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
1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嘣咚——咚……”
我隱約分辨出,這是什么巨大的物體從另一個更巨大的物體上撕裂開來,其間,裂口以不可遏止的勢頭迅速拉大,最后,這物體在一聲巨響中砸向地面——中間,被什么東西擋了一下。
因為分辨不出發(fā)出這巨大聲響的物體,我也便分辨不出發(fā)出聲音的具體所在。“是攀枝花!是攀枝花的朽枝掉落下來了?!睍r間尚有些早,我們已經(jīng)醒來,但只是各自醒著,還沒有開始說話。巨響聲剛落地,丈夫已然分辨出這聲音的所來,他迅速地從床上彈起來,奔到窗前去看——樓下院中的攀枝花樹下是一條人行道,每天清早都會有許多人從這條人行道下去,然后拐過老干活動中心的一樓走廊,到活動中心的乒乓球室去打球。樹下西側(cè)還安裝了許多健身設施,每天早晚,甚至中午,常會有許多老人帶著孩子在這樹下休閑、玩耍。樹下東側(cè)、走道的一旁是活動中心的門球場,球場頂上的藍色鐵皮屋頂,被攀枝花樹茂盛的樹冠覆蓋了近三分之一。
“還好,樹下沒有人,只是鐵皮屋頂?shù)膫?cè)邊被那枝子砸凹了一處?!闭煞驈拇扒罢刍厣韥?,說話的語氣明顯地輕松了。我能想見,那枝子在被鐵皮屋頂擋了一下之后,掉落到了人行道上?!斑@攀枝花樹年齡大了,應該請專業(yè)的人員來好好地清理一回朽枝,若不然掉下來危險得很?!边@是他第二次說這話了。之前也是有一回,是個中午,也是從樹上掉下來一段朽枝,落到了西側(cè)檔案局的樓前,好在也沒有人。這時候,我能聽到在樓下院子里,乒乓球室里打球的人們已經(jīng)涌到了外面,大約是聚在一樓走廊上,對著這情景唏噓感嘆和議論著。
之后,院子里恢復了平靜。時間進入起床、早餐、上班的固定程序里。
辦公室里這段時間工作之余在讀的書是以色列作家阿摩斯的《愛與黑暗的故事》,中間,穿插讀一本詩集和《世說新語》?!稅叟c黑暗的故事》,記得是在《文藝報》看的推介,后來在網(wǎng)上買來,近650頁的書如一塊大磚頭,我讀過這樣厚的書不多,又因讀起來多少有些吃力,所以配著兩個短章式的書來讀。早前,我讀書的習慣大體是一書不盡、不讀新書,后來有一回讀到曾國藩教子書里寫著這話,不禁一笑。近年,發(fā)現(xiàn)自己讀書的習慣和寫作的習慣一起,慢慢現(xiàn)出環(huán)境依賴的趨向,比如我晚上讀《紅樓夢》,我便每天都在晚上讀(時間一般是在9點至10點之間),在開始了幾天之后,這個時間里家里那張書桌前的各種物事以及氛圍就和《紅樓夢》的氛圍慢慢聯(lián)結(jié)或者說融合在了一起。有時候周末在家,上午或是下午打掃完,還有些時間可讀書,可是就覺得這個時間的氛圍就和那種燈光下的氛圍銜接不上,不相協(xié)調(diào),為此,在這些時間里,我便讀一些微信收藏的平時來不及讀的文章。
厚厚的書慢慢讀著,幾個月來讀了兩百多頁。這一來,放在辦公室的書,總是要等著完了工作的時間才來讀,所以進展緩慢;二來,這讀書慢是我的“原疾”,從始而來,未能克服。朋友曾建議說,好的書你慢慢讀沒問題,但有些不那么要緊的書,你瀏覽一下就好??墒俏覜]辦法,對于我來說,但凡讀字,就不存在瀏覽這一回事,要么不讀,讀了,就只能有那一個速度——包括一紙產(chǎn)品說明書。有一次見一朋友微信上,說一年買回并讀了一兩百本書,而我,就算每天都要拿起書,一年到頭讀的書仍不能超過十本。
愛與黑暗的故事,這是這世間從古以來的真相吧,不分中外,不論古今。這是一部以家庭為主線的自傳體小說,“我們在家里只談論怎樣看待巴爾干戰(zhàn)爭,或當前耶路撒冷的形勢,或莎士比亞和荷馬,或馬克思和叔本華,或壞了的門把手、洗衣機和毛巾。”在前言里,作者這樣寫道。相隔著時間,相隔著地域,相隔著文化,有一些東西讀起來不太容易。我很“努力”地讀,依然有許多地方不得不囫圇地過去。當然,在里面有許多地方,讓我們看見自己,看見這世界上、在綿綿無限的時光里的那個共同的、需要寬恕和憐憫的“人”?!啊€是寬恕了你,因為人畢竟是人?!薄八腥硕际邱R馬虎虎的孩子,彼此失望,相互忍受,我們大家都陷于一場沒完沒了、技藝不精、基本上沒有好結(jié)果的喜劇里?!瓗缀趺總€人都應受到憐憫,他們的多數(shù)行動都值得寬恕,包括各種各樣的陰謀和詭計?!薄皭韩F?它是什么意思?獸類沒有是惡的,獸類不可能惡,惡是我們?nèi)祟惖膶@??!薄暗堑鬲z是什么?天堂又是什么?當然都在事物的內(nèi)部。在我們家里,你可以在每間屋子里都發(fā)現(xiàn)地獄和天堂,在每扇門后,在每條雙人毛毯下。是這樣。一點邪惡,人與人之間就像在地獄里一樣。一點點憐憫,一點點慷慨,人與人之間就像在天堂一樣?!?/p>
我許久以前就感受到,當我們在閱讀的時候,我們其實一直在尋找自己,在那些文字里面,我們往往只對與自己有關(從外在環(huán)境到內(nèi)心世界)的東西有感應,那些風景,那些故事,那些人們,那些苦難,那些慰藉,它們篩分著,對應進我們生命世界中的“無數(shù)繁星”中的某一個點,或是某一段情節(jié)(為此,我們有時候甚至哭了起來)。“人的眼睛只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毖劬λ爮闹鴥?nèi)心的指引,對于那些不能命中我們內(nèi)心和生命的事物,我們總是難以覺察和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不只讀書。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也一路在下意識地尋找自己。兩個人的婚姻,外人常指著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交朋友、尋找社交圈,自然地便“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兩個人相處,投心合意,便“酒逢知己千杯少”,說不到一塊了,便“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們總是下意識地尋找自己,尋找那個和自己相關聯(lián)、相切合的世界。天地那么大,而唯有那些和我們的經(jīng)歷相關、和我們的愛恨相關、和我們的內(nèi)心相關、和我們的整個精神世界相關的東西,才能真正地走進我們,在我們有限的個體生命世界里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跡。
住家樓下院子里那棵五層樓高的攀枝花樹,自從十多年前我們一家住到這樓上三樓的正對著攀枝花樹的這套房子里開始,這棵樹的花開花落、葉綠葉黃便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記得我們剛住到這里的第一年,女兒剛上一年級,剛好有窗口那么高,中午或是晚上,經(jīng)常努力地趴在窗口上看樓下她爸爸回來沒有,為此,窗下的白墻面上留下了一小片明顯的深色印跡。而今,倏忽多年過去,這孩子竟像那初夏時節(jié)攀枝花的角形棉果硬殼里炸出的白色木棉,飄悠悠飛離了我們。
是午睡起來的時候,聽見樓下院子里傳來鋸木的“沙沙”聲響,想到是有人在清理那根掉下來的攀枝花樹的朽枝了,走到窗前去看時,果見三五個戴著草帽的男女在樹下,樹下除了門球場以外的其它三面用標志線拉住,暫時不讓通行。我特意觀察了門球場的藍色鐵皮屋頂,發(fā)現(xiàn)那上面靠邊上的有個地方不止是砸凹了,而是已經(jīng)砸開了一道口子,口面已向下折下去了。再看攀枝花樹上,向東的一側(cè)留下一段大約一米長的茬枝,茬口看過去約有二三十厘米那樣粗。我看到那幾個人面前的地上這時已落了許多鋸面,那枝子大約是快清理完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將就清理樹上其它的朽枝。
想起清晨的那一聲巨響,仍覺得有些后怕,若是不幸,竟傷到了樹下走過的某一個人,那一時,這樹下便是地獄。而此刻,天氣清朗,那幾個人在樹下,邊干活邊說著話,院子里安靜祥和,攀枝花樹茂盛的葉子投下清涼的影子,有白蝴蝶在旁邊盛開的紫色三角梅上翩翩飛過。時光靜寧像是天堂。
2
有做教育刊物的師友約我寫一篇自己寫作的“心路歷程”,用自己的經(jīng)歷,“點亮孩子和老師們的心中一片天”。
說起來,我所謂“寫作”的時間也算不短了,若是從第一次在報刊發(fā)稿算起來也有十余年,而若是從之前的隱性的或者說“地下”的的寫字(我一直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寫作,只敢自稱為寫字)算起來,則還要久一些,這個過程,就像是一條溪流,當人們能看見一條流動的溪水的時候,它往往已經(jīng)從無數(shù)的點滴到細脈,一路蘊蓄了很久,為此,你甚至難以分辨清楚它的真正的源頭應該從哪里算起。想必也正是這樣的原因,使我難以梳理出自己“寫作”的清晰的心路歷程。
三年前的六月,而今大理知名的讀書品牌“大理讀吧”剛開始發(fā)起不久,主持人又凡來相約,要在“大理讀吧”第四期推出我的作品分享、見面會。見面會前,又凡與我作了一個溝通,當中,便不免地問到了我寫作的“心路歷程”,說實話我回答得很吃力,這一來是因為我一向腦子反應遲緩,缺少對答交流的智慧,二來是因為我一向?qū)ψ约旱乃^寫作缺少回望和梳理,缺少一種像草原上的河流一般清晰、明亮的認識。還好這一場溝通是在QQ 上進行的,才給我有了稍微思考的空間,又經(jīng)由又凡的引導和鼓勵,才略微“逼”出了一些我對寫作以及對自己的認識。后來有一回,也是一位雜志社的師友,讓我寫一篇對于女性寫作的認識,我寫不出,就將與又凡的對話整理后給了他,一來里面是被又凡引導出來的我對寫作的認識,二來我本身是個女的,合起來算是我對女性寫作的認識,如此,勉強地交了差。
這一回的這個約稿,同樣地,我仍是寫不出來。我發(fā)現(xiàn)到,我不僅是缺少梳理自己的能力,我還缺少梳理以及回望自己的勇氣——梳理以及回望,這就意味著在有些不太愿意打開的地方重新剖開自己。像上一回一樣,我又想以和又凡的那篇對話選取重點整理后來交差,我說這里面就是我這么多年寫作的心路歷程了??墒牵瑤熡褯]讓我通過,雜志的這個欄目,有它相對固定的體例,文體要求是自述式。師友并發(fā)來了兩篇該欄目先前刊發(fā)的名家稿,以為示范。
如此,我被逼著,再重新回望自己“寫作的心路歷程”。不像示范稿中的兩位作家從童年、少年與文學的淵源開始寫起,當我回望自己的時候,我首先想起的,是那年我畢業(yè)分配。從省城的中專學校畢業(yè),班上的同學有的留在了省城,更多的留在了州府、縣城,而我這個從山區(qū)農(nóng)村出來的畢業(yè)生則被一路“下放”,最后,分配到老家鄉(xiāng)上的一所山村小學教書。在得知這一分配結(jié)果之后,我悲傷沮喪至極,曾經(jīng)想要出走,去未知的遠方尋找自己的未來。后來的結(jié)果,我自然是沒能走成,原因是我沒能借到路費。學校開學的時候,哥哥為我背著簡單的行李,把我送到了學校。當我在電腦屏幕上寫著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發(fā)現(xiàn)當年刻骨的悲傷原來還未曾完全地退去,隨著文字,竟洶涌地從心底涌上喉嚨,眼淚嘩嘩流了滿臉。
后來在那所山村小學教課的時候,平日上課的時間只顧忙,一個人教一個班,全天所有的課程加上晚上備課改本,時間被填充得滿滿當當。而到了周末,學生們都回去了,別的老師也都各自回家,空寂的學校里便只留下我一個人。有一兩回,我走到山下的河邊去,包里帶一本書,再帶了幾顆糖。我坐在臨水的石上讀書,看秋天的河水彎曲著在面前流淌。中間休息的時候,看河對面的山,看陽光下的河岸上隨風搖曳的青綠的蘆葦。吃糖的時候,我把剝下的糖紙稍微卷一下,卷成簡單的小船狀,放入水里,目送它隨著彎曲的河水慢慢走遠。
而在一個又一個的周六午后,我便坐在操場邊的那棵大攀枝花樹下等每周一次出現(xiàn)在山路拐彎處的郵遞員。當那個暗綠色的身影出現(xiàn)的時候,我的心便覺得溫暖起來,他有時候給我?guī)磉h方的來信,有時候給我?guī)砦矣嗛喌碾s志。這些信件以及雜志,慰藉了那些清寂的時光,我有時讀,讀信,或者讀雜志,有些信,我曾一遍又一遍地拿出來讀;有時寫,寫信,或是在信箋紙上寫下一些散碎的心情,信寫完封好,等郵遞員來了交給他,而信箋紙上的那些心情,寫完后,安靜地放到那張舊課桌的抽屜里。這桌子的上面,我鋪了一塊天藍底上印青藍圖案的桌布,在秋天遲遲不退的炎熱里有著清涼的視感。讀過、寫過之后,我有時便趴在那道小木窗的窗口看外面。七八平方米的宿舍在樓上,樓下隔著一道一米多高的土坎子是學校的操場,操場的西面是村公所的院子,東邊角上是那棵巨大的攀枝花。山下的河谷里,那條纖細的河在這窗口上已辨不出了。土操場的邊上沒有圍欄,平日學生們打球的時候,籃球常常從操場下的斜坡滾下去,追一個課間的時間還追不回來。冬天天干,操場上的泥灰有一指厚,學生們跑步的時候,灰便一圈一圈地繞著他們的腳跟跑,而若是他們打球的時候,操場上便滿場紅霧。
時光單調(diào)而充實,泛著許多溫暖的亮色,其間有同事的友情,學生家長的敬重,許多時候,學生周日下午從家里返校,會給我?guī)砑依锏墓踊蚴鞘卟耍瑲⒛曦i的時節(jié),每位學生和他們的父母總要來盛情相邀。母親也走了遠路來看我,給我背來家里做的豆腐。母親找來一只舊竹籃,又去學校附近的山坡上采了青松毛,將松毛鋪在竹籃里,再將豆腐切成片,鋪一層松毛,放一層豆腐,給我做下滿滿一籃。那是初冬時節(jié),正是做霉豆腐的好時候?;@子吊在廚房的墻上,六七天后,一籃子霉豆腐便做成了,我用油煎了出來,請同事們吃,大家都贊不絕口。當然,母親給我背來的還有她種的大板薯,點火的松明母親挑的是最好的,將它們細細砍了,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地背了來給我。后來在同事們的口里,“左老師她母親”便成了一道溫暖、慈愛的口碑。
荊歌 書法
后來就離開了那所學校,去了鄉(xiāng)里。再后來又離了鄉(xiāng)里。時間一年一年地流去,工作之余,筆下仍一年一年地慢慢寫著,那些文字,由先時幾難察覺的一點一滴,慢慢匯成了細細的流,散發(fā)出薄薄的亮光,在里面,隱約地照出自己的樣子來——照出那座長在生命里的老村莊,照出這一路走來磕磕絆絆、艱難晦澀的路,照出此刻神情安靜、略帶滄桑的樣子。
母親已經(jīng)老了,不復當年去學校給我做霉豆腐的清朗的樣子。她彎了腰,尤其是當她走路走得急的時候便越發(fā)彎得厲害,像是急急地在路上尋找著什么遺失了的東西,使我每看著便內(nèi)心生痛。這么些年,母親已漸漸知道了我的寫作,也知道我寫了幾本小書,然而這些東西,我從來都不敢拿給母親看,我怕它們太輕薄,配不上母親那雙布滿繭子和裂紋的手。
當然,后來在給師友的那篇作業(yè)里,我沒有寫到母親做的霉豆腐,以及而今深深彎了腰的母親。我只說到我還一直慢慢在寫,循著內(nèi)心中的那一點亮光。
3
少年離鄉(xiāng)的人,中年回到他的舊故鄉(xiāng)、我而今生活在其間的他的老漾濞。閑聊間,自然地便說起舊漾濞的種種物事來,云龍橋,老街,老街上早年的縣醫(yī)院,鴨子坡,雪山清酒廠,以及姓氏和舊親人。此番匆匆回鄉(xiāng),本是為送87歲駕鶴西歸的老姨母最后一程,并非歸來定居,送完姨母入土,依然還要離鄉(xiāng),離開這小小的老漾濞,去行著遠方不盡的長路。
閑聊間,又說起縣城邊上的回族墳。記得早年有一回說起來,我把那地方叫作回族墳,他把那地方叫作大地心,繞了半天,方才弄清彼此說的原是同一個地方。對于他,大地心是一個這老城里出生、長大的少年的舊記憶,對于我,回族墳是一個后來待在這城里的人的散步時光。這位于縣城東側(cè)邊緣的回族墳是一道小山包,當年我還在縣城的一中里上學時,小小的縣城的區(qū)域還只在自北向南的雪山河的西面,平日傍晚背書,我們常會以五六分鐘的時間穿出縣城,來到雪山河邊,夏天的傍晚,我們會踩著河水在里面來回地走。而若是周末的下午,我們有時會過了雪山河,過到河對面的那一片稻田里去。那時候,與縣城相對的雪山河的東岸還全都是稻田,稻田分為兩個梯次,緊臨著河岸是一臺,這一臺面積不寬;之后,往上高起二三十米又是一臺,這一臺就寬闊了,從上往下,沿著雪山河岸一路延展下來,秋天稻黃的時候,尤其的壯闊美麗。那回族墳就在過完這片稻田的東面,從一丘一丘稻田的田埂上走過去,照著那道林木深青的山包一直走。想起來,我那時該是不曾到過那里的,不過是隔著稻田看過山包上的那一片樹林罷了。一般說來,女生們大多是不去那里的,只有調(diào)皮的男生們才常去——在那一片林子里打群架或是獨斗,以此平定他們小小江湖的“恩怨情仇”。
真正去過回族墳是后來在這小城里工作、生活之后。這時節(jié),縣城的區(qū)域已然漫過了雪山河,在河對面高處原來那片寬闊稻田的位置上,新的街道和樓房一年一年生長起來,且若春天的草地一般,一直漫長到了回族墳小山包的西面腳下。漾濞人把這一片新城叫作東片區(qū),雪山河上連接東西片區(qū)的橋數(shù)年間從一大橋增加到二大橋、三大橋。新城區(qū)亦如舊年的稻田,沿著河岸,向著上、下兩端逐年展開。相比起河西岸老城區(qū)的局促,街道寬闊、人行道平整潔凈的縣城東片區(qū)便成了這城里的人們晚飯后散步的好去處,每至傍晚,多行人熙熙。只是,在太陽還將落未落的傍晚時分,這街上其實仍還有許多余熱灼人眼面,為此,許多時候我和朋友便繞過團山的下腳——是了,這回族墳小山包另還有一個名字叫作團山,我們平日里大多便是這么叫的——從東面的小路上山。上去大約二里,小山包漸收口處多年前曾有一間“團山魚莊”,窄窄的只可通行一車的土路聽說便是開魚莊的人修上去的。后來這魚莊關閉了,上山的小路卻因著魚莊后面小坡上的人家而鋪了水泥,夏秋的傍晚去這小路上散步,斜陽被山包和上面茂密的樹林擋住,可以躲過許多炎熱。
原本,這小小的縣城,傍晚散步可去的地方也不多。大抵不過是三個方向:一個是漾濞最初的老縣城、位在而今縣城西南角上的老街、云龍橋,石板的街巷,古舊的瓦屋,門前栽種在不同形狀、不同材質(zhì)容器里的青綠花草,傍晚時分倚門臨街納涼閑聊的老人,外加城下漾濞江上那座數(shù)百年的老吊橋,是那種懷舊、安靜的風景。一個是東片區(qū),新的街道,新的樓房,新的樹木,這其間有一段街道,兩旁的行道樹種的是大樹玉蘭,夏天里,濃密的厚葉間開出一朵一朵潔白的花,清氣縈繞。這是一片新的風景,唯有回族墳小山包上那一片深青的林子,依然保有著舊年的輪廓。再一個是位于縣城西北的皇莊,從老縣委黨校旁邊的小路上去,拐過鴻福別苑,上坡過二月十九街廟,總共大約兩三百米的坡,上完就進入了皇莊壩子。這壩子亦如東片區(qū)早年的那一片大壩子,沿著雪山河的方向,自上而下緩緩延展,只不過位置上更高了一臺,離雪山河也更遠得多。也有不同處,早年的東片區(qū)壩子是幾乎純凈的稻田,而這皇莊上面卻是村莊,一戶一戶的農(nóng)家散落在夏天碧綠的稻田里,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是一片鄉(xiāng)愁的風景。
不論是老街、云龍橋,或是東片區(qū)、團山,或是上去皇莊,在漾濞,傍晚散步的路程大抵就在一小時之內(nèi)。從仲春天光漸長,一路穿過長長的夏天和秋天,一直到冬天的中部,漾濞人就在晚飯后的時光里這么一年一年地走著,一年一年地轉(zhuǎn)著。
大約是今年入秋的時節(jié),讀于堅的《理塘記》,里面寫到那里的長青春科爾寺,“沿著科爾寺的墻走,墻很厚,覆著瓦,哈達般圍著寺院。轉(zhuǎn)一圈要一個小時”。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媽媽“晃著轉(zhuǎn)經(jīng)筒,念念有詞,日復一日,她就像一位女康德……她每天11點出來,繞著科爾寺走上一圈,12點回到家里。她從來不會仰望星空,也不琢磨科爾寺的經(jīng)卷,仿佛它們只是一座山、一棵樹、一條小路。她繞著科爾寺轉(zhuǎn)了一生?!?/p>
于堅在里面這樣寫道:“對于那些不會辨經(jīng)的眾生來說,輪回就是轉(zhuǎn)動,轉(zhuǎn)動就是像輪子一樣環(huán)繞著某個象征性的空間轉(zhuǎn),一個湖、一座山、一個寺院、一塊石頭、一塊土地、一頭牦牛、一種手藝……日復一日,不問為什么,轉(zhuǎn)就是了。開始,結(jié)束,回到起點。再開始,元貞利亨,覺悟者自會覺悟,輪回者自會輪回。為什么轉(zhuǎn)?如果去問那些環(huán)繞著長青春科爾寺步行的人,無人能夠回答。有人回答過這個問題,那是一位乞丐模樣的黑暗的男子,他說,轉(zhuǎn)就是了?!?/p>
轉(zhuǎn)就是了。生活在這小城里的我們大多數(shù)的人,便都是那不懂辨經(jīng)的眾生,繞著老街、云龍橋,繞著東片區(qū)、團山,繞著皇莊的稻田和村莊,年復一年地轉(zhuǎn)著,手擎著流轉(zhuǎn)光陰的看不見的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花開的春天就轉(zhuǎn)過去了,蟬鳴的夏天就轉(zhuǎn)過去了,稻黃的秋天就轉(zhuǎn)過去了,而后,轉(zhuǎn)進了冬天的深處,再后,轉(zhuǎn)來了又一個春天。
“漾濞變化已經(jīng)很大了。”朋友這樣感慨,這舊年的老城,而今多了許多房子,街道,大橋。對于他,匆匆的回鄉(xiāng)至多只是一次回望,再看一看舊的風景,看一看那越來越少的舊的人。而生活在這小城里的漾濞人,他們?nèi)詫⒁荒暌荒甑剞D(zhuǎn)著,轉(zhuǎn)著街道,轉(zhuǎn)著流水,轉(zhuǎn)著小山,“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
不必問為什么轉(zhuǎn)。
轉(zhuǎn)就是了。
4
白露前一天的傍晚,和朋友飯后到城下的云龍橋上去。站在橋上溯流上望,見不遠處的河中沙洲上,依然青綠的葦蕩中已然擎出了一支一支潔白的蘆花來。雨季尚未完全結(jié)束,帶著泥色的江水在葦蕩的前方分開成兩邊,輕環(huán)過船形沙洲的兩側(cè),又在面前不遠處匯合,粼粼的水面在天光的映照下泛著微微的波光,此景此意,不由得便又勾起了《蒹葭》中的句子來。太陽已經(jīng)從西面郁青的山頭落下去了,此刻,只余向上的一片斜光照亮著東北面高處的天空以及更遠處的蒼山。
這漾濞江上的蘆花,每年總要像這樣地看上一段,從白露時節(jié)初開,可以一直看到大雪。不若一些地方的蘆花色灰褐而帚厚密,漾濞江的蘆花則色潔白而花帚相對輕柔,近看時視感柔和,有若棉花,而若是在陽光下,尤其是在上午和傍晚的斜光里,便極有光感,遠看去,煥發(fā)出一種閃閃的光亮、柔美的詩意。雖然據(jù)載,這江流千百年來也曾發(fā)過不少的洪水,只是,為著這一江流水滋養(yǎng)出岸上這座千年的小城來,為著這江的岸上,億萬個秋冬里不變地開著這樣潔白的蘆花,便使人望著它流淌的樣子,在心底油然生起溫柔的意緒。
城外三里的光輝駕校在江的東岸。那年我在這場上學車,初去的時候還是八月末,教練場西面的一片玉米地還掛著紅纓。我每天早晚來練車,依著教練的指導,無數(shù)次地重復著前進、倒退,前進、倒退,再后來是側(cè)方位停車,上坡定點,S彎,直角轉(zhuǎn)彎。人的身體的功能在某些方面會閉塞得特別厲害,喚起的過程艱難異常。時間一天一天流去,而我依然未能很好地駕馭住這車,教練有時在旁邊直跺腳:“這么簡單的一點東西怎么就老弄不會!”
九月,十月,先后兩次場考竟都未能考未過。時間已進入了十一月。我努力地收拾住內(nèi)心的挫折和沮喪,依然每天鼓著勇氣來到場上,內(nèi)心里數(shù)萬次地念著在書上讀過的一句話:再長的夜,也有天亮的時候。天漸漸冷了下來。教練場西面的那塊玉米地已然收獲,玉米桿被砍去,油黑的土地被犁了起來,重新種上了麥子(所有這些勞動的場景,我竟然全都沒有看見),我一早到場上,能看見那地里覆了薄薄的白霜。我開門,上車,依然一遍又一遍地練,前進,倒退,側(cè)方位停車,上坡定點,S彎,直角轉(zhuǎn)彎。教練已經(jīng)不太來看我,我獨自反復地練習,累了時,把車靠邊停住,下車休息一會兒。這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到在江的對岸,竟盛開著一大片潔白的蘆花,在上午的陽光下,輕柔地閃亮著,映著江面上的粼粼波光,實在美極了!在那一片蘆岸之外,是落在山腳下田野間的靜寧的村莊;在村莊的身后是深青的山,山的背陰面這時還沒有被陽光照耀到,顯出一種更深的青來。有一只鳥隱身在教練場邊的某一棵樹上,叫一聲,歇上大約五秒,又叫一聲。像這樣地聽了好多聲,我終于分辨出它的叫聲來:“活久見?!薄盎罹靡姟边@傳說中的鳥兒,我先前只有在書上讀到過,沒想到,這時候在這里聽到它。
后來,終于地離了駕校。
之后,便再沒到那教練場上去了。每年秋冬蘆花白時,雖也時常地憶念起那片蘆花,一直不曾去。有時也想起教練,想起他說“這么簡單的一點東西怎么就老弄不會”,獨自莞爾。使我未曾料到的是,那時他所有對我恨鐵不成鋼的話,后來一一竟成我每每憶念起他的緣由,駕車經(jīng)過駕校的時候,內(nèi)心里常生起對他的感謝。
此際,站在橋上的涼風里,看著江洲上初初現(xiàn)出的蘆花,想到兩個月后,在駕校對岸的那一片蘆花又該若往年那樣地潔白搖曳了。想著是要回去一次的,看看教練,看看那片蘆花,還有教練場下倚江的那一帶芭蕉林,看它們一些開著花,一些結(jié)著果。在小城郵局面前的人行道上,每隔幾個星期,常會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大姐背一只大籃子賣芭蕉果,每回,她把黃熟的芭蕉果串子一些用蛇皮袋子墊著擺在地上,一些掛在籃口,還有一些留在籃里,人席地坐在籃邊,面容和那只籃子一樣印著滄桑。我每遇見時,常想要問她,她的芭蕉林是不是就是駕校教練場下的那一塊。
從橋上過去,穿出橋亭,上十數(shù)步坡是文殊院。這百多年前的武侯祠,得身后鳳山、門前漾水之佳境,后來又做過漾濞最早的書院,而今是一方清寧的寺宇。早些年,我曾常到這寺里來,認識了這寺里的年輕尼姑法積。記得有一回來時,竟忍不住在佛前哭泣,法積走進來,并不問我是為何故,只是輕聲告訴我說:不要難過,佛會明白你的。也是在這之后,我和法積才熟識起來。后來,法積因故離了寺,這寺里常住的換成了一位看上去四十多歲的男住持,有時去到寺里,住持也會打一聲招呼,只是簡單到只有一兩個字,“坐”,“喝茶”。此外,便自忙他的去了。住持在這寺里,幾年間又陸續(xù)地做了一些建設,我卻慢慢去得少了,許多時候只站在這橋上,目光越過亭檐,看看坡上的院宇。是后來有一回,偶然在書上讀到說文殊菩薩乃是主智慧的佛,心下于是一愣,想到先前多年到這寺里,竟不知此意。人的糊涂和懵懂,原是這樣時時處處垢蒙著我們的內(nèi)心,比不上一支蘆花的潔白與光亮。想起法積對我說過的話,且愿佛照見我的糊涂罷,因照見我的糊涂,故而予我些許的清明。
在橋的這面,倚江而筑的是漾濞縣城最初的古街,而今在石子街的兩側(cè),依然還挨挨住著世居的人家。從橋回來不遠,一戶人家臨街的紅磚墻內(nèi)圍了一方菜地,墻下植的葫蘆和絲瓜探出墻頭,而后,藤藤蔓蔓地向外垂掛了下來,且開花且結(jié)瓜。這時候,白色和黃色的花朵依然還零星地開著,有一只大葫蘆重得垂到了地止,淡綠的皮上印出星星點點的白斑來,這葫蘆,它將要黃熟了。
秋風起,江水遠。蘆花白,葫蘆黃。于是想起朋友文章里寫過的那一籠瓜架:
春天走過它,看見它開花。
夏天走過它,看見它結(jié)瓜。
秋天走過它,看見它散架。
冬天走過它呀,大雪紛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