食品店，摸出兩張鈔票，買一包鹽津棗、一包話梅，跟小桃分而食之，像兩只小雞啄米，吃得舌頭發(fā)咸。我性情溫暾，碰著人就低頭，悶聲不響，從小養(yǎng)成壞毛病，不敢看別人眼睛，我媽媽總罵我不上臺面，但我別轉(zhuǎn)頭說，小桃，明早一道吃早飯好吧？小桃舔了鹽津棗說，好啊。

小桃在上海小住半個月，我難得每日早起，鬧鐘調(diào)了六點，刷牙齒揩面，走到曹家渡，陪小桃一道吃早飯。晨光微熹，露水蒸騰，徹夜蟄伏的老饕們出洞了，搜腸刮肚，胃液翻騰，舌頭發(fā)顫，饞吐水嗒嗒滴，依次掃蕩糕團(tuán)店、餛飩店，生煎饅頭、雞鴨血粉絲湯、鍋貼、粢飯糕、油墩子，圍了三角形街心島，熱氣滾滾，氤氳蒸騰。肉餡的香味道、內(nèi)臟的腥氣味道、甜蜜醬的幸福味道、臭豆腐的腐敗味道，水乳交融，吊了人的鼻頭尖、舌頭尖。小桃的話開始稠了，普通話咬字周正，只帶一點點口音，比她娘講得清爽多了，像我們班上女同學(xué)。太陽光開始旺了，曹家渡一點點鬧忙，紅綠燈跳起來，十三路電車小辮子翹起來，幾千部腳踏車轉(zhuǎn)起來，鈴鐺聲甚囂塵上，賽過坦克車旁邊，散開烏泱泱騎兵，靜靜的頓河，要么分道揚鑣，要么勝利會師，浩浩湯湯。滬西曹家渡是三區(qū)交界，好像上海的金三角，撐市面是靜安區(qū)，占了半壁江山，包括三角形街心島，走萬航渡路去靜安寺;我家的六層樓工房，滬西電影院，屬于普陀區(qū)，直通長壽路大自鳴鐘，蘇州河兩岸工廠;隔一條萬航渡后路，我家出門右轉(zhuǎn)，鉆過三官堂橋，便是長寧區(qū)地界，淑芬日日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泊了蘇北安徽來的船隊，滿載活雞活鴨、蝦兵蟹將、碧綠西瓜，隨了蘇州河的潮汐，浮沉起落。我陪了外公，再約了小桃，三個人穿過小菜場，沿了熏人迷醉的河岸小路，從沸熱蕩到溫暾再到靜謐，走到精神病院、華東政法學(xué)院、老早圣約翰大學(xué)，最后是中山公園后門。外公精神頭上來，買了三張門票，圓形塑料角子，摜進(jìn)檢票箱。公園萬樹蔥蘢，頓覺陰涼，老頭幫聚攏，聽一少年拉二胡，瞎子阿炳《二泉映月》，琴聲像哭聲，有板有眼，有腔有調(diào)。小桃聽得呆了，流連忘返，盯牢拉二胡的少年，倜儻年紀(jì)，彈眼落睛。我是自慚形穢，拖了小桃說，有啥好聽的，下趟我吹笛子給你聽。小桃不語。轉(zhuǎn)過石亭夕照，林苑聳秀，極司菲爾花園舊景，終到一株參天古木，樹根賽過圓臺面，分出五六根巨株，像五根手指頭，往上海五個方向延伸，千樹萬葉，猶如棲了十萬只黑鴉，垂了羽翼，遮天蔽日。風(fēng)乍起，樹已成海，浪濤聲聲，充盈雙耳，又像撐開一面巨傘，地上生出無限大的樹影子，地下也生出無限大的樹根，須須蔓蔓，盤根錯節(jié)，從頭頂?shù)侥_底，蓋了整個中山公園。我想象其中一條樹根，沿了蘇州河床爬行，匍匐鉆到曹家渡，鉆到我家天井，跟夜來香根須糾纏，暗通款曲，節(jié)外生枝。大樹底下有牌子介紹，學(xué)名懸鈴木，上海人講的法國梧桐，樹齡一百二十年，意大利漂洋過海而來，一八六六年，一個英國大班手植，遠(yuǎn)東所有懸鈴木的老祖宗。幾個老太婆在樹下燒香，據(jù)說這棵大樹是老神仙，樹大根深，法力無邊，許愿靈驗。我外公不信，笑笑走了。小桃膝蓋骨一抖，跪了大懸鈴木樹下。我驚說，你做啥？小桃說，大樹會保佑我的。我說，保佑啥？小桃說，保佑我長命百歲。小桃雙手合十，一聲不響，大懸鈴木卻一直在響，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幾噸重的樹葉子，像開了音樂會，蓋過塵世囂囂。

小桃離開上海這日，我請給她看了場電影。滬西電影院蠻古老的，蔣介石搞“四一二”這年造的，最早叫奧飛姆大戲院，曹家渡五岔路口轉(zhuǎn)角上，正對三角形街心島，門臉氣派，等于五六層樓高。今日海報是電影《本命年》，油畫上滿臉陰霾的男人，半天才看出來是姜文。我說，就看這個吧，我正好本命年。小桃說，我也是。進(jìn)了電影院，冷氣開放，外頭撒哈拉，里頭西伯利亞，我穿了短褲，凍得刮刮抖。我看不懂電影，卻裝作啥都懂，看到片尾，刑滿釋放的姜文被小流氓捅死，小桃問我，到底死了嗎？我說，主角是不會死的，肯定救活了。電影散場，魚貫走出太平門，總教我想起太平間，我外婆走后的第一站，也是冷氣開放，人生散場。走到我家門口，小桃不肯進(jìn)去，拖我上了三官堂橋。吹拂蘇州河上野風(fēng)，曬了熱滾滾太陽，我又問，小桃還會來上海吧？小桃不回答。稍頃，小桃扒了橋欄桿說，哥哥，你說這條河底下，有沒有水怪？我說，蘇州河要是有水怪，老早臭得熏死了。小桃說，我們鄉(xiāng)下每條河浜里，都潛了一只水怪，要么烏魚精，要么泥鰍精，要么黃鱔精，每年有人淹死，熱天游泳的、冬天滑跤的、秋天跳河的。我說，小桃也會嚇人了。小桃說，見過水怪的人，魂靈會被帶走。我說，我媽媽跟我講過，不要迷信，《聊齋》里的故事，不作數(shù)的。小桃笑笑說，我見過，我家門前小河浜里，有一只蚌殼精，夜里纏了水草，翻開兩瓣殼子，吐出幾十顆珠珠，月亮下一粒粒反光。我說，這就是珍珠吧，不對，是你的噩夢。小桃說，絕對不是夢，我從蚌殼精身上，撿回來一顆珍珠，養(yǎng)在我的搪瓷碗盞里。我說，珍珠還能養(yǎng)？小桃說，我養(yǎng)了一個熱天，珍珠變大了一圈，養(yǎng)到秋天快要過去，珍珠變得透明了。我說，這不是玻璃嗎？小桃說，是啊，跟玻璃球一樣，最后不見了。我說，你媽媽的珍珠耳環(huán)，也是蚌殼精吐出來的嗎？小桃朝我白眼說，反正不是偷的。我急說，不是這意思。小桃說，我媽媽的珍珠耳環(huán)啊，我從小就看到過，但她不太戴出來。我說，就一只嗎？不是一對？小桃說，只有一只，我媽媽不準(zhǔn)我碰她的耳環(huán)，我偷偷翻她柜子，被我媽媽打過好幾次。我說，淑芬阿姨也會打人？小桃摸摸肩胳說，最多幾塊烏青，三天就褪。我說，你爸爸不攔她？小桃長遠(yuǎn)不響，我也悶掉。小桃翻轉(zhuǎn)身說，蘇州河里的水怪，我猜是烏龜精，要么蝙蝠精。我說，為啥？小桃說，烏龜壽命長啊，藏了淤泥里，閉氣一個秋冬不死。我說，蝙蝠精呢，水里有蝙蝠嗎？小桃說，你看。小桃翹起手指頭，只往蘇州河上一指，羊脂玉色的指甲上，潑濺起一片柔光，烈日凌空的水面上，憑空多了一只飛行物體，扇了兩片小翅膀而來，竟然真是蝙蝠。這點黑魆魆的小東西，僅在太陽落山后現(xiàn)身，緣何此刻出動？我想起舞臺上的魔術(shù)師，談笑風(fēng)生間，變出一只小白鴿、一缸小金魚。小桃的手指頭，好似擦了金粉、涂了咒語，光天化日下，變出一只活生生的蝙蝠，分明是一場大型幻術(shù)，美國大魔術(shù)師大衛(wèi)·科波菲爾也不過如此。小蝙蝠飛來方向，恰是我家隔壁，上海絹紡廠，堆積數(shù)以噸計蠶繭尸體，機(jī)器開動，轟隆隆，轟隆隆，飛絮漫天，如絲如縷。工廠陰森的屋頂下，便是天然的蝙蝠巢穴，好像南美叢林溶洞，白天倒掛在洞頂，黑夜烏泱泱外出狩獵。蘇州河上蝙蝠精，等于小桃白相玩伴，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轉(zhuǎn)眼消失在橋洞下，可能就倒掛在我腳底下，或者潛入迷醉的河流深處，修煉成精，正宗水怪。我囁囁說，小桃。小桃瞇起雙眼說，看船。只見從武寧路橋方向，首尾相銜而來十幾艘船，好像蝙蝠精開道，切開烏漆墨黑水面，船頭濁浪翻涌，列隊穿過三官堂橋，逆流而上，從吳淞江到大運河，再到鎮(zhèn)江城外。下半天，小桃膽子蠻大，自己坐火車回鎮(zhèn)江了。二十年后，小桃住過的小旅舍，連同四周圍老房子都拆了，造起長寧88購物中心，玻璃幕墻，鏡子怪獸。曹家渡天主堂，卻從窮屋陋巷之中，鳳凰涅槃，搬場到“萬箭穿心”正西方，新造一座哥特式教堂，官名圣彌額爾天神堂。大門坐西朝東，紫氣東來，紅磚外墻，彩色毛玻璃，畫了圣經(jīng)故事，尖頂直刺蒼穹，十字架金光奪目，反倒成了曹家渡地標(biāo)，好像靜安寺之于靜安區(qū)。

三

淑芬的過去是個謎。我只曉得，淑芬是讀過書的。我家里藏書，多是我媽媽老早買的小說和文學(xué)期刊，還有華師大中文系自學(xué)考試教科書，還有我爸爸的養(yǎng)花指南，他當(dāng)兵時光的防核武器跟生化武器手冊，統(tǒng)統(tǒng)藏了壁櫥底下，被我一本本翻出來，攤開來曬太陽，家里洋溢了反帝反修、批林批孔、儒法斗爭、傷痕文學(xué)、先鋒文學(xué)、尋根文學(xué)、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豐富且吊詭氣味。曾經(jīng)讓我如癡如醉的三百本連環(huán)畫，已被它們的小主人束之高閣。這是我一生當(dāng)中的青銅時代，等于古埃及在尼羅河、古巴比倫在兩河流域、古印度在印度河、商朝人在殷墟的甲魚殼上刻字的階段?！端疂G傳》宋江招安后征遼國討田虎平王慶擒方臘后三十回，我讀了十遍;《悲慘世界》第二卷滑鐵盧戰(zhàn)役，我讀了二十遍;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我讀了三十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讀了四十遍。我外公常常攤開文稿紙，捏了狼毫筆，抖抖豁豁抄寫，不是佛經(jīng)，不是唐詩宋詞，而是蒲松齡《聊齋志異》，不是原著文言文，而是后人譯的白話文，這樣外公才看得懂?！读凝S》故事，三分之一美艷女鬼，三分之一仙俠狐妖，三分之一市井無賴。我歡喜看打打殺殺，比方《田七郎》，我外公抄過三遍。田七郎為好兄弟報仇，殺了御史阿弟，再自殺，再尸變，殺了縣官，看得我汗毛凜凜。

暑假快要結(jié)束，我媽媽陪我外公出去跑親眷，我爸爸在廠里上班，我去尋同學(xué)走四國大戰(zhàn)，熱得渾身濕透，回到家里，只見淑芬坐了客廳，拿了我外公的白話本《聊齋》，舌頭舔了手指翻書，這是她的壞習(xí)慣。我湊到她背后一看，原來是《羅剎海市》一篇，我看過蠻多遍，既沒女鬼，也沒狐妖，卻有海外異聞，倒是像《鏡花緣》。淑芬的左耳朵上，多了一枚珍珠耳環(huán)，讓我的瞳孔一縮。原來只要家里無人，耳環(huán)就會悄咪咪放光，這是淑芬的秘密，現(xiàn)在是我跟她兩個人的秘密。淑芬被我一嚇，合上書本，跑進(jìn)天井做生活了。淑芬來不及摘脫珍珠耳環(huán)，擰開水龍頭，放滿滿一鉛桶水，拎起來平平穩(wěn)穩(wěn)，一滴都不濺出。淑芬手臂膊不粗，但是力道十足，晾曬衣裳被單，直接用手絞干，清清爽爽，好像絞索掛上頭頸，包準(zhǔn)十秒鐘斃命，絕不拖泥帶水。我躡躡踏入天井，一對嬌鳳婉轉(zhuǎn)啼鳴，我外公養(yǎng)的，披紅掛彩，學(xué)名虎皮鸚鵡。地上一只長毛兔，我爸爸送給我的，蹭到我的腳饅頭，熱烘烘，有點焐酥。我說，淑芬阿姨，我好看看你的耳環(huán)吧？淑芬別轉(zhuǎn)過頭，蹙起眉頭，甩掉手上水滴，揩布擦清爽，摘脫珍珠耳環(huán)。我的兩只手掌心平攤，輕輕托了耳環(huán)，沒啥分量，鑲嵌一只銀鉤子，末端彎曲，細(xì)長如釘，用來穿透耳洞。珍珠本身冰涼，殘留女人體溫，吸收太陽光，困了我手心掌紋里，似要融化，速速物歸原主。淑芬收起珍珠耳環(huán)，兩只耳朵清清白白。我不知足，提了第二個要求，淑芬，我能捏捏你的耳朵吧？淑芬倒是沒翻面孔，貼了我的耳朵說，駿駿外公講過，你從小歡喜摸外婆耳朵，是吧？我打一個寒噤，當(dāng)我還是小小囡，歡喜困了外婆旁邊，手指頭捏了外婆耳垂，毫無皺紋，像一塊捏不碎的水果軟糖。我沒看到外婆戴過耳環(huán)，但她確有一對耳洞，我能聞著洞內(nèi)氣味，催眠似的芬芳，既無美夢來纏，更無噩夢來驚。這一不上臺面的嗜好，從我三歲開始，保持到小學(xué)三年級，直到再也摸不到外婆耳朵，因此滋生的悲傷，甚于痛失外祖母這樁事體。淑芬回到客廳，坐于矮凳，轉(zhuǎn)過左邊面孔說，駿駿，輕一點哦。我坐定下來，咽一口饞吐水，手已抖豁，我說，真的？淑芬說，不要耽誤時光，我還要淘米燒飯。終歸，我彈出右手，觸到她的左耳朵，大拇指摸耳垂正面，食指摸了反面，兩根手指像一對筷子，捏牢碗盞里的肉，淑芬親手炒的小牛肉，肉頭順滑，紋理細(xì)膩。淑芬凝固不動，像服裝櫥窗里的假人，呼吸也輕下來，撲簌到我頭發(fā)里;她頭發(fā)里的氣味，撲簌到我鼻孔。太陽光刺進(jìn)來，先被窗門玻璃切碎，又被頭頂?shù)跎冉g碎，天花亂墜下來。淑芬脖頸上有層薄汗，耳垂陰涼，大熱天摸了舒意，吊扇都是贅物，叫人不再燥熱，自然涼下來、靜下來、穩(wěn)下來、愜意下來。淑芬被我捏得發(fā)癢，咯咯笑了，閉上眼皮享受，反倒是我在服侍她，手指頭分泌油脂，漸漸搓熱耳垂，像一塊碧玉，手心里焐了時光久，也會變得暖熱。我盯了淑芬耳朵孔，正對草木葳蕤天井，所謂天堂，就在女子耳垂上，六歲小姑娘，三十歲淑芬，六十歲太太，皆有這一對天堂，永久保鮮不變質(zhì)。淑芬眼睫毛抖了說，駿駿還想外婆吧？我說，外婆剛走時光蠻想的，后來一直捏不到她的耳朵，才曉得外婆死了，再也不回來了。淑芬說，駿駿要是再想外婆，可以捏淑芬的耳朵，但有個條件，千萬不好叫你爸爸媽媽曉得，也不好叫你外公曉得，懂了吧？我縮回手指頭，舔舔自家舌頭說，懂了。天上飄過一片云，家里又暗下來，彩色片化作黑白片，最后無聲片。

熱天過去，我升上預(yù)備班，到五一中學(xué)讀書，悄咪咪開始發(fā)育，顯著標(biāo)志是飯量倍增，淑芬每趟給我添飯，都要多看兩眼，好像我懷了一個日長夜大的怪胎。外公身體一日日好轉(zhuǎn)，不必一直要人伺候，淑芬一日日空下來，要么抱了絨線球，捏了兩根棒針，給我結(jié)絨線手套，給小桃結(jié)絨線褲，要么開無線電，跟我外公一道聽越劇《杜十娘》《祥林嫂》，王永生大師唱《金陵塔》，但她只聽得懂一半。老早在外婆家，老閘橋的弄堂，左鄰右舍都認(rèn)得，常常串門跑動。現(xiàn)在搬來曹家渡，住了六層樓工房，每層四戶人家，幾乎老死不相往來，雞犬相聞不見，倒是麻將牌聲音響亮，春夏秋冬梅蘭竹菊，大珠小珠落玉盤。二樓阿哥是個例外，此人本是大學(xué)生，不知何故退學(xué)，變成待業(yè)青年，家里蹲，自學(xué)日文，天天阿伊屋哎奧，準(zhǔn)備東渡扶桑讀書。二樓阿哥有全套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臥龍生，時常抱了書來我家里，跟我交換蘇聯(lián)小說和文學(xué)期刊，比如我看的第一本金庸叫《碧血葬香魂》，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跟乾隆皇帝還有香香公主的故事，至今記憶猶新，后來才曉得大名《書劍恩仇錄》。二樓阿哥人是瘦長，像一根甜蘆粟戴了眼鏡，他每趟來我家里，看到淑芬在灶頭熬中藥，自然搭訕幾句，多是照顧老人話題。淑芬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還能開兩句玩笑。二樓阿哥生在貴州遵義，爹娘支援內(nèi)地大三線，他是十歲才回上海讀書，家里只有一個太奶奶，清朝宣統(tǒng)年間生人，已經(jīng)老年癡呆，上個月?lián)サ构钦郏Я嗣叽?，動彈不得。二樓阿哥照顧太奶奶，單槍匹馬，焦頭爛額，自己吃飯都成問題。他問淑芬有空兒吧，每日上門一趟，每趟兩個鐘頭，照顧老太吃流食，調(diào)尿布，熱毛巾揩身，不要生褥瘡就好。淑芬既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她講此事不小，必要主人同意才好。送走二樓阿哥，我蠻緊張，便問淑芬，你真要走了？淑芬說，駿駿不要嚇，淑芬不會離開你的。當(dāng)夜，淑芬跟我媽媽商量，我媽媽當(dāng)即同意，也不減少薪水，淑芬還住了我家里，唯一要求是錯開時光，不耽誤買菜燒飯跟照顧我外公。半夜里，我爸爸埋怨我媽媽，做啥這樣大方？我媽媽說，反正淑芬每日有半天空當(dāng)，上二樓有事體做也好，住家保姆要是太閑，容易生出事端，不是鈔票，就是男人。我媽媽講到此地，我爸爸也就悶掉了。

每日午后，淑芬到二樓阿哥家里，但比照顧我外公辛苦得多，老太幾乎不能動，一口紹興話，淑芬也聽不懂，老年癡呆，大小便失禁，還要端屎把尿。淑芬吃力管吃力，但在我家里做生活，絲毫不曾懈怠，每趟從二樓下來，都會用肥皂汰手，免得帶了老太污穢物。二樓阿哥每趟支付三塊酬勞，淑芬在我家里吃住全包，每月可得一百塊，等于凈賺，加上二樓的外快，淑芬賺了不比我爸爸少了。但我不再跟二樓阿哥熱絡(luò)，他看中我家的《安娜·卡列尼娜》，盡管我看不懂，也不肯借他，哪怕全套楚留香也不換。二樓阿哥祭出法寶，一套雪米莉全集，封面不是香港艷星，就是歐美蕩婦嬌娃，讓我繳械投降。我拿雪米莉藏了床單底下，家里沒人時光，偷偷拿出來翻兩頁，其實沒啥黃色，無非是香港皇家警察派遣美艷女警，臥底國際販毒集團(tuán)，卻被毒梟做成人肉包子，故事橫跨香港、東南亞、歐洲，驚動意大利黑手黨，蛇蝎美人發(fā)射響尾蛇導(dǎo)彈，轟擊克格勃特工。隔一個禮拜，淑芬調(diào)換床單，發(fā)覺我的秘密，她也翻了幾頁，真是不巧，翻著阿拉伯王子跟應(yīng)召女郎的春宵一夜。淑芬說，駿駿，你怎么看這種烏七八糟的書？我是面紅耳赤，百口莫辯。淑芬沒收了雪米莉，還給二樓阿哥，據(jù)說臭罵他一頓。我是一聲不敢響，生怕淑芬告訴我媽媽。后來我再看到二樓阿哥，裝作太平無事，他也不提雪米莉了。

一九九一年，是個多事之秋，我每日守了電視機(jī)，看報紙上國際新聞。我媽媽不想讓我天天看飛機(jī)導(dǎo)彈，剛放寒假，便給我請了畫畫老師。曹家渡三角形街心島上，原本清一色國營商店，現(xiàn)在新開幾爿極小的門面，承包給個體戶，其中一家畫像店，門口掛了三張肖像素描，一張林青霞、一張山口百惠、一張瑪麗蓮·夢露，皆是舉世無雙的美人。門里有幾張老頭老太肖像，表情僵硬，陰氣森森，我有點點戒懼。畫像叔叔頭發(fā)披到肩胳，馬臉一張，兩撇胡子翹起，竟像超現(xiàn)實主義的達(dá)利。他吃香煙有腔調(diào)，只吃萬寶路，自來火點著煙頭，不疾不徐甩滅，手指間星火撩人，再吐一圈煙霧。畫像叔叔給我一張畫夾、一支鉛筆，讓我畫一只陶瓷杯子。我從一年級開始學(xué)畫，搬到曹家渡，只好中斷荒廢，我媽媽有點后悔。在長壽路第一小學(xué)，美術(shù)老師夸我會素描，懂透視法，還會調(diào)色彩，畫班級黑板報。我憋了勁，捏了鉛筆，手指頭發(fā)抖，勉強(qiáng)畫出一只陶瓷杯，筆觸亂七八糟，明暗也是僵硬。畫像叔叔幫我補(bǔ)了幾筆，化腐朽為神奇。我媽媽說，贊的。畫像叔叔說，小鬼畫得不錯，我收這徒弟了。畫像叔叔健談，嘴巴沒停過，他跟我媽媽都是老三屆，我媽媽運道好，沒兄弟姊妹，免去上山下鄉(xiāng)，頂替我外公進(jìn)了單位，還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我爸爸運道更加好，根正苗紅，通過政審，光榮參軍，當(dāng)兵三年回來，分配進(jìn)廠做了工人。畫像叔叔就苦大仇深了，他是知青，去了黑龍江，冰天雪地北大荒，偷偷摸摸在農(nóng)場里畫畫，先是生產(chǎn)工具靜物，再是北國蕭瑟風(fēng)景，最后北地胭脂肖像，差點被誣為流氓罪，還好恢復(fù)高考，上了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專攻西洋油畫，在北京辦過畫展，再到高校當(dāng)老師。我媽媽不禁要問，先生才高八斗，為啥屈就在小小畫像店里？畫像叔叔說，不談了，當(dāng)今高校就是大觀園，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我是閑云野鶴之人，遭到小人算計，不為五斗米折腰，掛冠而去，來到曹家渡，盤下這一小門面，自食其力，一時蟄伏，大隱隱朝市。談到此地，我媽媽已不好意思還價了。

寒假里，我每天十點鐘去畫畫，上課到十二點鐘，從圓錐體、蘋果、水瓶，畫到石膏像。我媽媽還要上班，就叫淑芬陪我，順便買點小菜。天寒地凍，人人穿大衣帽子，嘴巴哈了白汽，我戴了絨線手套，淑芬一針一線結(jié)的，露出四只手指，已凍得通紅。淑芬面頰也紅，但沒老早明顯，不再是兩只紅蘋果。我媽媽送給淑芬一瓶油，每日早晚搽一點，皮膚不再皴裂，凍瘡也好了，就是老繭褪不掉。畫像店里有一扇小門，里廂顏料味道深重，淑芬說，讓駿駿進(jìn)去看看嘛。畫像叔叔面孔一板說，這是我的畫室，藏了寶貝，啥人都不準(zhǔn)進(jìn)去。淑芬沖他一句，臭美。畫像叔叔坐了吃香煙，翻翻藝術(shù)雜志，淑芬當(dāng)即提醒，上課時光金貴，主人用鈔票買來的。淑芬罵起人來，元氣豐沛，好像教訓(xùn)賊骨頭，句句都像臭豆腐干，聞起來惡形惡狀，畫像叔叔吃到肚皮里，反而吊起胃口，甘之如飴。最后一課，畫像叔叔說，今日不畫石膏，直接畫人像。我說，模特呢？畫像叔叔點一支萬寶路，眼烏珠盯了淑芬。這一記，淑芬一跳三尺高，學(xué)了洋涇浜上海話說，瞎話三千，先生是要吃我豆腐，電視上模特都是小姑娘，穿了胸罩三角褲，走路扭屁股，羞煞人啊。畫像叔叔笑說，我講畫像模特，不是時裝模特，更不是泳裝模特。淑芬面孔煞白，抬起手來，就要抽畫像叔叔耳光。我說，淑芬，不要。淑芬的手落下來，指了畫像叔叔的美術(shù)雜志說，這點書里女人，統(tǒng)統(tǒng)是光屁股光胸脯，你叫我脫光了讓駿駿畫畫，想要帶壞我的小囡，還是要對我耍流氓？畫像叔叔笑得煙灰燒到自家身上，急忙撲滅火星，還是燒出一只洞眼。淑芬說，活該。畫像叔叔說，淑芬，不要你脫衣裳，只要你坐定此地，讓駿駿畫你的胸像就好了。淑芬面孔通紅說，要死快了，畫我的胸，我是養(yǎng)過女兒，奶過小孩的胸，不好看了，實在要看，去看黃花閨女。畫像叔叔抱了肚皮大笑說，淑芬，你真是個有趣的人，胸像不是畫你的胸，是畫你胸部以上包括面孔。淑芬將信將疑說，真不用脫衣裳？畫像叔叔說，真不用。我也說，淑芬，真不用。淑芬說，你們這些男人，保證不誆我？畫像叔叔存心說，你這樣想脫衣裳啊，來來來，今日不畫人像，駿駿，我們畫人體。淑芬說，滾蛋，你要我坐哪里？前一秒鐘，畫像叔叔還是嬉皮笑臉，倏而一本正經(jīng)，掐滅手里煙頭，觀察畫室光線，讓淑芬在墻邊坐定，頭頂一扇天窗，冬天太陽光，像一潑漿白的淘米水，自斜上方傾囊而下，在她的頭發(fā)跟面孔上，涂出滴水成冰的反光。畫像叔叔說，棉襖脫掉，沒形了。淑芬說，你個騙子，不是講好不脫衣裳嗎？畫像叔叔拎起一件袍子，外面顏色檸檬黃，內(nèi)襯是珍珠白色，絲綿料作，挺刮反光，邪氣金貴，要是油畫就贊了，黑白素描是大材小用。淑芬無話可講，脫了外頭棉襖，露出紅顏色絨線衫，換上袍子。畫像叔叔再上來，兩只手捏了淑芬，幫她調(diào)整姿勢。淑芬拍他手背說，放老實一點，不要趁機(jī)出外快。畫像叔叔說，你不擺好姿勢，駿駿就畫不好了。淑芬只得軟下來，任人擺布，畫像叔叔扳動她的肩胳，直沖畫架方向，再別轉(zhuǎn)她的頭來，露出左半邊面孔，回眸一望。畫像叔叔后退觀察，又覺得啥地方不對，他拉開抽斗，拿一條天藍(lán)色絲巾，讓淑芬包上頭發(fā)，不許泄露一根，壓牢左邊耳朵半截，只露出下面耳垂。絲綿袍子加天藍(lán)絲巾，淑芬像被點穴，變成一尊雕塑，僵硬，屏一口氣，眼神散了。畫像叔叔說，淑芬啊，人要放松，自然一點，就當(dāng)平常做好生活，坐了休息。淑芬說，我連眼皮都不敢眨，大氣都不敢出，嚇煞我了。畫像叔叔說，你要是浪費時光，就是浪費駿駿的學(xué)費。淑芬說，對啊，駿駿抓緊了，快點畫。畫像叔叔抬起一只手，沖了淑芬說，眼睛看我的手。畫像叔叔說罷，手放下來點香煙，淑芬的眼神跟了他的手，落到香煙上。畫像叔叔說，眼神不要轉(zhuǎn)啊，留在老地方，我剛才手的位置。淑芬才明白，眼神固定下來，慢慢澄明，好像沉淀后的井水。畫像叔叔盯了淑芬說，贊，美人其秀在骨。淑芬淺笑，正襟危坐罵道，十三點。畫像叔叔貼了我耳邊說，看到了吧，這神態(tài)最佳。我是悶聲不響，比模特淑芬還緊張，摘脫手套，捏了炭筆，手臂膊發(fā)抖，生怕驚走了淑芬的神。我先給淑芬打形，勾出頭發(fā)、面孔、頭頸輪廓，再確定五官位置，稍有走樣，畫像叔叔便指點幾句，然后刻畫五官，鋪調(diào)子，排線，筆觸上來了，深入眉眼細(xì)節(jié)。淑芬躍然紙上，但缺一點裝飾，她的左耳朵，好似空枝對晚風(fēng)。我的道行淺，畫到這個程度，已是如履薄冰，生怕多一筆太濃，畫蛇添足;少一筆太淡，缺斤少兩，淑芬左耳上耳洞，遲遲落不了筆。畫架子對面，淑芬眨眨眼皮，渾身發(fā)癢，坐不定了。畫像叔叔奪過我手中筆，輕描淡寫，點出淑芬的耳洞。他再幫我補(bǔ)漏，密密疏疏排線，加強(qiáng)明暗光影，手指頭涂抹淑芬面孔，一點點讓顏色變勻，指背關(guān)節(jié)讓顏色散淡，磨砂紙一般打磨，血肉立體起來，好像一部黑白電影，女主角淑芬，借尸還魂，呼吸吐納，要從白紙黑炭里跳出來。畫像叔叔叼一支煙，自來火點上，慢慢甩手腕，燒成枯枝熄滅。淑芬還是不動，老老實實坐定，畫像叔叔打一個響指說，起來吧。淑芬展開眉眼說，你不誆我？我說，淑芬，好動了。淑芬吐出舌頭說，斷命的腳都麻了，針扎似的，模特不好當(dāng)呢。淑芬挪動雙腳，短短幾米距離，好似萬水千山，一路痛罵畫像叔叔戳磕，待看到自家肖像，眼烏珠云開霧散，卻咬了嘴唇皮說，駿駿畫得好，但這不是我。我說，為啥？淑芬嘆氣說，淑芬要是這樣漂亮，哪有如今苦命？畫像叔叔說，達(dá)·芬奇畫蒙娜麗莎，到底像不像她本人，啥人都不曉得。淑芬說，只有眼睛像我。畫像叔叔說，對了，這是點睛之筆，我去敦煌莫高窟、洛陽龍門山、大同云岡采風(fēng)，畫過幾百個菩薩，你的眼睛、鼻梁、下巴，都有中國早期佛像特點。淑芬解開頭上絲巾，脫了絲綿袍子說，不作興，你說我像菩薩，我壓不住的，不如當(dāng)尼姑。畫像叔叔打量淑芬身體，嘖嘖說，凡是學(xué)西洋美術(shù)，必先學(xué)解剖，淑芬，我看你的身體尺寸、器官比例，不太像中國人，更接近歐洲女人，古希臘身坯，特別適合油畫，細(xì)細(xì)品來，你還是女生男相。淑芬翻翻白眼，穿上自家棉襖說，我們鄉(xiāng)下有句講法，男生女相，一生富貴;女生男相，一生勞累。

十堂畫畫課學(xué)好，畫像叔叔贊我花好稻好，贈我一本《人體造型與解剖畫范》，封面是個光屁股女人，有句講句，這幅素描功夫是真好。淑芬說，要命了，這也能給小孩看？一回到家里，畫像叔叔送我的教材，便被我媽媽沒收，從此再沒尋著過。淑芬的素描畫像呢，也被我媽媽藏起來，叫我收收心。臘月廿八，淑芬要回鄉(xiāng)下過年，我送她到曹家渡。我說，淑芬，小桃還會來上海吧？淑芬說，看小桃的命吧，要是運道不好，就要來上海。我說，為啥是運道不好？淑芬說，不講了，走了。我說，淑芬，我等你回來。淑芬拎起上海牌手提包，化纖蛇皮袋，登上十三路電車，一對小辮子翹起，慢悠悠圍繞街心島，向新客站方向而去。天上好像落雪了。

四

過好年，剛一開學(xué)，小桃運道不好，果然來了上海，但她沒住旅舍，而是住醫(yī)院。我問淑芬，我好去醫(yī)院望望小桃吧？淑芬說，過兩日，小桃會來家里做客。兩日后，禮拜天，淑芬牽了女兒的手，來跟我媽媽見面。這半年，我長了十個厘米，我媽媽不再買童裝了，淑芬買的回力牌跑鞋，我的腳已穿不落。但我還不及小桃高，她已躥到淑芬的個頭，樣貌也有微妙變化，初看不大覺著，細(xì)看面孔長了一點點，非但沒變漂亮，反而有點難看相，就像我們班上女同學(xué)們，都在這一階段，傳說再過兩三年，方才變成美少女。我外公手忙腳亂，沖一杯樂口福，削一只蘋果，拿出香瓜子、長生果等家里所有零食。小桃沒啥胃口，只吃一粒大白兔奶糖，倒是嘴巴甜起來了。我是第一代獨生子女，但我媽媽歡喜小姑娘，無奈計劃生育嚴(yán)格，要是生養(yǎng)二胎，開除黨籍公職。小桃打扮過了，氣色蠻好，身上清爽，并沒醫(yī)院消毒水味道。我媽媽拉了小桃的手，問了讀書功課情況。小桃先背一遍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間，恰是鎮(zhèn)江故鄉(xiāng)風(fēng)景，再背龔自珍《己亥雜詩》，皆一字不差。小桃說她歡喜看書，還看科幻小說，最近在看《大西洋底來的人》。我媽媽夸贊小姑娘聰明、乖巧，相比我懂事體多了。房間里熱絡(luò)起來，倒是我立了壁角，悶悶不樂。淑芬還要跟我媽媽講話，我們轉(zhuǎn)到天井。春光大好，我爸爸最寶貝的君子蘭，姹紫嫣紅地開了。長毛兔跳過來，我拎起它的長耳朵，送到小桃懷中，兔子肉頭厚，熱烘烘，雪白細(xì)毛飛揚，小桃打了個噴嚏，兔子跳到地上。小桃說，我媽媽住在哪里？我指了指天井里，一扇三夾板小門，搭扣上一把掛鎖。我媽媽關(guān)照過我，淑芬的房間，不好進(jìn)去的，天井里的這一角落，變成我的禁區(qū)，猶如阿里巴巴的山洞?；氐娇蛷d，淑芬跟我媽媽還在講話，窸窸窣窣，我聽不清爽。我爸爸拉我們到臥室，打開新買的錄像機(jī)，日本原裝進(jìn)口，掛了松下Panasonic、勝利JVC兩只牌子。我爸爸挑了一盤錄像帶，阿諾德·施瓦辛格《終結(jié)者》，我已看過兩遍，就陪小桃看第三遍。小桃抱了樂口福，目不轉(zhuǎn)睛，錄像看到最后，身懷六甲的女主角，開車深入墨西哥荒野，小桃問我一句，你看懂了嗎？我說，看懂啥？小桃說，這個女的肚子里，就是男主角的小孩。我說，你怎么知道？小桃說，你真笨，這都不懂。我搔搔頭說，嗯，我只看殺來殺去的戲。小桃說，這個小孩長大以后，就是反抗機(jī)器人的英雄，所以呢，男主角回到過去保護(hù)的人，就是他自己的孩子。我說，你說的有點繞腦子，我們打游戲吧。我翻出任天堂紅白游戲機(jī)，我爸爸買給我的寒假禮物，但他用得比我多，人家是通宵打麻將，我爸爸是通宵打1990坦克大戰(zhàn)。小桃說，男生的游戲，我不玩。我說，你想玩什么？小桃貼了我耳朵說，住醫(yī)院悶死了，你能陪我出去玩嗎？我一愣，點頭。小桃說，下個禮拜天，早上七點，我在十三路終點站等你，不要告訴我媽媽。淑芬到門口說，小桃，該走了。淑芬眼眶發(fā)紅，還捏了我媽媽的手。我媽媽摸摸小桃頭發(fā)，叫她有空兒來坐坐。小桃只嗯一聲，就被淑芬拖走。我說，我想送送。淑芬直搖頭，小桃也叫我回去。我媽媽說，你送送吧。淑芬拖了小桃走前頭，我像尾巴跟了后頭。走到曹家渡，三角形街心島，淑芬?guī)畠憾瞪痰辏瑔査I衣裳吧，要買鞋子吧，要買零食吧，小桃都是搖頭。兜到戰(zhàn)斗文化用品商店，小桃才開口買了一支圓規(guī)、一副三角尺，初中算術(shù)幾何要用。路過畫像店，門口一幅素描肖像，霹靂虎吳奇隆，必是照了磁帶封面畫的。小桃想進(jìn)去看看，淑芬捉牢女兒說，呸呸呸，有啥好看，不許進(jìn)。小桃掙脫媽媽，前腳跨過門檻，門上第二幅肖像素描，卻是老太婆面孔，眼烏珠幽深，皺紋盤根錯節(jié)，好像盯了我要講啥。淑芬面色大變，從通紅到煞白，一只手揪了小桃衣領(lǐng)，一只手甩出去，要打女兒耳光。我辨出苗頭不對，抓牢淑芬的手腕，但她手勁粗重，小桃沒啥事體，我已摜倒在地。我嚇得要命，卻虛張聲勢，硬勁攔了小桃面前說，淑芬，不許打小桃。還好畫像叔叔出來，長頭發(fā)油膩打結(jié)，一看到淑芬，畫像叔叔笑說，哎呀，貴客到了，進(jìn)來坐啊。淑芬白他一眼說，坐你的大頭鬼，晦氣。畫像叔叔說，不作興，我是開門做生意的。淑芬一只手摟了小桃，一只手摟了我，身體越發(fā)暖熱。畫像叔叔看看小桃，點一支萬寶路說，淑芬，小姑娘漂亮啊，是你女兒??？淑芬說，關(guān)你屁事。畫像叔叔彈彈煙灰，揩揩身上顏料說，淑芬，有啥事體不開心，盡管跟我講嘛。淑芬說，下回再講，走了。淑芬捋了捋頭發(fā)，箍好發(fā)圈，牽牢小桃的手，往愚園路方向去了，我外公住過的同仁醫(yī)院。

淑芬做生活時光改了，每趟我家吃好夜飯，我媽媽自己洗碗，要么叫我洗碗，淑芬就去醫(yī)院陪夜，早上才回來。上半天無事，淑芬也可去醫(yī)院，陪小桃看醫(yī)生、配藥、打吊針。隔一個禮拜，我一早出門到曹家渡，十三路終點站，小桃已等候多時。她穿一件紅衣裳，燈芯絨褲子，面孔發(fā)皴，眼圈泛青。我說，沒睡好？小桃說，隔壁床位病死了，早上家屬哭哭啼啼，吵死了。我是心里一抖，好像小桃背后，跟了一個女人魂靈頭。我說，你怕嗎？小桃說，死是不怕的，就是怕煩，你也不要怕，這種毛病不會傳人。我說，我懂的，你不是甲肝，也不是流感，今天想去哪里玩？小桃說，想走得遠(yuǎn)一點。我說，跟我上車。我們搶著最后兩個空位，賣票員問，到啥地方？我說，終點站，提籃橋。十三路是巨龍電車，升起兩根小辮子，前后兩節(jié)車廂，三扇車門，當(dāng)中絞盤轉(zhuǎn)動，兩排香蕉座位，丁零當(dāng)啷，圍繞三角形街心島，好似一條巨龍出海，要去尋哪吒拼性命。我打開書包，掏出一包牛肉干、一包烤扁橄欖、一包甘草杧果、兩包可可豆奶，像小學(xué)生春游。電車朝太陽走，第一站，武寧路，我的中學(xué);第二站，葉家宅路，我的小學(xué);第三站，膠州路;第四站，西康路，赫赫有名的大自鳴鐘，鐘是老早拆掉，徒留地名，還有圓盤路口;第五站，江寧路;跨過蘇州河，第六站，恒豐路;第七站，便是新客站。往后我記不清了，從閘北到虹口，經(jīng)過老北站，電車翹過兩趟辮子，拋錨馬路當(dāng)中，賣票員罵山門下來，重新?lián)纹鹦∞p子，電線上火花四濺，小桃扒了后擋風(fēng)玻璃，看得扎勁。走走停停一個鐘頭，并不覺得漫長，我乘了幾百趟十三路，從終點站到終點站，這是頭一趟。提籃橋下車，迎面一座厚重門樓，層層嵌套往內(nèi)，包了兩扇鐵門，看來固若金湯，又像鑲了木框里的油畫。旁邊掛了牌子：上海市提籃橋監(jiān)獄。小桃說，你帶我來探監(jiān)嗎？再換一部公交車，穿過外白渡橋的鐵網(wǎng)格，小桃方才見著外灘，一長排古老大廈，老早只存在于淑芬的手提袋上。黃浦江飛了點點白鷗，一艘遠(yuǎn)洋巨輪切過江面，像手術(shù)刀切開病人腹腔，暴露出一只堅硬的肝臟。小桃哈出一團(tuán)團(tuán)白汽，病中蠟黃面色，染出兩團(tuán)暈紅，一樹桃李。我打開書包，取出畫夾子跟鉛筆。小桃說，你干嗎？我說，上次路過畫像店，你說想要看人畫畫，我畫給你看啊。小桃說，你要畫什么？我說，畫你。小桃說，不要。我說，你站好，很快就畫好了。小桃說，我生病，不好看，等我病好了再畫。小桃別轉(zhuǎn)屁股朝我，望了對岸浦東，尚是無垠曠野，東方明珠還沒造，唯有聳峙的碼頭行車，上海船廠的巨型船塢。小桃說，黃浦江里的水怪，一定是條烏青色的超級大鯰魚，魚頭上的胡須有那么長。小桃張開雙臂做手勢，好像這兩根鯰魚須，沿了陸家嘴彎角延伸，從建造中的南浦大橋，一直到還沒動工的楊浦大橋。

離開外灘，經(jīng)過和平飯店門口，便到南京東路。此地是人來瘋，摩肩擦踵，我?guī)√肄D(zhuǎn)彎，穿過北京東路，走到江西中路。迎面一棟西洋大樓，我指了三樓陽臺，兩邊羅馬柱圍繞，望得到外灘的背面，是我老早爸爸媽媽家里，加上天潼路的外公外婆家里，我是輪番流浪度過童年。小桃說，我家只有我媽媽。我說，你爸爸呢？小桃說，我爸爸在很遠(yuǎn)的地方，路過鎮(zhèn)江，住了醫(yī)院，才認(rèn)得我媽媽。我說，你媽媽也是病人？小桃說，我媽媽是護(hù)士，我爸爸出院那天，留下一只珍珠耳環(huán)。我說，為啥只有一個？小桃說，我爸爸講這是海水珍珠，貴重得不得了，只有這一個，我爸爸離開一個月后，我媽媽發(fā)覺懷孕了。我聽了頭暈，半懂不懂，小桃吊了我的胃口，蕩到蘇州河左轉(zhuǎn)，翻過老閘橋，經(jīng)過我讀過的小學(xué)，便到天潼路七九九弄。我在五十九號過街樓下，望了二樓窗門，已是別人的家了?；氐嚼祥l橋，春風(fēng)習(xí)習(xí)，夾帶蘇州河腥臭氣，好像淑芬熬的中藥味道，紛紛從河底淤泥里生出來，滋養(yǎng)兩岸的男子婦女、老人小囡。我外婆還活著的時光，有一日，我外公坐于河邊曬太陽，不知何故，失足落到蘇州河里，還好沒淹死，被河里的船民撈上來，再裹了棉被送回家里。要是小桃沒瞎講的話，我外公的離奇墜河，大概是水怪作祟，不是烏龜精，就是蝙蝠精的復(fù)仇，講不定肝硬化的毛病，還是當(dāng)時光種下的。我不敢再看河面，倒是催了小桃，還想聽淑芬的故事。小桃倚了橋欄桿說，我媽媽肚皮一天天大了，她是實習(xí)護(hù)士，還在衛(wèi)校讀書，急了要尋我爸爸，可惜，他留的單位地址，統(tǒng)統(tǒng)是不存在的，只剩下珍珠耳環(huán)。我媽媽沒辦法，只好偷偷吃藥打胎，但我太想活下來了，就是打不落，摒到八個月，我媽媽被學(xué)校送去做手術(shù)，醫(yī)生講要出人命，只好讓我生下來。我媽媽被衛(wèi)校開除，她抱了我回鄉(xiāng)下，等我長到五歲，我媽媽就嫁給我后爹了。我說，后爹對你好吧？小桃說，他還好，就是喜歡吃老酒，吃飽老酒發(fā)瘋，還會打人，前兩年我媽媽懷孕，被他踢了一腳，小孩落掉了，等我后爹酒醒，就去廣東打工，沒再回來過。我流了清水鼻涕，講不出話。小桃說，我的毛病加重了，打針、吃藥、吊鹽水，鎮(zhèn)江的醫(yī)院已經(jīng)跑遍，南京的醫(yī)院也去過兩趟，看病要花錢，我媽媽聽說在上海掙得多，她就到了你家。我說，到底什么??？小桃說，治不好會死，娘胎里帶出來的，我媽媽吃過打胎的老偏方，種下了我的病根。我說，有這種事體？小桃說，醫(yī)生說不是，但我媽媽覺得是她害了我，到處借錢治病，親眷看到我們就像看到瘟神，我頭一趟來上海的醫(yī)院，我媽媽交了住院費，口袋已經(jīng)空了，醫(yī)生開了一個療程，問是進(jìn)口藥，還是國產(chǎn)藥，我媽媽要進(jìn)口藥。我說，鈔票從啥地方來？小桃嘆氣說，你真笨，我媽媽帶我來你家，就是來借錢的，我們看錄像的時候，我媽媽在跟你媽媽哭呢，最后借到了兩千塊。我驚說，我媽媽還有兩千塊？我以為買了錄像機(jī)、買了游戲機(jī)，我家存折就見底了。小桃說，我說多了，我媽媽關(guān)照過我，不能讓你曉得，你別說出去哦。我說，保證不出賣小桃。

隔天，我就出賣了小桃。我拿出一只餅干盒頭，分量不輕，動靜不小，丁零哐啷，塞到淑芬手里。打開一看，數(shù)不清的硬幣角子，各類面值紙幣，淑芬驚說，駿駿想做啥？我說，小桃跟我講了。淑芬眼烏珠一瞪說，這丫頭，看我打不死她。我說，不要打小桃，要救她的命。我有一只儲蓄罐，一年級開始藏角子，最開始一分，后來五分，再塞一角紙幣，這兩年塞一塊，最大面值五塊，一塌刮子倒出，一百零八塊七角三分。今年壓歲鈿，我收到七只紅包，準(zhǔn)備買游戲卡的，我也一道裝進(jìn)餅干盒頭。淑芬眼眶一紅，手臂膊勾了我頭頸，拿我按到胸口里，好像摜進(jìn)一團(tuán)棉花糖，可以聽到淑芬的心跳，洗衣機(jī)滾筒一般翻轉(zhuǎn)，必定有一只氣量龐大的心臟，當(dāng)中又有一點堅硬，我長大后才曉得是內(nèi)衣鋼圈。

小桃用了進(jìn)口藥，一半口服，一半吊針，一個療程后，非但不見好轉(zhuǎn)，還有惡化跡象。用藥已經(jīng)無效，醫(yī)生建議開刀，還有機(jī)會保命。淑芬要湊手術(shù)費，再問我媽媽借鈔票，我爸爸不響，我媽媽想了一夜天，去銀行取出兩千塊，存折真正見底了。但是小桃的手術(shù)費、醫(yī)生紅包費，還是差一大塊。淑芬決定賣掉珍珠耳環(huán)，應(yīng)該能補(bǔ)上缺口。禮拜日，我陪淑芬到曹家渡街心島，國營華森理發(fā)店，她來上海一年，做頭發(fā)是頭一趟，發(fā)卷筒插了乓乓滿，像五顏六色的獅子頭，燙成波浪卷。淑芬身上衣裳，也是問我媽媽借的，戴了珍珠耳環(huán)，理發(fā)店的客人們，紛紛側(cè)目。我們乘四十五路公交車，從萬航渡路到靜安寺，有一家國營舊貨商店，我媽媽介紹的，專收古董字畫、鐘表珠寶，價鈿公道，童叟無欺。淑芬走到柜臺上，尋著一個老師傅，撩起剛做好的頭發(fā)，露出珍珠耳環(huán)。本是悶屁的我，竟也學(xué)會幫腔撬邊。我去學(xué)校圖書館借過書，尋著一本科普讀物，有一篇專門講珍珠，就是蚌殼里分泌的碳酸鈣，又分淡水跟海水，天然跟養(yǎng)殖，淡水珍珠產(chǎn)量大，但質(zhì)量低;海水珍珠正相反，波斯灣、大溪地所產(chǎn)，價值連城。淑芬耳朵上這一枚，應(yīng)是廣西合浦的“南珠”。淑芬摘下珍珠耳環(huán)，問值多少銅鈿。老師傅問，右邊一只呢？淑芬也會編故事，她講本是一對耳環(huán)，老祖宗傳下來的，傳著傳著，只余下這一枚了。老師傅皮笑肉不笑，打開強(qiáng)光手電筒，十倍放大鏡，細(xì)細(xì)看了耳環(huán)，似能鞭辟入里，透視到珍珠芯子，卻是搖頭嘆氣。淑芬面孔煞白，我也急了問，啥情況？老師傅說，不談了。我再問，不是海水珍珠？是太湖的淡水珍珠？老師傅說，根本不是珍珠，是仿珍珠，就是玻璃，涂一層珍珠顏色，不值銅鈿。我說，不可能，再看看吧。老師傅板了面孔不響，旁邊客人竊笑。淑芬低了頭，收起珍珠耳環(huán)，塞進(jìn)褲子口袋。珠寶師傅又說，倒是耳環(huán)鉤子，我看是925純銀，還值點銅鈿，可以收的。淑芬眼里又放光，問多少？老師傅說，一口價，二十塊。淑芬往地上吐口痰，呸。

小桃只好等死。我哭了一個月，淑芬叫我不哭，小桃后爹在廣東打工，新近寄來匯款，可以做手術(shù)了。開刀前一日，淑芬去玉佛寺燒頭香，我去同仁醫(yī)院望小桃。早上，病房里又死一個，小桃縮了床上，人已小了一圈，住院前八十斤，現(xiàn)在只剩六十斤，面黃肌瘦，連胸都沒了。小桃只吃流食，我也沒拎水果補(bǔ)品，只帶一本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給她解解厭氣。小桃讓我坐了床沿，我生怕靠她太近，嘴巴里呼出的濁氣，會讓她灰飛煙滅。小桃說，不要怕，我不會死的。我說，對，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dá)，連我外公都還活著。小桃說，記得《終結(jié)者》最后嗎？我說，男主角死了，女的懷孕了，孩子長大是未來的英雄，對吧？小桃說，記性不錯，我這幾天在想，我爸爸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我說，你有他消息了？小桃搖頭說，因為啊，他也是一個時間旅行者。我說，你講啥？小桃說，這個時代，我爸爸還沒出生呢，五十年以后，我爸爸會穿過時間隧道，來到我出生前一年，他是來保護(hù)我媽媽的，他和我媽媽的孩子長大后，會是一個大英雄，就是我。我說，好像是個圓圈。小桃說，我媽媽的珍珠耳環(huán)，我爸爸只送一個，而不是一對，我也想通了。我說，為啥？小桃說，五十年后，人類被機(jī)器人統(tǒng)治，社會上就會流傳，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而且只戴一只耳環(huán)，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我說，對，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小桃。但我不敢告訴小桃，她媽媽的耳環(huán)不是珍珠，而是玻璃。我說，五十年后，我們就六十多歲了。小桃說，如果你還活著，我會嫁給你。我說，要是那時光，我已經(jīng)死了呢？小桃說，我們是不會死的。小桃的眼里皆是光，好像立了蘇州河上，彈指一揮間，變出一只小蝙蝠。第二日，小桃做了手術(shù)。連續(xù)三天，我沒見淑芬。第四天，淑芬才回來，悶聲不響，一進(jìn)門就做生活，汰衣裳、揀菜、淘米。我看她面色暗淡，脖頸松弛，頭發(fā)披散，眼門前幾根亂發(fā)，銀光閃閃。我媽媽一看山水，曉得情況不妙，便也不問了。

次日，一個老醫(yī)生到我家里。此人跟我外公同樣年紀(jì)，樣貌氣色卻有天淵之別，鶴發(fā)童顏，背脊骨挺直，走路虎虎生風(fēng)，面色白里透紅，雙目有光，太陽穴鼓鼓，頗似電臺評書里的世外高人。他是我媽媽托關(guān)系預(yù)約的退休醫(yī)生，原本在一家不錯的醫(yī)院，現(xiàn)在發(fā)揮余熱，上門社區(qū)服務(wù)。老醫(yī)生給我外公量血壓，用聽診器，按壓臟器，最后打針，手勢煞煞清，行云流水，我外公舒舒意意。我媽媽泡好茶葉，老醫(yī)生已經(jīng)收工，坐了客廳沙發(fā)，開始憶苦思甜。我在寫英文作業(yè)，偷聽幾句，這位老醫(yī)生不簡單，新中國成立前，國立上海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四十歲不到，已是醫(yī)院院長，碰著十年浩劫，打倒成牛鬼蛇神、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發(fā)配鄉(xiāng)下給農(nóng)民打針，送瘟神，治療血吸蟲病，培訓(xùn)赤腳醫(yī)生，造福一方，后來落實政策，讓他回到上海的醫(yī)院，繼續(xù)懸壺濟(jì)世，直到光榮退休。我媽媽聽得扎勁，又做思想政治工作，講起新中國成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勸他不要糾結(jié)于老早事體，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一切要向前看，你是醫(yī)學(xué)專家，講講養(yǎng)生之道吧。老醫(yī)生蹺起二郎腿，抱了茶杯說，我是學(xué)西醫(yī)的，但我家是祖?zhèn)髦嗅t(yī)，世代在京城坐診，專治婦科兒科，清朝貝勒福晉，生了疑難雜癥，都來求我家方子……我媽媽屏了不笑。老醫(yī)生又說，前兩年，有個小姑娘，生了一種怪毛病，西醫(yī)哪能也治不好，三甲醫(yī)院開了刀也沒用，就等辦后事了，托人送到我手里。我也是廉頗老矣，束手無策，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從我爺爺留存老方子里，尋出來一帖，結(jié)果哪能啊，半個月內(nèi)，起死回生，兩個月后，已經(jīng)痊愈。小姑娘重新上學(xué)，再沒復(fù)發(fā)過，讀書成績是真嗲，今年還沒中考，已經(jīng)保送市西中學(xué)，否極泰來啊。老醫(yī)生講得扎勁，我一抬頭，看到淑芬立了天井門口，也在偷聽。淑芬本身要去二樓，照顧八十歲老太，但她遲遲沒走，反而鉆回小房間。等一歇，老醫(yī)生吃好茶，便要告辭出門。淑芬及時出來，換了的確良襯衫，頭發(fā)重新篦過，面孔清爽，雪花膏氣味，左耳朵掛了珍珠耳環(huán)，抱一疊子床單，山青水綠，娉娉婷婷，步入客廳。老醫(yī)生雙目一亮，我媽媽跟我外公，同時一驚。淑芬向老醫(yī)生點頭笑笑，便到灶披間，打開煤氣，擺上砂鍋，給我外公熬中藥了。老醫(yī)生放下茶杯，立了淑芬背后頭，看她熬中藥手勢，砂鍋上熱氣滾滾，淑芬出一層薄汗，頭發(fā)沾了鬢角，的確良襯衫半透明了，背后洇出胸罩帶子。老醫(yī)生說，這位小姐，你的煎藥手勢，賽過中醫(yī)院的護(hù)士。淑芬回頭笑說，先生夸獎了，我哪里是小姐，我是家里用人。老醫(yī)生說，哎呀，此地界藏龍臥虎。淑芬說，先生，今朝有緣分，我也讀過衛(wèi)校，做過護(hù)士，每趟看到醫(yī)生，就像看到親人。老醫(yī)生嘆說，原來是同行，難怪老人護(hù)理得好，個個身體康健，何須我這老朽。淑芬忙了煎藥，不再搭腔。老醫(yī)生從背后端詳淑芬的珍珠耳環(huán)，興起而吟詠，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我說，什么詩？我媽媽說，李商隱《錦瑟》，寫你的作業(yè)吧。等到中藥煎好，一鑊子濃湯端到我外公面前，老醫(yī)生方才告辭。淑芬立了門口說，今日里，先生傳授我煎藥的竅檻，淑芬實在感激，請讓學(xué)生子送送老師吧。我媽媽、我外公，還有我，一律不響了。老醫(yī)生笑說，恭敬不如從命。便跟淑芬一前一后，出了我家大門。

又一歇，不見淑芬回來，我放下作業(yè)，走到門口望望，我媽媽叫我回來，不要擠鬧忙。二樓阿哥沖下來，面色不大好，渾身臭味道，問淑芬哪能還沒來，太奶奶已在床上出了三泡尿兩泡污了。天黑了，淑芬還沒回來，灶披間里，她留下腌好的帶魚，飄出腥味道，我媽媽等不及，自己開了油鍋，給我燒干煎帶魚，但我只吃一塊，飯也剩了半碗。我媽媽放下筷子說，不要想淑芬了，篤定是去醫(yī)院陪夜了。當(dāng)夜，我跟外公困了床上，聽到蘇州河里夜航船，馬達(dá)聲聲翻滾，要么從蘇州城外寒山寺，順流而下來的;要么走大運河，穿越京口瓜洲，二十四橋明月夜，逆流而上淮河，八公山草木皆兵。暗潮入夢，我睜開眼烏珠，望了天井方向，今宵十五，月光皎皎，農(nóng)歷四月天，花草繁茂，好像一片沼澤森林，讓人沉溺不可自拔，沉到上古淤泥里……我看不清她面孔，只覺著她的舌頭尖溫?zé)?。我問她，小桃？她不響。我翻身，想摸她面孔，卻摸著一只耳朵，吊了珍珠耳環(huán)。我再問，淑芬？她還不響。我捏了她的耳環(huán)鉤子，慢慢交用勁，一點點粗暴起來，好像從門鎖里頭，拔出一把鑰匙，痛得她啾啾叫、嗚嗚哭，眼淚水淌淌滴。耳環(huán)拔出來，耳孔露出來。門開了。夢破了。天井一片寶藍(lán)色，又像一幅水墨畫，沾滿墨點，一滴滴暈開漣漪。覺著身上黏、濕、滑、冰冰冷，我輕手輕腳爬起，不敢驚動外公。沖進(jìn)衛(wèi)生間，我換了一條褲子，坐上抽水馬桶，兩只腳發(fā)抖，額角頭冒虛汗，仿佛浸了蘇州河底，周遭一腔黑水茫茫，烏龜精從腳底爬過，蝙蝠精從頭頂飛過，淤泥里埋了金澄澄的元寶，掐了人的喉嚨口。我在衛(wèi)生間坐到天亮，淑芬還沒回來。媽媽幫我弄好早飯，我背了書包上學(xué)。上半日，體育課，我沒啥精神，跑步落到最后一名，胖子都比我跑得快，老師訓(xùn)我一頓。下半天，我在英文課上困著，又被老師揪起來，罰立壁角。放學(xué)回來，我走到家門口，正好碰著淑芬。她也剛回來，珍珠耳環(huán)不見，手上拎十幾包中藥，渾身味道，嗆人鼻頭。我問她，昨日夜里，你去了啥地方？淑芬不響，面孔一板，進(jìn)了房門。

淑芬天天在家里熬中藥，味道比我外公的藥還兇。我每趟吃夜飯，都覺著像吃藥。我爸爸拼命吃香煙，尼古丁對抗中藥，以毒攻毒。半個月后，小桃終歸出院，淑芬叫一部殘疾車，突突突，屁股冒了煙，先到我家里。小桃氣色尚佳，不像開過刀樣子，最近吃中藥調(diào)理，正在恢復(fù)元氣。淑芬拿一把牛角梳，先幫小桃梳頭，統(tǒng)統(tǒng)梳到右邊。淑芬再拿一瓶酒精，蘸了棉花，擦拭小桃左耳朵，正反兩面，內(nèi)外耳郭，擦得金光似亮，酒精氣味重，好似吃飽二兩白酒。我驚問，你們要做啥？淑芬說，駿駿不要管。小桃說，哥哥安心。小桃講話還是吃力，有點氣喘，我只好縫上嘴巴。淑芬拿出一根大頭針，開打火機(jī)，火舌頭像人舌頭，一點點舔了針尖，顏色從銀轉(zhuǎn)黑，金屬啞光亮色。淑芬說，小桃，我跟你講啊……話音未落，大頭針已送出，穿透小桃耳垂。我是嚇得一叫，小桃肩胳一抖，咬緊嘴唇皮，大頭針已退出左耳，幾乎沒沾血，露出一只耳洞。淑芬手勢極快，像護(hù)士打針，抬起酒精棉花，塞到小桃耳朵上，再涂金霉素眼藥膏消炎，看得我自家耳朵生痛，我外公都別轉(zhuǎn)頭去。小桃眼淚水滿出眼眶，順了面頰下來，耳洞里一點點滲出血絲，好像人生了毛病，血的顏色都變深了。我想，要是我媽媽在家里，必定不會允許淑芬這樣做。待到小桃止了血，淑芬說，再忍一忍。淑芬掏出珍珠耳環(huán)，鉤子如同銀針，又像一把細(xì)細(xì)的鑰匙，再用酒精棉花擦拭，輕輕插入小桃耳洞。我抓牢小桃的手，但她抽出手來，反壓在我手上，指甲掐了我的手背，痛煞我了。淑芬的珍珠耳環(huán)，已蕩在了小姑娘耳朵上。小桃方才松開手，我用舌頭尖舔了手背，幾道血印子翻開。我外公說，淑芬，小姑娘打好耳洞，還要養(yǎng)幾天的。我外公哪能懂這道理，必是我外婆活著時光講的。淑芬說，沒關(guān)系，我的耳環(huán)鉤子是純銀的，沒落過色，沒生過銹，不會發(fā)炎。我爸爸從里屋出來，抱了照相機(jī)說，小桃，現(xiàn)在光線正好，啥地方拍照片？小桃說，曹家渡。淑芬拿小桃背上肩胳，好像沒啥分量。我爸爸幫忙拎一只上海牌手提袋，我?guī)兔α嘁恢簧咂ご?，分量不輕，味道濃烈，老醫(yī)生開的中藥。我外公都要出來送，淑芬關(guān)照他不要折騰。我外公最聽淑芬的話，正襟危坐不動。小桃出醫(yī)院前，提過一個要求，想在上海拍張照片，黑白照就可以，彩色膠卷太貴了。淑芬答應(yīng)女兒，小桃又提第二個要求，戴了珍珠耳環(huán)拍照片，淑芬也同意了。小桃得寸進(jìn)尺，第三個要求，先要打出耳洞，才能戴上珍珠耳環(huán)，淑芬卻不同意，怕她吃不消。小桃犟頭倔腦，要是不打耳洞，不戴珍珠耳環(huán)，不拍照片，她便不吃藥、不吊針、不進(jìn)食，坐以待斃。淑芬只好答應(yīng)，拜托我爸爸幫忙拍照片。我爸爸除掉花花草草，最歡喜攝影，從豎了拍的海鷗4A，再到海鷗DF-1，還有沖洗黑白膠卷的全套行頭，寶貝得不得了，不讓我碰一記的。走上萬航渡后路，最前頭是我爸爸，淑芬背了小桃在當(dāng)中，我拎一蛇皮袋中藥在最后。太陽既不稀薄，也不毒辣，真正的溫良，如同一鑊子湯水，澆出四個人的影子，越拉越長遠(yuǎn)，淑芬跟小桃的影子，完全疊了一道。到了滬西電影院門口，小桃說，就在這里吧。淑芬放下小桃，我爸爸舉起海鷗DF-1照相機(jī)，摘下鏡頭蓋，取景框里望了小桃。小姑娘戴了耳環(huán)，盡管只是玻璃，也在太陽下一閃一閃。背景是《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電影海報，冬兒葬身火海前，口含徐福長生不老之藥，嘴巴對嘴巴喂給蒙天放，保他千年不死。我爸爸連拍三張照片，確保萬無一失。小桃連笑三趟，笑到?jīng)]力道了。淑芬從女兒耳朵上拔出耳環(huán)，酒精棉花止血，再貼一張護(hù)創(chuàng)膏。淑芬背起小桃，我跟爸爸幫她拎了包，一道乘十三路電車，七站路，坐到新客站。下車穿過廣場，耳旁南腔北調(diào)，不是四面楚歌，便是燕趙悲歌。氣味迷宮里，山東大蒜、四川臘腸、武漢鴨頭頸、高郵咸蛋，一路糾纏到檢票口。淑芬背了小桃，像背一只雙肩包，左手拎手提袋，右手拎中藥蛇皮袋，深一腳，淺一腳，穿過檢票口。小桃匍了她娘背上，回頭望我道別。四周圍人潮翻涌，各色蛇皮袋、黃麻袋、塑料鉛桶、長短扁擔(dān)，十八般兵器，依次將她們吞沒。

當(dāng)夜，我問爸爸要小桃照片。我爸爸說，瞎胡搞，135黑白膠卷，總共三十六張，今朝只拍三張，全部拍好才能沖。等一個禮拜，我爸爸單位工會活動，嘉定南翔一日游，照相機(jī)里膠卷才拍光。我爸爸在家里搭了暗房，顯影水、顯影罐、量杯，流程繁復(fù)，如履薄冰，克格勃間諜腔調(diào)，沖出三十六張底片，夾上一根繩子晾成照片。等到天亮，小桃面孔方才清晰，我跑到曹家渡郵電支局，買了信封郵票，塞進(jìn)小桃三張照片，寄到鎮(zhèn)江鄉(xiāng)下去了，后來我蠻后悔，當(dāng)時沒留一張下來。三十年后，我爸爸已是真正的老頭子，裝備也升級到了佳能數(shù)碼單反，我問他，還能尋到底片吧？我爸爸問，啥底片？我說，三十年前，滬西電影院門口，你給小桃拍的照片。我爸爸說，小桃是啥人？我說，淑芬的女兒。我爸爸彈了彈煙灰說，做夢。一九九一年，小桃離開上海一個月后，我真的夢到她了。小桃變成新娘子，我來吃她喜酒，新郎官是個肥頭大耳的男人，簡直暴殄天物。淑芬嫁女兒哭哭啼啼，抱了白婚紗的小桃不放。婚禮照片竟是黑白的，只有新娘子一個人，還是小姑娘，耳朵上單吊一枚珍珠耳環(huán)，新鮮打穿的耳洞，滲出一滴滴殷紅的血，背景還是滬西電影院跟《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夢醒，天井階前落了梅雨，房間里潮唧唧，竟能擠出水來。我從床上跳起，我外公被驚醒，問我啥事體？我手腳冰涼，撲到爸爸媽媽房間，只問一句，淑芬有消息吧？我媽媽說，淑芬打電話到我辦公室，小桃前幾天沒了，在鄉(xiāng)下辦了喪事，遺像用了你爸爸拍的照片。

五

這年熱天，馬路上最吃香的，是葉倩文的“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幾人能看透”。我媽媽出差了好幾趟;我爸爸倒是空了，蹲了家里熬中藥，結(jié)果炸掉兩只砂鍋，給我煎荷包蛋，又燒焦兩只鐵鑊子;我外公夜里自己泡腳，腳饅頭越來越腫，像兩只熱水瓶，他還吃錯過兩趟藥，半夜送去醫(yī)院，一家門忙了通宵。我的長毛兔發(fā)情了，脾氣暴躁，食欲旺盛，跟這一階段的我一樣。我的暑假特別漫長，上半天看《太空堡壘》，下半天看《同一屋檐下》，夜里看《成長的煩惱》，每隔幾日，我就問一趟，淑芬會回來嗎？我媽媽每趟說，不曉得。我媽媽又關(guān)照我，淑芬的房間，還是不好動的。

但我摒不牢，最熱的一日，爸爸媽媽不上班，外公在困午覺，我偷了一把鑰匙，打開淑芬房間的掛鎖。灰塵翻騰起來，小房間是真小，促狹得不好轉(zhuǎn)身，只好擺一張木床。水門汀潮濕，墻角爬了青苔，經(jīng)過一季梅雨，皮癬一樣蔓延。頭頂一根細(xì)繩子，掛了一只胸罩、一只內(nèi)褲，一只像蝴蝶、一只像桃子，都是白棉布的。我摸了摸，淑芬尺寸蠻大，胸懷廣闊，老早陰干了，硬邦邦，必是走得太急，沒來得及收作。枕頭邊，有一面橢圓形小鏡子，背面是個古代美人，怕是林黛玉。我抓起小鏡子，照出一張愁眉苦臉。我穿了背心短褲，爬上小床，靠了淑芬的枕頭，闔了眼皮，深呼吸。床單已經(jīng)發(fā)酸，但不熏人，好像梔子花腐爛，混了頭發(fā)油氣味。我不敢困著，一翻身，面孔貼了枕頭，覺著隔了床單，有硬物頂我胸口。我掀開床單，藏了一本《聊齋》，白話文本，我外公抄寫過的?！读凝S》下頭，還藏了好幾本書，再一看封面，心旌搖蕩，竟是雪米莉全集，一年前藏了我的床單底下，淑芬沒收還給二樓阿哥，哪能還在此地？我翻起一本《女嬌娃》，印刷質(zhì)量差勁，錯別字連篇，鉛字還會排錯行，頁角上有折痕，沾了油墨的手印子，舌頭舔了手指翻書，方才留下這樣痕跡。我困了淑芬床上，看她留在書上的指紋螺旋，又學(xué)她的壞習(xí)慣翻書，舌尖一片油墨味，竟像我外公吃的中藥，傳遞到大小周天，奇經(jīng)八脈，直達(dá)腳底心涌泉穴。倏忽間，朗朗乾坤，炎炎夏日，天井小房間里，卻似墮入后半夜，數(shù)九寒天，塞外飄雪。我跟淑芬困同一張床，裹同一條棉被，呼吸同一團(tuán)霉?fàn)€空氣，打開同一本禁書，一燈如豆，擦亮蠅頭小字……二十年后，我在四川成都開會，認(rèn)得一位前輩作家，方知所謂“雪米莉”，種種綺情故事，大半出自他的手筆，純屬當(dāng)年書商包裝。觥籌交錯間，腦子里跳出一盞探照燈，光如閃電，劈開一九九一年的曹家渡，天井小房間里，床單下的雪米莉，像一卷錄像帶，字里行間，一筆一畫，纖毫畢現(xiàn)地拷貝、存儲、重播，再拷貝，紙頁里霉?fàn)€味道，也跳到我的鼻頭孔里，按下播放鍵、慢進(jìn)鍵、暫停鍵，按下我的指紋，油墨暈染，竟跟淑芬的手印子，合二為一。

熱天還沒過去，淑芬倒是回來了。她拎了上海牌手提包，穿了的確良襯衫，脖頸幾道橫紋，本來飽滿壯闊的身體，像輪胎被人扎了洞，一點點漏氣干癟。我外公最開心，我爸爸也覺著解放了，我媽媽不敢再提小桃。每日午后，淑芬還去二樓阿哥家里，照顧老太。我漸漸明白事理，淑芬這趟回上海，是來賺鈔票還債的。秋天開學(xué)，我升上初一，面孔爆了青春痘，一粒粒紅的紫的，被我擠壓爆漿，紛紛開到荼蘼，就像我外公肝臟，一日不如一日，一夜比一夜堅硬，淑芬這粒靈丹妙藥，已經(jīng)過期失效。淑芬燒的菜色，一蟹不如一蟹，我媽媽有幾趟吃了放下筷子，只好自己拿鍋鏟上陣。到夜里，淑芬燒了熱水，給我外公泡腳。淑芬又端洗腳水過來，讓我兩只腳放下去，她坐了小矮凳上，要給我按摩汰腳，我卻說，淑芬阿姨，媽媽關(guān)照我，要自己汰腳了。淑芬看看我，也沒動氣，立起來便走。我抬起兩只腳，自己用毛巾揩干，鉆到床上困覺。又一日，我爸爸在天井澆花，覺著味道不大對，露天雖然穿風(fēng)，但花草葉子留味道。我爸爸是老煙槍，只吃牡丹跟紅雙喜，難板出客吃一根中華，都是上海卷煙廠的，今朝味道特別，上海隔壁來的。我爸爸鼻頭嗅來嗅去，好似電影《虎口脫險》中的德國狼犬，嗅到淑芬小房間門口，至此案破。淑芬承認(rèn)在天井偷吃香煙，她從鎮(zhèn)江帶來一包煙。我媽媽跟淑芬長談蠻久，具體談了啥，我不清爽，反正我媽媽面色不大好。

我跟淑芬有了生分，真拿她當(dāng)成一個保姆，細(xì)想想，好像也沒錯。一日，我外公出門去曬太陽。家里沒別人，淑芬存心靠近我，我低頭躲開，淑芬笑笑說，駿駿長大了，會得害羞了。我說，淑芬阿姨，我要專心看書。我打開一本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其實看不懂。淑芬說，好啊，駿駿專心看書，現(xiàn)在每到夜里，淑芬也在看書。我心里一驚，難道我翻過她床鋪，偷看雪米莉的秘密，已經(jīng)穿幫？聽說有人在書里夾頭發(fā)絲，外人一經(jīng)翻動，必定生出異樣。還是我留下油墨手印子，淑芬比對指紋，發(fā)現(xiàn)不是她自己的？淑芬說，我在看你外公的《聊齋》。我松口氣說，淑芬阿姨歡喜哪一篇？淑芬說，聶小倩。我說，看過。淑芬說，聶小倩運道好，寧采臣把她從棺材里挖出來，起死回生，寧采臣家里還有老婆，等到大老婆死了，寧采臣便跟小倩做了夫妻，生了兒子，小倩還讓寧采臣納妾，又生兩個兒子，長大統(tǒng)統(tǒng)當(dāng)官，有福氣。我說，這段惡形惡狀。淑芬說，駿駿，不好瞎講，老祖宗寫的書，終歸是好的。我說，不講鬼了，講講活人吧。淑芬說，活人不及死人，沒啥講頭。我撐起膽子說，小桃呢？淑芬說，鄉(xiāng)下不方便火化，小桃是土葬，請人打了一副桃木棺材，埋進(jìn)我家自留地里。我說，你是想讓小桃變成小倩？淑芬說，萬一有這可能呢？我想起小桃講過，五十年后來的爸爸，又想起她的蚌殼精，后背心一凜。我不敢看淑芬的眼睛，以為會發(fā)紅，眼角浸濕，慢慢交流溢，撲撲滿出來，可惜一樣都沒變。淑芬說，駿駿，坐到淑芬旁邊來。我說，做啥？淑芬說，捏捏淑芬耳朵。淑芬撩起鬢邊頭發(fā)，露出一只左耳朵，不管面孔身體哪能走樣，這只耳朵坐定不變。但我想起小桃的耳朵，也跟淑芬左耳朵一樣，便恓惶說，不捏了，我又不是小囡。淑芬說，駿駿是嫌棄淑芬了？我說，不嫌棄。淑芬說，瞎講，駿駿也會騙人了。我說，淑芬阿姨，珍珠耳環(huán)還在吧？淑芬說，還在，你要看吧？我說，不看。淑芬一臉慍怒，想要發(fā)火，卻也強(qiáng)壓下去了。

秋風(fēng)起，冷暖無定，時晴時雨，總體來講，一日日冷下去，老人最是難熬。我外公終歸進(jìn)了醫(yī)院，還是肝硬化頑疾，住了同仁醫(yī)院一個月，我爸爸媽媽加上淑芬，三人輪流陪夜。我去望過兩趟外公，看他奄奄一息，我沒心思講話，生怕讓他吃力。秋天快過去，天尚未亮，我夢到一只蝙蝠，從隔壁上海絹紡廠屋檐下出來，貼了蘇州河水面擦過，又飛進(jìn)我家天井。我被一陣陣哭聲驚醒，分明是我媽媽在哭，蠻傷心的，淑芬在旁安慰，皆是陳詞濫調(diào)。我一翻身，鉆了被頭筒里，枕頭蒙了面孔，遽然浸濕了。外公并不算太老，只有六十六歲，老話里講，這是一道坎，外公運道不好，沒跨過去，便進(jìn)了太平間，再送殯儀館，穿上我媽媽買的壽衣，暫住冰柜之中。家里開始鬧忙，輪番有人上門吊唁，送白紙挽聯(lián)，毛筆寫了“千古”“駕鶴”等等，通常配了皮綿子，就是絲綢被單，繩子吊起來，好像綢緞莊，又是書法家協(xié)會。我爸爸連夜搭了暗房，從老早留下的底片里，放大出一張黑白照片，是我外公正面照。我媽媽抱了照片，去曹家渡畫像店，請畫像叔叔畫一幅遺像。隔了兩日，我媽媽拿回畫像，不是素描肖像，而是正宗油畫，黑邊木頭畫框包了，又像炭筆畫，因為是黑白油畫，要么純黑，要么灰白，要么明光，要么暗黑。外公坐了畫框里頭，跟照片一式似樣，面孔卻更立體，似笑非笑。

大殮之日，也是我外公頭七，我媽媽租了龍華殯儀館大廳，油畫遺像掛了帷幔正中。我外公是個小人物，平生唯唯諾諾，與世無爭，卻因這幅遺像，死后哀榮，親友們印象深刻，經(jīng)久難忘。我才明白，畫像店里的老人肖像，統(tǒng)統(tǒng)是人死以后，已經(jīng)困了太平間，或者殯儀館里化妝，家屬子女拿照片來，請畫像叔叔要么素描，要么油畫，完工之日，掛起遺像，哭天搶地大殮，塞進(jìn)焚尸爐，烈火烹油，化為灰燼。追悼會上，淑芬戴了黑袖章，頭插白花。她不是親眷朋友，保姆身份尷尬，單吊立了最后。旁邊是二樓阿哥，送了一只花圈，順便也來道別，日本簽證下來了，過兩天乘船東渡，既不是東京，也不是大阪，而是金澤。我說，你去了日本，太奶奶哪能辦？二樓阿哥說，我爸爸媽媽已辦好退休，回上海來住了，可以照顧老人，不必勞煩淑芬了。等我外公火化，我媽媽捧了骨灰盒，我爸爸捧了遺像，又租兩部大巴，載了大半賓客，回來吃豆腐羹飯。酒席訂了滬西狀元樓，寧波甬幫菜，曹家渡最高檔館子，我還是頭一趟吃，有名的是糟鹵，也接紅白喜事，上了全雞、全鴨、全魚、全蹄髈。酒席散盡，我媽媽結(jié)了賬單，送走鎮(zhèn)江來的叔公，已沒力道走路，還是淑芬攙了我媽媽回家。

后半夜，我一個人困在大床上。外公已在骨灰盒里，好像洞穴里的兩匹狼，一匹死了，另一匹便獨占地盤。秋冬之交，夜里最難將息，我穿了棉毛褲，裹了厚棉被，縮了靠墻一邊，不敢困到眠床當(dāng)中，好像外公還在旁邊，跟我一個床頭，一個床尾，他喉嚨里的濃痰、僵硬的肝臟、水腫的雙腳、淑芬煎熬的中藥，紛紛散逸氣味，縈繞在我鼻孔。我睜開眼，望了天井方向，月光像老鼠足跡，篤篤篤，爬進(jìn)玻璃窗，爬進(jìn)客廳地板，爬到我的棕繃床上，鉆進(jìn)被頭筒，跟我捉迷藏。我想捉著這只老鼠，輕輕一撲，便滾落到地板。我還是棉毛衫、棉毛褲，穿上拖鞋，躡手躡腳，撲入天井。夜涼如水，鳥籠子里，我外公的虎皮鸚鵡單足獨立;地上草窟里，我的長毛兔溫?zé)岬匕l(fā)夢;我爸爸養(yǎng)的植物在吞入氧氣，吐出二氧化碳;淑芬的小房間門縫里，泄露一點點亮光，好像收集了月光的邊角落。我推開三夾板房門，看到淑芬坐了小床上，日光燈照了她的后背，肉色棉毛衫，右手一把牛角梳，梳齒插入頭發(fā)，一粒粒篦出塵埃、油脂、皮屑。淑芬左手端了小鏡子，小到照不出面孔全貌，只有兩只眼烏珠、一只鼻梁、兩片嘴唇皮，本身豐潤，現(xiàn)在裂了幾道口子，像傷疤。小鏡子稍稍一轉(zhuǎn)，我看到淑芬左耳朵，戴了一枚耳環(huán)，哪怕是玻璃，依舊發(fā)出深海生物的光，又像滾燙的蠟燭油，撲簌撲簌落到脖頸、肩胳，順了后背起伏，墜入腰眼的深潭，方才凝固熄滅。小鏡子再一轉(zhuǎn)向，照出一雙陌生眼睛，既不是小囡，也不是大人，我一時間認(rèn)不出。但我眨眼皮，鏡子里也眨眼皮，好像我的魂靈頭，已被收入這面橢圓形鏡子，《紅樓夢》的風(fēng)月寶鑒，還會照出小桃，也許是具白骨，但我不會害怕。淑芬放下小鏡子，別轉(zhuǎn)頭來，竟沒絲毫表情，兩只眼烏珠盯了我，猶如下水道地漏。我的心內(nèi)一絞，落荒而逃，關(guān)上三夾板門，再關(guān)天井鐵門，跳回床上，頭蒙了被頭筒里，海水便淹沒頭頂。醒轉(zhuǎn)天亮，穿好衣裳起來，我媽媽給我做了早飯。我說，淑芬呢？我媽媽說，你外公沒了，二樓老太也有人照顧，淑芬沒生活做，已經(jīng)回鄉(xiāng)下了。我說，啥時光走的？我媽媽說，早上六點，跟你叔公同路。我說，哪能不告訴我？我媽媽說，快吃飯，上學(xué)要遲到了。當(dāng)日，我爸爸清理了天井里的小房間，一套雪米莉已經(jīng)不見。

沒幾日，家里來了不速之客，畫像叔叔來敲門。我媽媽蠻意外，問他有何貴干。畫像叔叔說，淑芬去啥地方了？我媽媽說，回鄉(xiāng)下了，不會再回來了。畫像叔叔說，真的走了？畫像叔叔往門里瞟兩眼，我爸爸出來說，真的走了，你想做啥？畫像叔叔后退一步說，有鄉(xiāng)下地址吧？我爸爸說，不曉得。畫像叔叔說，你們不曉得吧，淑芬欠了我三千塊。我爸爸一驚說，哪能這樣多？畫像叔叔遞給我爸爸一支煙，我爸爸一看是萬寶路，擺擺手說，我只吃國煙，不吃外煙。畫像叔叔點上煙，慢慢甩滅自來火說，不談了。我媽媽說，我給鄉(xiāng)下寫信，看看能不能尋著淑芬。畫像叔叔說，算了，不必再浪費一張郵票了。畫像叔叔隔了門縫，看到我立了我媽媽背后，笑笑說，駿駿長高了嘛，記得有空兒多畫畫，再會。我囁嚅說，再會。畫像叔叔拍拍屁股走了，門口殘留萬寶路香煙味，我爸爸說，外煙就是臭。我媽媽說，淑芬沒講實話，她老公的救命匯款，怕是不存在的。我說，要給淑芬寫信吧？我媽媽搖頭說，就算淑芬收到信，也沒鈔票還啊，要她賣血賣腰子？我爸爸點上一支牡丹，煙頭都在抖豁說，淑芬還欠我們鈔票呢。

圣誕節(jié)，恰是外公斷七，我媽媽早上燒了遺物，我外公穿過的中山裝、戴過的干部帽、冬天的保暖鞋，還有毛筆抄的《聊齋》。下半天放學(xué)，我走到曹家渡，遍地枯黃落葉，滬西電影院隔壁，清倉甩賣冬裝，掛了橫幅“大出血”，尚無任何圣誕味道。三角形街心島上，畫像店掛一把鐵鎖，兩幅素描遺像迎風(fēng)招展。唯獨長寧支路弄堂里，曹家渡天主堂，老頭老太們排隊去做圣誕彌撒。我不想太早回去，趁了天沒黑，一個人立了馬路邊，看看讀報櫥窗。旁邊還有一個老頭，披了灰呢大衣，雪白頭發(fā)，面色紅潤，也在看國際新聞，嘴巴里念念有詞。我盯了他的面孔看，老頭說，小弟弟，你認(rèn)得我??？我說，你是醫(yī)生吧？老頭點頭說，從醫(yī)四十年。我說，今年春天，你上門給我外公檢查身體，對吧？老醫(yī)生說，我去過的人家多了，你是哪一家??？我說，萬航渡后路，三官堂橋邊上，六層樓工房，底樓有天井一家。老醫(yī)生笑瞇瞇說，想起來了，你外公還健吧？我說，上個月沒了。老醫(yī)生嘆氣說，生老病死，節(jié)哀順變。我不響。老醫(yī)生尷尬說，小弟弟，你也歡喜看報紙?。课疫€是不響，櫥窗玻璃上，映出一老一少對峙。老醫(yī)生說，小弟弟，你到底有啥事體??？我像一幅素描畫像，黑白分明，直角挺硬地盯了老醫(yī)生，盯了他耷拉的眼皮、渾濁的眼烏珠，甚至看到自家倒影。老醫(yī)生驚說，小弟弟，你家的保姆，她叫叫叫啥？我說，淑芬。老醫(yī)生嘴角上翹說，對，淑芬，她還好吧？我說，淑芬回鄉(xiāng)下了。老醫(yī)生說，代我望望她，我走了。老頭剛要轉(zhuǎn)身，我說，等一等。老醫(yī)生說，小弟弟，又哪能了？我看不到自己眼睛，但我曉得蠻嚇人的，像一把刀子。我說，這輩子不許你再到曹家渡來。老醫(yī)生一怔，面色倉皇，后退半步說，曉得了。老醫(yī)生別轉(zhuǎn)屁股就走，三步并作兩步，恨不得插上翅膀，地上結(jié)了幾塊冰，他一腳踏上去，結(jié)果打滑，仰天摜倒在地。還好旁邊有人路過，趕緊攙他起來，年紀(jì)大摔跤最易骨折，老醫(yī)生不慌不亂，還能自己立定，動動腳骨，轉(zhuǎn)轉(zhuǎn)腰腹，好像無啥大礙，拍拍褲子上污垢，繼續(xù)往中山公園走，也沒回頭，消逝不見。圣誕節(jié)的太陽墜落，天終歸漆黑，我的眼神終歸柔軟。

六

我家又要搬場，就像外婆沒了以后，我家搬來曹家渡，“萬箭穿心”的三區(qū)交界地帶，一艘生老病死的擺渡船，讓我外公熬過最后階段，現(xiàn)在我外公已經(jīng)上岸，這艘船便要順流而下，帶我去下一階段了。我媽媽單位又分了新房子，這趟要搬到靜安區(qū)昌平路。我在曹家渡的最后一冬，此地多了一幫子野貓，據(jù)說是曹楊新村流竄來的，凜凜寒風(fēng)里，晝伏夜出，打家劫舍，從來不捉老鼠，倒是偷走了我媽媽吊在天井里的一整條鰻鲞，無法無天。上海落了罕見的大雪，零下三四度，淑芬給我織的絨線手套，我的手指已穿不落，我媽媽給我買了一副皮手套。這日，我從信箱里開出一封信，郵票上印了男人頭像，左邊四個小篆“日本郵便”;右邊寫了“夏目漱石”，寄信地址是日本國石川縣金澤市……二樓阿哥來信，金澤是江戶時代名城，加賀百萬石之地，面臨日本海，冬天會積下厚厚的雪。我望了白茫茫天井，雪花從云端跳傘，降落到曹家渡，冷酷地處決植物，玻璃窗積一層霜花。二樓阿哥在語言學(xué)校讀書，夜里到居酒屋打工，辛苦是辛苦，鈔票賺得也是多。二樓阿哥拜托我打聽淑芬的下落，因為淑芬欠他五百塊。我沒告訴爸爸媽媽，藏起這封信，剪下蓋銷過的日本郵票，夾了我的集郵簿里。

過了年，雪融化，等到開學(xué)，我爸爸忙著裝修新房子。曹家渡的老房子，一日日了無生氣。等到清明，按照常規(guī)套路，天上落了雨，宜上墳，宜入土。良辰吉日，我媽媽請出我外公骨灰盒，趕去鄉(xiāng)下入葬，我爸爸自然同行。我說我也要去，我媽媽本不同意，后來拗不過我，只得補(bǔ)買一張火車票。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鎮(zhèn)江火車站下車，小店里吃了肴肉、小刀面。此處離長江不遠(yuǎn)，還有金山寺，法海壓了白素貞，我倒想去北固山，劉備招親的甘露寺。但我們抱了骨灰盒，實在不便當(dāng)，只好乘長途車去丹徒鄉(xiāng)下。出城往東，道阻且長，如海上行舟，顛得人胃里不舒意。到了我外婆出生的村莊，穿過幾道田壟，金燦燦油菜花田里，孤零零一座墳冢，浸在淅淅瀝瀝雨中，已長出一層青青的春草。舅公來了，跟我爸爸一道，掘開墳?zāi)?，葬入我外公的骨灰盒，終歸跟我外婆同穴，長眠于故鄉(xiāng)風(fēng)景，三尺黃土下。新的墓碑刻好，我媽媽備好供品，蔥烤河鯽魚、百葉結(jié)燒肉、王家沙青團(tuán)、紹興花雕酒。磕好頭，燒好香，我媽媽叫我吃了青團(tuán)。舅公留我們過夜，但我媽媽婉拒，反而留給舅公兩百塊，囑托照顧墳?zāi)埂?/p>

我以為要回鎮(zhèn)江城里，我媽媽說，去尋淑芬。倒是離此地不遠(yuǎn)，但不通車，只得步行。我爸爸頂了傘，背了照相機(jī)，一路咔嚓咔嚓，拍油菜花田。我跟媽媽合一把傘，越陌度阡，褲腳管盡是泥濘，雨霧蒙蒙入眼。終到一座靜闃的村莊，家家戶戶都造二層小樓，唯獨一棟破敗農(nóng)舍，好像得了瘟疫，離群索居，四周小河浜圍繞。門口一株桃樹，枝干扭曲枯瘦，像個駝背老人，勉強(qiáng)生出幾簇綠葉，爬了碧綠的洋剌子。不過，桃花開得正艷，春風(fēng)春雨零落，一簇簇粉白花瓣，大團(tuán)云彩，從天上降落枝頭，再向房前屋后蔓延，籬笆墻般保護(hù)主人。我一低頭，遍地花瓣葬身，一抔淤泥浸成血色，讓人無從落腳。我說，好像小桃。再看旁邊小河浜，墨綠顏色，雨點落了圈圈漣漪，浮了幾片桃葉。我想這池水底，必有一只蚌殼精，悄咪咪吐出珍珠，或者玻璃。淑芬家里沒人，門口掛了大鎖，隔了窗門，可以看到灶頭，結(jié)了碩大的蜘蛛網(wǎng)，幾個月沒人住過了。我繞到屋后，想尋小桃的墳墩墩，一無所獲，白霧茫茫，只有河浜、稻田、蒿草叢生的林子。我媽媽摸了我的頭說，去尋你叔公。沒幾步路，便到叔公家里，畢竟是老船長，房子氣派，門口兩部摩托車。叔公備好夜飯，底樓擺開圓臺面，燒了七八樣農(nóng)家菜，專為招待我們一家。我叔公說，淑芬剛回鄉(xiāng)下，她男人就來了，帶她去了廣東。我媽媽說，廣東啥地方？叔公說，這就不曉得了，怕是不再回來。我爸爸兩手一攤說，奈么好哉，死蟹一只。我媽媽說，淑芬跟我訴過苦，小桃又不是她男人親生的。我叔公說，小桃怎的不是她男人親生的？我媽媽驚說，小桃不是私生女嗎？我叔公吃一口老酒說，瞎講了，淑芬只有一個男人，十八歲出嫁，第二年小桃出世，這丫頭不像娘，倒是隨她爹。我媽媽說，淑芬沒讀過衛(wèi)校嗎？我叔公說，淑芬只念過初中，幾時上過衛(wèi)校??？那個是中專，要托關(guān)系的。我爸爸敬給叔公一支中華，正要搭腔，我媽媽瞪他一眼，叫他熄角。媽媽說，淑芬的珍珠耳環(huán)，又是啥來歷？我叔公吐出一只煙圈說，淑芬娘留下的一只梳妝箱，等交到淑芬手里的時候，箱子已經(jīng)空了，只剩這一只耳環(huán)。當(dāng)夜，叔公在樓上騰出一間客房，農(nóng)村房子寬舒，我們?nèi)藬D了一張大床上。我問我媽媽，小桃也會騙人嗎？我媽媽說，小桃不是騙人，小桃是想活下去。我說，想活下去，就可以騙人嗎？我媽媽蠻長時光沒聲音，但我曉得她沒困著，我用手指頭捅了捅她，我媽媽翻了個身說，不要煩我，快點困，明早去鎮(zhèn)江城里，帶你看看金山寺、北固山，望長江。我爸爸翻身鉆出蚊帳，煙頭星火明滅，窗門開一道縫，春風(fēng)春雨愁人，跟尼古丁一道擠進(jìn)來，蚊帳搖曳得影影綽綽，水怪一般妖冶。

鎮(zhèn)江回來沒幾日，我家就要搬場。天井里的花花草草，我爸爸不會舍棄。我外公留下的虎皮鸚鵡，還是要一道搬走的。但是新家在三樓，僅有一個陽臺，實在養(yǎng)不了長毛兔，只好被我爸爸宰了，燒一鑊子兔子肉，我一口都沒吃過。在曹家渡的最后一夜，吃好夜飯，我一個人溜出去了。蕩到滬西電影院門口，油畫海報是《大紅燈籠高高掛》，鞏俐坐在兩只紅燈籠當(dāng)中，可憐兮兮，但我還是歡喜《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的冬兒。馬路斜對面，三角形街心島上，除掉滬西狀元樓，各家店面都已打烊，燈火一盞盞滅了，月亮吊上頭頂，像蓮蓬頭灑了清輝。畫像店里沒人，門板緊閉，掛鎖套了搭扣上，我?guī)Я宋野职值碾姽さ叮龜Q開螺絲釘。掛鎖依舊完好，門已經(jīng)開了。摸進(jìn)畫像店，開燈照出十幾張素描，也有彩色油畫，有的已裱好畫框，涂了黑油漆，為追悼會準(zhǔn)備的。還有一扇小門，飄出顏料油彩氣味，畫像叔叔的畫室，他不準(zhǔn)我碰的禁區(qū)。我偏偏要進(jìn)去，打開兩盞大燈，迎面看到淑芬，不是正面，她側(cè)了頭，下巴跟肩胳平行，穿了檸檬黃的絲綿袍子，內(nèi)襯是白顏色，每道褶皺都有顏色，低落是灰褐，彈出是金黃。她的兩只眼睛都睜大，眉毛稀薄，鼻梁蠻高，嘴唇皮豐潤，頭上綁了天藍(lán)色絲巾，好像青花瓷的釉彩，收藏起所有頭發(fā)，只露半截左耳朵，像一扇撬開的蚌殼，吐出一枚珍珠，吊了耳垂下方，圓心深邃，上下耀目，照亮脖頸后一片。淑芬坐了油畫里，不是黑白素描，而是威尼斯紅、孔雀綠、綠松石藍(lán)、天青、赭石、綠褐，高高低低涂了畫布上，側(cè)面看有浮雕般陰影。背景烏漆墨黑，襯得淑芬的面孔透亮，像涂了奶油，頰上化開紅暈。最亮的是珍珠耳環(huán)，再是一對眼烏珠，凝神盯了我，涂上豐艷的嘴唇皮，畫中人從腐爛中復(fù)生，在我心里敲上鋼印，牽走魂靈頭，她不再是淑芬，而是《戴珍珠耳環(huán)的淑芬》。這幅油畫邊上，掛了一領(lǐng)檸檬黃色絲綿袍子、一條天藍(lán)色絲巾。我慢慢拎起它們，仿佛拎起一身皮囊，鼻頭嗅了，喉嚨發(fā)抖起來。我方才發(fā)覺，絲綿袍子背后，還藏了第二幅油畫，模特還是淑芬，角度大差不差，也是側(cè)了肩胳，別轉(zhuǎn)面孔望我，露出一只左耳朵，吊一枚珍珠耳環(huán)。但在這幅畫里，我頭一趟看到淑芬的身體，她脫了絲綿袍子，不著一絲一縷，從脖頸到腳指頭，一身白光蕩漾，落到我的眼烏珠里，讓我的喉結(jié)彈出來，像一顆小核桃，上下吞咽翻滾。淑芬用后背朝了我，我的目光好像手指頭，觸摸她的三角形肩胛骨，像一只貓的后背，左邊手臂膊垂下，露出半只乳房，乳頭是赭石顏色，一顆櫻桃般大小，筆觸在此地停留，不再是二維平面，堆砌交關(guān)多顏料，畫布上突出幾公分，立體三維世界，喂養(yǎng)過小桃長大。白如月光的顏料，順了淑芬的背脊骨線條，堆積到后腰，胯骨扭曲擴(kuò)張，暴露兩瓣臀部，像兩片擦亮了的扇貝，從深海捕撈上來，尚在一張一合呼吸。至此，畫幅開始遼闊，像鋪一幅地圖，無邊無際地豐饒，年復(fù)一年，夜以繼日，生養(yǎng)她的子民，不必掩蓋裝飾，甚至不加遮羞，顏料中疊加，光線中流溢，明暗中交錯，筆觸里發(fā)酵……

裸體的《戴珍珠耳環(huán)的淑芬》油畫下有落款，畫像叔叔的完成日期，恰是去年春天，小桃在上海住醫(yī)院時光。畫架子上有包香煙，萬寶路只剩一半，加上一盒自來火。我掏出一根火柴棒，對準(zhǔn)火柴盒的黑磷面，輕輕一擦，火苗哧啦哧啦來了。我的手抖得太兇，兩秒鐘便熄滅。我擦亮第二根自來火，這記手指頭平穩(wěn)了，火苗在我瞳孔里跳慢三，照亮淑芬的眼睛，目光更加通透，耳環(huán)也不再是玻璃，而是正宗的合浦“南珠”。倏而，火頭吻上了淑芬嘴唇皮，先親出一簇簇金黃，再燙出一只焦黑洞眼。我學(xué)了畫像叔叔腔調(diào)，慢慢甩滅火頭，最后一點點，燒到手指甲上，已經(jīng)不覺著痛?；鹈缡且粡堊彀?，饑腸轆轆了幾百年，碰到淑芬的面孔，就拼命啃啊咬啊，削尖了牙齒撕了嘴唇皮，帶倒刺的舌尖舔過鼻頭，連汗毛帶骨頭吃下去，兩只眼烏珠是人間佳肴，藍(lán)顏色頭巾是主食，左耳朵是一道硬菜，飯后甜點是珍珠耳環(huán)……

我睜開眼皮，沒被火燎著，但是快要被嗆死了。畫室里有個自來水龍頭，畫像叔叔調(diào)顏料汰畫筆用的。我悶了口鼻，跌跌撞撞，水龍頭開到最大，接了滿滿一面盆水，拼命潑灑到著火的油畫上?；痤^只滅了小半，趕快接滿第二盆水，這樣反復(fù)潑了三四遍，終歸澆滅火頭，再用鞋底踏滅。畫室內(nèi)煙霧騰騰，我的眼淚水橫流，兩幅《戴珍珠耳環(huán)的淑芬》，已經(jīng)燒成焦炭，世上再沒人能見識淑芬的身體。我摸瞎沖出畫像店，曹家渡街心島，我一路狂奔，脫頭落佩，幸好天黑人少，沒人注意到我?；氐郊依铮覌寢寚樕?，以為非洲外賓來訪。我的面孔是黑的，頭發(fā)燒得卷曲，衣裳成了汰腳布，全身煙熏火燎。我媽媽燒了熱水，剝光我衣裳推進(jìn)馬賽克浴缸。我浸了一個鐘頭，潛入水下憋氣，好像一艘德國U形潛艇，從海底出擊，才能免于燒死。當(dāng)夜，我媽媽審問了我蠻久，問我到啥地方闖禍了，但我摒牢牙關(guān)不松，這是我跟淑芬的秘密。

等到天亮，搬場車來了。我媽媽請了搬家公司，不用我爸爸踏黃魚車了。幾個身材矮小的搬運工，操了江西話沖進(jìn)來，沒承想個個力拔千鈞，抱起電冰箱、電視機(jī)、洗衣機(jī)、五斗櫥就往外沖。我坐到后車廂里，舉手擋了大櫥，免得鏡子碰撞碎裂。我還負(fù)責(zé)拎鳥籠子，我外公的虎皮鸚鵡，他留給外孫的唯一遺產(chǎn)。車子一路顛簸，搬運工打開后車廂門，我手搭涼棚跳下來，曹家渡已在幾公里外，此地是靜安區(qū)昌平路，同樣靠近蘇州河。新家的房型蠻好，南北通透，熱天有穿堂風(fēng)，我自己困一間房，還有一臺黑白電視機(jī)。偶爾夜半，我也能聽到蘇州河上，垃圾碼頭的汽笛聲聲。搬來此地以后，我有好幾年沒回過曹家渡，生怕碰著畫像叔叔。

三十年后，我的兩頰胡須繁盛，曹家渡同樣面目全非，甚至無人再加“滬西”兩個字，上海市區(qū)范圍翻了幾倍，軌道交通圖上看像一只八爪魚，原本的“滬西”成了市中心，“滬北”“滬東”“滬南”講法相繼消失。曹家渡五岔路口，消失了一條小馬路，“萬箭穿心”之勢不再。四周房子拆光，造了開開商廈、悅達(dá)889廣場、長寧88中心、芳匯廣場等等，紛紛往天上發(fā)展。滬西電影院位置，拔起一棟爛尾樓，已爛了十幾年，不知何時完工。滬西電影院本尊，搬到后頭一棟裙樓，屈居于香辣蟹樓上，茍延殘喘十多年，我去看過兩趟電影，全無小時光樣子，前幾年壽終正寢，嗚呼哀哉。曹家渡的心臟，三角形街心島，已成一塊三角形綠地，種下幾十棵大樹，早已亭亭如蓋，人何以堪。唯一幸存下來的，竟是萬航渡后路，三官堂橋下頭，我住過的六層樓工房。蘇州河倒是不臭了，清湯寡水，平淡無奇東流去，再不見蘇北安徽來的船隊。我歷經(jīng)過很多次搬家，如今搬回到曹家渡附近，時常開車經(jīng)過老早的家，沿蘇州河畔捷徑，往中山公園方向，可以少吃好幾只紅燈。前兩日，我媽媽來我家里，輔導(dǎo)我兒子語文作業(yè)。我媽媽說，淑芬回上海了。我說，淑芬在啥地方？我媽媽說，浦東三林塘，跟她男人住一道，保姆是做不動了，現(xiàn)在醫(yī)院做護(hù)工。我問，淑芬還戴珍珠耳環(huán)吧？我媽媽說，天曉得，問這做啥？我說，沒啥。

原載《人民文學(xué)》2020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趙 ?依

本刊責(zé)編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