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赫宇
1945年日本投降后,國民黨軍隊在爭取吸收日軍的工作中不遺余力,其中以日軍“山西殘留”事件最具代表性。學界對這一問題進行過較為深入的研究??追敝フJ為,日軍山西駐屯軍第一軍夢想東山再起,策劃實施了這一事件,企圖通過協(xié)助閻錫山維持在山西的統(tǒng)治,以得到閻的暫時庇護,使其獨立武裝得以保留,并與“殘留”日僑建立統(tǒng)一的體制,幻想用戰(zhàn)勝國中國的資源,服務于戰(zhàn)敗國日本的經濟復興。實際上,“殘留”日本軍人試圖“把山西變成日本重新向大陸擴張的前進基地”。此外,孔繁芝還結合相關檔案,考察了日本人“殘留”山西的人數等問題。(1)孔繁芝、尤晉鳴:《二戰(zhàn)后侵華日軍“山西殘留”——歷史真實與檔案記錄》,《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1年第2期;孔繁芝:《二戰(zhàn)后“殘留”山西日軍日僑數字考》,《文史月刊》2017年第12期。
以往學界在研究該事件時,主要利用當時日軍遺留的官方檔案,這些檔案為開展相關研究提供了重要基礎。而在檔案之外,當事人的回憶性文獻也能提供更多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戰(zhàn)后,日本國內出版了大量有關“殘留”事件的回憶錄,通過這些回憶性文獻,一些原先困擾學界的疑問逐漸得以解開,諸如戰(zhàn)后閻錫山如何與日軍第一軍高層密謀、“殘留”日本軍人在山西的作戰(zhàn)情況、被俘和改造情況,以及他們回國后的身份判定問題等。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利用日本當事人的回憶性文獻,力求對整個事件進行更為深入的解讀。
“山西殘留”事件是戰(zhàn)后各種復雜局勢的產物。日本投降時,盤踞山西的日軍主要是華北方面軍第一軍。1937年,該軍曾是進攻山西的主力之一,最多時擁有3個甲種師團、1個乙種師團、3個獨立混成旅團,總兵力超過9萬人。隨著日軍在太平洋戰(zhàn)場的形勢逐漸吃緊,侵華日軍精銳師團紛紛南下增援,第一軍由此實力大減。盡管如此,直到日本投降,第一軍仍有兵力6萬余人。隨著戰(zhàn)后盟軍占領日本,日本軍隊全體復員,在此情況下,若在日本國內保留成規(guī)模的軍隊是不可能的。從當時情況看,日本經濟的復興更是難以實現。燃料和礦產資源是工業(yè)發(fā)展的基礎,戰(zhàn)爭期間,日本從中國東北、華北等地掠奪了大量礦產資源,而隨著日本戰(zhàn)敗,這條資源補給線被完全切斷。(2)城野宏『祖國復興に戦った男たち:終戦後四年間も中國で戦った日本人の記録』、不昧堂出版、2010年、48—52頁。
1945年7月,中美英三國發(fā)表《波茨坦公告》。作為處理日本問題的重要文件,《公告》奠定了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法律基礎,其中明確要求“日本軍隊在完全解除武裝以后,將允許其返鄉(xiāng),得以和平從事生產生活之機會”。早在日本投降前,駐扎山西的日軍中就有一些軍官出于自身和日本國家利益的考慮,開始秘密研判國際局勢,并認為隨著戰(zhàn)爭的結束,美蘇將成為超級大國,英法的實力則大大削弱,而戰(zhàn)敗的德意日三國也難以再有大的作為。另一方面,作為戰(zhàn)勝國的中國必將取代日本在亞洲的優(yōu)勢地位,成為又一個世界大國。在這種形勢下,中國如能將亞洲的力量整合起來,日本一定可以在美蘇兩個大國的夾縫中保持獨立,并東山再起。(3)城野宏『祖國復興に戦った男たち:終戦後四年間も中國で戦った日本人の記録』、50—55頁。
1945年8月底,閻錫山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入主太原,他深知駐晉日軍的實力,十分希望將其納入自己麾下。為此,閻錫山主動拋出“橄欖枝”,與第一軍司令官澄田睞四郎、參謀長山岡道武會面,并當場表示希望太原、臨汾、榆次等地的日軍繼續(xù)在當地駐扎,以維持治安和交通,同時也歡迎日本僑民留在當地,服務于山西。(4)城野宏『祖國復興に戦った男たち:終戦後四年間も中國で戦った日本人の記録』、60頁。為了盡快落實此事,閻錫山派其心腹、晉軍第二軍軍長趙瑞與日方談判。談判中澄田表示,第一軍全員留下實在難以辦到,而部分“殘留”山西,則可以基于官兵的“自由意志”進行。最終雙方商定,統(tǒng)計自愿留下的人數,這些人將以日軍就地解散、晉軍就地征召的方式“殘留”山西。(5)米濱泰英『日本軍「山西殘留」——國共內戦に翻弄された山下少尉の戦後』、オ一ラル·ヒストリ企畫、2008年、103頁。有關澄田就部分兵力可以“殘留”問題,中日雙方文獻表述基本一致,如山西文史資料編輯部編:《山西文史精選 5——閻日勾結真相》,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1992年版,第100頁。雖然澄田此前反復強調將充分考慮官兵的意愿,但據“殘留”山西的日軍士兵奧村和一回憶,官兵的去留,本人并沒有選擇權,而是基于一定的標準決定。那些服役時間較長的人、需要繼承家業(yè)的長子可以優(yōu)先回國。此外,由于戰(zhàn)爭剛剛結束,日本國內持續(xù)出現糧荒,愿意回家從事農業(yè)生產的人也可以申請優(yōu)先回國。(6)奧村和一、酒井誠『私は「蟻の兵隊」だった:中國に殘された日本兵』、巖波ジュニア新書、2006年、40—42頁。奧村和一,日本新潟縣人,1944年11月入伍來華,隸屬于獨立混成第三旅團,紀錄片《蟻之兵隊》中的主人公。
在當時的情況下,閻錫山確有能力為“殘留”的日本軍人提供庇護??箲?zhàn)勝利后,閻繼續(xù)致力于維持其“獨立王國”。與經濟相對發(fā)達的東部沿海地區(qū)相比,山西的自然環(huán)境相對惡劣,且交通閉塞,不過這里煤炭資源十分豐富,恰好可以滿足戰(zhàn)后日本的能源需求。此外,山西的鐵礦石、硝石、硫磺儲量也十分可觀。豐富的資源,加上閻錫山多年的經營,使當時閉塞的山西成為擁有20余家輕、重工業(yè)及化學工廠的工業(yè)強省。“山西殘留” 事件的主要策劃者之一,時任日軍第一軍第三混成旅團高級參謀的今村方策曾對部下直白地說:
將日軍組編并殘留山西,這是戰(zhàn)勝國的閻錫山長官對我們第一軍的命令,其目的就是利用我們強大的軍事力量來阻止共產黨軍隊的活動。我們在軍事、經濟、技術部門等方面協(xié)助他們,而作為報償,將來我們也可以對他們有所要求……我們熱切期望,因無條件投降而瀕危的天皇制可以維持下去,變成一片廢墟的日本能早日復興。在中國駐屯軍中,我們第一軍深居內陸,可以有更長時間幫助居留民和部隊主力完成遣返工作,我們也可以借此機會,拯救那些即將作為戰(zhàn)犯被軟禁的澄田司令官和其他軍官及僚友。總之,特務團殘留山西之事,是為了祖國復興的大義……(7)元北支派遣第一軍隷下獨立混成第三旅団殘留特務団実録編集委員會編『終戦後の山西殘留:元第一軍特務団実録』、殘留特務団実録編集委員會、1989年、10—30頁。
“山西殘留”事件中的日軍骨干
第一軍各部的主要軍官是“殘留事件”的重要策劃人,其中很多人都有可能作為戰(zhàn)犯被追究戰(zhàn)爭責任,一旦進行審判,無疑是死路一條。因此,逃脫戰(zhàn)爭罪責是澄田的真實想法?!皻埩簟鄙轿骱?,他的確得以逍遙法外,不僅擔任閻錫山的“作戰(zhàn)顧問”,還于1949年2月,也就是太原解放前兩個月逃回了日本。
閻錫山之所以敢于鼓動日軍部隊留在山西為其服務,主要還是因為背后有國民政府的默許和支持。1946年1月,國民政府陸軍總司令部相繼頒布了《中國境內日籍員工暫行征用通則》和《補充日籍人員征用規(guī)定》,要求取消所有在華日軍部隊的建制與番號,并將原日軍“總司令部”改為“總聯絡部”,由此,原先在南京、太原等八座城市中的“司令部”被改為“聯絡部”,負責向日軍官兵傳達中國陸軍總司令部的命令和指示,并協(xié)助國民政府處理接收日軍投降的相關工作。與此同時,閻錫山也開始對第一軍“殘留”軍人進行組編。
鑒于日本投降后太原和大同“殘留”的日本軍人最多,組編工作主要在這兩個城市進行?!皻埩簟比毡拒娙耸紫缺痪幊伞疤貏請F”。太原特務團由陸軍中將三浦三郎擔任總司令,副司令分別為陸軍少將元泉馨和山岡道武,巖田清一任參謀。特務團下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團及炮兵團共7個團,每個團相當于日軍一個大隊,各團由四五個中隊組成。大同特務團由步兵大佐林豐任總司令,下轄特務團本部和第七、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團及一個機動裝甲大隊,每個團下設四個中隊,還配備一個炮兵中隊和重機槍中隊。據統(tǒng)計,特務團最初總兵力近萬人。
“殘留”日軍編組過程中發(fā)生了一件“意外”之事,令閻錫山等擔心不已。1946年3月,共產黨、國民黨和美軍代表各一人組成“三人小組”來到山西,專門監(jiān)督戰(zhàn)后日本人的遣返工作。在太原,三人小組告訴閻錫山,將日軍留在山西為己所用,是違反《波茨坦公告》的行為。對三人小組的意見,閻錫山當面表示贊同,背后卻以“假解散,真藏匿”的方式對抗,將特務團第一團轉移至太原以東的陳家峪,第三團藏到汾河西岸的彭村,第六團則退至太原南門外的大營盤。此外,由于位置偏僻,當時分別在陽泉和忻縣的第五團、第七團則原地待命。三人小組又來到大同,并將當地日軍召集起來,態(tài)度堅決地要求將其迅速遣返回國。當地日軍最高負責人、第四獨立警備隊司令官坂本吉太郎認為,大同及以西地區(qū)尚有1萬日本軍人和2萬多日本僑民,如果將其順利遣返回國,則需要保證鐵路的通暢和沿線治安的穩(wěn)定,因此,在大同需要保留一定數量的日軍武裝作為“后衛(wèi)尖兵”。對此,三人小組表示同意。經此“意外”之事,不少“殘留”日本軍人發(fā)生了動搖,一些隨軍家屬也放棄了“殘留”打算,選擇回國,從而造成“殘留”事件中的一次回國潮。
根據檔案史料記載,第一軍共有不到2600人留在了山西。特務團經過數次調整和改編,到1947年10月,終于有了正式番號——晉軍“暫編獨立第十總隊”(簡稱“第十總隊”)。與此同時,大同特務團也進行了改編,并新設番號“暫編獨立大同總隊”。(8)山西省檔案館編著:《二戰(zhàn)后侵華日軍“山西殘留——歷史真實與檔案征引”》,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08—311頁。初期,由于時間倉促,這些日本軍人頭戴剛剛下發(fā)的國民黨軍隊軍帽,但仍身穿日本軍服。(9)山西省檔案館編著:《二戰(zhàn)后侵華日軍“山西殘留——歷史真實與檔案征引”》,第308—311頁。
日軍第一軍部隊“殘留”情況
此后大半年時間,“殘留”日軍部隊并未承擔太多作戰(zhàn)任務,直到1948年夏天的晉中戰(zhàn)役,第十總隊才首次參與大規(guī)模作戰(zhàn)。1948年6月至7月,解放軍與晉軍在晉中展開了激烈戰(zhàn)斗,閻錫山的第六十一軍在平遙一帶被解放軍擊潰,而前去救援的部隊也被解放軍包圍。趙承綬指揮的晉軍第七集團軍則被徐向前指揮的三個縱隊擊潰,倉皇逃入祁縣縣城,趙承綬最終被俘。閻錫山為救援自己的心腹,急命第十總隊主力馳援。交戰(zhàn)中,解放軍使用剛剛繳獲的美制榴彈炮,對第十總隊各部進行猛烈炮擊,包括第十總隊副司令官元泉馨和第一團團長小田切正男等在內的200多人被擊斃,300多人被俘,其中第一團、第三團幾乎全軍覆沒。而此時,今村率領的另一部主力仍在解放軍的包圍圈中。身在太原的巖田清一連忙組織“巖田挺身隊”,將今村等人救回。經此打擊,第十總隊元氣大傷。此后,今村對部隊建制進行了調整,原第一團、第三團殘部合并為新一團,原第二團、第六團合并為新二團,原第四團殘部并入炮兵團。(10)米濱泰英『日本軍「山西殘留」——國共內戦に翻弄された山下少尉の戦後』、193-200頁。
1948年10月5日,徐向前指揮華北軍區(qū)第一兵團、西北野戰(zhàn)軍第七縱隊和晉中地方武裝共17個旅8萬余人,提前發(fā)起太原戰(zhàn)役,很快肅清了晉軍在太原城南的外圍兵力。在此之前,閻錫山已在太原城內外構筑了密集的防御工事,把太原變成一座名副其實的“堡壘”。因此,解放軍發(fā)動的太原攻堅戰(zhàn)也成為國共內戰(zhàn)中最著名的城市攻堅戰(zhàn)之一,其戰(zhàn)斗之慘烈、耗時之久,在中國戰(zhàn)爭史上也極為罕見。在晉中戰(zhàn)役中受到重創(chuàng)后,第十總隊全部撤回太原防守。由于太原城外的東山要塞戰(zhàn)略位置十分重要,第十總隊便駐扎在這里。在解放軍進攻最為猛烈的時候,為了不丟掉這些要塞陣地,這些日本軍人竟違反國際法,使用了化學武器。據山下正男回憶,這些化學武器種類繁多,有黃綠色的氮氣、綠色的催淚瓦斯、黃色的糜爛瓦斯、紅色的致吐瓦斯,以及茶色的血液和神經毒劑等。(11)米濱泰英『日本軍「山西殘留」——國共內戦に翻弄された山下少尉の戦後』、210頁。值得一提的是,關于“殘留”日本軍人在作戰(zhàn)中使用化學武器,我們至今未在其他任何資料中見到相關記載。
太原城外有一座雙塔寺,寺內有兩座明代高塔。閻錫山以雙塔為中心,建立了前沿指揮所和炮兵觀測所,構成晉軍在太原城東南要塞的重要支點。1949年4月20日,解放軍對太原城外各目標發(fā)起攻擊。4月22日拂曉,山下正男照例從觀測所向外觀望,眼前所見令他大吃一驚。原來在陣地周圍,出現了兩道5米多深的塹壕和幾條交通壕,而前一天傍晚這些還不存在。就在山下驚愕之際,解放軍第六十三軍前沿部隊對雙塔寺晉軍炮兵指揮所發(fā)起了攻擊,解放軍的150毫米榴彈炮開始射擊。第十總隊的碉堡雖然用大石塊壘成,堅固異常,但在猛烈的炮火之下,還是逐漸崩塌,硝煙在塔內彌漫,在此駐守的日本兵不堪忍受,紛紛逃出工事,而此時解放軍已將陣地包圍,(12)米濱泰英『日本軍「山西殘留」——國共內戦に翻弄された山下少尉の戦後』、226—228頁。沒等山下等人緩過神來,就成了解放軍的俘虜。
山下正男等人被俘后,由于解放軍忙于總攻太原城的準備工作,只繳了山下和巖田等人的武器,沒有收繳私人物品,還允許其在解放軍士兵的監(jiān)視下,在雙塔寺陣地自由活動。由于這里地勢較高,山下等人目睹了解放軍攻占太原的過程:“那種情景難以名狀,感覺就像是夢中一樣……大地為之顫動,一刻也沒有停息……大東門、小東門一帶原本堅固的城墻也逐漸瓦解了……很快,解放軍先頭部隊就在已經占領的城墻插上了鮮艷的紅旗,漸漸地,四周城墻上都插滿了紅旗”。(13)米濱泰英『日本軍「山西殘留」——國共內戦に翻弄された山下少尉の戦後』、230—234頁。1949年4月24日,經過數小時激戰(zhàn),解放軍沖進太原綏靖公署,太原宣告解放。解放軍以傷亡4.5萬人的代價,全殲晉軍13萬余人及民團8萬人,而今村方策也率剩余的約400名日本軍人繳械投降。幾天后,在下屬官兵的人身安全得到保證后,今村方策服毒自殺。
4月25日,也就是太原解放的次日,聶榮臻率部沿同蒲路北上大同。在聽聞解放軍攻占太原并進軍大同后,大同之敵斗志全無。最終在解放軍的重重包圍下,大同于4月29日宣告和平解放,“殘留”大同的日本軍人也全部投降。
被俘的日本軍人很快被押解到榆次的解放軍敵工部關押,一個月后,又被關進太原戰(zhàn)犯收容管理所,從事修繕損毀之城墻、挖掘砂土和道路修整等工作。此后,被俘日本軍人又輾轉被解送到大同,在煤礦勞動改造。據被俘日本士兵奧村和一回憶,當時大同煤礦的條件較為艱苦,伙食也很簡單,礦內由中國人負責采挖,而他們將煤炭背出礦井,勞動強度較大。離開大同再次轉移前,當地政府還組織被俘日本軍人參觀了著名古跡云岡石窟。(14)奧村和一、酒井誠『私は「蟻の兵隊」だった:中國に殘された日本兵』、86—88頁。
結束了大同的勞改生活后,這批日俘又被解送到河北永年戰(zhàn)犯管理所,開始了數年的思想改造。永年是一座四周有護城河的縣城,用奧村和一的話說,“就像一座大監(jiān)獄”。來到這里,本以為可以被釋放回國的日本俘虜都很失望,以至于有些人在回憶錄中承認,當時許多日本老兵都對人民政府持強烈的抵觸情緒。奧村和一回憶說,他當時心里只想著干這些農活是為了當地淳樸勤勞的農民,而不是為了新生的人民政府。
在永年,進入管理所的戰(zhàn)俘被稱為“學員”,管教人員將其編為若干中隊,中隊以下設若干個班,每班10名學員,日常生活都實行軍事化管理。一名沈姓政委主管他們的勞動改造和日常生活。最初,奧村和一在磚窯場幫工,而山下正男負責修繕廟中的講堂、會堂等,而且還要干一些農活,如水田除草及棉花采摘、裝運等。
思想改造是永年戰(zhàn)俘管理所的鮮明特色。勞動之外,管理所的工作人員十分重視學員的思想改造和教育工作,如在講授“社會發(fā)展史”等課程時,向學員講述“社會不是英雄豪杰的產物,而是由勞動大眾創(chuàng)造的”等觀點。在講授“資本主義發(fā)展史”時,教員則講解資本主義的運行機制,讓大家認清資本主義制度及經濟剝削的原理和性質。此外,在思想教育中管理所還開展了對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本質的討論。討論中,管教人員讓學員以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式,反思日本的戰(zhàn)爭罪行,痛訴日軍的三光政策和南京大屠殺暴行。有些學員最初還對所學內容將信將疑,直到回國后讀了相關書籍,才知道這些暴行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據山下正男回憶,經過幾年的勞動改造,他的思想確實發(fā)生了很大轉變。通過勞動,他體會到了中國農民的勤勞和艱辛。
關于這批日本俘虜的最終歸宿(這也是日本俘虜當時最為關心的問題),主要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看他們改造的態(tài)度和效果,二是中國政府的日僑、日俘遣返政策和工作進程。到1953年3月,隨著朝鮮戰(zhàn)場的局勢趨于穩(wěn)定,中國政府開始考慮遣返抗戰(zhàn)結束后滯留在華的日本人。1954年8月,山下正男和奧村和一等人作為第一批赦免人員被釋放并準許其返回日本。當宣讀特赦令的時候,山下非常興奮,因為他終于可以回國開始新的生活了。1954年9月26日,山下正男等人從天津塘沽港登上“復興” 號輪船返回日本。登船前,相處幾年的沈政委和山下握手時說:“山下,我們終于要分別了!希望你能全家團圓,快樂、和平地生活下去”。(15)米濱泰英『日本軍「山西殘留」——國共內戦に翻弄された山下少尉の戦後』、254頁。而此時,距離日本投降已過去了9年。
乘船歸國的“殘留”日本軍人順利在日本舞鶴港登陸。然而回到故土的那一刻,這些日本軍人并沒有像沈政委所祝福的那樣,而是壞消息接踵而至。山下正男被告知母親已在10個月前去世,更讓他難以接受是,自己早在1946年3月就被日本軍隊除名。奧村和一等人的情況也是如此。老兵們在離船上岸時,日本厚生勞動省負責遣返事務的官員早就在碼頭等候,向他們發(fā)放遣返證明,并讓他們立即填寫。奧村要在“職業(yè)”一欄中填寫“軍人”,卻被日本官員勸阻,官員告訴他,他們早已不是軍人,而是平民。對此,奧村等人顯然不能接受,他專門前往新瀉縣政府查詢,發(fā)現自己的檔案上寫著“昭和21年3月15日,當地解除現役離隊”等字樣,這意味著他早在8年前的1946年就被解除了軍籍。
針對這一問題,日本政府的態(tài)度顯得格外重要。受到特赦的“殘留”日本軍人歸國后,日本參議院厚生委員會和眾議院“海外同胞撤回及遺屬援護調查特別委員會”分別召開聽證會,調查相關情況。1956年底,應“殘留”老兵的強烈要求,日本眾議院下屬的委員會再次舉行聽證會,澄田睞四郎和山岡道武等“殘留”部隊的主要指揮官都出席了聽證會。當時,“殘留”老兵與日本政府之間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官兵“殘留”山西是否出于軍令;二是日軍官兵“當地解除現役離隊”發(fā)生在何時,是以何種方式進行的。對于這一事件,澄田睞四郎在日本國會一口咬定,當時自己作為晉軍的作戰(zhàn)總顧問,只進行作戰(zhàn)指導,從未參與指揮軍隊。而出席聽證會的山岡道武則不斷強調自己是以戰(zhàn)犯嫌疑人的身份被閻錫山軟禁的,主要工作均由今村方策負責,自己“只不過是沒有實權的空架子”。(16)池谷熏『蟻の兵隊——日本兵2600人山西省殘留的真相』、188—189頁。
在聽取了各方陳述后,日本厚生勞動省發(fā)表了六條主要意見,其基本內容為:根據閻錫山公布的《第二戰(zhàn)區(qū)特務團官兵待遇辦法》,判斷“殘留”部隊應該是閻錫山根據《日籍人員暫行征用通則》,按照“技術者”將其編成了“特務團”的。(17)池谷熏『蟻の兵隊——日本兵2600人山西省殘留的真相』、184頁。由于日本投降后閻錫山對外界封鎖消息,同時日軍第一軍主要指揮官也被軟禁,因此日軍官兵對9月9日在南京舉行的受降儀式并不知情,而對日本天皇發(fā)布的所謂“終戰(zhàn)詔書”,他們也認為這只是暫時的“停戰(zhàn)”,以后還可以拿起武器繼續(xù)“戰(zhàn)斗”。日本導演池谷熏曾采訪過這些“殘留”日本軍人,他相信日本軍人之所以“殘留”山西,是因為有“軍令”的存在。(18)池谷熏『蟻の兵隊——日本兵2600人山西省殘留的真相』、68—90頁。
厚生勞動省還認為,根據日本陸軍復員的相關規(guī)定,對在華日軍部隊采取了“當地解除現役離隊”的方式解散,而第一軍各部指揮官都始終堅持全員回國的方針。此后,隨著國民政府相關政策的變化,決定遣返那些以“技術者”身份留下的日本人。而閻錫山為了增強自身實力,對聯合調查人員百般隱瞞,繼續(xù)留用日本軍人。雖然一些軍人及家屬因為發(fā)生動搖而決定回國,但還是有近2600名軍人“自愿”“殘留”山西。(19)池谷熏『蟻の兵隊——日本兵2600人山西省殘留的真相』、185—186頁。此外,厚生勞動省還強調,并沒有可以直接證明日本軍人是按照軍令“殘留”山西的證據,因此只能確定這些“殘留”軍人是以個人自愿的身份參加了閻錫山的雇傭部隊。這樣的說法,無疑將“殘留”山西的責任全部推給了閻錫山和“殘留”的日本軍人。
由于“殘留事件”的當事人與政府在上述問題上存在明顯分歧,難以調和,雙方的對抗開始出現在日本各地。1991年,曾“殘留”山西并幸存下來的原日本軍人還在日本設立了“全國山西省在留者協(xié)議會”,而原獨立混成第三旅團的官兵還成立了名為“晉西會”的戰(zhàn)友會。此外,他們還盡可能利用多種方式進一步擴大輿論宣傳。山下正男曾長期擔任靜岡縣熱海市議會的議員,他經常到全國各地講演,講述當年“殘留”山西的經歷。“全國山西省在留者協(xié)議會”每年4月都在位于兵庫縣的天隣寺舉行“殘留”軍人的“慰靈”儀式。許多原日軍軍人都認為自己當年留在山西既是上級的命令,更是“為日本而戰(zhàn)”,甚至有人認為,自己當年是受到上級的欺騙才成為“山西殘留”事件的參與者。(20)張永潔、孔繁芝譯注,孫鳳翔審校:《日本〈讀賣新聞〉報道兩則》,《山西檔案》2001年第2期。
2000年,在得知山西省檔案館藏有一批當年“殘留”日軍部隊的檔案后,曾“殘留”山西的原日本軍人奧村和一很快來到了太原。但由于山西省檔案館剛開始啟動這批檔案的整理工作,尚不對外開放查閱,所以奧村并沒有看到這批檔案,不得不帶著遺憾返回日本。(21)《原殘留山西日兵起訴日本政府》,《山西檔案》2000年第5期。當年6月,在日本家中的奧村收到從太原寄來的郵件,里面裝的是奧村期待的檔案復印件。原來山西省檔案館為奧村提供了今村方策親自編寫的《總隊長訓》和《總隊部服務規(guī)定》的復印件,其中詳細記錄了有關“殘留事件”的重要內容,有力地證明了“山西殘留”事件并非閻錫山簡單雇傭日本軍人的事件,“殘留”日軍部隊也是嚴格按照日軍軍規(guī)組建的。
2001年5月,當年“殘留”山西的13名原日本軍人及其親屬,向東京地方法院提起訴訟,起訴日本厚生勞動省總務、人事和恩給等局負責人,要求日本政府恢復其退伍軍人身份,并享受相應的待遇。2004年4月,東京地方法院一審判決原告敗訴,而在這訴訟的4年間,原告中已有4名老兵去世。2005年3月23日,日本最高法院以與1956年厚生勞動省聽證會上相同的理由,終審判決原告敗訴,這標志著“殘留”老兵要求日本政府恢復其退伍軍人身份和待遇的希望徹底落空,用“殘留”老兵自己的話說,戰(zhàn)爭之后被迫“殘留”中國,現在又被國家所拋棄。(22)池谷熏『蟻の兵隊——日本兵2600人山西省殘留的真相』、90頁。
早在1945年日本投降前,一些日軍軍官就預感到這場戰(zhàn)爭的結局,他們希望保留國家戰(zhàn)爭機器、恢復國力。由于看中山西這座資源寶庫,加上閻錫山的挽留,近2600名日本軍人打著“復興日本”的旗號,“殘留”在當時閉塞的山西。為掩人耳目,閻錫山組建了“暫編獨立第十總隊”和“暫編獨立大同總隊”,由此,日軍得以在山西保留了一支武裝。在此后的作戰(zhàn)中,第十總隊甚至公然違反國際法,使用化學武器。
既往研究較少關注“殘留”日本軍人被俘后的境遇及身份判定問題,筆者認為,這一問題恰恰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甚至影響到我們對整個事件的評價?!皻埩簟比毡拒娙吮环螅蟹奖秩说乐髁x原則,不僅保障其基本生活,還對傷者進行醫(yī)治。為了使其徹底反省戰(zhàn)爭期間自己的所作所為,在勞動和思想改造中,除了要求這些被俘日本軍人參加體力勞動外,還要求其以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式,反思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本質。通過勞動改造和學習,他們開始接觸中國農村的真實生活,體會到中國農民的艱辛,逐步理解勞動人民的想法,繼而對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原“殘留”日本軍人山下正男回國后承認,他的思想確實發(fā)生了一些潛移默化的轉變,淡化甚至消除了對中國和中國人的敵意。(23)米濱泰英『日本軍「山西殘留」——國共內戦に翻弄された山下少尉の戦後』、243頁。
然而“殘留”日本軍人回國后,日本政府與當事人在身份判定上產生了分歧,其焦點在于,日軍第一軍部分官兵戰(zhàn)后“殘留”山西是否出于軍令、“殘留”事件是否為有組織的行動。而要解開這些謎團,最直接的方法莫過于找到當時日本官方的檔案。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當時“殘留”事件是在極其保密的情況下籌劃實施的,即使存在相關檔案,一時也無從查找。沒有相關的檔案證據,加上日本政府矢口否認曾策劃或默許過這一事件,這些老兵恢復退伍軍人身份的努力也希望渺茫。由上可見,“山西殘留”事件是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余波,參與事件的日本軍人不僅為中國人民帶來了戰(zhàn)爭災難,其自身也淪為日本軍國主義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