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一路走到黑[中篇小說]

2020-07-07 06:04
邊疆文學 2020年6期
關鍵詞:吳用玉米

2008年沒有春天。吳用肯定地認為。

“這是我的車,可別當自己的家啊!”司機微笑,看不出惡意。

吳用在中巴車最后一排座位上欠起身,睜開眼,前面的座位已經(jīng)空了。他回司機一個訕笑,無需有具體內(nèi)容。躊躇移出車門,腿難以支撐住身體,他知道與右腿瘸無關,是身上的壓力太重。車站是一堆結實的烏云,人頭和混雜的聲音被颶風黑壓壓推進來,又黑壓壓推出去。這樣的下午,在昔臘村,陽光是用來漂洗人的影子,到楓城怎么就把人的影子涂臟了呢?落到吳用頭上,只頂著一塊破損的抹布。他一瘸一拐,到了出站口立刻豁然開朗,而自己在哪里呢?巨大的恐慌襲過來,從昔臘村出來時滿滿的信心,像風中的油燈瞬間熄滅。五天前送走了因胃癌臥床半年的媳婦,前天將讀大一的兒子也送上歸校征途,生活得重新開始。喪事也收些禮金,除了當天答謝宴花銷外,賣了蜂蜜、出租了那五畝茶地,加上領到的五百塊殘疾人保障金,共兩千塊,早上統(tǒng)統(tǒng)匯入兒子的銀行卡,他當時就想,錢是無形的河水,那兩千塊錢匯入銀行河道,經(jīng)過變幻莫測的流程,以一堆數(shù)字流到兒子手里,又以另一堆數(shù)字流到別人的手里,再也回不來了,最后剩下一日三餐?,F(xiàn)在他的全部家當,是兜里僅有的十塊錢。記得當時大黑勸他,昔臘村是吃著上頓得考慮下頓,可好歹也是自己的窩,在城里你連撒尿都掏錢;和老丈人提到的時候,老丈人也說,就你這瘸腿,在城里恐怕討飯都沒旮旯站。他們說對了,他現(xiàn)在知道自己的信心是多么盲目。肉湯的香味從對面米線攤飄過來,尖刀一樣撬開他的空腹,胃收縮得急促。那十塊錢足有千斤重,作了很多次努力,就是拽不出來,手更加怯懦。腰縮了又縮,把沾在臉上的最后一絲光抹掉,朝米線店前移過去,不由自主的。兩張方桌拼合成一個長桌,有四個人在吃,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一個白凈的青年,對面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看胡子男人狼狽的吃相,胃瘋狂地蹂躪著他。小女孩子盯住胡子男人看,男人的胡子很茂盛,像夏天昔臘村山上的蕨蕨草,完全把嘴隱住,米線從胡子間呼嚕呼嚕往里吸,女孩滿臉好奇,說媽媽那個人連嘴都沒有,怎么還能吃米線。媽媽拍了一下女兒的手,制止她說話,胡子男人還是聽到了,狠狠捋起胡子,露出黑洞般的嘴,沖著女孩喊,這不是嘴?旁邊那個青年先是愣了愣,想要忍住笑,但還是沒有忍住,撲哧一聲,吸進嘴里的米線從鼻孔噴出來,像吊了兩條蚯蚓。女孩驚詫而高興地喊起來,白龍吐須啰!白龍吐須啰!媽媽顯然是嚇壞了,急忙捂住女兒的嘴,扔下大半碗米線,拽起就走。胡子男人瞪著噴米線的青年,帶著風站起來,也走了。

女人留下的半碗米線,金黃色的雞湯溢著滿滿一碗陽光,太陽落進自己的光線里,吳用從來沒有見過比這一碗更燦爛的陽光,也從來沒有這樣真切地看清過太陽。米線攤的主人是個胖女人,斜乜吳用一眼,目光輕描淡寫,準備把那半碗米線連同陽光一起倒進泔水桶,吳用想問她要這半碗米線,嘴好像張開,他也不敢確定嘴確實張開沒有,但他確定聲音丟失了。一個老人躥過來,速度之快讓吳用傻眼,簡直是一道破損的閃電。老人從胖女人手底奪過碗,倒進了自己的大瓷碗里,半仰起頭,碩大的碗面罩往頭臉,只看到喉管因吞咽速度過快過猛而大弧度伸縮。大半碗米線和太陽瞬間就讓他吞沒了,殘羹滿嘴流淌得很閃亮。老人很滿足,舌頭舔食著嘴角的殘湯,鍋巴般的臉上,陽光顯得很歡快。

吳用的生命就此凍結,空腹暫時求得安靜。

這個老人就是老海。吳用是晚上才知道他叫老海。又一男一女青年人坐下來,要吃米線。老海又恢復了老年人的呆滯和緩慢,似乎還往下抻了抻破了邊的帽子,整個頭臉就罩進去了,他的身子側得很勉強,腳步卻很自信,移過去,朝這對男女伸出手,手指從黑乎油膩的袖口鉆出來,如生銹而扭曲的鋼條,應該是糊了垃圾汁之類的殘物,陽光滴在上面,馬上就洇干了。女的無動于衷,男的從兜里掏了一塊錢,遞過去,眼神生硬,老海接得很坦然,還是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又朝女的伸手,胖女人罵開了:“你一天到晚守在這里,烏鴉等狗斷氣也沒你這么厚臉皮,還讓不讓我做生意?”又對青年男女說:“沒斷手斷腳,這個時代還天天討飯過日子,真是不知廉恥??!”加上一臉睥睨,她是想討好,或者想尋求共鳴。胖女人沒有錯,老海滿身的污漬,已經(jīng)快長出霉菌,能不影響別人嗎?他以麻木作回應,又躊躇移向另一邊,吳用發(fā)現(xiàn),他的整個軀體只有那雙眼睛是活的,并且活得很尖利。

吳用跟在老海的身后,又一次不由自主。老海過馬路時走得很緩慢,拐棍和雙腳遲疑不動,以至一個司機伸出頭來罵他“你找死也不挑個地方”,他一律不予理會。來到一家飯店門口,傾斜著身子,攆著路過的人伸手,有那種不達目的勢不罷休的決心。路人讓他攆得驚慌不已,街上沒有收獲,他直徑走進飯店,像進自己家一樣理直氣壯。進了飯店,就圍著吃飯的人轉(zhuǎn),手一直伸著,堅持到吃飯的人無奈地扔給他錢為止。老板驅(qū)趕他的方式很特別,一只大勺掄過來,只是嚇唬,沒有真打的意思,老海也不躲閃,又轉(zhuǎn)向另一桌。一個游戲開始了,老海攆著客人,老板攆著老海,熱鬧非凡。吳用站在不遠處,熱鬧與他無關,胃經(jīng)受不住煎熬,眼前的一切變得越來越模糊,瘸腿經(jīng)不住長久站立,就勢無力地坐到地上?,F(xiàn)在兒子應該在學校吃過飯吧?

夜晚來得真切,楓城就此興奮起來,人從各個角落鉆出來,比螞蟻還多,街道和燈光翻開另一副面孔。有兩個年輕男女在吳用面前親吻,他的臉像烤在炭火上,閉上眼睛,把頭扭朝一邊,努力躲避這對男女。在昔臘村,只有畜生才會當著人的面調(diào)情,他現(xiàn)在不會把這對男女當畜生,甚至心里還抖了一下。也許過了很久,再次睜開眼時,只有老海站在面前,目光平穩(wěn)。老海遞過一碗從飯店里討來的剩飯,“我留意你半天了,吃吧”。多么慈祥的聲音和表情,他只在爹媽那里享受過。吳用沒有想到,竟然會走到讓一個乞討者同情的地步。來不及感動和感慨,接過老海遞過來的碗,他想象一片黑布簾子掛在自己面前,光亮統(tǒng)統(tǒng)被擋在外面,或者天地直接閉上眼睛。飯吞下去的速度太快,噎了一次,直到用手指掃凈最后一顆飯粒,他才感覺到生命重新回到身體里。

那是吳用這一生吃過最香的一頓飯。

滿城的燈光清掃掉吳用的影子,離開大街從小路拐進去,他被老海帶回在城郊的“家”,這是一排破敗的工棚,墻是空心磚,屋頂是石棉瓦,老海占了小路入口處第一間,進門有磚砌的火塘灶,火塘邊有口鐵鍋,鐵鍋旁邊有個錫盆,錫盆里有一套碗筷,碗里有一個蔫不拉嘰的洋絲瓜。最里面是一張木架床,床上的被褥零亂,床尾是一個現(xiàn)代人很難見到的老式木柜,歪歪斜斜靠著墻,生活的用具也算齊全。老海扔給他一張席子,一條破毯子,自己順溜地縮進破被褥里,酸臭味打擾不了的睡眠,鼾聲讓小屋生出些活力。在老海的鼾聲陪伴下,吳用仔仔細細梳理自己從家里出來的過程,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一只無頭蒼蠅,老黑和老丈人的話是有道理的,但他當時還為他們的話生氣,兒子讀書花銷不能少,自己還得填肚子,難不成你們供我吃供我兒子上學?現(xiàn)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盡是陌生的人,竟然也有陌生人收留自己。

“我前年騎摩托車去趕集,昔臘村在山坡頂,下山的土路坡度大,又趕上下雨,連人帶車翻進了山下的溝里,從醫(yī)院出來,腿就成這樣了,干不成活,但活著就得堵這張嘴不是?”他在路上對老海說的是實話,但他沒說老婆死于癌癥的事,也沒提到兒子讀書的事,他當時選擇來楓城,就是特意避開兒子,實際上就是逃避?!拔医欣虾?,靠這只碗吃飯幾年了,就你這瘸腿,給我搭個伴吧”。前半夜,他為“給我搭個伴吧”發(fā)悚,自己真的無用到這個地步?想想兒子又拍拍自己的瘸腿,下了決心試試,把席子鋪在老海的床邊,夜安然入睡。說安然,還是做了個夢,很多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丟祖宗的臉,往他身上潑大糞水,人群中有爹娘、媳婦和兒子,他實在受不住,一路往山上逃跑,從跌入懸崖的驚叫中醒來,整個人浸泡在汗水里。

老海很自豪,說討飯也能當領導,吳用的一切行動得聽他指揮。從跌入懸崖的驚叫中醒來時,其實已經(jīng)是黎明。他的驚叫聲把老海喊醒了一次,伸出頭看,又縮進被褥下面,回到他溫暖的夢里。吳用無法入睡,獨自一人上街,路過一家叫“起得早”的早點店,在門外的行道樹下來回溜達,下了兩次狠心,忍痛掏出那十塊錢,花出去四塊買了八個包子,錢遞過去時候手在發(fā)抖,拎過包子時又理直氣壯起來。他沒有急著往回走,而是在街邊站住,打量那些早起的行人,一個翻垃圾箱的人吸引了他。那個人身邊放著一個大編織袋,已經(jīng)拾了半袋,他用一把鉗子翻垃圾箱,頭勾進垃圾箱里去了,半天才拾起一個礦泉水瓶來,晨光和燈光軟弱無力,拾垃圾人的那口冷氣證明他很失望。他不會想到,站在不遠處的吳用比他還失望。在昔臘村,有進城打工的年輕人說過,城市有什么好,看看那滿大街的乞討者和撿破爛的,又臟又臭,惡心得很。現(xiàn)在輪到吳用了。

按老海指示,他們的工作下午正式開始。開始工作,吳用也算正式入了老海的行。在老海的指揮下,吳用按步驟開始化妝作準備,先把自己的頭發(fā)揪成一只刺猬,涂臉的是黑墨拌泥漿,有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原本就很臟的衣服又添了一層涂料,然后是走路的姿勢,按老海的要求,盡量側身走,腳步邁出去要顫抖,每邁出一步,身子要朝前大弧度傾斜。老海讓吳用試著走了兩步,他那只瘸腿往下壓得很吃力,老海說還是不行,親手幫他調(diào)整姿勢,腳邁出去時要用手托住,達到不托就支撐不住的效果。帶上老海給他的大瓷碗,走到街上。陽光似乎從來沒有這么亮過,也沒有這么重過,吳用在陽光的擠壓下變形,像一只被唾棄的死老鼠,連躲藏的力氣也沒有。他先坐在行道樹下,在樹蔭巨大的陰影里,觀察老海的舉動,算是學習技巧,老海不時回頭沖他使眼神,最后過來給了他一腳,逼著他走出樹蔭,吳用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的無用。

不能讓老海小瞧。吳用坐在人行道中央,眼角繼續(xù)觀察老海一會兒,終于舉起手里的那只大瓷碗,不敢抬頭,臉已經(jīng)燒糊了,自己仿佛赤裸裸地站在街上。腦際迅速閃過一絲焦慮,如果遇到熟人怎么辦?但是,很快讓他否定了,楓城離老家昔臘村300多公里,而且自己現(xiàn)在化妝成這模樣,就算遇到熟人,指定不可能認出他。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過來,吳用盡量把臉埋藏起來,把碗舉到女人的胸前,由于舉得過高過猛,碗確實碰到女人的胸脯,女人惡惡地閃開了,憤怒的目光直直過來,他頓時感覺羞愧難當,最好的遮羞方式就是馬上去死。男人往他的碗里扔了一塊錢,挽著女人走了。一塊錢,這是他入行后的第一筆收入!他把碗收回來,感覺那一塊錢上全是刺,扎得自己渾身是孔,或者那一塊錢正張著嘴羞辱他,讓他無地自容。不遠處,老海是那么從容不迫,他又開始玩追逐游戲,先是把碗伸向一個帶小男孩路過的女人,女人不搭理他,繞道而過,他卻鍥而不舍,又緊跟上去,小男孩不時回頭,甚至腳步停了一刻,僅僅一刻,而且就那一刻,女人無奈透頂,把一塊錢扔進老海的碗里,趁孩子不注意,把一小團已經(jīng)沾滿污漬的餐巾紙扔到他臉上,但老海終究得勝而歸。

老海那句“討飯還要什么臉”鼓勵了吳用,他開始向老海學習,手再次伸向路人時,臉也冷卻下來,真心安慰自己,原來這也是一種生存方式。

這第一天,吳用的成果頗為豐碩,晚上收工躲在一個角落一數(shù),五十一塊錢。當然,他不能跟老海相比,老海畢竟久經(jīng)沙場,老海收獲是八十五塊,但吳用相當滿意,老海對他第一天能有這樣的成果也非常滿意?;氐焦づ铮瑓怯靡怖郏捎谝恢笔箘艂壬碜呗?,還要托著腿往下壓身子,身上的骨骼已經(jīng)快脫臼,臉上的肌肉和表情比石頭還僵硬,用手左右擠壓推拿也恢復不了。老海倒歡欣鼓舞,干癟的臉似乎有了水份,說今天一定要慶祝慶祝。老海的活躍,在吳用面前太陌生了。當然,首先是他們有慶祝的物質(zhì)基礎,傍晚在“回頭再吃”飯店,幾個醉鬼留下兩個半瓶酒,一盤香草雞和兩條魚絲毫未動,憑老海的經(jīng)驗,香草雞和兩條魚應該是跑不掉了。他拉住吳用,在門口守了一個多小時,眼睛讓桌上的酒肉拉成鋼條,醉鬼剛剛離座,他又一次閃電般沖進去,未等服務員反應過來,雞肉魚肉和酒統(tǒng)統(tǒng)裝進他的塑料袋,奏凱而歸。大魚大肉??!老海是領導,領導就得有領導的作派,他讓吳用給他端水洗臉,又指使他把雞肉魚肉放鍋里熱,用兩只碗分別裝,說人家吃七碗八碟是要面子,我們吃兩個菜就得有兩個菜的排場。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倆人喝得帶勁,這一喝就喝出故事來。

“怪我自己??!只能怪我自己,兒子小的時候太寶貝他,慣壞了,初中沒畢業(yè)就跟了幾個小混混,賭博喝酒,把家賭光喝光了,不時地還發(fā)酒瘋,最后一次他要賣那頭黃牯牛,這是家里唯一值錢的財產(chǎn),也是媳婦去世后我唯一的伴,我說‘這頭牛你就留給我吧’,他竟然出手打我的頭,你說說,我還有什么日子過?”

“難道公安也治不了他嗎?”

“一直是派出所的??停髞矶加土?,他又不殺人放火,關幾天就得放出來,誰也不想多那個事。”

吳用的眼睛有點發(fā)潮。如果兒子將來也這樣對自己,該怎么辦?但是,他馬上否定了這個念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兒子已經(jīng)讀大學了,將來說不定還能當個領導什么的,要是能當警察最好不過,能幫老海治理他那個混蛋兒子。

“我現(xiàn)在過得多舒坦,有酒有肉,還有你作伴?!?/p>

老海的表情并不舒坦,脹紅的眼球邊還擠壓出幾滴水,酒的作用上來,歪到被褥上,鼾聲結實,只是那兩滴水固執(zhí)地掛在眼角,成功地表達出老海人生的辛酸。吳用扔了手中的空瓶,把老海的瓶里剩下那點倒進嘴里,雙手將已經(jīng)沖出嗓眼的嚎啕死死捂在嘴里,他不知道是替老海嚎還是為自己,最后牙齒深深陷進嘴唇。夜如此寬容,還能溫暖地擁抱他們的睡眠。

吳用確實遇到熟人了,是河邊村做包工頭的楊達保,他們小時候一起在小學念過書。吳用進了“一路香”飯店,很快拐到包間那邊,他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老海沒有想到過飯店包間油水大,包間里吃飯的人出手大方。當時,楊達保和另外兩女一男在包間吃飯,女人長得很有味道,其中一個女人嗲聲嗲氣給他敬酒時稱他楊總,另外那個女的說,“敬楊總酒得喝交杯才能表達誠意”,旁邊那個男人也跟著起哄。女人就真的過來和他喝了個交杯,他好像還聞了女人的胸脯。等不得飯店老板追趕,吳用自己嚇著自己了,他迅速縮回來,鬼使神差地跑到旁邊的空包間里,一頭一臉都是汗。那邊打情罵俏不斷,吳用鎮(zhèn)靜下來,肯定地認為就他現(xiàn)在這樣子,楊達保不可能認出自己,壯了壯膽,把頭發(fā)往下扯,又回到楊達保他們的包間,臉別朝一邊,瓷碗伸到楊達保面前,楊達保幾乎沒看他,順手摸出十塊錢扔進碗里。退出來時,吳用想,再熟悉的人也會陌生。

晚上,吳用把這一段講給老海,老海不以為然,說不用小看我們這個行當,有一天你也會有錢,也可以成為吳總。

吳用得到老海的真?zhèn)鳎芸炀瓦_到相當?shù)膶I(yè)水準,業(yè)績自然不斷升高,有一天收入竟然達到一百三十塊。月底,他讓一千塊錢水一樣由銀行流進兒子的卡,貼身衣兜里還有兩千多,底氣越來越足。因為有了底氣,他才敢像老海收留自己一樣收留大玉米,大玉米是她自己說的,她或許應該叫玉明或者玉敏,但她說大玉米就大玉米吧。

黃昏時,福臨飯店只有三個人在吃飯、喝酒,姓杜的老板堵在卷簾門前,吳用幾次試著趁他走神時往里沖,而那雙小眼睛始終把吳用看得很緊,有一次吳用剛站起身,杜老板山一樣攔在面前,雙眼挑釁著他。吳用習慣了這樣的挑釁和追趕,他不在意,掏出從車站邊討來的包子,以坦然自若的姿態(tài)回敬杜老板。包子剛送到嘴邊,一個人不知從哪里躥出來,從他手里奪走了包子,他幾乎連生氣的機會都沒有,那個人披頭散發(fā),狠勁把包子往嘴里塞,目光穿過披散的頭發(fā),盯著他看,她應該是提防吳用會搶回包子。同是天涯淪落人,吳用不可能對她下手,何況就一個包子。吳用又往周圍繞了幾圈,成效不明顯。

這是冬天,夜晚來得莊重,加之還飄起小雨,大街突然被抽空了,除了幾家燒烤店還有點人氣,其他地方連燈光都很孤獨。有雨滴助威,風開始發(fā)狠,實在太冷了,吳用決定給自己放假。那個搶他的包子的人,縮在一個超市邊的墻角,冷風冷雨沒有一點同情心,使勁敲打她縮成疙瘩的身子。他原本已經(jīng)走出幾十米了,心被擰住了,這樣的雨夜是會凍死人的。踅轉(zhuǎn)回來,拉拉那個人的手,那個人也不畏懼,跟著他就走,像一對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因為天冷,老海已經(jīng)提早收工了,搓著手烤火,看到吳用身后有個人,只說“你又揀了一張嘴”?往墻根移了移,眼皮緩慢地開合,等待吳用燒鍋做飯。這是吳用來到這個工棚之后的生活規(guī)則,如果飯店里搶不到剩菜剩飯,吳用就得自己動手做飯。他會很快把自己涮洗好頭臉,換上干凈的衣服,也上街買米買菜,菜大多是超市里賣剩下的便宜貨,偶爾也買一點雜碎肉,但他不曾從老海那里拿過一分錢,老海的錢是“要用來給自己養(yǎng)老的”。吳用帶回來的是個女人,臉比吳用上街乞討時還臟,衣服上涂的不是油,而是各種發(fā)臭的污漬,說不定還有糞便。女人一直傻笑,目光也傻傻的,吳用問她叫什么名字,她朝吳用笑,但這次笑明顯有了活力,冒出兩個字:“你猜”。又笑,接著說“我叫大玉米”。老海勉強挑動一下眼皮說:“不用猜都明白,這是個瘋子,哪有名字叫‘大玉米’的?!眳怯谜f:“管她,就叫大玉米吧?!彼瓦@樣成了大玉米。這頓晚飯也豐盛,吳從飯店搶了客人剩下的半盤小炒肉、半盆臘火腿燉山藥,大玉米吃得很爽朗。

吳用用幾片木板在隔壁房間給大玉米搭了個床,冬天的夜晚太冷,他又把自己的被褥讓給她,這就算安頓下來了。

大玉米確實腦子出了毛病,她的來路和她自己都是個謎。早晨起來,站在門口望著天空,她在等太陽出來,可這是陰天哪里會有太陽出現(xiàn)。中午后,老海說大玉米這樣子正好給你搭個伴,一如他之前說“給我搭個伴吧”一樣輕描淡寫。他決定帶上她一起工作,出門的時候,吳用曾經(jīng)擔心,又說不清楚擔心什么,他拉著她,反復叮嚀“一定要聽我的話”,大玉米真的像一個乖巧的孩子,手緊緊拽住他的衣角,走在身后把腰縮起來,遇到人她緊張得不得了,膠布一般往他身上貼。他讓她坐地上,手里的碗伸出去時,又多了一個理由,“可憐可憐我們吧,我身患重病,媳婦又瘋了”。聽到“媳婦又瘋了”,大玉米露出更傻的表情,配合倒也十分默契。杜老板踢了吳用一腳,說你

個老皮條客,什么時候揀了個媳婦?算起來,他們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杜老板這一腳帶有玩笑性質(zhì)。這一天的效果果然更好,可能是大玉米這個“瘋媳婦”博得更多的同情心,竟然破例收入一百三十一塊。

荊歌 書法

大玉米應該得到獎勵的。吳用回“家”先洗臉洗頭,換了衣服。衣服是從舊貨市場買來,上身是灰色夾克,下身是牛仔褲,皮鞋有點舊,但他保養(yǎng)得很好。匆匆到超市買二斤肉,也給老海和自己買了二斤小甑酒,第一次花錢這么闊氣。再次一陣風回到工棚,老海慣性依在墻角,帽子蓋住臉。大玉米坐在旁邊,玩著那個從路邊撿來的破玩具,很專注,吳用讓她不要玩,她馬上把玩具藏到身后,又朝他笑,那笑容干凈、單純,一點雜質(zhì)都沒有。他指揮她煮肉,她很聽話地把肉放進鍋里,架在火上煮,不時偏過頭向他征尋,自己做得對不對。吳用不停朝他伸大拇指,她開心得發(fā)歡。吃完飯,老海和吳用繼續(xù)喝酒,吳用指揮大玉米洗碗筷,她手腳也麻利,看得出來她曾經(jīng)應該是個勤快的家庭主婦。老海紅著眼睛,說依我看你們倆還真的很般配。

大玉米起得很早,也許是被凍醒。此時,幾顆星星還在天上很精神地活動,她已經(jīng)從外面回來,頭上扎了個紙做花圈,腮幫貼了兩片紅紙,見了吳用依然是笑,但這一次的笑容添了些羞澀內(nèi)容。她這一出現(xiàn),清晨的風馬上回暖了,光亮也毫無節(jié)制地迅速鋪張開。吳用夸大玉米很好看,他的話一半是哄大玉米高興,一半是真心話,雖然大玉米說不出自己的年齡,頂多也就四十五六,這個年齡的女人才是真正有味道的女人,如果不是那一身邋遢的衣服,如果她不往頭上臉上貼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如果她像別的女人一樣認真梳洗打扮,一點都不難看,比如那屁股、那胸脯,豐盈得有些過分。臉龐和五官不說多周正,但很難找到挑剔的地方。他這一夸,紅潮迅速漫過她的面頰。他的身體被一種力量撞擊著,這是媳婦去世后的第一次,正是身體被沖撞,吳用有了更多想法。

也許老海是看出苗頭來了,他說她應該有一套換的衣服。

老海就是那天下午出的事,吳用愧疚了許久。茶馬古道特色街在城的另一邊,從吳用他們的“家”出去,要穿過半個楓城,這是吳用新拓展的地盤,他算是發(fā)展了老海的事業(yè),幾年來老海一直圍著車站轉(zhuǎn),到吳用這里應該有新的拓展。那天早晨,老海繼續(xù)睡他的覺,這是慣例,吳用換上衣服,習慣性地拿起桌子上那半片鏡子照照,也給大玉米收拾一番,幫她洗臉洗頭,把自己的另一件仿皮衣給她,雖然領口和手袖已經(jīng)磨損,看上去還真像那么回事,大玉米穿上仿皮衣,左比比右看看,一會兒拉上拉鏈,一會兒又拉開,不停地在吳用面前扭來扭去。吳用下決心,以后一定給她買一套新衣服。拉著大玉米閑逛,她顯然很興奮,在他身邊手舞足蹈,但很聽話,他的手指輕輕一點她的手心,立刻安靜下來。坐公交車又步行,到茶馬古道特色街,他簡直要和大玉米一樣雀躍起來。這條街是仿古建筑,一律青磚墻,高級青瓦頂,街道鋪的是火山石板,中間是一條小溪流,流水淙淙,隔一段就有一座像模像樣的石拱橋,連接兩邊的街道。這應該是繁榮的楓城的心臟,吳用恨自己發(fā)現(xiàn)得太晚,拉著大玉米站到一座石拱橋上,心情舒暢無比。餐館茶樓門庭敞開,有穿各式衣裙的服務員立在各家門口,一律把微笑端到臉龐上,據(jù)說出入餐館茶樓的,不是官員就是老板,官員和老板要的是面子,不可能因為憐惜幾塊錢而舍面子,與車站周圍的飯店相比,那就是天上和地下,不,根本就沒有可比性,就連飯店名稱都不在一個檔次上,比如車站的飯店叫“一路香飯店”“福臨飯店”,到茶馬古道特色街,就稱為“草木春秋”“南國公社”;車站周圍的飯店老板坐在門口迎客,茶馬古道特色街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在門口站成風景迎客。他在心里大喊,生財之地!

這里的工作傍晚才能開張,下午他們仨依然在老地方上班,過了五點就匆匆趕往茶馬古道特色街,還是分片包干,這一次是吳用分的工,自己和大玉米一邊,老海去對面,那邊餐館相對密集,老海不用遠距離走動,而吳用和大玉米這邊,雖然餐館也不少,間或有一兩間茶樓,裝修豪華得閃眼睛,這些茶樓一般只有晚上開門。晚飯時間,吳用和大玉米的工作,得走來走去。一家叫“南國公社”的餐館先吸引了大玉米,門面的宣傳圖案是工農(nóng)兵高舉右臂圖,兩個漂亮的女服務員站在門口迎賓,一身六七十年代的綠色軍裝,精神十足,又禮數(shù)周到,有客人進來,先啪啪敬禮,才弓腰點頭向客人比“請進”手勢。吳用想在門口攔活,另外一個同樣著綠軍裝的男人沖出來,使勁推吳用,目光簡直就是殺人的刀,但是這樣的尖刀無法扎入?yún)怯玫募∧w,倒是大玉米很緊張,縮在他身后,指甲陷進他的胳膊肌肉里。吳用拉著大玉米在離門幾米的地方坐下來,靜靜地搜尋獵物,大玉米摟緊他的胳膊,脈搏跳得很快。幾個青年男女朝“南國公社”走來,也有一個女的拽著男的胳膊,不停地說笑,笑聲給傍晚添了色彩。吳用大幅度偏著上身躥過去,伸出大瓷碗,拽著男人那只的手松開,目光掃過來,很淡,男人往褲兜里一掏,五塊錢扔到吳用的碗里,吳用正要朝另一個人伸手,先前那個綠軍裝男人又沖出來,追趕吳用,手剛要碰到吳用,又下意識縮回去,恨恨地說:“怎么又多出這個幾個討飯鬼了?!?/p>

很快,吳用已經(jīng)往兜里揣了一次錢。不用數(shù),他知道已經(jīng)超過車站周圍一天的收入。

突然,對面?zhèn)鱽黼s亂的爭吵,兩個男孩沖過去,把老海推倒在地上,使勁往老海身上踹,老海捂住腦袋,縮成一團,大瓷碗緊緊捂在懷里。又過來一個大男孩,干脆把老海推進小溪,老海撲騰著,剛站起來,大男孩又推了一把,不讓老海從水里上來。有幾個圍觀者,但沒有人制止孩子的行為。吳用沖過去,對,這次是沖過去,給了那個大男孩一耳光,把老海拉上來,大玉米去追那幾個孩子,沒追上。這天的工作草草收場。

老海雖然挨了打,但他不生氣,畢竟收入比車站周圍可觀?;亍凹摇甭飞?,他濕淋淋的身子抖得走不穩(wěn),還打趣了一次,對吳用說看來以后得你給我當領導了。穿過大半個楓城,他們用了一個多小時,吳用發(fā)現(xiàn)帶老海到這邊工作確實不是個事,他的年紀經(jīng)不住折騰。

到了晚上,老海發(fā)起高燒,吳用和大玉米沒敢睡覺,火塘燒得很旺,他指使大玉米,把所有的被褥給老海捂上,也沒讓他感覺到溫暖,按土方子,吳用采來青蒿葉,加了生姜、燒辣椒,沖上開水,喂老海喝,老海皺著眉頭喝下一大碗,仍然不見效,咳嗽和呻吟驚駭不遠處一只貓頭鷹,也應和著老海,不時發(fā)出呻吟,夜晚不可抑制地煩悶。大玉米有一種恐慌感,一會兒在吳用的眼里尋找安慰,一會兒又顫顫地盯著老海,整個夜晚就說了一句話:“貓頭鷹哭,要死人?!眳怯糜醚鄣伤?,老海邊咳嗽邊笑個不停,空洞的笑聲和著咳嗽,打碎了夜的寂寞。

吳用開始揣摸那幾個孩子,他只看到他們的背影,大的那個應該有十歲,甚至還往上一點,和自己一樣,腿有點跛,逃跑時身子往一邊偏,像一只斷了翅膀的蝙蝠依然在飛,很努力又很吃力,另外還有一個,和“斷了翅膀的蝙蝠”男孩分開跑,還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充滿童真。如果吳用的記憶不出問題的話,老海被打的時候,門口的女服務員那句“討飯的也搶地盤了”應該是真的。是的,這兩個孩子身上都有一個挎包,手里確實也甩著碗,把服務員的話往他們身上粘貼,應該是他們的同行。

早晨,吳用給老海買了感冒藥,大玉米一粒一粒往老海嘴里喂,自己試試開水的溫度,才喂他喝,像服侍自己的孩子。多好的母親啊!老海喝著水,竟然有淚滴滾出來,把大玉米嚇著了。老海說,我要有你們這樣孝順的兒女該多好。說得吳用眼睛酸酸的。

下午,老海留在家里,吳用帶大玉米前往車站開展工作,總是進入不了狀態(tài),把碗伸向行人,人家往碗里扔了錢,也忘記縮回來,或者人家不給錢,自己也不堅持。因此,這個下午的成績很差,半天碗里不到二十塊錢,大玉米已經(jīng)第三次搖他的手臂,她盯著一個孩子嘴里叼根棒棒糖看,眸子迅速膨脹,目光化成黏液落到棒棒糖上,貼得很牢固,太陽也淹沒在涎水中。吳用給她買了一根,她學著那個小孩叼在嘴里,一個勁沖他傻笑,笑容很溫暖,多半是感激他。老海!想到老海,吳用打了個冷戰(zhàn),中午炒了兩個蔫茄子,老海一口也吃不下,自己好像也沒吃,全讓大玉米用手指和舌頭掃光了。老海餓了怎么辦?還好,他趁杜老板不留神,搶了客人剩下的半碗木瓜豬蹄,屋里還有點米,這就夠了。

傍晚再去茶馬古道特色街,吳用從一個乞討者變成了探子。他換了衣服,頭發(fā)抹光溜,往鼻梁上架一付廉價墨鏡,對鏡子里的自己還比較滿意,清清嗓子給自己提足精神。這個工作不能帶大玉米,他讓大玉米服侍老海吃飯,又囑咐老海看好大玉米。老海和大玉米都對他此刻打扮的派頭有想法,但誰也沒有問“要干什么”。茶馬古道特色街沸騰著,從外面車水馬龍的馬路走進這里,女人馬上就更漂亮,更矯情;男人更精神,更闊綽。吳用的腳步邁得緩慢,他要避免上身大幅度往下偏,加上墨鏡架在鼻梁上很不舒服。路過“南國公社”門口,綠軍裝服務員一聲“先生,用餐里面請”,跟著微笑緊縮到他的臉上,倒也有幾分誠懇。抬頭看牌子,裝模作樣也裝得很認真,很挑剔地搖搖頭,讓目光和表情同時冷下來,邁著步子走過。他太佩服自己的偽裝能力了。不遠處,昨天推老海的男孩出現(xiàn)了,他們有時各自為陣,有時相伴而行,手里的碗頻頻朝路人眼前舉,稍微小一點的男孩淘氣,把碗拋向空中,又接住。那個大男孩應該朝什么地方偷看了一眼,用手搗搗他,他立刻又很快恢復了狀態(tài),往那些出入餐館的人前伸手,偶爾突然又躥出一個孩子,一起纏繞那些食客,老板和服務員用盡最惡毒的言語,使盡最狠毒的手段,對這些孩子一點作用都沒有。

吳用上了一道拱橋,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看風景的閑人,目光從墨鏡角斜出去,穿越過緩緩落下的暮色和漸次綻放的燈光,緊緊揪著那幾個孩子的身影。孩子的身影往遠處移去,他迅速從石拱橋上下來,決心繼續(xù)往前跟蹤,不想又攤上個鳥事。在那個叫“草木春秋”的飯店,門外站著一對穿草綠色長裙的服務員,對進進出出的食客又是點頭又是微笑,在彩色燈光下,她們的綠色裙子更綠得鮮艷奪目,身材更加婀娜多姿。一個喝醉酒的男人扶住門框大喊“廁所在哪里?廁所在哪里?”飯店里有服務員要送他,可是他喝得實在太多,沖出來扶住穿草綠裙子的女服務員,在她面前撒尿,很暢快也很得意,嘴里還嘟囔不止“不帶我上廁所是吧?我就來個來風景的”。身子搖搖晃晃,服務員無可奈何,把羞紅的臉扭朝一邊,卻也不敢動。這禍惹得不輕,老板應該是個有來頭的人,一口咬定他是裝醉,一是不拿服務員當人看,二是這泡尿是撒在他這個老板頭上。服務員抹著鼻涕眼淚跑進店里,撒尿的男人任務艱巨搖晃著頭,拍拍臉,清醒了許多,說我以為是一棵樹。賠禮道歉,他的朋友一起出來,一起解釋,一起幫著賠禮道歉,老板不依,不少人圍觀過來。

眾多眼睛聚焦在撒尿的男人臉上,目光閃得興奮。氣氛熱烈,又僵在雙方的爭吵中。吳用擠在人群里看熱鬧,也很興奮,當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擠到爭吵雙方中間,他努力往后撞了一下,想要退出去,已經(jīng)不可能,墨鏡不知道什么時候弄丟了。老板的目光像錐尖,直直往他臉上扎,誤以為他和撒尿的男人是一伙,吳用也不清楚怎么就會有那句話呢?而且是真真切切從自己嘴里吐出來的,“老板,這樣吵來吵去會影響你以后的生意,不如讓他給姑娘賠點錢吧”。老板應該被他點醒了,挺出肚量說:“我這個人從來不作難人,給服務員賠1000塊錢,這事就結了?!睜幊畴p方的目光停留在吳用臉上,感激的份量很重。吳用壓在一叢一叢的目光下,找不到一個出口,就像他當時在車站里找不到出口一樣。他唯一的念頭就是逃跑,很快擠出人群,走上另一座拱橋,他盡量讓自己的上身挺直,不讓雙腿露出破綻,從拱橋另一端下去,一口氣舒出來,一身虛汗涼下來,這才找回了知覺。走茶馬古道特色街與馬路交匯口,看對面馬路上車流滾滾,車燈讓夜晚從虛幻中落下來,吳用心里生出一種成就感,頓了頓,這一頓又頓出事來。

背后傳來一聲“朋友,等一等”,本能地感覺禍上身了,雙腳不敢停,卻也挪不動,冷風捆住他的身子。不敢回頭,撒尿的男人讓他的朋友攙扶著,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敢看清楚,他感覺到撒尿男人的目光堅硬如鐵。一串酒嗝很響亮,夜晚松馳下來。撒尿男人說:“你……你夠朋友,我叫鄭方,以后有事到東城區(qū)派出所找我?!眳怯脩曇糇屢股珘鹤×?。鄭方搖晃著,從兜里掏出兩張錢塞過來,吳用使勁拒絕,他怎么敢接警察的錢呢?鄭方又扔過來一句“你不接就是看……看不起我”。吳用接了,轉(zhuǎn)身就跑,這次是真正的逃跑,跑出一公里才穩(wěn)住自己。

大玉米站在屋外,目光比車燈還亮,有些潮濕,包含著怨恨和生氣,吳用問她老海怎么樣,她也不搭理吳用,吳用拽拽她,她甩開,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第二天下午上班,吳用想讓大玉米留下來照顧老海,但大玉米犟得很,老海捂住胸口,把咳出的口痰狠狠吐出來,呻吟著說:“帶她去吧,你不在她總是六神無主的?!?/p>

荊歌 書法

吳用和大玉米直接去茶馬古道特色街,這多少帶點挑釁性,他的大腦里一直懸著一謎,若有若無,像煙霧囤積在小屋里,越積越厚?!安菽敬呵铩庇殖霈F(xiàn)在面前,還是那個服務員,還是那身綠衣裙,昨晚被尿的尷尬掃盡了,微笑堆得很厚,辯不出真假成份。幾個客人正要往里走,吳用很專業(yè)地湊上去,碗已經(jīng)伸到前面,攔住了他們的路。大玉米也伸出手,而且很堅決,“不給錢不讓你們吃飯”。服務員馬上把大玉米攔在身后,客人沒說話,掏出五塊錢,沒有扔到碗里,而是扔在大玉米腳前,她拾起錢,高興地朝吳用炫耀,涂了紅紙汁的臉似乎真的開出一朵花。繼續(xù)往前挪,碗里的錢漲上來,大玉米攥著她討來的錢,興奮不已。兩個年輕男人從飯店出來,吳用湊過去,一個繞開了,另一個死死盯著碗里的錢,“你討飯,我他媽的想搶人”,做了個要從碗里抓錢的手勢,大玉米迅速把吳用的手拽過去,雙手捂緊碗口,那種緊張,好像真的有人要來搶錢。年輕人笑著走了,但給吳用提了個醒,他立刻將碗里的錢揣進兜。

那幾個孩子終于出現(xiàn)了,而且又多出一個女孩。一大一小兩個男孩邊走邊朝行人伸手,帶有頑劣性,說笑著,你推我搡。女孩坐在地上,右手用繃帶吊著,胸前掛了一塊紙牌子,上面寫著“我想治病,求求好心人幫幫我吧”!從這些歪歪斜斜的字里,無法判斷女孩的真假,就像吳用一天可能扮演多個角色。她那一身紅衣服,污漬斑斑,像剛從垃圾堆里扒出來,腮幫發(fā)紫,眼睛像一只可憐的羔羊,閃得很無助。吳用專業(yè)的眼光看得出來,這不是化妝出來的效果。有路過的人往她面前的盆里扔錢,有人扔錢無人扔錢,她都要頻頻弓身磕頭。吳用在離小女孩百米處停下來,那兩個男孩過來,小的一只手拎著碗,一只手很頑皮摟著大男孩,大男孩朝遠處的一座拱橋看了一眼,目光放出去和收回都很迅速,應該是被彈回來的,之后他撕開小男孩的手,認真地開始他的工作,手一直舉得很高,伸到每個路人的胸前,小男孩與他分開,路過女孩前面,勾頭往盆里看,還朝女孩做了個鬼臉,女孩沒有回應他那個鬼臉,他繼續(xù)往前走。不用費勁去分析,這幾個孩子應該是一個團隊。

大男孩目光彈回的那邊,拱橋上有一男一女,男人擺地攤賣草藥,女人給人擦皮鞋,兩人交替監(jiān)督這邊,目光拴緊這幾個孩子。吳用和男人的目光碰了一下,也被彈回來。吳用發(fā)現(xiàn),男人的目光像烙鐵,碰上就會被燒焦。大玉米又討到幾張錢,有五角的有一塊的,最大面值是五塊,她將錢塞進吳用的兜,很有成就感。又該收工了,吳用習慣地碰碰大玉米,大玉米意會地過來攙扶,走出茶馬古道特色街,穿過大街,混入人流之中。離開城區(qū),在通往“家”的小路上,吳用直覺里似乎有眼睛一直跟在他們身后,幾次回頭又什么也沒有逮到。他怪自己神經(jīng)有毛病。

老海已經(jīng)起來,坐在火塘邊,大玉米進屋,準備去洗鍋做飯。吳用不讓她做,又問老海能不能走路。他說這幾天收益不錯,我們也享受一次吧。大玉米聽不懂他的話,看看他又看看老海,吳用說“我們吃大餐去”,聲音很豪氣,讓她快洗臉,到隔壁自己的屋換衣服,自己很快洗涮好,換上干凈衣服,老海刮了胡子,穿上那件黑夾克。仨人出門,連星星都閃了一眼。

吳用他們讓出租車載到茶馬古道特色街口,昂首走進那家叫“品味原生態(tài)”的餐館,他和大玉米幾次路過,也在門口工作過,也讓服務員驅(qū)逐過,但現(xiàn)在的身份不同了,他先往里走,身板挺直,步伐矯健,老板氣派十足,大玉米攙扶著老海跟進來,有些不適應。之前驅(qū)逐過他的服務員一改從前的態(tài)度,殷勤地領他們進門,在有竹簾子屏風的雅間里坐下,老海和大玉米始終不敢抬頭,吳用給他們鼓鼓勁,大玉米很快又高興起來。吳用提高音量問:“都有些什么拿手菜?”服務員遞上菜單,逐一介紹,吳用看菜單看的是價格,擔心價格太高付不了賬。他點了三葷一素一湯,名字就很有味道,什么“功夫神腿”“鳳凰展翅”“排山倒?!保蟻砭褪且粋€大豬肘、一盤大塊油炸排骨,一盤鹵雞。真會弄花樣,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他把“功夫神腿”分開,最大那塊夾在老海的碗里,然后給大玉米夾了一塊,自己就著肘骨啃。大玉米滿嘴流油,吳用教她“人家吃飯要用紙巾擦嘴的”,大玉米狠勁擦起來,老海笑了,很開心,嘴唇裂出一道口子,有血浸出來,表情上的那層灰斑飛揚起來。

燈光太溫暖,吳用的內(nèi)心更溫暖。

老海非常滿足,也用紙巾擦過嘴,腰身往上挺了挺,臉上所有的皺紋展開了。他說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最豐盛的一頓飯,也算是借此褒獎吳用。

第二天,吳用和大玉米出去得早,大玉米已經(jīng)習慣性開始往臉上涂顏色,讓吳用攔住,她領會了他的意圖,立刻換了衣服,重新洗了臉,老??渌氨认膳€漂亮”,她朝吳用送上微笑,是那種帶有挑逗性的微笑。吳用給兒子的銀行卡里匯錢,昨晚就接到兒子的電話,按約定的時間,他應該是要每個月一號才匯款,但兒子說學校要讓交復習資料費。過去在老家時候,他接到兒子電話心里會害怕,現(xiàn)在他接兒子的電話就激動,昨晚聽到兒子的聲音從電話里傳出來,他的底氣足,說你認真讀你的書,錢不用太省,該吃還是要吃好。這話是從他嘴里出來嗎?連他自己都懷疑。

冬天的早晨,寡冷,太陽萎萎縮縮,這個時節(jié)在昔臘村,霜鋪滿山山洼洼,就連屋頂也金光燦爛,楓城沒有,但冷氣比針還尖利,扎得身體千瘡百孔。走到街上,吳用幫大玉米抻抻衣領,大玉米順勢就依過來,吳用推她,她又把微笑送上來,吳用很別扭,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要規(guī)矩,她才放開手,很不情愿。走進農(nóng)業(yè)銀行給兒子匯款,他們前面,一個女人把半袋子錢倒在柜臺上,一沓一沓往里遞,大玉米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拽緊吳用,眼睛繃得很緊,還拉拉他,示意他看女人前面那堆錢。吳用想告訴她,如果他們的錢從銀行里取出來,肯定就是一堆,他記住卡里那個不小的數(shù)目。保安提著長棍過來,他懷疑吳用和大玉米,吳用匆匆匯完錢,又匆匆離開。出了銀行營業(yè)廳大門,他們?nèi)ゲ耸袌鲑I菜,由于老海連日咳嗽,身體越來越虛弱,得補一補,吳用特意買了三斤排骨兩斤山藥,要給老海燉湯。老海省嘴,他的錢“要用來給自己養(yǎng)老”,過去除了在飯店搶到客人剩下的,從來舍不得花一分錢買肉。應該是在菜市場或者走出菜市場時,吳用聽到一陣消防車的警笛聲,很刺耳地響,冬天的早晨打了個寒戰(zhàn)。他還聽到有人嘀咕“哪里又遭火災了”?但他現(xiàn)在要專心管大玉米,街上的車比洪水還急,得步步小心,每次過馬路他都要拽緊她,小心地給車子讓道。

這個冬天的早晨,陽光失魂落魄。過了城邊的橋,離“家”還有一段距離,吳用先看到濃煙從“家”那邊滾滾升起,已經(jīng)亂成螞蟻窩,消防車鳴叫著噴水,警察在外圍拉起警戒線,許多圍觀者被攔在外圍。大玉米顯然嚇壞了,縮在吳用身后,指甲又掐進吳用的肌肉里,但他感覺不到疼痛。拖著大玉米沖過去,讓警察攔住了。幾間工棚變成了炭灰,經(jīng)消防車的水噴過,還在痛苦地呻吟?!袄虾# 眳怯煤艉爸?,但沒有發(fā)出聲音,大玉米說:“這些人怎么玩火呢?”她竟然還沒意識到老海出事。直到幾個消防隊員從炭灰里刨出老海黑乎乎的尸體,交給穿白大褂的救護人員,吳用向前沖,是那種要殺人或者被人追殺的猛烈沖擊,把大米玉撞得差點飛出去,大玉米用最強大的力量攔住他,當他感覺到疼痛的時候,她的牙齒深深陷進被她拽住的手臂,血水和淚水溫和著從她的嘴里一起流到陽光下。白大褂帶走了老海,消防車離開,幾個警察對周邊作了仔細勘查,也離開了。

老海沒了,家沒了,突然而簡單。警察離去許久,吳用才敢走近,他怎么也想不出來,老海是怎樣在火海里掙扎,這么簡單的工棚,他怎么就沒能沖出來呢?伸手抓起一把炭灰,放在鼻子前聞,炭灰里似乎殘存著老海身體的氣味,瞬間又陰風飄散。老海其實是一個好父親,吳用住進這個“家”以來,他沒有太多的言語,但是每天下班回來,吃過晚飯,他就會拿出一張男孩的照片端詳,撫摸照片上男孩的頭、臉,和照片上男孩對視,說一些只有他和照片上的男孩才聽得懂的話,偷偷地還會有親昵動作,親親照片上男孩的臉,或者把照片貼在臉上、嘴唇上,日久天長,照片涂了一層淚和唾液溫和的污漬。那是他兒子小時候的照片,竟然成了一個忤逆子,連自己的父親都下手。吳用怕老海傷心,一次也沒有談及過他兒子的問題,有關這個兒子,是通過老海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拼湊的,“上中學之前挺乖的,是在中學里學壞了,一心只想著跟我要錢,有時候我拿不出錢,他就會以不念書恐嚇我,其實他根本不好好念書,而是在學校外面與小混混大吃大喝,后來讓學校開除了,我是造孽?。〉筋^來得自己給自己養(yǎng)老”。到頭來老海沒有如愿地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生命最后還遭了這么一劫。

吳用和大玉米坐在炭灰堆邊,許久許久,到了中午,吳用還是不相信老海的消失,感覺他一次一次地又回到不存在的“家”。大玉米喊餓,吳用狠狠給了她一眼,“老海都死了,你還想吃”。當時他沒有想,大玉米喊餓與老海的死是否有關聯(lián),聲音是吼出來的,這是他第一次對大玉米發(fā)狠,她再也不敢出聲,很膽怯地看著他,淚水就是這時候噴出來,怎么努力都忍不住。大玉米像一個母親哄傷心的孩子,一邊擦他面頰上的淚漬,一邊說:“不要哭了,我不吃飯?!边@是一孩子最最大的委屈。吳用的淚水淌得更兇猛,幾乎可以沖坍一座山。

大玉米是對的,老海沒了,他們還得繼續(xù)活著,因為讀大學的兒子不允許他死,現(xiàn)在最要緊是重建一個家,兩手空空,一切都得從頭開始。落腳的地方、鍋碗瓢盆、被褥衣服……

吳用和大玉米花了整整一天,在環(huán)城路邊找到一幢爛尾樓,應該已經(jīng)停工很久了,看上去像電視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鬼子的碉堡,周圍的雜草雜木長了一人多高,吳用十分滿意,又跑了兩趟二手市場和農(nóng)貿(mào)市場,花去三百塊錢,購置了用具,在二樓重新安了一個“家”。大玉米很高興,雖然是爛尾樓,畢竟有房間,廚房和住房分開。所有的都就地取材,抱來空心磚,擦洗了幾片施工搭架子用過的木板,搭起一張大床;在隔壁同樣用空心磚壘了個灶,搭了個桌子,比老海先前的“家”強多了。他也責怪自己沒有早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要是讓老海住在這里,也許就躲過了那一劫。

這個夜晚很虛幻,吳用和大玉米鉆進一個被窩,真正做了一回夫妻。

第二天的《楓城日報》上刊登了一條公安局發(fā)布的認領尸首啟事:

楓城北郊一廢棄工棚失火,在工棚里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男性,由于大面積嚴重燒傷,無法鑒定年齡及身份,初步認定為進城拾荒者,現(xiàn)已送往殯儀館,若五天后無人認領,將依法對尸體進行火化處理。如有家屬前來認領,請與東城區(qū)派出所聯(lián)系。

這場火災及老海的死,應該不是報紙上刊登的啟事那么簡單。吳用的腦海里生出許多謎團,似乎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暗示自己,根源離他并不遠。

吳用在報欄里久久地盯著那則啟事,他要從這段文字里找到答案,那些文字在他眼前跳動、做鬼臉嘲笑他,大玉米不可能理解他的疑惑,她只看報紙上領導講話的照片,看膩了,使勁搖他的手臂,示意他報紙沒有意義,吳用當時有個念頭,應該把報紙從櫥窗里拿下來,帶回去認真研究,但他很快明白自己連這個念頭都不應該有。

這一次他們?nèi)バ麻_辟的地方,城中楓山公園里的寺廟,前幾天吳用路過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當時他帶著大玉米閑逛,逛到楓山公園,發(fā)現(xiàn)不少同行在門口上班,有坐在入口邊的,有拄著拐棍來回走動的,有斜躺在墻角的……一律舉著碗朝路人伸手,好一派欣欣向榮。他之前聽說過這個寺廟香火非常旺,就是沒有想到這又是塊生財之地。他坐在旁邊觀察了許久,進寺廟燒香的人都是菩薩,只要有人伸手,總要施舍一點。他和大玉米選了賣香火的老太太旁邊坐下,老太太朝吳用和大玉米扔過來一個眼神,神情神秘地閃了閃,吳用捉摸不到她眼神的含意,準備開始工作。有錢人買香火和施舍都是積德,老太太很在行,一對年輕男女過來,馬上堆出笑容說:“這小夫妻多般配,是來求送子符吧?求送子符要燒大對香才靈。”女人的臉綻出淡淡的羞澀,一對大香遞過去,收了六十塊錢。吳用這邊把碗伸過去,男的愣了一下,女的碰碰他的手,示意他給錢,男人醒悟過來,十塊錢扔進吳用的碗里;又一個胖子過來,老太太的笑容更加飽滿,“看你不是老板就是個官,是求財?shù)陌??求財?shù)脽遂南?,保你升官發(fā)財”。胖子接過八炷香,老太太接過二百塊錢。吳用以最快的速度把碗伸過去,嘴里說“給一點吧,保你大富大貴”。他覺得自己比老太太聰明,老太太肯定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求升官還是發(fā)財,但大富大貴是人人需要。胖子往碗里扔了二十塊錢,挺胸進寺廟去了。大玉米走到門口,不一會兒就握著一沓錢回來,樂得很燦爛。

一個老太太推著輪椅過來,輪椅上是一個老頭,應該是她的老伴,他的頭掛在輪椅扶手上,一串涎水穿過清晨的第一絲陽光,落下來就發(fā)出腥味。輪椅直接碾到吳用的腳上,讓他想起曾經(jīng)遇到過的一起車禍,一輛卡車將一個人碾成肉醬。輪椅還在往前碾,老太太目光兇狠,直搗吳用的軟肋,接著一根竹棍搗過來,“你眼珠讓鷹叼了嗎?這是我的地盤”。吳用覺得可笑,這乞討的地方怎么也成了別人的地盤了?他不理老太太,繼續(xù)他的工作。老太太更加蠻狠,把輪椅往上一掀,老頭掉下來,砸在吳用身上,然后放聲哭喊起來:“太欺負人了,再想欺負人也不能把我家老頭子拉到地上??!他在這輪椅上可是十年了?!笨藓奥曋?,眾多路人的目光壓向吳用,都是譴責,老太太向旁邊乞討者救助,但他們一律無動于衷,瞪大眼睛看戲。有一個低聲嘟喃:“又開始耍潑了?!边@句話壯了吳用的膽,老太太在這里應該是不討人喜歡。他朝旁邊挪了挪,老頭掉到地上,舌頭從牙齒間掛出來,如一條大蝸牛,老太太對哭喊很失望,想把老頭扶回輪椅,努力了半天也不奏效,吳用眼前閃過老海的影子,他把雙手伸進老頭腋下,往上一拎,輕如鳥毛的老頭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只是舌頭縮不回去,老太太的眼淚還在繼續(xù),伸手掰開老伴的嘴,將舌頭塞回去。吳用再朝一邊挪了挪,算是給她騰地方了。他轉(zhuǎn)過臉,大玉米的雙眼竟然浸了水。

第二天早晨,吳用帶大玉米趕到時,那個位置已經(jīng)讓老太太占了,臉上是勝利者的驕傲,他只好選擇相對邊緣的地方工作。

又回到那場火災和老海的死,先前的那個說不出的暗示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就像往湖水里扔下一個葫蘆,一直浮在上面,只是他沒有用心打撈。自從開拓了新的生存之地,吳用徹底放棄了車站之類的根據(jù)地,但從來沒有放棄過茶馬古道特色街,冥冥之中有一種預感,老海的死應該與那幾個孩子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關聯(lián)。那天他從楓城公園寺廟收工很早,帶著大玉米重新踏進茶馬古道特色街。在“天下第一菌”飯店前坐下,老海就是在這里被推進水里的,他示意大玉米不要離開太遠,手里的碗伸向路人,神經(jīng)繃得很緊,作好拚命的準備。大男孩從他身邊路過,故意試探性地用腳蹭蹭他,吳用裝作已經(jīng)麻木,以靜制動,他的眼睛透過低帽沿,捉摸拱橋上的動靜,女人確實偷偷盯著這邊。傍晚,他和大玉米離開茶馬古鎮(zhèn)特色街,走在街上,突然發(fā)現(xiàn)身后拖著個影子,鬼鬼祟祟。再走一段,他拉著大玉米突然閃到街邊的樹下,影子也在不遠處立住,是那個拱橋上擺中藥攤的男人。他在電視里看到過特務盯梢大概就這么回事?,F(xiàn)在,他確定那場火災和老海的死很快真相大白了。

后來,吳用真正進入了探子的感覺,一次又一次前往茶馬古道特色街,但一次都沒帶大玉米,他把自己裝扮成各種角色,比如夾錢包的老板(他的錢包是撿來的,自己上了黑色鞋油),比如散步賞風景的游人,再比如準備宴請客人吃飯喝茶先前選擇地點的人(他多次在幾家餐館和茶室門前逗留,但一次也沒有進去過),有時戴墨鏡,裝得很氣派;有時戴玻璃鏡,裝得很斯文……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幾個孩子。有一天中午,他終于找到了那幾個孩子和拱橋上那對男女的關聯(lián),幾個孩子從一個巷子走出來不久,女人跟出來,過了一會兒,男人也出來。他們一前一后直接上拱橋,開始擦皮鞋擺草藥地攤,但眼神是兩根無形的線,拴緊每個孩子的一舉一動,幾個孩子不時地要以窺視的方式警惕自己的舉動,小女孩更加小心翼翼。

白天在街上窺視,晚上悄悄跟蹤,但之前的幾次都沒有成功,孩子穿過一個巷子馬上就找不到蹤影。這天晚上,他沒有在茶馬古道特色街上窺探,而是直接隱藏進孩子出入的巷子深處,巷子拐了三道彎,進了紅米村。紅米村是楓城有名的城中村,據(jù)說家家戶戶開旅館,價格極便宜,但很嚴密,專供那些外來務工的人住宿,住宿只是借口,實際上是務工者解決男女問題的地方。吳用當時扮成覓食者,在紅米村漫游,隨處都有站在路邊拉生意的女人,開口就是五十,吳用眼睛都不斜視一下,很快回到巷子拐角處隱蔽起來。冬天的夜晚,巷子里燈光都慘淡而冰冷,他把身子逼進一個燈光照不到的墻角,腦袋縮進衣領里,眼睛才是最亮的燈。一會兒,腿麻木身子僵直,他不停變換隱藏的姿勢,還是不能解決問題,有一次雙腿麻得如千萬只螞蟻往骨頭里鉆,他甚至嘲笑自己狗拿耗子,但從來沒有過放棄的意念。八點半左右,幾個孩子下班歸來,他們穿過巷子,十分鐘之后,那對男女也跟著穿過巷子,進了紅米村一棟土木樓,突然傳來一陣打罵聲,僅僅是女人的聲音,是那種發(fā)狠的吼叫,“我供你吃供你住,整天坐在街上等死,不主動去討誰會把錢送到你手里?”接著傳來木板落在肉體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打罵聲讓吳用發(fā)悚,他可以斷定,這幾個孩子不是那對男女的孩子,是專門替他們進行乞討的。借著能閃出鬼魅的燈光,他詳細記下了這棟木樓:出了巷子往右拐一百米左右,二樓有兩扇窗子,左邊的簾子旁立了一根塑料排水管,臨路一樓是門面,專賣成人用品。

吳用凱旋,大玉米站在陽臺上張望,淚汪汪的,很委屈,也很生氣,看到他上樓,眼淚真的掉落下來。她肯定孤單寂寞極了,可能還擔心他扔了自己,或者擔心他會出事。他不多話,遞過剛買的燒鴨,拍拍她的屁股,她馬上樂了。

第二天吳用起得早,八點半準時走進派出所時,自己都感覺到非常勇敢,瘸腿那時候似乎恢復正常了。在值班室登記后,點名要找鄭方警官。值班民警打量他一眼,也不問事由,把對面最右邊的辦公室指給他。辦公室寬敞明亮,鄭方一身警服很威風,如果不是吳用親眼所見,掐斷脖子他也不會相信那次出丑的是眼前的警察鄭方。吳用來不是提那壺,直接說自己是來報警的。鄭方讓他坐下,也很客氣,目光很尖銳,直接扎進他的雙眼,問他是不是和老婆吵架,聲調(diào)平穩(wěn)有力。吳用說不是,“我懷疑紅米村住著一個控制孩子來進行乞討的犯罪團伙”。鄭方立刻來了精神,皺起眉頭問:“你說什么事?”吳用又重復一遍剛才的話,鄭方先又對吳用進行了登記,姓名、住址、職業(yè)等。這事吳用不敢馬虎,名字是事先就想好了,“張玉明”,住址是萬家街,那里有一個建筑工地,職業(yè)自然是打工,電話號碼是一個堂兄的。

一分鐘也沒有耽擱,鄭方帶上兩個警察立刻行動。吳用把紅米村那棟木樓房指給鄭方和他的同事,他的目光同時跟著手指抵達二樓的窗戶,有一個面孔貼在玻璃上,雙眼向窗外搜索,吳用認出,那是橋上那個女人。

下午,吳用和大玉米再到茶馬古道特色街上班,已經(jīng)沒有幾個孩子和拱橋上那對男女,他們的收效自然也更好一些。

這幾個夜晚,吳用睡不安穩(wěn),總是擔心,又說不清楚擔心什么,直到五天后心才落下來。五天后早晨,吳用在報刊欄上看到一則題為“楓城警方打掉一個泯滅人性的狼窩”的報道,全文如下:

本報訊 近日,楓城東城區(qū)派出所經(jīng)過多方偵查,發(fā)現(xiàn)有嫌疑人非法控制兒童進行乞討,并迅速出動警力,在紅米村一棟出租樓房內(nèi)將犯罪嫌疑人張某某和劉某某抓獲,夫妻二人多年來一直拐騙兒童,并將所拐騙兒童肢體殘害,利用被殘害兒童在多個城市為其進行乞討,手段極其殘忍,被控制的5名兒童已經(jīng)全部獲救,警方正在通過多種方式聯(lián)系兒童的家人。目前,此案正在審理之中。

荊歌 書法

吳用從來沒有這么興奮過,清晨的陽光似乎比他還興奮,落在他腳下的光是一地金子。他幾乎奔跑著回“家”,大玉米又在往頭上插花,對著那片殘缺的鏡子傻笑,他要把此刻的興奮也傳遞給她,從來沒有過地強行要她。大玉米開始很吃驚,馬上也跟著興奮起來,但她的興奮來自身體和內(nèi)心激動。陽光羞羞答答,站在窗口進退兩難,想要閉上眼睛卻沒有閉上。

春節(jié)將到來的時候,大玉米的病情似乎有一些變化,最明顯的是有一天回到“家”里,吳用準備要生火做飯。那時已經(jīng)是晚上,按他們的日常程序,生火做飯之前要卸妝,換了衣服,讓自己回到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上。大玉米坐在外面不動,面色有些發(fā)灰,吳用以為她累,這一個下午,她從東跑到西,有時還追著路人跑一段,一次又一次攥著錢跑回來,汗水飛揚,頭上的紅布條在風中飄。但她很快樂,惹得同行們羨慕不已。他不想打擾她,自己進廚房生火,大玉米突然過來,狠狠盯著他,你是誰?我們?yōu)槭裁磿谶@里?她的話和神情很認真,把吳用嚇一跳,他像一個干了壞事的孩子,不敢面對她,鎮(zhèn)靜之后,說話變得唯唯諾諾。對“你是誰”,他說我是吳用。但那句“我們?yōu)槭裁磿谶@里”,吳用找不到準確的語言回答她,他盯住她的雙眼,驚慌起來。之后,她好像又忘記了剛剛的問話,快樂地說:“我想起了,這里是我們的家。”那天開始,吳用的心經(jīng)常無端地生許多疑竇,對自己也對大玉米,潛意識里有一種擔憂,如果有一天大玉米的病好了,這日子會怎么樣?

晚上,兒子打電話過來,說學校要放假了,自己一個人回家怎么辦?這是吳用最放心不下的事,那天他把大門一鎖,離開了,沒有留下一粒糧食(就算留也不能食用了),更不要說雞豬,連菜園子都應該荒蕪了。這樣的家還能算家嗎?回家過年又有什么意義呢?也不可能了??墒?,沒有了家,兒子這個年應該在哪里過,總不能來楓城這棟爛尾樓跟自己和大玉米過吧。他一直對兒子謊稱自己在一個工地做保安,替人守材料,如果兒子發(fā)現(xiàn)爹在乞討,他又會怎么想?最關鍵大玉米,如果自己回家,她怎么辦?最后想到表弟大黑家,大黑是村里跟自己最鐵的人,從小到大吃喝不分家,吳用家大小事情,全是他撐的攤子。電話握在手里,幾次按下號碼,終究沒敢撥出去,大黑媳婦攔在中間,那個第三次婚姻才嫁給大黑的女人,不是省油的燈??!心里的痛,一次一次想要讓自己死掉。

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抽得自己麻木。不知什么時候,大玉米已經(jīng)緊緊摟住他的頭,自己應該沒有淚,但大玉米的淚滴落下來,頭發(fā)像一片夏天淋過雨的茅草,他這時候明白無家可歸的可怕。也不知什么時候,大玉米把他的頭緊緊擁在懷里,夜晚的冰冷緩和了許多。最后,下決心給兒子打了電話,“我回來路費太貴了,你買點東西去外公家過年吧!明天我給你匯五百塊錢,給自己買身像樣的衣服,讀書辛苦,也好好過個年”。兒子那邊“嗯”著,掛了電話,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父親。

吳用和大玉米辛辛苦苦半年,也該過個年。給兒子和丈人家置辦的年貨,提前十多天就從郵局發(fā)出去了,現(xiàn)在剩下自己和大玉米。大年三十,一早起來,他帶大玉米去批發(fā)市場,進了服裝店,他讓服務員帶大玉米挑衣服,這是他第一次帶大玉走進服裝店,她先是迷惑,明白他要給自己買新衣服,馬上高興得手舞足蹈,臉上的笑容持續(xù)不斷,她在花花綠綠的衣服間穿來穿去,一件一件往身上比,她應該是挑花了眼,服務員給她推薦了幾款,每推薦一款,她都要征尋地看看他,后來他才明白,只有自己才知道大玉米的心思,替她挑了一件繡花的紅色羊毛衫,一條深紅色的褲子。穿上新衣服從試衣間出來,站到吳用面前,她像個小孩,左比右看舍不得脫下來。

走在街上,大玉米一路蹦蹦跳跳,過年就這樣歡歡喜喜開始了。

快樂和幸福能有多長久?吳用不知道。大年初五早晨起來,大玉米的表情似乎扭曲了,就地坐在門外,衣著不整,身子在發(fā)抖,雙眼里透出的那種恐懼感,連老海死的時候都沒有過的,目光一遍一遍從吳用臉上掃過,似乎在尋找一個謎底。吳用害怕,避開她的雙眼,說我先出去找點菜,你乖乖在家。聲音像在泥水里浸泡過,從“家”里出去,他其實是在逃躥,但不知道應該逃往哪里。

在菜市場,吳用突然生出一種擔憂,又說不出擔憂什么,連菜也來不及買,急急往回趕。回到“家”,他的擔憂變成了現(xiàn)實,但這個現(xiàn)實讓他很意外?;鹛晾镏皇R欢盐慈急M的衣服和紙屑灰燼,那是大玉米跟吳用上街工作時穿過衣服和曾經(jīng)扎在頭上的紅紙,里里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鍋碗瓢盆干干凈凈,吳用的衣服和被褥疊得很整齊。吳用明白,自己已經(jīng)失去大玉米了。

做飯對他來說已經(jīng)失去意義,在屋里呆了一陣,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燃燒,把整個身體燒干了。憤怒、心酸、委屈一起噴發(fā)出來,一腳踢倒磚砌的灶,鍋讓他扔到樓下,又使勁地擂墻,最后無助地倒在墻角,緩了好一陣,他慢慢爬進屋,鉆進被褥里,大玉米的身體留下的溫熱安慰著他,他也安慰自己:“大玉米回家了,應該替她高興才是?!闭粋€上午,他以努力想自己的兒子驅(qū)趕從來沒有過的孤獨,以努力想老海帶他入行分散精力,但這一切都不管用。

吳用告誡自己,大玉米是偶遇的路人,為了兒子,自己必須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后來,吳用一次一次在警察面前囈語,“如果那天我不去工作,一切就都繞過去了”。第二天早上,他先去銀行查了一下,卡里已經(jīng)有三萬多塊,其中一部分是大玉米的,現(xiàn)在都留給了自己,有這三萬多塊錢,他突然發(fā)現(xiàn)生活有了盼頭,回昔臘村里開個小賣部應該沒問題。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本來已經(jīng)決心要回家,卻還要來楓城公園的寺廟,他后來明白,應該是感覺大玉米的影子在前面,自己是跟著影子來的。他還是坐在先前搶來的地方,但他沒有坐自己的位置,而是坐在大玉米的位置上,手里還端著碗,一直沒有伸出去。幾個城管過來,驅(qū)趕吳用他們,吳用清楚,滿城都是迎接文明城市考核的標語,他們這些乞討者不能在文明城市里存在,拖著腿的、坐在推車上的、拄著拐棍的……紛紛被驅(qū)趕走了,推輪椅的老太太看城管的眼神麻木,她似乎還在猶豫,一個年輕城管過來,一邊推搡老太太,一邊推輪椅,一不小心,輪椅上的老頭跌到地上,老太太呼天喊地地過來抱老伴,年輕城管根本不顧老太太的喊叫,依然在推她,吳用偏著身子過去,那句“你還是不是人”從嗓門沖出去,狠狠撞在年輕城管臉上,他其實是打算幫老太太將老伴扶回到輪椅上,話撞到城管的同時,右肘也推到了城管,好像推得很用力。城管發(fā)狠了,準備制服吳用,吳用躲開,城管沖得太猛,加上腳踩到地上的香蕉皮,頭撞到門口石獅子的腳掌上,撞得很重,血染紅了一地的陽光,人躺倒在石獅子腳下,呻吟十分微弱。吳用慌了,還來不及想瞬間發(fā)生的事,另外幾個城管涌過來,他被壓在地上,皮鞋和拳頭落下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失去了知覺。很快開來兩輛鳴笛車,一輛救護車送城管上醫(yī)院,一輛警車送吳用上派出所。扔他上警車的是鄭方,把他往里扔時,說“敢毆打執(zhí)法人員,你找死”的同時,還給了他一個耳光,很響亮。鄭方應該不會想到,他如果知道那次出丑替自己解圍、幫他破獲殘害兒童乞討案的人此時被他扔進警車,應該不會有那個耳光。他是后來才從警察那里零零星星打聽到,那個城管的頭嚴重受傷,可能成植物人。但他成植物人與自己有關系嗎?

吳用必須面對的是兒子,必須對兒子坦白。在看守所里,他曾經(jīng)讓警察通知兒子,自己犯事了。他希望兒子能夠出現(xiàn),把銀行卡交給他,讓他好好讀書,但兒子始終沒有出現(xiàn),直到十年后他走出監(jiān)獄大門。

走出監(jiān)獄大門,吳用發(fā)現(xiàn)陽光像一張白棉紙,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黑點。而此時,他身上沒有一分錢,他也想過重操舊業(yè),不然怎么回家?還好兩個好心的警察給了他三百塊錢,他才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是在下午回到昔臘村的,山還是那些山,水溝還是那些水溝,先前村外的那段土路變成石板路,還掛上個“易地搬遷項目”的大牌子。從硬板路岔到小路上,往山坡上走三公里就是昔臘村,這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但是眼前的一切把他嚇傻了,窩在山腰的昔臘村竟然沒了!那么大的村子,百十戶人家,怎么說沒了就沒了呢?村里那么多人難道也沒了嗎?吳用聽說過地震把村子埋了,難道發(fā)生地震了嗎?他不相信。

幾乎是狂奔著往回走,已經(jīng)感覺不到腿瘸,又回到硬板路和上山小路岔口,吳用從一個騎摩托車路過的人嘴里得知,昔臘村因為生存條件太差,2018年的脫貧攻堅中,整體易地搬遷到壩糯。

壩糯在山腳下的公路邊,曾經(jīng)是一片雷響田,吳用隱隱約約有些印象,車路過壩糯的時候,他好象看到路下那片記憶中的雷響田里,長出一排排規(guī)整漂亮的樓房,當時他還在想,房子會像雞樅一樣,一道閃電過后,一夜之間整齊破土而出嗎?現(xiàn)在他明白了,那就是新的昔臘村。

原來所有的人都過幸福生活去了。

猜你喜歡
吳用玉米
收玉米啦!
《水滸傳》中軍師吳用的游說藝術
我的玉米送給你
為什么玉米長“胡須”
吳用和時遷比輕功
吳用和時遷比“輕功”
吳用蓋房
吳用一點不陽光
广元市| 汉中市| 正镶白旗| 丰顺县| 凤冈县| 永德县| 通许县| 克什克腾旗| 新乐市| 莱芜市| 江城| 获嘉县| 宜兰县| 滨州市| 永仁县| 阿鲁科尔沁旗| 惠来县| 会理县| 措勤县| 澄江县| 濉溪县| 介休市| 榆中县| 革吉县| 宣威市| 兴山县| 闽侯县| 卢龙县| 冕宁县| 浙江省| 教育| 广德县| 本溪| 石棉县| 鸡泽县| 金溪县| 嘉兴市| 万盛区| 琼结县| 榆林市| 永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