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叢
去年底,在《小說選刊》召開的一次會上,我遇到了劉震云。我向他約稿,他慨然應(yīng)允。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個星期后,他便把謄寫得一絲不茍的四萬多字的《單位》稿送到了《北京文學(xué)》編輯手中,據(jù)說,那幾天他正患著感冒。
我是一口氣把《單位》看完的。一種只有當編輯才能體會到的喜悅之情使我處于難以自持的激動之中。也許因為我對《塔鋪》和《新兵連》太欣賞了,因而對它們的被超越思想準備不足,所以看到《單位》才會如此吃驚。驚喜使我一時難以理清思緒,掩卷后還在久久沉思:《單位》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過去,我們過分迷信“對立的哲學(xué)”,只講對立,不講統(tǒng)一。文學(xué)被看成一種斗爭的工具,當然搞的也是對立的哲學(xué),非此即彼,善則善,惡則惡,人物總是在兩個對立(或敵對)的圈子里去行動。雖然新時期的文學(xué)在這一方面進行了深刻的反省,但缺乏成功的實踐。就新時期文學(xué)的代表作之一《人到中年》來說,也只能看作是傳統(tǒng)文學(xué)取得的又一次成功,因為無論意識還是手法都是傳統(tǒng)的。劉震云的成名作《塔鋪》引進了不少現(xiàn)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在觀念上卻仍未擺脫傳統(tǒng)的樊籬。暴發(fā)戶呂奇,筆墨不多,在以貧富善惡劃定的營壘中,卻也算得上一方營壘的代表人物。他的行為對女主人公李愛蓮的命運有著決定性作用。劉震云的現(xiàn)代觀念在《新兵連》中才始露端倪,開始注意對群體生存狀態(tài)的考察,但這是戴著鐐銬的反叛,不可能來得徹底,人物的行動仍無法越出傳統(tǒng)劃定的軌跡,他們?nèi)员环殖芍湔吆捅恢湔?。正如我們所熟悉的那樣,如果說弱者的命運多舛,那是為強者所害。不是嗎?倘若指導(dǎo)員不搞惡作劇式的“考驗”,李上進必定在入黨、復(fù)員、婚姻諸問題上如愿以償,而不會走向“自絕”之路的。
讀過《塔鋪》和《新兵連》,再讀《單位》我突出的一個感覺就是作者有了一個觀察世界的全新方式。不再把世界一分為二為對立的兩極,不再從一個個人物身上去尋找“典型性”,而是把世界作為一個矛盾的統(tǒng)一體。關(guān)注的焦點不再是個別人物的命運,而是考察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在這一點上與《新兵連》所不同的是,這個群體里已沒有了對立的營壘,任何人也無法完全支配別人的命運。在由老張、老孫、老何、女老喬、男小林、女小彭組成的那個群體里,雖然也有些扯不斷理還亂的恩恩怨怨,但任何人與另一個人已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也沒有任何兩個人的利益是一致的。老孫與老何一個為升處長、一個為升副處長曾聯(lián)合行動,而當老何如愿以償,老孫的目的卻沒有達到的時候便分道揚鑣了。黨小組長女老喬因和老何有矛盾,在讓老何先入黨還是讓小林先入黨的問題上也曾有意關(guān)照小林,可當小林出言不慎得罪了她時,她便在討論小林入黨的問題時有意設(shè)置障礙。小林為入黨分房討好老張、老孫、老何、女老喬,但誰也沒有為他解決任何問題。最后他分得了一間誰也不愿要的舊平房,令人可悲的是這點可憐的滿足,也是非他努力所及的意外收獲。老張呢?靠運氣當上了副局長,按說該是春風(fēng)得意,活得自在些了吧?也不,別看他高升后搬家時個個爭先恐后地幫忙,其實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在他為女老喬的事丟丑時,果然這些人中不少都積極參加了“整材料”。他為此事被停職檢查,險些丟了官,夾起尾巴做了好一段人。在這個群體里,似乎誰也離不開誰,可誰也絕對不能依靠誰。雖然你也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可最終誰也幫不上誰的忙。盡管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官有民,有的得意、有的落魄,但大家生活得都很累。
我覺得我已無法像讀《人到中年》或者《塔鋪》《新兵連》時那樣,把《單位》的人物中的這個那個劃入值得同情的一群,那個這個歸入應(yīng)該憎恨的一幫,因為我對每一個人物的感情很難是清一色的了。在閱讀《人到中年》時,對陸文婷除了同情還是同情,對“馬列主義老太大”除了憎惡還是憎惡,而且把這種同情和憎惡分別放到天平的兩端,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二者是相等的!這種閱讀經(jīng)驗在閱讀《單位》時遇到了嚴重挑戰(zhàn):面對著老張、老孫、老何、老喬、小林、小彭這幫男女老少,作為讀者,我的愛憎似乎變得不那么分明了。我無法按照已有的經(jīng)驗對他們每個人進行“善惡”分類,但是我的愛憎卻沒有因此被取消,只不過由對個別人的愛憎,變成了對造成群體生存狀態(tài)諸因素的思索。這是更深沉的愛憎,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說,這種愛憎具有更積極的社會意義。
劉震云在《單位》中為我們提供的這種觀察世界的新方式具有變革的意義,其價值是不可低估的。
好像有位評論家說過,《塔鋪》之所以被人“再三贊美”,是因為大家吃膩了西餐,又回頭想吃“家常菜”。這招來了作者的不快,他埋怨說:“這位評論家又發(fā)生了另一種錯覺,他受了小說表皮的迷惑?!?/p>
劉震云是有道理的。在《塔鋪》中,劉震云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已邁出了很大一步,比如說作者的引退?!白髡叩囊耸怯嘘P(guān)現(xiàn)代小說的最引人注目的事情”。劉震云在《塔鋪》里在這方面做出了顯而易見的努力,他把那些直接的無中介的議論徹底地清除了,作者盡力保持沉默。但客觀些說,這位評論家也不無道理。在《塔鋪》中,對世界的觀察方式仍囿于傳統(tǒng),現(xiàn)代技巧運用得尚不多。“作者的引退”在某些方面也不十分徹底。例如,作者(敘述者)、人物、讀者之間的距離就沒掌握好。當然,這不是說《塔鋪》中采用了第一人稱,也不僅僅是指作品中的敘述者“我”與作者在經(jīng)歷的某些方面相吻合,而主要是因為四者之間的價值判斷、道德觀念、心理情感等方面缺乏距離,使得作品中的人物“我”取代敘述者,成了作者“可信的代言人”,直接地、不容置疑地對讀者講話,造成作者、敘述者、人物三者影像重疊,在這種情況下人如果發(fā)生“誤解”,那就不單單是讀者的過錯了。我想,讀者對《單位》是不會產(chǎn)生這種“誤解”的,因為作者在這里已經(jīng)找到了理想的第二“自我”。由于“敘述者”的中立、公正與冷漠,他與各人物間保持了相當?shù)木嚯x。因為道德尺度掌握適當,這種非人格化的敘述沒有給讀者造成理解和判斷上的混亂與困惑。在劉震云的作品中,到《單位》“作者的引退”才算獲得圓滿成功。
《單位》對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的運用是多方面的,除了上面說的,還有反諷的運用和建構(gòu)的非故事化,等等。此外尚有兩點,算不算得現(xiàn)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另說,但確實是《單位》這部作品成功的因素,因而也值得注意。
其一就是語言。劉震云是很重視語言的,他認為:文學(xué)的最高境界,在于能否達到一種“境界”。讀一篇作品看它的文字,一下就能分辨出它是否達到一種“境界”。我之所以認為 《單位》是一篇可遇而不可求的佳作,就是因為我讀它的時候體會到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境界。這種境界的確是語言本身提供的?!秵挝弧返恼Z言有種內(nèi)在節(jié)奏,極富韻味,有極強的敘事功能。
其二就是情節(jié)雖被解構(gòu),但細節(jié)卻得到強化。如果說我們在《塔鋪》中還可隱約看到一條故事貫穿線的話,那么在《單位》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但生動的細節(jié)卻隨處可見。比如,小林聽到有關(guān)他入黨的信息,下班時買了一只燒雞要回家慶賀一番,結(jié)果受了老婆一頓埋怨。領(lǐng)導(dǎo)喬遷,騰出一間大雜院平房,別人都不愿意去,分給了小林,小林高興得了不得。他接受上次教訓(xùn),沒敢買燒雞,只買了一根香腸回家慶賀,結(jié)果又受了老婆一頓埋怨。這兩個小細節(jié)寫得多么生動!生動得讓人忍俊不禁,卻又深刻得令人欲哭無淚。
在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中,在不少人對中國文學(xué)向何處去感到茫然的時候,劉震云似乎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切入點?!秵挝弧返某晒Σ坏珮酥局鴦⒄鹪苿?chuàng)作的趨于成熟,而且也透出了我國文學(xué)發(fā)展新走向的某些信息,應(yīng)該得到充分重視。
原載《小說選刊》198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