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立馬掛斷了電話。我決定去看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之后,我來到了車站。她目前應(yīng)該最不希望看到我,但是我必須去看她一眼。在等車的時候,我回顧了一下我和她交往的種種經(jīng)歷,心中充滿了疑問。我認為,等我見到了她,她的表情及目光將會解開我所有的疑問。
我登上了一輛中型巴士,坐在我身邊的是一位古怪的男子。他向我出示了一款古怪的懷表。我清楚地看到,在某個令人防不勝防的瞬間,這表的秒針會突然逆時針跳動一下,就像是突然打了個嗝似的,然后又接著按原來的方向移動。對此他十分得意。我說:“難道這種表不應(yīng)該扔掉?”他說:“呸!呸!這可是我的寶貝,這上面的時間是最準(zhǔn)確的?!?/p>
汽車不知不覺間駛出了城,爬上了山路。從潮濕的云中滴下一些雨來。
“你此去有何目的?”那個男人興奮地問我。
“我去看一位姑娘,我們快要結(jié)婚了。”我說。
“什么時候結(jié)婚?到底還有多久?”
“我不太清楚,見到她后我得問問她?!?/p>
“你小子可別太得意了,我會嫉妒你的。”他不悅地說道。
“隨你好了?!蔽艺f,“反正我不可能不結(jié)婚呀?!?/p>
“她人怎么樣呢?難道好得沒話說嗎?”他又問。
我想了想,說:“她脾氣很不好,性格也難以捉摸。我想等她懷了我的孩子后,應(yīng)該會變得溫柔一點吧?!?/p>
“那她什么時候會懷你的孩子呢?”
“我哪里知道呀!”
不知道他是高興了些,還是仍然很生氣。反正當(dāng)車子駛過一段崎嶇不平的泥路時,他在不斷的顛簸中睡著了??粗焖腥月冻霾恍嫉哪?,我突然悟到:像這種人,他們的表情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往往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可以說毫無價值。在旅途中,這個微不足道的男人被一個夢逮了去。我差點忍不住笑了。
我在車廂里活動起來,走來走去。竟然沒有一個人跟我搭話!我對他們每一個人都說:老鄉(xiāng),你好哇!他們都不理我。只有一個戴著紅帽的小姑娘說:“叔叔,你還是坐回你的座位上去吧?!?/p>
“為什么呢,小女孩?我覺得很悶啊?!蔽颐嗣男∧樀?。
她的臉馬上紅了。她認真地回答我:“因為你影響別人觀賞窗外的風(fēng)景。那些風(fēng)景在車窗外不斷變化著,所以每一個細節(jié)都令人好奇,也十分重要。一處風(fēng)景都不能錯過啊。前面不知道還會出現(xiàn)什么呢?!?/p>
這番話使我十分地羞愧。我覺得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我低著頭坐回座位時,那個男人已經(jīng)醒了,他邊抹著嘴巴,邊沖我笑了笑。我發(fā)現(xiàn)人人都在望著車窗外,由于車開得太快了,所以他們的目光似乎都落在了將來。
那男人又開口說話了:“那你此次去做好準(zhǔn)備沒有呢?”
“我寫了一封信給她?!蔽揖o張地說道。
他笑了笑:“我指的不是這個。那件事還很遙遠,而往往坐車會遇到很多始料不及的事情?!?/p>
“是嗎?”我不以為然?!拔抑桓杏X到這山路兩旁的風(fēng)景太單調(diào)了,時間嘛,”我得意地笑了笑,“不知過得快還是慢。能借你的表看一看嗎?”
車廂里太安靜了,似乎每一個人都在等待著更為刺激的經(jīng)歷到來。我看到汽車吃力地爬上一個很陡的斜坡。
“我們到達最高峰啦??!”一直沒說話的司機興奮地喊道,可是并沒有引起什么反應(yīng),好像與大家無關(guān)。
然后車子就開始下坡。司機關(guān)掉了馬達,讓汽車全憑自身的重力往下沖。我只聽到輪胎與路面的磨擦聲,一種搔癢一樣的聲音。我感到自己正在從云霄往下墜。
“這還有點過癮,哈哈!”我暗自稱奇。
那的確如此,一切都變輕了,連我自己也變得像一根羽毛似的。我身旁的那個男人嚇得閉起了眼睛。
汽車偶爾拐幾個彎,但一直都在下坡,我時時處在一種墜落的快感當(dāng)中。
不過,不久我又開始覺得無聊。我問那男子:“這道坡有多長?為什么老是在下坡?”
那男人說:“我那邊的親戚來信說給我選中了一副棺木,非常漂亮,叫我親自過去看一看。我就坐上車趕去。我的老家并不是那邊的,但親人們都在那邊,我想我反正也會死在那里?!?/p>
“先生,你還年輕嘛?!蔽依仟N地安慰他。
“哈哈!我們要坐很長時間的車呢!”他的表情竟變得憂傷起來。
“這是怎么搞的?我們還在下坡!”我驚叫起來。
“你不能太急了。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你可以好好地回憶一下過去?!?/p>
“我要看一看風(fēng)景,時間也許會悄悄地溜過去。我們應(yīng)該快到了。”我把目光轉(zhuǎn)向車窗外面。無盡的風(fēng)光就像從很深的深淵底端浮了上來,一草一木,包括每一塊石頭,土塊都在不斷地重復(fù)。我簡直快瘋掉了。
“司機!”我大叫起來。“司機!司機!為什么不把車停一停?”
司機把頭完全轉(zhuǎn)了過來,令我擔(dān)心他會看不到前面的路。這位司機明顯衰老了不少,他打量了我一會兒,說:“我停不了,我們得下完這道坡?!?/p>
“可是這道坡下得太久了。至少我覺得它已經(jīng)很久了。你是不是走錯路了?。俊?/p>
于是司機大聲失笑起來:“不會走錯的。下坡難道不好嗎?老兄……”
“我心里很沒底?!蔽疫呎f邊走到駕駛室,在司機旁邊蹲了下來?!拔矣X得自己變得很輕?!?/p>
“是這樣的。而且將會越來越輕。你現(xiàn)在蹲在這里,也許會看得更清楚:這路朝我們撲了上來,時間就過去了。我們能有什么辦法阻止嗎?你可以給我一支煙嗎,我的煙抽完了。”
我們又一起抽了兩支煙。
這時司機才下決心把真相告訴我?!澳阋苍S還不知道……我們下這道坡已經(jīng)很久了……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你知道嗎?看你這樣子,事先一定不知情,而且現(xiàn)在還是一無所知。十年啦,老兄!這很正常,反正我是早有準(zhǔn)備的……而且,像這種天氣,我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達?!?/p>
車廂里很多人在笑,他們似乎很輕松。他們交頭接耳,也有人干脆直接敞開嗓門在交換著觀點。我聽出,在他們談?wù)摰氖虑橹校钤绲囊彩前l(fā)生在這車上的事,好像除此之外,他們再也沒有別的記憶。
“司機大哥,你為什么不早跟我打聲招呼?十年就這樣過去了,可我還是沒有結(jié)婚。我登上這輛車,原本是因為我期待著一場婚姻?!蔽绎@然是失望透頂了。
司機狡猾地笑了笑:“這都怪你自己,你在期待中錯過了機會。我記得當(dāng)我們的車駛過一棵迎客松時,那位戴紅帽的姑娘就已經(jīng)開始含情脈脈地注視你了,可你一直沒有反應(yīng)。有兩次連你自己都清楚地看到她在望著你,滿臉緋紅,可是你這人竟然沒當(dāng)回事。你本來可以在這車上和她結(jié)婚的,可是你太高傲了,也傷了那姑娘的心(我在反光鏡里看到她哭了很久),要不到現(xiàn)在,你們的孩子應(yīng)該也會走路了。”
我朝車廂望去,果然那位曾被我撫摸過臉蛋的小姑娘已經(jīng)長大了,雖然她還戴著那頂紅帽,但她到底是長大了。我站起來,正要朝她走去,司機拉住了我:“你現(xiàn)在還去干嗎?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坐在她身邊的那個矮個子就是她丈夫。”
“這么說,那矮子懷里的嬰兒就是他們的孩子?!?/p>
“是的?!?/p>
我如夢初醒,同時也感到對我來說,這是多么地不公平。
我再次懇求司機把車子停一停。
司機說:“要停下來很困難,而且就算停下來,也沒有用,這里離任何地方都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