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
“還是說說我在春天堡的那段日子吧?!?/p>
“說吧,如果你還沒喝醉的話?!?/p>
“這是我的酒嗎?謝謝。請再給我撕一片面包。我要的不多,所以不會有太大的罪。憂傷可以使我活得很好,但是這憂傷從哪里來?我每天過著一樣的日子,這些毫無詩意的感受對我有什么用?我計算著金錢,貪圖享樂,愛慕虛榮,不對人說真話,也從來不敢注視你們的眼睛。一到傍晚,我就打瞌睡,飯也不想吃……怎么,我們走吧?對,走出去,外面,呼吸……我真想嘔吐!如果我要吐,我就吐在這里,這沙發(fā)上……好嗎?日落的時候,坐在窗前,比什么都好,看著暮色怎樣來臨,燈一盞一盞地亮起,比什么都好。可是我會忍不住打起瞌睡。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默默哭泣,那就更好啦!有多少人犯罪,就有多少人懺悔,我們干嘛還不走呢?你站起來干嗎!聽我說,呆著別動,對不起,我是說我們最好出去走走,唉呀,你又坐下了……也好,那就別想那么多,我只是……亂說。有什么比那個更重要呢?那個——是什么?不要逼我說出來,我不知道。不要逼我追求真理,不要逼我同憂傷分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必知道。死人的事情嘛,每天都在發(fā)生,我們來不及思索。鐘聲敲響,那只是做夢而已,它的音色很美妙。但談不上什么節(jié)奏。走吧……但是,我請你呆著別動,聽我講一講我在春天堡的那段日子吧……”
但是音樂響起,燈光驚顫地掃過。來吧,瘋狂的時刻到來!少女們發(fā)出渴望的尖叫,美夢夾雜著一絲不安將我們籠罩。來吧,跳舞!喝醉的也可以跳。音樂同時從四個黑色的大音箱里跳出,像魔鬼一樣由弱變強,它超越了一切,連沉默都被它擊敗。我們舉起的手指因為內(nèi)心的不堅定而顯得軟弱。燈光忽明忽滅,它熄滅的瞬間似乎是為了更強地掃射,好像光一次還不夠——它要將我們無數(shù)次地取笑。我們這些卑微的、因卑微而顯得興奮的靈魂徒勞地嚎叫著——音樂掩蓋了這凄慘的叫聲——像蛇一樣柔滑地扭動著自己的身軀。我們想起愛情,幾乎流下淚來。我拼命地搖著我的頭,“我犯過罪,我犯過罪,我犯過罪……”和著音樂的節(jié)拍,把它唱成了歌。我們扭得更歡了。當音樂戛然而止,柔和的燈光照在我們興奮的臉上,所有人都發(fā)出了一聲歡呼,同時心里涌起一陣強烈的倦意。
我回到座位上,發(fā)現(xiàn)H正冷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用一只手輕輕地扶著寬闊的額頭,一臉嚴肅。他似乎已經(jīng)清醒了不少。
“你怎么不跳舞?”我說。
“我們走吧?!痹谏钜沟募澎o的街上,他給我講起了他在春天堡所經(jīng)歷的事情。
我為什么會來到春天堡,H說道,因為那里發(fā)生了一樁命案,一名少女死在自己的臥室里。好像這跟我有關(guān)似的。在去春天堡的路上,我將目光瞟向車窗外,不停地想到一些遙遠的事情,童年的往事。我毫無經(jīng)驗,所以十分自信。車子在山上不斷繞彎,上坡又下坡,在一座山頂上,終于看到大片古老的建筑躺在山腳下,我的心里充滿了希望。很快我就置身于那里了——在一處熱鬧的地方,我下了車,做生意的和拉皮條的同時向我涌來,對我拉拉扯扯。就這樣,我又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在這里到處都是連綿的大山,丑陋的人和單純的人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我感到無所適從,我好像消匿了,連同對自己無窮無盡的失望。但這遠不是解脫。事實是,剛到春天堡的那幾天里,我所接觸到的一切都令我無比新奇和滿足?!凹t紅的木樓,光滑的石板街”,我跟朋友這樣描述這個美麗的地方,但事實遠不止如此。這里的人們使我感到美好,雖然他們并不熱情——熱情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白天,我走進這些人的世界里,同人們交談,這是我的工作。在一位姓曾的先生家里,發(fā)生了一樁事情:一名女傭從他家的抽屜里偷了一塊手表,被他當場逮住。
“為什么偷我家的東西?!?/p>
“你老是不發(fā)工資。我沒錢花了?!?/p>
這件事使我的心情更加愉悅。在這個地勢不一的城市里,當你從一條街道的低處走向高處時,從坡的另一邊迎面走來的人,首先露出他們的腦袋,然后才是身子和腳,他們就像是天上的人,從一朵云里升向另一朵云,再從云端緩緩地走下來,他們并不四處打量。他們對自己和身邊這片建筑該是多么熟悉和自信啊。
在春天堡,沒有人知道我的行蹤。我故意拖延了兩天才開始我的工作。在那兩天,我到城里的每家咖啡館里喝一個鐘頭的咖啡。多么愜意的日子。在一家咖啡館——這家咖啡館開在一個山洞里,所以十分陰冷——我認識了一個怪男人,我們管他叫羅大夫吧,他是一家五金店的老板。我為什么說他怪,因為他的眼里仿佛老是含著淚??墒且还尚皭旱哪铑^在我心里鉆了出來,我想:或許這個人就是兇手。我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自豪,在這種自豪的情感的沖擊下,我十分認真起來,巧妙地跟他打聽了許多關(guān)于他的情況。他告訴我,幾年前他的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了,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能說出她怎么會死掉。他狡猾地笑一笑:“沒有人知道!”我?guī)缀跸腭R上站起來,抓住他的衣領(lǐng),告訴他:“你將會為你所犯的罪行受到殘酷的懲罰!你逃不掉的!”但是,我想到一名成熟的偵探應(yīng)該保持冷靜,所以我只是對他說,我為他妻子的死感到惋惜。他問我到春天堡來是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辦。我說:“沒什么。我只是——來玩玩。”他說:“我特別希望你到我的店子里來坐一坐,說不定我們還可以做成幾筆生意?!蔽覀兺瑫r發(fā)出了笑聲。
第三天,我開始了我的工作。我來到死者的家里,認真地察看了現(xiàn)場。死者的家人對我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感到非常不滿。但是不敢過于表露。她父親說:“一出事我就通知了你們,我以為你們會派人連夜趕到這里。我們都是些可憐的人,存在一些幻想也是合情合理的,因為我們無法自己解決這件事情,更何況悲痛已經(jīng)差點將我們擊垮?!鄙倥氖走€擺在床上,開始發(fā)出腐臭,但已經(jīng)不是她死去時的樣子——他們將她從她倒下去的地板上抬到了床上,還可笑地替她將臉上的血跡抹干凈了。也就是說,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他們動過了。我感到事情一下子麻煩了許多,不免遷怒于他們。“從現(xiàn)在起,誰也不許動這房間!”我大聲地說??墒撬勒叩母赣H,那個討厭的老頭還要頂嘴,他說:“現(xiàn)在是夏天,死人的肉是很容易腐爛的。我們每天都得用冰水為她擦洗身子,還要保持房間的涼爽??墒沁@也不怎么好使,今天我給她擦身的時候,好些地方的皮都被搓下來了,我只是用帕子輕輕一抹,只是輕輕一抹!我這幾天都為此發(fā)愁,昨天我就想把她埋了,可是我想:再多等一天吧,就一天,免得日后自責。要是你今天不來,我一定把她埋了。我現(xiàn)在可以把她埋了嗎,H先生?”
“不可以!”我把嘴湊到他那黑得發(fā)亮的耳朵上,咬著牙說。
一些好奇的人在房子里圍觀著,稍微膽小的就站在門外,但他們也時不時地踏進一只腳來。他們用畏縮的目光望著我,低聲議論著。
“他……?人家可是上面派來的偵探!”
“叫什么名字?”
“沒聽到嗎?他叫H。”
“上面的人?怪不得……”
“他不像是本地人,也不像南方人,他像是從一個寒冷的地方來的?!?/p>
“是嗎?是嗎?大學畢業(yè)?”
“那算什么?。亢?!”
“啊……看上去……而已……”
我厭惡地掃視他們一眼,他們立刻變得安靜。有人還不安地望著自己的腳尖。我對他們說:“如果兇手就是你們中的一個,我希望他最好自己站出來。勇敢一點,就像你犯下那罪惡時那么勇敢。因為這是最好的彌補方式。”
他們哄地笑了,好像我剛才只是講了個笑話給他們聽。我的臉紅了,怒不可遏地沖他們吼道:“你們這些垃圾!你們希望從這里看到什么呢?馬上給我滾出去!”
于是他們就滾了出去。只剩下死者的父親,他在那里猶豫著,拿不準要不要同他們一塊出去。我望著他那微駝的背和臉上可笑的皺紋,心里感到一絲同情。我溫和地對他說:“我沒說你,請你留在這里吧!這案子離不開你。”老頭激動得哭起來。他說:“偵探先生,你一定要把這個案子破了。你一定要把兇手指給我看,因為我要親自把他剁了。你知道誰是兇手之后,只要用一個手指頭指一下他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我會做的。我雖然只是一個沒多大力氣的老頭,但我相信我還是能把他剁了。H先生,你能查出誰是兇手嗎?”
我說:“首先,暫時還不能確定你女兒一定是被人所殺……”
“什么?先生!為什么不能確定?你難道還看不出她是被一個混蛋殘忍地殺害的嗎?這是最明白不過的事實,傻瓜都看得出來。你是一名偵探,難道看不出?”
我對他產(chǎn)生了極大的反感,我詰問他:“那么你是怎么看出來的呢?”
“這還不簡單嗎?你是一名偵探,難道我的女兒,我的寶貝女兒會自己無緣無故地死掉?為什么我沒有死呢?我的女兒,在市立圖書館上班,這是一份令很多人都眼紅的工作,她怎么會自殺呢?”
“除了自殺,也可能是意外死亡。這些本來都是很容易判斷的,可是你太自我了,你不經(jīng)我們允許就擅自處理現(xiàn)場,你就像存心給我的工作添加難度?,F(xiàn)在你又逼我立刻作出判斷,好像我對你女兒的死倒負有最大的責任。你太自我了!”
“H先生,你可是有文化的人,你不該這樣冤枉一個可憐的老頭。”他無辜地飛快地眨著眼睛,好像要使勁擠出更多的眼淚來,作為對付我的武器?!澳阏媸窃┩魅税?。我只是受害人的親人,從某種程度上講,我本人就是受害人。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個不幸的人受他那悲痛的心情指使所能做的,我只能這樣。如果我對你無禮,你是應(yīng)該理解的。你是上面派來的人,也就是說你是我的救星和希望,你是唯一能幫助我的人??墒悄銥槭裁磸囊婚_始就看我不順眼,處處和我為難呢?你沖我發(fā)了很多的脾氣,說了好些刺耳的話,好像我作為一個受害者的身份使你蒙受了很大的損失一樣。可即使這樣,我還是相信你,對你存有希望——除此我還能指望什么呢?然而你剛才竟然說我女兒不是被一個混蛋殺死的,你這樣說倒不如讓我立刻去死了算了。如果你一定要堅信你的這個結(jié)論,如果你來這里只是為他抹去真相,為了告訴我沒有誰殺害我的女兒,她只是自己殺死了自己,或者是什么意外死亡,如果是這樣的話,當然你倒是把責任——你對上面的人的責任和甚至對我和死者的責任——我可以這樣不客氣地說——推脫干凈了,但是我這個糟老頭呢?我會因承受不了這樣的結(jié)果而心臟病發(fā)作,我會在你面前猝死,就這樣帶著永遠的遺憾倒下去,倒下去,倒……”他邊說邊示范著他將怎樣(在心臟病發(fā)作的時候)倒下去。
我一把扶住他,拍打著他的肩膀,我?guī)е撤N不能表現(xiàn)出來的怨恨使勁地拍打著他,甚至想把他打死?!袄喜蚁嘈?,我發(fā)誓,我相信,一定有人殺死了你女兒。而且這個人我已經(jīng)見到了,他很狡猾,他甚至想把我也殺了——他可不止殺過一個人?。∷B自己的妻子都殺了,更何況我?他想把我騙到他家里去,也許他只是想給我一筆錢,叫我離開這里,如果我不從,他就會不露痕跡地將我殺害?!?/p>
“他是誰?我去把他剁了?!?/p>
我想了想,但還是說出了那個名字。因為我覺得那人對我是一個威脅。
“羅大夫?”老頭抬起頭來,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快速地轉(zhuǎn)動著眼珠,真是滑稽啊,那掛在眼角的淚珠子還沒干呢!他說:“我不認識!”
“這不重要?!蔽夜膭钏f,“也許你女兒跟他也不相識,但是如果他想殺死一個人是不會管他認不認識的。”
“你確定嗎?”他望著我的眼睛,令我無比驚恐。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一名偵探,我說:“沒有,沒有。我只是猜測而已。忘了他,讓我們來找一些線索吧?!?/p>
我非常勤奮地調(diào)查這樁案子。雖然,我向死者的父親詳細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我不知道他講的是不是過于夸張,他至少用了半個小時講他的女兒是如何地可愛和懂事,甚至會經(jīng)常親吻他那張臟兮兮的老臉。我跟他說,最好不要回憶那些過于遙遠的事情,那樣只會叫我忽略掉最重要的線索。他尖叫起來:“我怎么能不回憶?那是我最親愛的女兒,我唯一的小乖乖!她的聲音就像鴿子的聲音一樣動聽,幾天前我還聽見這聲音向我撒嬌,可現(xiàn)在永遠聽不到了。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她的臉蛋,我怎么能不回憶呢?你怎么可以認為我能不回憶呢?”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可以回憶,而且以后你有大把的時間去回憶。但是,現(xiàn)在我請你不要把那些往事講給我聽?!笨墒撬麉s大驚小怪地看著我:“??!原來你一點也不同情我。我女兒死了,在你眼里也許跟死了一只小鳥一樣不足掛齒,你有一顆冰冷的心——偵探先生?!蔽也粩嗟嘏拇蛑约旱哪X門,表示我已經(jīng)不勝厭煩,我冷冷地回答他:“我懶得同情你!我并不應(yīng)該感到不幸,我只是奉命調(diào)查此案,除此之外,我不想與你和你那死去的小乖乖扯上太多關(guān)系。我今天只是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經(jīng)過,收集一些有用的信息,剩下的時間,我想去喝咖啡。是的,我要去尋快活!可憐的老人,請你不要企圖強求所有的人和你一塊悲傷。如果我告訴你,現(xiàn)在,在春天堡有數(shù)不清的人在喝咖啡,在跳舞,甚至在講笑話,你會怎樣想呢?”
“我不怎樣想?!崩先苏f。他又說:“我只是希望他們的女兒都死掉?!?/p>
總之,就是這樣一個老頭。我好不容易才從他嘴里了解到我想要了解的東西。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夸大其辭——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死者的最后一晚表現(xiàn)正常,她像往常一樣從圖書館下班回家,她和父母一起用晚餐,在飯桌上她還給她父親講了一個謎語讓他猜——至于這個謎語的內(nèi)容,老頭已經(jīng)忘了——然后她就一邊沖澡一邊唱起“好聽的歌兒”。晚上九點,她就進房間睡覺,這是她的習慣。睡前,她還親吻了她的父親,老頭自豪地告訴我,這也是她的習慣。半夜里,老頭迷迷糊糊聽到了四聲沉悶的響聲,類似于拍打西瓜那樣的聲音。接著就是一聲“巨響”——有什么東西倒在了地板上。但是他并沒有想到這些聲響給他帶來了災(zāi)難,他躺在舒適的被窩里,怎么可能去想女兒會出事呢?他馬上又睡著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才發(fā)現(xiàn)女兒死了,趴倒在床邊的地板上,臉上全是血跡。
了解到這些之后,我突然感到萬分疲憊。我甚至差點昏倒在這不祥的房間里。我快步走了出去,老頭緊跟在后面。
“H先生!H先生!你去哪里?”
“我得回旅館了。我想躺一下?!蔽翌^也不回地回答他。
“你只問這么一點嗎?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告訴你呢!”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越走越快,我跑出他家的大門,他終于跟不上我了。
“一個好偵探是應(yīng)該問很多問題的!我看到書上寫過,那些偵探從不罵人,相反他們謙虛地提問,直到把所有情況都掌握,一個好偵探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他在后面大聲地沖我喊道,使我覺得他正氣勢洶洶地朝我追殺過來。我不禁撒腿跑了起來,像一名運動員作出最后的沖刺那樣。我飛快地連拐過幾個街角,終于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我回到旅館的房間時,正好是太陽落山的時分。我觀賞了一下這傍晚時的景象,然后就上床睡覺了。入睡前我模糊地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美妙的念頭:破案的那天,我將在春天堡買一些紀念品帶回去送給我的朋友們。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那時天還沒有大亮,整個春天堡仿佛隱藏在濃霧當中。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影,也不見車子駛過。那些古老的房屋顯得異常平靜和松弛,因為連它們都還沉浸在酣睡中。我想:有誰知道我已經(jīng)起床了呢?我住街上吐了口痰,有誰知道我曾在這里吐過痰呢?如果我現(xiàn)在走進一戶人家里,把他們的女兒殺死——那又有誰會知道呢?啊,渺小的人哪,別人做了什么,你怎么會知道?
“站??!你是H偵探嗎?”有人在我身后說話了。
我回頭看到一個矮小的男人,手里拿著一頂西方人戴的黑色的圓禮帽。他向我走近兩步,又把身子靠在一面墻上。
我想,這一定不是一個很好對付的家伙,因此我必須不能在他面前顯得軟弱,我默然地望著他,等著他再度開口。
“我聽別人說起過你。”他見我不回答,便繼續(xù)說道,“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我現(xiàn)在對你說是我殺了那個女孩,你可不可以把我抓起來?如果我一口咬定是我殺的,光憑這一點,能不能證明我是兇手?”
我想了一下,說:“你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
“我曾多次對別人說那案子是我干的。我這樣講是為了尋找一點樂趣,純粹是胡說八道。我想知道這樣會不會對我造成不利。但是人們是有權(quán)利開玩笑的。如果你是一名好偵探,就不應(yīng)該對此過于認真——它不足于成為證據(jù)?!?/p>
我心里暗暗叫苦,不知道怎樣來跟這個討厭的矮子周旋。他把禮帽住頭上一扣,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在帽沿下逼視著我。我開始顯得膽怯,遲遲找不到合適的話來應(yīng)答他更讓我覺得心虛。我最后像一個傻瓜一樣地問他:
“案發(fā)當晚你在干什么?”
他開心地笑了兩聲,然后說:“我每一個晚上都在睡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干些什么?!?/p>
“既然如此,我就不需逮捕你,一個人在睡覺的時候是不可能殺人的?!?/p>
“哈哈!老實說我并不擔心。你抓我,我也無所畏懼——那對我來說只能是另一種樂趣?!?/p>
我不再搭理他,轉(zhuǎn)過身默默地走開了。我覺得我的身后正在悄悄地變成一片恥辱的海洋,隨著我腳步向前邁進,那海洋在不斷地擴大。我想我最好是不要回頭。
“再見,H偵探!”從那海洋里傳來他激昂的喊聲,就像是人們臨刑前的那種豪言壯語。而我只希望立刻把他忘掉。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它從我們的腦后升起,我看到我的影子,在地上擺著,像一根長長的竹竿。很快又多了一些竹竿,人們?nèi)齼蓛傻貋淼浇稚?。一些窗戶打開了,似乎是這些建筑睜開的睡眼,有人一大早就開始祈禱:“?。〉浮浮?/p>
我漫無目的。當我意識到自己漫無目的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死者的家門口了。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沉悶,我使勁地用拳頭敲打著那扇斑駁的古怪的木門。
我再一次用力地敲打。我想:也許他們一家人都被人殺死了吧。這時門緩緩地朝里開啟了。一張魔鬼般猙獰的臉出現(xiàn)在我眼前。啊,這不正是兇手嗎?我?guī)缀醪桓疫~進一步,我甚至想立即轉(zhuǎn)身逃走。但是他馬上開口說話了:“H先生!你已經(jīng)查到誰是兇手了嗎?”
我稍作鎮(zhèn)定,我感到那兇手就在我心里,我不動聲色地讓他趕緊從那個地方溜走。我對他說:“我想看一看死者,昨天我竟然忽略了這件事情?!?/p>
“你想看一看我的小乖乖?那是沒有問題的,這說明你還是在用心調(diào)查這件案子的,不是嗎?你應(yīng)該多觀察,多問一些問題……”
我徑直走進死者的臥房。那個天堂里的女孩安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姿優(yōu)美。我望著她的臉,那張臉除了平靜之外,還令人驚訝地顯得執(zhí)拗,似乎是在向人們表明:她不接受自己的死亡,哪怕死了都不接受,因為那是難以置信的。她的眼睛已經(jīng)閉合上了,這一點使我寬心了許多。她的胸脯使蓋在她身上的被子微微隆起,呈現(xiàn)出完美的形式。我得剝掉她的衣服!我開始動手,老人在一旁急躁地抗議:“先生!先生!……先生!”我粗魯?shù)匕阉i在了門外。那門像鼓一樣發(fā)出了叫人心跳加快的聲音。在這緊迫的鼓聲中,我小心翼翼地脫掉了小天使的白色衣裙。我想,就算她身上長著一對翅膀,我也會把它們卸下來。雪白的皮膚像一面鏡子一樣在我空空如也的腦中閃過。我發(fā)出了輕輕的贊嘆。我聞到了一股桂花的濃香,再次發(fā)出贊嘆。在這具完美的軀體面前,一切都不再令人覺得重要,我可以放棄自己的工作,讓兇手逃走,我也可以立刻去死。這樣的感動使我流下了空虛的眼淚。
時間過去了好幾天,在春天堡的日子已經(jīng)令我感到困倦。我每天只是應(yīng)付式地與死者的鄰居交談一番,但是這些人非常謹慎,不敢多舌。甚至有人坦誠地向我流露出內(nèi)心的擔憂:“如果我知道得很多,是不是說明我就是兇手呢?”我說:“你是不是兇手,只有你自己是最清楚的?!庇袝r我一整天都不進行工作,在那樣的時候,我便頻繁地光顧咖啡店,先喝一杯苦咖啡,再喝一杯加糖的咖啡。有一天傍晚,我坐在咖啡店里愜意地睡了過去。一個小伙子把我拍醒,他緊貼著我坐了下來,還用一只手攬住我的肩膀。“你為什么老是偷懶?你到現(xiàn)在連兇手的毛都沒抓到,可你卻不加大工作力度,反而成天在這里喝起了咖啡。你這樣對得起誰呢?”他說著便嘗了一口咖啡,“這東西有什么好喝的?”
我皺了皺眉頭:“你為什么這么關(guān)心這樁案子?”
“我為什么關(guān)心!老天在上,你這句話表明了你的態(tài)度。每個人都很關(guān)心,人們都是那么善良——”說到這里他把身子向后一傾,用充滿懷疑的目光望著我,好像在表明相比之下,我是多么缺乏善良?!啊夷?,我是死者的親弟弟,從我一有記憶起,我就是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直到我十四歲那年,我父親把我從她床上趕走。即使這樣,我對她的依戀都是無法改變的。我愛她,我請你想象一下,她的死對我來說——請你想象一下吧!正因為這樣,我那找出真兇的決心是多么大,而看到你在這里喝咖啡,我又是何等失望和憤怒!”
“啊?我怎么不知道死者還有一個弟弟呢?”
“你能知道什么?你從來都不怎么提問,好像等著真相自己來到你眼前,然后提醒你:我來了!說真的,你能知道什么呢——除了喝咖啡?”
我一臉苦笑,無從開口。我感到困難已經(jīng)將我重重包圍,并緊壓在我身上。這些可惡的困難。我喝了一整天咖啡才培養(yǎng)起來的信心就像一個裂了縫的氣球,正在漸漸地消去。
“難道你已經(jīng)沒有信心了嗎,偵探大人!”
他似乎存心想惹怒我,只要我一出口不遜,他便好揍我一頓。但我覺得他把我羞辱到這樣的地步,我已經(jīng)連生氣的資格都沒有了。我只有謙遜,謙遜,謙遜地,并且心里默念著——“謙遜!”
他又硬著頭皮猛灌了兩口咖啡。“我看出來了,你已經(jīng)失去了信心。因為你在想著:為什么兇手還不來找我自首呢?你的裝模作樣沒有把兇手嚇倒,他現(xiàn)在說不定正在某個角落里偷笑呢。他看到上面派來的偵探的腦子已經(jīng)被咖啡澆傻了,能不偷笑嗎?”
這時,我頭腦里出現(xiàn)了一張偷笑著的臉。我立即將它抓住,看清楚了。我對死者的弟弟說:“我明天就把兇手找出來?!?/p>
他說:“如果你明天能找出兇手,我請你喝一桶咖啡?!彼酒饋恚吡顺鋈?。我順著他的背影往外望去,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從那漆黑的天空下,傳來他痛恨的話語,就像一個父親對不爭氣的兒子所說出的話:“你還是那么固執(zhí),你拒絕改變。和你呆了那么久,你都沒有向我提出一個有助于破案的問題。你老是不喜歡提問……”
我沖著那聲音的方向喊道:“請你不要這樣!難道軟弱的人們不是因為有太多苦衷才會叫別人感到失望的嗎?請你想想別的,請你試著想一想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值得同情的人!”
我用最大的力氣表達著我內(nèi)心這些帶著淚的想法,同時朝著門口瘋狂地撲了出去。可是在外面,我再也找不到他,只有一些匆匆趕路的行人,在昏暗的路燈下,巧妙地掩飾著各自的臉。我藐視著這些飄來飄去的游魂:他們才是下定決心什么都不管的人。
接下來的一天,我去了羅大夫的五金店里。這是一個雜亂不堪的鋪子,那些貨物就像臘肉一樣吊在天花板上。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一直都是我破案的希望。他把頭靠過來,在我耳畔輕聲說道:“H先生,你的案子破了嗎?”
我嚇得倒退了一步,但是我很快就恢復了勇氣?!耙苍S就在今天,今天你將看到兇手?!?/p>
“恐怕不會吧?!彼麚u著頭。
“案子總會水落石出的,”我說,“既然如此,何不就在今天呢?正所謂擇日不如撞日……也不必再感到如此疲憊啦,因為案子一破,兇手和偵探就會成為朋友,他們都將為終于不必相互較量而感到解脫?!?/p>
“這個我倒相信??墒锹犝f你并未掌握到一點線索,這對你來說并不是很樂觀?!?/p>
“你認識死者嗎?我想你可能知道一些情況。”
“我不認識,我毫無所知。我只是聽說了一些情況。你可能覺得我就是兇手。說實話,每個人都有嫌疑——連你都有。要知道,不僅是壞人才會殺人。你是偵探,受上面的派遣,因此你現(xiàn)在有權(quán)懷疑我是兇手,并對我進行調(diào)查。但是,一個公民也有知道真相的權(quán)利,這樣講來,我也是可以審問你的,H先生?!?/p>
我沉著地說:“你說得一點不錯。但是那樣會使事情麻煩得不得了,反而會將案件無期限地拖延下去。你想想,如果每個人都去調(diào)查此案,每個人都審問別人,同時自己也被審問,那還有完有了嗎?”
他便大笑著對我說:“我只是同你開個玩笑,我的偵探先生!你為什么那么認真呢?說實話,我很高興你能來調(diào)查我,因為這樣,人們很快就將看到:我已經(jīng)沒有嫌疑了。審問對我們這些人來講無疑是一種解放,從那被懷疑的無辜中解放出來?!?/p>
我尷尬地答道:“如果真是那樣,我將感到萬分榮幸?!?/p>
他又發(fā)出爽朗的笑聲,眼里泛著憂郁的淚光?!澳愫孟裨挷欢啵琀先生。這使你不怎么像一名偵探。你還需要鍛煉?!彼t疑了一下,接著說道:“我以前也是一名偵探,那時,我還沒到春天堡來。后來為了一件案子,我才來到這里。我偵破過無數(shù)案子,我簡直不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案子破不了的。不過春天堡的這樁案子令我陷入了困境,因為在這里,一個人做什么,別人多半是不知道的。我問了很多人,他們只會像白癡一樣搖頭,我氣憤地對他們說:萬一有一天你被人殺了,你還指望我查出兇手來嗎?對于我的這個問題,他們還是像白癡一樣搖頭。我艱難地調(diào)查著那樁案子,不過我的希望也在每天增加,因為努力總不會是白費的。時間過去了一年,在這期間我娶了一個春天堡的女人做妻子。我一邊過著幸福的日子,一邊快樂地調(diào)查著案子。但是還沒等我破案,我的妻子又奇怪地死了。我被悲痛吞噬了,在那樣的悲痛中我深深體會到:對于一個深愛著死者的人來說,偵探是最不需要的,因為他橫亙在死者和生者中間,顯得荒謬而多余,對死者來說,他是無助的,對深愛死者的人來說,他簡直就是一個莫大的諷刺。于是,我開始厭惡起自己偵探的身份來。從那以后,我不再做偵探?!?/p>
我沉默良久,在羅大夫的這番話中,我感到自己冰冷的心被融化了,并開始散發(fā)出熱氣來。這些真誠的語言令我如此快樂地消沉下去,我看到這樣的消沉便是我唯一得以逃脫的出口,是我全部的幸福。我甚至還想到:在以后,我將變得多么聰明!
“注意觀察身邊的每一個人,注意他們的每一句話,特別是要注意體會他們的感受。你還是大有前途的!”羅大夫作了這樣的總結(jié)。
我同羅大夫緊緊地擁抱,他在我耳邊送上最后的一句話:“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我精疲力盡地回到旅館。從窗子外面吹進來的風令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寒噤。我回想起各種事情,仔細地回憶起幸福是怎樣從我身邊溜走的,而美好的青春又是怎樣被我自己糟蹋掉的。我從窗口望去,春天堡像一個孤獨的老人,他享受著這樣的孤獨,連幸福都不想要了。寒冷侵入了我的骨髓。
還沒等到天黑,我就上床睡覺了。我蓋了兩床棉被,但還是冷得發(fā)抖。我在被窩里翻來覆去,腦子里不斷地想著:我沒有病,我沒有病。我清楚地看到:我將在這個夜里死去。最后的機會都沒有了,因為我對什么都不曾珍惜,所以我將在我醒悟時受到嚴厲的懲罰。我的懺悔也是無力的。
當我醒來時,有人給我送來了一封信。是死者的弟弟寫給我的。他在信中指責我是一個無恥的家伙,一個濫用別人的信任不負責地作出承諾的瀆圣者。因為我不但沒有半點本領(lǐng),而且連做人的尊嚴也不具備。
啊,還要折磨我嗎?但是我決心不讓他得逞。我決不惱怒。我立即把這封信拋到了腦后。我起了床,向市圖書館趕去。到了圖書館門口,我甚為吃驚,因為它看起來就像一座過于奢華的花園。白色的大理石柱高聳入云,院子里百合花盛開,飛鳥成群。我走進這座建筑的大門,一股遠古時代的清香氣息將我包圍,令人心旌搖曳。難道從這里出去的人不是應(yīng)該永生的嗎?無論罪惡和死亡,都擠不進這扇永恒的大門的呀。一名俊美的少年(雅典的衣著更增添了他非凡的氣質(zhì))向我微笑道:“歡迎你,H先生!”
我對他報以舒心的一笑:“我想找你們館長?!?/p>
“那人早已在等你的呀?!?/p>
我驚詫不已,但我來不及多想,因為這美少年又說:“瞧,我們館長親自來迎接你了!”
我抬頭一看,一位慈祥的夫人微笑而嚴肅地向我走來。黑色的、寬松的衣服使她的身軀顯得不甚真實。但那衣服上精致的皺褶足以震懾任何平常的人。她的步伐多么有力啊,似乎是大地在她腳下自己挪了過去。她的目光仁慈,而又穿透一切,就好像是善良所具有的一種罕見的力量。
“我的孩子!”她這樣稱呼我。“你必須堅強,因為你不僅是在幫我,也是在幫你自己。也許有人已經(jīng)開始對你不敬了,但他們是淺薄的,因為他們忘了自己也是有過過失的。你啊,唯有相信自己?!?/p>
我熱淚盈眶,那充滿著人性的呼喚立即使我忘掉了疲勞和恥辱,我感激地對她說:“我應(yīng)該相信您!”
她優(yōu)美地嘆了一口氣,說:“我吃過的苦比你多,我的孩子。我忍受過的恥辱是你們不敢想象的。你還年輕,甚至還不知道有誰將會背叛你。但是只要你不對自己的良心撒謊,別人是無法將你玷污的。”
我迷惑地問她:“但有人——也許她從未違背過自己的良心,也從未不利于別人——卻被人殺死,這是為什么?她本應(yīng)得到最好的回報,因為她無比美麗,但是人們卻送給她死亡,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但是她并不會死,她會變成一朵百合花,一代一代地繁衍,而活得更長。就像我那可憐的孩子,她已經(jīng)變成了天使,比以前更美,沒有人能不贊嘆。哦,我有點累了,我想休息一下?!别^長轉(zhuǎn)身離去,她留給我的那沉著而雋永的背影似乎在向我保證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至上的真理。
那美少年在一旁竊笑,他告訴我:“我們館長經(jīng)常是這樣,從不把話說完?!?/p>
而我卻想:多么可敬的一位夫人啊,這一點光憑她的外表就可以看出來。而她的服裝又是多么伶俐啊。
在我住的旅館的房間隔壁,老是傳來一些委瑣的聲音,但這一直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有一天,我起床后沒關(guān)門就去買早點。回來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日記本不見了。我吃完早點,準備出去。經(jīng)過隔壁房間時發(fā)現(xiàn)那門沒關(guān),便好奇地往里面瞟了一眼。我竟然看到我不見了的日記本就擺在那桌子上。我氣憤地走了進去,屋子里空無一人,我正欲伸手去拿那本子時,有人從我身后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頓時緊張起來,抓住了那雙手。于是發(fā)出了一個女人格格的笑聲。她從背后將我抱住,用手撓著我的胳肢窩,見我毫無反應(yīng),她便失望地說:“沒趣!”她把我放開,開始抽起了煙。我拿起那本日記,原來真的是我的?!盀槭裁赐滴业娜沼洷??”
她吐了一個煙圈,懶懶地說:“不是我偷的?!比缓笏稚锨皝砭o貼在我身上,十分認真地說:“請帶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春天堡——這個丑陋的地方?!?/p>
這時,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她趕緊從我身邊離開,坐在了離我足夠遠的一張椅子上。先是一個影子晃進來,接著那人就出現(xiàn)了。
“原來是你?!彼f,卻并不驚訝。我再仔細地看了一眼,才認出他就是那天清早在街上使我為難的那個戴圓禮帽的矮個子男人。他今天并沒有戴禮帽。我厭惡地對他說:“你這無聊的家伙,為什么還來纏著我?”
他作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你誤會我了,H偵探。這是我的房間,我住在這里有很多天了?!?/p>
盡管他語氣平淡,但還是令我無比狼狽。他故意裝得平靜,其實只是為了使諷刺的效果更加明顯。
我故作鎮(zhèn)定地四處打量著房間,然后瞪著一幅掛在墻上的油畫說道:“哦,原來你也不是本地人?!?/p>
“錯了?!彼蔷哂兄S刺意味的聲音立刻響起,就像一彈簧那樣反應(yīng)靈敏?!拔沂谴禾毂と?,我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然后在這里成家。我甚至還沒離開過春天堡呢!”
我說:“那你為什么還住旅館呢?”
“這不是為了養(yǎng)這個婊子嘛。”我驚訝地將目光從那幅油畫上移開,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吻在了一起。我看到那個女人正在用力地朝他身上擠去,她就像一頭惱怒的獅子,忘記了一切似的把嘴往男人的臉上、鼻上蓋去,蓋上去,似乎她的每個吻都充滿了無限的感激。在這巨大的感激中,那個矮小的男人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我覺得他是多么地可憐。他好不容易才從女人的懷抱中掙脫開來,他用手抹著嘴唇和臉,對我說:“你的日記寫得很有意思。但是你這個人卻沒有一點意思,為什么不放開一點呢?就當活著是一場盛大的玩笑,如果你不想被生活捉弄,你就只有捉弄生活。活著還有什么是大不了的嗎?你整天愁眉苦臉的,你在乎什么呢?你瞧我,我就算碰上了魔鬼,我也會把他的褲子脫下來以求開心。”
我說:“我做不到,我永遠做不到!”
“你太笨了!”他用一種品嘗紅酒時的陶醉的表情說著,“你太笨!我該怎么幫助你呢?我早就說過,你可以把我當作兇手抓起來。對我來說,是不是兇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樂趣!難道兇手對你來說就那么重要嗎?如果是,那么你現(xiàn)在就把我抓起來吧。我真是對你完全失去信心了。”
我奪門而逃。“你別走!”他叫了起來,“我會一直住在這里的,我會看著你……”
我逃回自己的房間,猛地把門關(guān)上,心還在怦怦直跳。隔壁又傳來了那些委瑣的聲音。而這時,我接到了上面打來的電話。
“案子查得怎么樣了?”
“一切順利。”我小心地選擇著詞句?!半m然有點棘手,但應(yīng)該不成問題的?!?/p>
“我想聽的不是這些。你對案子有什么看法?死者生前的情況,她的家人屬于什么樣的人?你覺得哪些人的嫌疑最大?他們有何動機?你將采取什么措施去對付這些人?”
我說:“那不是一時可以說清楚的?!?/p>
“H,那我問你,死者多大年齡?”
“不知道。這個重要嗎?”
“死者的母親是做什么的?”
“我沒見過她母親。”
“那死者生前懷著身孕你又知不知道呢?”
“什么!從沒有人說起過……”
“H,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那里每天干些什么?很多情況連我們都知道了,而你卻像一個傻瓜一樣一無所知,你怎么破案呀?每天喝喝咖啡就能破案嗎?請你自重吧!”
我氣急敗壞地說:“既然這樣,你們干嗎還派我到這里來?既然你們在千里之外照樣可以知道一切,你們干嗎不自己偵案呢?我像個傻瓜,是因為你們一開始就把我當成了傻瓜。其實我的工作并不重要,因為你們另有安排,難道不是嗎?”
“H先生,我現(xiàn)在正式解雇你。你在春天堡可以天天喝咖啡了?!?/p>
“喂!喂!”那邊已經(jīng)把電話掛斷,但我還是大聲地喊著:“你們才是不負責任的家伙,你們叫人干這干那,但是你們自己干什么卻從不需要征得別人同意,你們以為自己就是上帝,真是不要臉!”
但是,我還是輕松了許多。我早就知道我將破不了案。而我對這個案子也早已感到厭倦了。我來到大街上,好奇地看著春天堡的街道和房屋,就好像我是剛剛才來到這個新鮮的城市。人們的臉在陽光下移動,這是這些天來多么真實的一幅畫面啊。接著我到咖啡店里坐了一整天。
天黑的時候,我卻突然想再到死者的家里去看一看。哈,就算去對那老頭說聲對不起也好啊,因為我已經(jīng)打算離開春天堡了。
在通往那座房屋的路上,我所碰到的每一個人都不敢看我。我想,說不定還有什么陰謀呢?得小心?。∪欢?,隨著那目的地越來越近,我心中的壓抑也變得無法承受。在一棵橄欖樹下,我伏身痛哭起來,因為我突然覺得這身邊的土地是多么陌生,而我的朋友和敵人又是多么捉摸不定。我呼喚一種偉大的而萬能的力量將我解救,但我呼喚到的卻是一陣凄冷的驟雨。我奔跑起來,而那靜穆的燈光已經(jīng)在我眼前閃爍著了。我鼓起勇氣,毫不猶豫地踏了進去,這里正準備晚餐。出來迎接的是死者的父親,他今晚稱我為“哥們”?!案鐐?,你來的正是時候?!彼拖褡隽耸裁刺澬氖乱粯硬粩嗟馗尚χ??!熬驮谶@里吃晚飯吧,我們準備了葡萄酒。”
我向屋里探望著,一具端莊的身軀正坐在餐桌正中央,她的頭頂上方便是那靜穆的燈光。
“啊,館長!您也在這里嗎?”我認出了這位可敬的夫人。
“這是我的家。”館長莊嚴地說道,“躺在那里的是我的孩子?!?/p>
“原來您就是死者的母親!”
“她是一個瘋婆子!”老頭惡狠狠地說。他已經(jīng)把酒和羊肉端上來了。
“為什么?我看她應(yīng)該是一位通曉事理的夫人,她說的話使人忘掉苦難和不幸。”我立即進行了反駁。
老頭用一只碟子擋住了自己的臉,在我耳邊悄聲告訴我:“她亂花錢!你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她以為自己是圖書館的館長,所以就得穿很貴的衣服。她太離譜了。那些錢還不如拿給街上的乞丐?!?/p>
我們在餐桌前坐了下來。我和老頭坐在長桌子的兩頭,館長坐在原來的位置。
“兒子呢?”館長問道,她的臉已變得陰沉。
“不知道上哪去了。也許是去打牌了?!崩项^開始往玻璃杯里倒酒。
“你們討厭我?!别^長說,“不管你們承不承認,你們當中至少有一個人是非常討厭我的,也許希望我死。已經(jīng)厭惡到了這樣的地步。你們每天在外人面前說我的閑話,說我亂花錢,或者說我出身卑微,不懂規(guī)矩。女兒在的時候,她并不是很喜歡,但是她還是得尊重我,因為我們是一家人,也因為我愛她,無私地愛她,她的死簡直令我傷透了心。我們是一家人,我也愛你們,我從不曾對你們不善,但是你們卻開始討厭我了?!?/p>
“你說的是我嗎,館長大人?”老頭把一塊羊肉塞到嘴里,嬉皮笑臉地說?!澳憧烧媸窃┩骱萌四??!?/p>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啊,丑惡的春天堡,你養(yǎng)育了一群惡人!我站起來說:“夫人,從我見到您,聆聽了您的授話,我就一直相信您,無比敬愛您,我不知道別人會找出什么理由來討厭您?!?/p>
“H先生,你心地善良?!别^長望著我的雙眼,很有把握地說,“但你從來都不堅定。不用等到明天,你就會開始討厭我?!?/p>
這番話真是讓我自討沒趣。我低下了脹脹的腦袋,無精打采,就像一個被擊中了要害的人,臉上流露出痛苦和迷惘的表情。
“老頭,還要喝一杯嗎?”館長已經(jīng)親自抓起了酒瓶。
“我已經(jīng)夠了。我親愛的老婆。你難道要我發(fā)誓嗎?來吧,讓我在你那張生氣了的臉上親一口。我是多么地想親吻你的臉,就像我們年輕時那樣,就像我們的女兒親吻我的老臉那樣。如果我這樣、這樣、這樣地親吻你的臉,你還會懷疑我嗎?”
這時,我似乎在冥冥中得到了神的指示一樣清楚地看到:我離開春天堡的時日已經(jīng)到來了??炜炜?!我得馬上動身,穿過漫長而灰暗的街道,擺脫掉皮條客們的糾纏,登上連夜開往海邊的客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