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住在鐵虎村,村子在山里。
石頭沒有爸媽,只有奶奶。
剛鬧完災,村里一下子少了一半人,這里面就有石頭爸媽。按說,他倆正當壯年呢,不應該扛不過去??删褪翘煲馀?,他們好不容易去外地親戚家借到一些糧食,回來的路上,趕上下大雨,石頭爸不小心滑到了山下,石頭媽聽見石頭爸一聲喊,就趕緊拽他,于是倆人就都沒了。后來人們找到了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手里緊緊攥著一袋糧食。正是饑荒的歲月,有幾個人一看到糧袋眼睛都紅了。可大家都盯得緊緊的,這糧袋終于全全整整地到了石頭他們祖孫手里。
奶奶用這些米和著野菜熬了一個月的粥,終于等來了救濟糧。后來過了好幾年,日子漸漸緩了起來,至少吃食上是挨不上餓了。
這天,村里一戶中秋節(jié)娶媳婦,為了熱鬧,愣是請了一個戲班。
這個戲班太小了,只有三個人,還包括一個小孩。確切地說,他們應該是一家人。男人三十多歲,皮膚黝黑,牙特白。女人的模樣還在,只不過衣服不太像樣兒,倒是她手上牽著的孩子挺干凈利索,長得干干凈凈,眉是眉眼是眼。
男人推著一輛車,仿佛把家都裝在了里面。鋪蓋卷旁邊堆著口鍋,擠在里面的是一個大箱子,不知道裝的什么,看起來神神秘秘的。再里面放著兩個筐,盡是些胡琴啊、鼓啊、喇叭啊什么的,人不多陣仗倒是不小,也不知道這幾個人怎么能鼓搗了那么多東西。
這個家班,小氣了些。有人這么跟主家提了一句。
主家趕忙哈哈地解釋,聽過他們唱,不賴!別看人少,人家一個人能唱好幾個角兒,這個男孩還會翻跟頭,有意思的? ? 。
有人立馬笑了起來,說主家是充面子。也有人立馬跑回家告訴家里人,晚上一起來湊熱鬧。
也是的,不過來干啥啊?天上的月亮圓了又圓,有啥好看的。
早早吃過飯,石頭便跟著奶奶去河邊放燈。這邊的規(guī)矩是逢著八月十五和正月十五,要給過世的親人送一盞燈,順著河放去,他們就能收到。燈是用粉色的紙做的荷花,六瓣花瓣中間托著一小截白蠟燭,奶奶把蠟燭點著了,嘴里小聲地念叨著什么。念完了就把燈輕輕地托到水面上,然后扭頭招呼石頭過來。石頭心里惦記著戲,到了河邊后一直心不在焉。
奶奶拽了石頭的手,讓他對著河燈磕頭。
“奶奶,這燈他們真能看到么?”爸媽去的時候石頭還小,對他們的記憶少之又少,有時候就不太懂奶奶的傷心。
“能!”奶奶堅定地說。
“他們在哪兒?”
“在……天上當神仙。”
“那我什么時候能見到他們?”
“等你長大了。”
“哦?!?/p>
一抬頭看見月亮爬到了老槐樹上,石頭有點兒著急,便噌地站了起來。遠處,似乎有鑼鼓聲響起,他就更急了。
奶奶一直望著河燈不見了蹤影才起身,還沒怎么站定,石頭就趕緊拉著她的衣襟往村子里跑。
奶奶的腳是放了的小腳,走不快,更別說跑了。石頭就跑跑停停,半天,總算到了戲臺子那兒。
戲臺子是現(xiàn)成的,就是村委會旁邊的一個土臺子。村里開大會的時候,村主任就站在上面喊話?,F(xiàn)在,臺子上站著一個孫悟空,正耍著金箍棒。他后面,那個男人正敲著鑼,女人敲著鼓。值得一提的是,女人已經(jīng)扮上了戲,紅彤彤的衣裙外面還罩著流蘇衫子,上了妝的眼睛大而有神,臉上精致了許多,仿佛與白天見到的是兩個人。她含著笑看著舞臺上的孩子,嘴角隱約有個梨渦,一下子又好看了幾分。石頭的眼睛就挪不開了,有那么一小會兒他就一直呆著,心里只想到兩個字——神仙,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到奶奶說過的在天上當神仙的爸媽。又想到女人看著孫悟空的樣子,那么專注,那么深情,覺得這可能就是媽媽的感覺。他的心里似乎有根針在刺著,酸痛酸痛的。
石頭眨了眨眼,決定不再看女人了。他的決定是正確的,孫悟空的棍舞得極好,他很快就被吸引了去。
一個緊急風的鑼鼓經(jīng),節(jié)奏點急得跟夏天午后的雨似的,噼里啪啦,讓人聽了忍不住雀躍,恨不得也擁有孫悟空那樣靈巧的身體,上下自在翻騰。叫好聲一陣接一陣,場子一下子就攪熱了。
孫悟空的金箍棒仿佛就在他腦袋頂上呼呼而過,帶著一陣陣的風。石頭不敢呼吸了,心揪得緊緊的。這一刻,世間萬物都消失了,他的眼睛里只剩下那根金光閃閃的棍子。
不知什么時候,鑼鼓突然停了,那金箍棒的風也驟然停下來。孫悟空臉上掛了笑,雙手一抱拳,然后一鞠躬,最后立直了身板。就在眾人以為他的花樣耍完了的時候,他卻把棍子一扔,手不著地連翻四個跟頭下了場。這下子,臺子下的孩子們更是炸了鍋。
演完了孫悟空,那個孩子就替了父親的位置,坐在那敲起了鑼鼓,母親則拉起了胡琴。男人張嘴就來了一段《四郎探母》,嗓子比空中的圓月還要亮。村子里本來就靜,沒想到這嗓子遠遠地傳到村東頭的老廟,把廟里的烏鴉也驚得直撲棱。
一段唱完,叫好聲此起彼伏,人們大呼著再來一段,于是男人又唱起了《珠簾寨》的“數(shù)太?!?。孩子們聽不懂唱,只覺得咿咿呀呀的沒個頭,眼看著就要出溜走了。這時候男人收了最后一句,一鞠躬走到后面,和女人換了個位置。終于到了女人出場了,孩子們便又跑回臺子下面,緊緊瞧著臺上的仙女這是要演個啥。
男人坐定,把弦兒放穩(wěn),手一推一收,男孩的鼓點鏗鏘響了起來,是《夜深沉》。
女人拿著劍上場了,懂戲的叫出了《霸王別姬》的名字。只見女人手里的兩把劍耍得比孫悟空的金箍棒還要眼花繚亂,光影中她眉眼帶著笑,石頭一下子就暈了,這下他確定她是仙女無疑了,人世間哪兒有這么好看的人呀。
一段連舞帶唱下來,戲臺子下面徹底熱鬧了。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人們喊著。女人抿著笑,輕輕彎下腰鞠了躬,很快就轉(zhuǎn)身到了后臺。
這下臺下的人不讓了,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還有人急忙跑到主家跟前央求,不行再給人家加點錢吧。主家那人做了幾番姿態(tài),這才走到男人身邊商量。男人點了點頭,和男孩子一對視,手下的弦兒便又激越了起來。女人臂膀上挽著彩綢出來了,一出《天女散花》在月夜里尤為適合。
恰好來了一陣風,把燈籠吹得左搖右晃,幸虧這里月光皎皎,把這臺上的天女照得縹縹緲緲,如真似幻。她手里的彩綢如同會聽話一般,隨著舞姿翩翩飛舞,一時間,人間已不在,不知是夢里還是天堂。人們都不說話,叫好也忘了,只癡癡望著臺上那個縹緲的人影。直到她收了彩綢,鞠躬下了臺,人們才想起來叫好,一時間又是停不下來。
最后的折子戲,是一段《寶蓮燈》。這下女人變成了天上的三圣母,男孩子變成了沉香。他手持一盞蓮花燈,說憑著這個燈就能找到娘,最后母子團圓。石頭看著男孩拿著蓮花燈找到了媽,又劈開了山把她救了出來。心里砰地一聲,像是一聲巨雷把心智炸開。
媽不是去當神仙了?她不回來是不是因為也被困在了山里?石頭的眼一下子亮了起來,他想起剛才那女人摟著男孩,媽的懷里更暖吧,石頭心里一下子就癢了起來,他很想很想跑進媽的懷里,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也那么亮,那么好看。
這時候,石頭的衣襟晃了晃。他扭過頭去,是奶奶?!安辉缌耍棠汤У弥绷鳒I,咱們回家吧。”奶奶說。
石頭點了點頭,跟著奶奶逆著人群而去。走遠了,他還忍不住回頭,看那個漂亮的三圣母,正抱著懷里的沉香,溫柔地唱著什么。石頭也抹了抹眼睛,“今晚上的風可真大啊。”
“是啊?!蹦棠虪恐^的手。石頭的手里汗津津的,有些濕涼。奶奶忍不住就攥緊了些。
奶奶嘆了聲氣,石頭也跟著嘆了口氣。
奶奶笑了,“臭小子,你這么小個人兒,嘆啥氣啊。”
“奶奶,你說要是我拿著蓮花燈,能不能找到我媽?”
奶奶一下愣住了,該咋說?她也不知道,便抽出手來摸了摸石頭的頭發(fā),又嘆了口氣。
夜里,等奶奶的呼嚕響起來了,石頭悄悄地爬下床,輕輕地推門出去。
月亮更亮了,風也更涼了。
石頭緊了緊衫子,朝著戲臺子的方向走去。戲臺子前的人早就散盡,只剩下一個窩棚。窩棚旁就放著那輛車,車上的物件如來時一般早已歸置整齊。
石頭仔細聽了聽,覺得窩棚里的呼吸聲又勻又緩,估摸著都睡著了,便悄么聲地走到車前,小心地搜找起來。
外面的筐里放的都是樂器,石頭便小心地打開那個箱子。幸虧箱子沒上鎖,只是別了一下。石頭小心打開箱子,里面有疊的齊齊整整的戲服、頭面飾品,孫悟空的棍還在里面,月光下依舊閃閃的,石頭摸了摸,原來不過是貼了一些金色的塑料紙,不過即便這樣,一想到那金箍棒帶起來的風,石頭還是覺得這根棍那么與眾不同。
但是金箍棒并不是他此行的目的,他要找的是那盞木頭刻的寶蓮燈。果然,那盞燈被毛巾包了,蹲在箱子的一個角里。
石頭的心怦怦怦跳得更烈了?!皨?,我來救你了?!彼馗约赫f,小心地把燈捧出來。
“小偷!”一個低低的聲音,緊接著他的手腕被人緊緊捏住。那人的勁兒可真大,他的手登時就麻了。手一松,燈就落了下去。誰知,卻沒有發(fā)出哐當?shù)穆曇?。石頭低頭一瞧,原來是被那人接住了。他沿著那胳膊往上看,正是那個“孫悟空”。
“我沒想偷?!笔^低低說著,一是覺得不好意思,二是怕吵醒這家的大人。
孫悟空挺大方,一下子松開了手,把寶蓮燈握在手里仔細看了看,又顛了兩顛,再用毛巾包好,放回箱子里。
石頭轉(zhuǎn)身想走,可沒走兩步就發(fā)現(xiàn)背后有個聲音跟得緊緊的?!澳銥樯断胍业臒??”孫悟空問。其實不過是月光太亮,晃得他睡不著,想著找件事兒打發(fā)時間。
石頭又走了一陣兒,到了村口那棵大槐樹了。大槐樹下有個石碾子,他便一下跳到磨盤上坐下,腿腳耷拉下來晃悠著。
孫悟空也跳了上去,腿腳也耷拉下來晃悠著。
“我想,找我媽?!笔^低著頭說。
“找誰?”孫悟空一下子來了興致,緊緊盯著石頭的臉。石頭的眼簾垂著,月光下,臉上一片陰影,陰影中還晃動著星星點點的光。
孫悟空知道,那是淚珠子。
“奶奶說,我媽變成了天上的神仙,回不來了。我今天看你,用那個燈找到了當神仙的媽,最后把她救了出來?!笔^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
孫悟空一下子就明白了,“你等著。”說完就轉(zhuǎn)身往回跑。等他跑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的正是那個木頭做的寶蓮燈。
“給你!”他把燈往石頭懷里一送,“回頭再讓我爸給我刻一個。”
“給我了?”石頭抬起眼來,月亮一下子就照進了他的眼睛,那里仿佛落了許多的星。
孫悟空笑了起來,點點頭,“嗯?!?/p>
“那我,該去哪兒找媽呢?”石頭又迷茫了。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孫悟空低著頭說,眼睛不敢看石頭。
“怎么跟我奶奶說的一樣呀?!笔^好奇地端詳著那個蓮花燈。
“或許等你長到我這么大的時候就知道了?!睂O悟空比石頭高了一個頭,就覺得自己是個大哥哥了,不由自主地就想照顧這個孩子。
“孫悟空,你叫啥呀?”石頭問。
“我叫張海,就叫我海子吧,你呢?”
“石頭?!?/p>
“嘿,都挺好記的,是吧!”
石頭點了點頭。
“明天我們就要走了,以后不知道還能不能見著。”
“你們?nèi)ツ膬喊。俊?/p>
“不知道,哪兒有人愿意看戲,我們就去哪兒?!?/p>
“真好,能去那么多地方?!?/p>
“哎,好啥呀。我們家人太少,沒那么多節(jié)目。雖然我們演得不賴吧,但是好多人一看就我們這幾個人,就不愿意請?!?/p>
“那為啥不多找點兒人?”
“沒錢唄!”海子把腳高高一蕩,無奈又灑脫的樣子。
“不過我覺得,不用太多人,再加一個人給我配戲就行。現(xiàn)在我就學了一個孫悟空,其實我還看過一個《三岔口》,倆人對打,精彩極了,就這樣。”說著,海子就跳下了磨盤,蹲下身模仿起了《三岔口》里劉利華那段矮子步,一邊走臉上還擠眉弄眼耍著笑。石頭從沒看過人蹲著還能走那么快,覺得好玩極了,一下子就忘了之前的憂傷,笑了起來。
“好玩吧!”海子站直了身,又蹦到了磨盤上。“我也覺得特別好,只可惜我爸個兒太高,演這段舒展不開,要是有個跟我差不多大小的一起合演,人們肯定喜歡?!?/p>
“你說我行么?”石頭不由自主地就說出了口。
“你?”
“嗯!我可以學!我想學!”想起之前看他們在臺上唱呀、舞呀,石頭向往極了。
“學戲可苦了……”
“等學會了就能掙錢了吧,這樣就能給奶奶掙錢了……”石頭囁嚅道,“奶奶咳嗽得可厲害了,可是沒錢買藥,只能吃山里的草藥,我知道那個不頂事,可是實在沒辦法呀,我這么小,干啥都干不好,可我聽說你們唱戲去,有吃有喝還能拿錢?!?/p>
“哎,哪兒那么容易,”海子嘆了口氣,“不過是糊口飯吧。”
這時傳來奶奶的呼聲,石頭一瞧,奶奶正從不遠處的樹那走來,便趕緊奔了過去。
“怎么大晚上不睡覺?。俊蹦棠梯p輕地責備道,“也不怕狼把你叼走。”
“哪兒有狼?。∧棠棠銊e老嚇唬我,我又不是小孩了?!笔^笑了一下,又轉(zhuǎn)過身來指著海子說,“這是海子,就是演孫悟空的那個,我們是朋友了?!?/p>
“奶奶好?!焙W訐狭藫项^,“嗯,我是石頭的朋友?!?/p>
奶奶笑著點了點頭,“回吧,不早了,趕緊睡吧。”
石頭跟著奶奶回了家。當天晚上,他抱著蓮花燈做了一個夢,夢見他飛到天上,在一座云裹著的山里找到了媽,他用家里燒火的鐵鉤子一敲,山就裂開一個大口子,媽趕緊跑出來狠狠地抱著他親了又親。他笑著,想要推開媽,仔細看看她的臉,卻怎么也推不開。
就這么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是家里的老花貓正在舔他的臉。
“你沒吃飯么?”石頭摸了摸老花貓的腦袋。老花貓一餓就愛找石頭,石頭最疼它了,常常把自己的飯省下來喂給它。
石頭下了床,走到屋外的灶房。卻發(fā)現(xiàn)灶房里沒有人,奶奶沒在那兒。奇怪了,奶奶去哪兒了?石頭沒多想,先找點兒吃的給老貓吧。
正翻找著,奶奶回來了。可她并沒有急著給石頭做飯,而是拽著石頭往外面走。
“哎,老花貓還沒吃飯呢,奶奶!”
“先別管它。”
奶奶一下子把他拽到了戲臺子那,海子和他爸媽正生了火熬粥,一見他們來,便熱情地拉著他們坐,仿佛是認識許久的樣子。
石頭有點兒蒙,這是干啥?
“石頭啊,奶奶想好了,這山里頭也沒啥出路,以后你就跟著張師傅一家子去學戲,好歹能養(yǎng)活自己。萬一以后唱得好了,能掙錢了,奶奶也能跟著你享福?!?/p>
“???”石頭像是沒睡醒,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快給師傅磕個頭,按老規(guī)矩來吧?!蹦棠贪咽^按到地上,又按著他的腦袋拜了三拜。
張師傅趕緊扶他起來,“哎呀,都新社會了,不興這個。”
“以后,你就把他們當成自己的爹娘孝敬?!蹦棠绦χ?,眼里卻聚起了淚花。
“可奶奶,我還想孝敬你呢?!笔^有點兒著急,他覺得奶奶不要他了。
“傻孩子,跟著奶奶有啥好,沒吃沒喝的,還學不來本事,”奶奶拍了拍石頭身上的土,“以后自己出門在外,要懂事兒,知道不?”
“奶奶!”石頭想給自己求個情,但是他想起昨天晚上海子跟他說的《三岔口》,心里又忍不住癢癢起來。
“我知道你喜歡,喜歡就好,”奶奶說,“先學著吧。”奶奶吐了一口氣,仿佛干了一件大事。
“放心吧,他奶奶,”站在一旁的女人終于插上話了,“我們一定把石頭當成自己的孩子帶?!?/p>
奶奶一下握住女人的手,狠狠地點了兩下,“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女人的眼淚就出來了。
海子和石頭都有點兒不知所措,還是張師傅反應快,用胳膊撞了一下女人,眼神往兩個孩子的方向瞟了瞟。女人這才趕緊斂了情緒,拉著奶奶坐下來。
粥好了,張師傅尋出幾個碰了瓷兒的碗來,總算湊夠一人一個,大家就端著熱粥呲溜溜地吸著。石頭還吃到了白面饅頭和咸菜,這是張師傅他們昨晚上在主家吃飯時特意留下來的。
吃好了飯,張師傅說,“石頭,你先去家里收拾幾件衣裳,一會兒我們?nèi)ソ幽恪!?/p>
石頭這才意識到,分別就在眼前了。
奶奶仿佛早就做好了準備,一到家,她就掏出了一個大包袱皮,又找出兩身新做的單衣和棉衣。這些衣裳都比他的身量長上幾寸,穿上去恐怕要挽起來。奶奶利利索索地把包袱打好,又找出一床被褥卷起來。她把包袱系在石頭身上,看著他小小的個子,被大包袱襯得更小了,心里就火燒火燎地疼。但她咬了咬牙,硬是把他推出了家門。
家門外張師傅的車正在等著,奶奶把被褥卷卸到車上,然后又拉著他師娘的手叮嚀了半天。
“不早了,走吧?!睆垘煾嫡f話了。
奶奶把石頭抱在懷里,摟了半天,猛然地轉(zhuǎn)了個身,踮著小步顫顫地走了。走到家門口才又轉(zhuǎn)過身來,對著他們說,“走吧?!?/p>
奶奶站在門口迎著風,任憑淚水呼啦啦地流。忽然看見石頭跑回來了,她的心里一暖。
“奶奶,我的燈,我得帶上它?!笔^笑了一下,沒心沒肺的。奶奶心里就更疼了。等他把那個蓮花燈裝進了包袱里,一轉(zhuǎn)頭又笑了一下。“奶奶,海子說我們過一陣兒就回來,你別著急!”
奶奶點著頭,卻又在甩著手,像是在趕他。石頭這才郁郁地轉(zhuǎn)過頭,跑到張師傅的小車旁,跟著車轱轆印走了起來。
他一回頭,就能看見那個場景。奶奶一向規(guī)整的銀發(fā),那天卻沒梳齊整,有那么幾綹在風里飄呀飄,像是秋天樹上的葉子,努力支撐著,支撐著,最后卻支撐不住,飛落下來。
石頭的生活忙碌又開心。哪個孩子不是把苦難當成游戲來過的?他們的眼里看不到那么遠,因此就少了那些悠悠的愁思。
石頭跟著海子一起練功,倆人經(jīng)常把偶爾的偷懶當成一天中最樂的事兒。即便是偷懶,石頭的功夫也是日漸長了。慢慢的,能翻跟頭了,能劈叉了,能下腰了,能打飛腳了,能擰旋子了。嘿,有模有樣了。
忙碌中,思念是不經(jīng)意間鉆出來的。那得從一個頂針說起。
那天,石頭和海子一家到了縣城。師娘說帶倆孩子去商店買雙過冬的棉鞋。出門時,奶奶給他塞了幾件棉衣,卻唯獨漏了腳上穿的。本來每年從一入冬奶奶就要把攢好的布頭抹上糨子曬好,慢慢準備著給石頭做來年的棉鞋。十幾層的鞋底,跟大拇指一般厚,奶奶只需用頂針一推,線就呲溜溜地穿過去,把底子壓得跟石頭一樣結(jié)實??蛇@年,奶奶說頂針壞了,她納不了鞋底子了。
奶奶的頂針壞了,石頭就記在心里了。
到了商店,師母讓石頭試了一雙橡膠底的棉鞋,鞋底很軟很舒服,可石頭卻覺得有些不穩(wěn)當。他想起奶奶做的棉鞋,下腳的時候是軟軟的,踩著的時候是平平的,穩(wěn)當極了。繼而,他就想起了奶奶那個壞了的頂針。頂針不貴,師母很痛快地給他買了一個。石頭就把那個黃燦燦的銅頂針放在盒子里珍藏著,真好看啊,像是一個金戒指。
從這個頂針開始,思念就像是瓜蔓一樣,東一縷西一縷靜悄悄地生長了起來。
石頭撿到個放大鏡,欣喜若狂。奶奶眼睛不行了,總說看不清東西,這下連螞蟻的眼睛都能看見了吧。
有一次,主家給他們上了一盤鵪鶉蛋。石頭沒見過這么小的“雞蛋”,就揣了一個在衣兜里,想著等回頭拿回去給奶奶嘗嘗。后來鵪鶉蛋壞了,師母尋著味兒給他掏出來扔了。
再一次,石頭看見街上有鑄鋁鍋的,他頭一次知道牙膏皮化了就能鑄鍋。他就留起了心,滿大街的撿牙膏皮,說回去要給奶奶打一口輕巧的鋁鍋,省得她端不動那口沉乎乎的大鐵鍋。
每次石頭一念叨奶奶,一向健談的師娘就不接茬了,她總會挑個機會轉(zhuǎn)身離去。過一會兒,海子就蹦跶著過來,跟石頭說些別的。
說好過一陣兒就回鐵虎村的,卻被張師傅以各種理由一拖再拖,從一個月拖了小半年。眼見著要過年了,石頭說啥也要回去了。他說,奶奶說過,過年不拜祖宗,祖宗就不會保佑他了。
正月里是這一年來最忙的時候,也是人手最不夠的時候。石頭已經(jīng)練了小半年了,別的不說,跟頭翻得已經(jīng)很溜了,張師傅說想讓石頭和海子一起上,弄個小武戲暖暖場。
石頭一聽自己終于能派上場了,高興壞了,二話不說就應了。
演完了整個正月,張師傅把掙來的錢平分成四份,給了石頭一份。石頭想拿又不好意思拿,最后還是師父硬塞到他手里的。石頭想,這下終于有錢給奶奶買那些高級的白藥片了。他把錢包好了藏進那個小盒子里。
現(xiàn)在,小盒子里沉甸甸的。有牙膏皮,有放大鏡,有漂亮的紐扣,只是那個金燦燦的頂針不知怎么變黑了,管它呢,能用就行。這些東西在盒子里呼啦啦地叫著,石頭聽了開心極了。
石頭正要提回家的事兒,張師傅又帶來個好消息,說縣里的藝校正招生,教人學戲不要學費還管吃住,真是天大的好事兒。于是,石頭又和海子去參加考試了。
不出所料,倆人都被錄取了。為了就近陪孩子們念書,張師傅和師娘也不走了,說要留在縣城做小買賣。那時,人們的手頭兒漸漸寬裕起來,街上做買賣的越來越多。張師傅和師娘便傾盡所有,把能賣的家當都賣了,盤了一間小門面賣雜貨。
白天他們在房子前面做買賣,晚上就在后面的貨中間騰出點地支起個床,這就是家了。雖說寒磣了些,可總算有了個落腳的地兒,兩口子一點兒也不覺得苦。只有一件事兒,他們很為難。他們期盼著這個學期長點、再長點,最好永遠上下去。
可暑假還是來了。要見著孩子們了,兩口子一點兒也不高興,反而愁眉不展。
這天,張師傅他們把店門關(guān)了,一起到學校接倆孩子。校門一開,就見著石頭和海子隨著人潮涌了出來。一幫子嫩生生的學生娃里,就他倆最顯眼,最新鮮,最好看。眉眼里閃著光,頭發(fā)茬子支棱著,精神頭兒那么足,一看就知道是他們的孩子。
“爸,媽!”
“師傅,師娘!”
倆孩子跑到他們懷里。
“海子?!睅熌锩W拥哪X袋,又把腦袋轉(zhuǎn)過來對著石頭,咳嗽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決定,“石頭??!放假了你是不是想回……”
“師娘,我們今年不放假!”
“對!媽!”
“啥?”師娘一下子睜大了眼。
“我們老師讓我倆學《三岔口》呢,暑假里要去省城比賽。我們老師說了,這是全校的光榮,讓我們犧牲一下暑假時間。我想,等我演完了,正好就快中秋節(jié)了,到時候我再回去看我奶奶,還有……還有我爸媽?!笔^說。
師娘暫時松了一口氣,卻又吊起了另一口氣,“看你爸媽?”
“嗯,師娘,我們那逢著八月十五給去了的先人點燈,以前我奶奶總說我爸媽是去當神仙了?,F(xiàn)在我明白了,我們再也見不著了?!笔^剛才還興奮張揚的臉,漸漸斂了起來。
“?。 睆垘煾档纳らT大,突然出這么一聲,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创蠹叶伎此?,張師傅趕緊笑起來,“好事!這是好事!《三岔口》好,戲好,倆娃肯定能演好,還能去省城演,更是好!我和師娘支持你們!到時候,我倆也去省城看你們比賽?!?/p>
“哦,對!”師娘一拍巴掌,“你奶奶知道了肯定也高興?!?/p>
張師傅胳膊肘又一杵師娘,師娘立馬噤了聲,然后又笑了起來。
接下來,他們又開始發(fā)愁這八月十五節(jié)該怎么過了。天意弄人又助人!石頭他們的比賽推遲了,正趕上了中秋節(jié)。
為了去省城,他們坐了整整一天的汽車。顛簸的車里,人們昏昏欲睡,石頭的眼睛卻大亮亮地睜著。真好看啊,哪里都是那么稀奇。要是能帶奶奶來看,那該多好。石頭又多了一個心愿,等他畢業(yè)掙了錢,一定要帶奶奶來省城玩一趟。
時間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不過一年,石頭竟然變了這么多,不僅個頭兒長高了,臉也圓潤起來,看著比以前舒展多了。他的眼里閃著光,干凈又漂亮,演俊俏的小武生,瀟灑俊逸。海子本來基礎就好,經(jīng)過專業(yè)老師指點,把之前的野路子都扭正了,多年在鄉(xiāng)下的演出,海子的觀眾緣好得不得了,他不怯場,反而人越多越來勁兒,發(fā)揮得越好。倆人從初賽到半決賽,最后比到了總決賽。
這天,劇場里人山人海,劇場上頭還掛著紅紅的大條幅,像是過年般喜慶。他倆是參賽選手里最小的,也是最有人氣的。本來倆孩子就好看,再加上他們身上干凈利索,配合得也很默契,翻桌子下腰,拔刀對打,一招一式,方寸不亂。這出戲很考驗功夫,也最展示功夫。即便是外行看了,都興奮不已。喝彩聲像是潮水,翻涌著向他們奔來,他們便更來了勁頭,最后下場的時候,海子又給自己加了點兒戲,是翻著跟頭蹦出去的。臺下的人們笑著,簡直要愛死這倆孩子了。
毫無懸念地,倆人獲了獎。除了獎狀,每人還領(lǐng)到一塊獎牌。回到招待所后,石頭把獎牌放進了那個裝寶貝的盒子里,這下盒子里更熱鬧了。這回在省城比完賽,石頭想著直接回家去,所以就把這盒子也帶了來。
演出完了已是深夜,街上人少了許多。但是天上的月卻一點兒也沒因為人少而懈怠,依舊弩得圓又亮。
石頭和海子卸了妝,跟學校老師請了假,倆人牽著師傅師娘的手,高興地在街上并排走著。只是走著,看著這座陌生而美麗的城市,孩子們就高興得不得了。
孩子們的步伐是跳躍的,歡動的,大人的步子卻有些沉,仿佛若不是這倆孩子牽著,他們都要走不動了。
“師娘,我想把我的獎牌給奶奶留下。我們村里從來沒人得過這么大的獎,我奶奶肯定能樂得合不上嘴。”
“石頭!”師娘開口了,“奶奶她……”
“師娘,你看,月亮真圓。你說奶奶在家里看到的月亮是不是也這么圓,這么亮?”
“石頭,前面的公園里有一條河,咱們過去看看吧?!睅熌餂]等他們同意,就拉著孩子們往那邊去。
“城里也能有河?”石頭好奇地問。
師傅師娘都不說話了,石頭覺得有些奇怪,卻也沒多想,他的心里還滿是獲獎帶來的興奮勁兒,讓他顧不上想別的了。
“到了!”師娘說。
果然有河,一條細細的,流得慢悠悠的河??赡且彩呛樱彩沁@個城市少有的水系。
“石頭!”師娘一邊說,一邊卸下肩上的包,她摸索了一陣兒,竟然摸出了一盞河燈,荷花的樣子,正中間一截小小的白蠟頭。她用手捋了捋,把紙張舒展開。
“師娘……”石頭這才想起來,八月十五這天不僅是高興團圓的日子,還是思念親人的日子,他差點又忘了自己的爹娘。
“石頭,”師娘輕聲說,“一年前,也是這一天的晚上,我們還睡著,聽見有人叫我們。起來一看,是你奶奶。她跪在地上,求我們把你帶走。那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
“奶奶?”
“其實我們也怕照顧不好你,可當時你奶奶她一直跪著不起來。她說親戚家都不愿意收養(yǎng)你,她實在沒辦法了。她讓我們瞞著你,讓你安心學戲。等學出個名堂來,能養(yǎng)活自己了,再去看她。我們覺得,現(xiàn)在她可以放心了?!?/p>
“奶奶她……”
“她,去找你爸媽了……”師娘盡量委婉地避開那個字。她把燈遞給石頭,“來,給奶奶放盞燈吧?!?/p>
石頭懵懵懂懂地接了過來。張師傅抽煙,總是隨身帶著火兒。他幫石頭把河燈點上,又拉著石頭的手,和他一起把燈放到河里。
“石頭,你別難過,以后你就是我親弟弟?!焙W硬恢郎稌r候哭了起來,說起話來一頓一頓的。
“石頭,以后你就跟海子一樣,是我們的親孩子。愿意呢,你就管我們叫聲爸媽,不愿意呢,還叫師傅師娘。但是海子有的,你一樣也不會落下!”張師傅嗓門大,這么說的時候就跟起誓一樣。
“石頭,給奶奶磕個頭吧。”師娘說。
石頭還是呆著不會動,師傅就按著他的腦袋在河邊磕了三個頭,就像當時奶奶按著石頭讓他拜師那樣。當時,師傅就知道,那三個響頭,是怎樣沉重的承諾。
此刻,月光透過樹影的罅隙,溫柔地將他們抱住。城市是陌生的,公園是陌生的,這條河也是陌生的,只有這月光那么熟悉。石頭想起了鐵虎村,想起以前和奶奶一起看月亮的日子。眼淚就這么悄沒生息地滑下來,一條一條又一條,在他的小臉上匯成一片河,月影下光閃閃的。
河燈越飄越遠。
“總得給老太太帶句話??!”師娘有些著急。石頭依舊悶著不說話,師傅就趕緊喊了一句,“老太太,你放心吧,石頭有我們呢!”
石頭就真的像是變成了一塊石頭,立在河邊直到天荒地老。
“石頭……”師娘心疼地喚他。
寂靜中,石頭終于開口了。
“老娘親請上受兒拜!”
這是《四郎探母》里的見娘一折,只一句,旁邊三個人便更加難過了,可誰也不忍打斷他,任由他閉著眼流著淚對著夜空朗聲大唱著:
千拜萬拜也是折不過兒的罪來……見母一面愁眉解,愿老娘福壽康寧永和諧無災!
唱完了,那河燈也不見了蹤影。
(于玲,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戲劇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熱衷于散文、小說及劇本創(chuàng)作,榮獲2019年度河北省青年優(yōu)秀原創(chuàng)舞臺劇劇本征集終評資助、第二屆河北文藝貢獻獎。)
編輯: 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