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街巷，寫植物，王國華無論寫什么題材、內(nèi)容，總是調(diào)動著他的全部感觀、全部知識、全部理論、全部文化儲備，或正面強攻，或迂回包抄，或旁敲側(cè)擊，或欲擒故縱，很少正面來描寫、敘述、抒情、分析，總有點苦澀、老辣之感。說是托物言志也好，說是借物喻人也好，或者說是觸景生情、借景抒情也好，都有那么一點，似周作人非周作人，似錢鐘書非錢鐘書，似劉亮程非劉亮程，似馮杰非馮杰，似小品（essay）非小品，似隨感非隨感，文體也處于一種含混狀態(tài)、自由狀態(tài)、野生狀態(tài)。

王國華的文字，其實是有種狂歡性在里面。這樣的文字往往旁征博引，段子小品，民間笑話，泥沙俱下，順手拈來，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想加上去就加上去。如果不看文章整體全貌，只是片段性地瀏覽，會覺得駁雜而隨意，會覺得可有可無。其實未必如此。如果你自作主張，對貌似拉拉雜雜之處做了刪除，做了屏蔽，那附麗于王國華語言之上的批判性、反諷性也就無所落腳了——這恰恰是作者隨感性文體的組成部分。

《睡蓮》一文，取擬人化、第一人稱，放開來寫，自由寫來。不拘束，不刻板，不是博物志、植物志的寫法。而是喜歡從外圍、從聯(lián)想、從相關(guān)的社會經(jīng)驗來宕開一筆，然后再曲折返回。就有了趣味，有了性情。不再是法布爾的《昆蟲記》，不再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從睡蓮及其附麗的文化哲學(xué)宗教思想，從她的象征性、指代性、文化積淀和心理暗示性，寫到了人生的意義——生與死，短暫與永恒、此生與來生等等。最妙之處是這一句，“該姿勢必是總結(jié)了人情種種，不卑不亢，不疾不徐，穿越高山莽原，大漠碧海，落定于這一方淺水中。”這哪里是寫睡蓮？

這睡蓮既是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神靈，又是古埃及神話里輪回與復(fù)活、可以起死回生的象征物，所以文章中說睡蓮“腐爛之后，還有其他出現(xiàn)形式，又是一生又一生，無數(shù)的生生世世。連靈魂都只是變化中的形態(tài)之一，而非終結(jié)”。而這還不是睡蓮作為一種隱喻的全部。文末說，“只要白天黑夜不停輪轉(zhuǎn)，只要宇宙還在。睡蓮都在”，實際上是將睡蓮升華為一種圖騰的高度來理解了。睡蓮，是睡蓮，又不僅僅是睡蓮;睡蓮如同人，如同萬物，如同眾生，睡蓮的一生就是萬物眾生包括人類的一生，睡蓮的命運，也就是萬物眾生的命運。在作者筆下，這睡蓮，就第一次真正被賦予了意義，讓睡蓮從蓮花的強勢話語中凸顯出來，突圍出來。睡蓮與蓮花，各得其美，各得其所。

國華寫草木總是不按常理，不遵常情?！恶R利筋》中，對馬利筋的描寫，細致而準確，但卻不寫這花之“艷麗”，取其一點，專寫其毒性。為何被人視為“劇毒”的有毒植物，還有若干小生物依附于它生存，而且活得悠閑自在？人類之“毒藥”，卻是他們的天堂、“蜜糖”，想來這大自然竟是如此的神奇。而人，在自然律面前，竟也是有點微不足道了。《蔦蘿松》把自己寫成了花，與花不僅發(fā)生共情，而且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人不是人，花不是花，人為物轉(zhuǎn)，境由心轉(zhuǎn)，相由心生。

寓言化敘事是王國華的風(fēng)格。他的小說作品，如《在深圳撿錢》，也是如此。

《在深圳撿錢》情節(jié)簡單，故事簡單，或者可以說是那種情節(jié)淡化、故事淡化的小說，散文化明顯的小說。一個在文化公司打工的女白領(lǐng)，喜歡上了天天盯著深圳的路面尋尋覓覓，企圖撿拾到路人丟失的錢。在尋找和撿拾的過程中，她遇到一些情況，見到一些人，產(chǎn)生了一些回憶和想象，等等，如此而已的一個人物行狀的記敘。不能說在深圳，或者在全國任何一個地方，恐怕也沒有人天天在路上尋尋覓覓地找錢，而像作品中的主人公這樣，將撿錢作為志業(yè)的，應(yīng)該更是少有。如果把撿錢換成撿垃圾，那是常態(tài)，是個小人物的奮斗和打拼的故事，而一旦直寫主人公的行動只為撿錢，作品立馬就產(chǎn)生了荒誕效果，有荒誕小說的意味，或者說寓言的意味。

作品借此想說些什么呢？金錢自然是好東西，可以換來幾乎想得到的一切東西，可以成為判斷一個人成功與否的標準;金錢自然也不盡是好東西，有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金錢是萬惡之源等說法。種種關(guān)于金錢的臧否不一而足，倒也不必陷入簡單的二元論是非判斷，這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下經(jīng)濟社會的共識。國華以此立意，有他的高妙之處，在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的洪流中，他突兀地編出來這樣的一個故事——如果，有一個人，以天天撿錢為志業(yè)（最大的愛好、興趣和樂趣），會怎么樣？這個人是不是很市儈？是不是很猥瑣？是不是很無聊？是不是很摳門？是不是很失??？

不是。作品中寫到的這位主人公，原來是美術(shù)老師，到深圳后做了一家文化公司的辦公室主任，衣食無憂，性格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做人做事大膽潑辣，自然不是因生活困頓才想去撿錢——撿錢，只是一種愛好，一種習(xí)慣，正如有的人喜歡養(yǎng)花，有的人喜歡運動，都只是一種癖好、雅好或者俗好而已，撿到錢的感覺很愉悅，一角兩角的錢被丟失被無視任其漸漸朽壞也于心不忍，重在撿的行為和過程，出于某種發(fā)心和情感，并不負載太多“錢”或者“物”所附加的意義。

那么所撿到的錢或者所遺失的錢呢？它們是在怎樣的狀態(tài)下被遺失或撿到的？它們散落在地上的狀態(tài)如何？它們見證了什么？經(jīng)歷了什么？錢與人建立過怎樣的關(guān)系，并與主人公茂子怎樣相遇了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它們又將去往何處？

遺失的錢的遭遇是作品的敘述重點，錢與人的關(guān)系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核心動力。人有故事，錢也有故事。人有命運，錢也有命運。作品想象力的高超之處，就是通過被丟失被無視的零碎錢幣，寫出來“錢”即社會、即政治、即世道、即世態(tài)、即我相人相眾生相、即生活、即人心、即人性、即人生、即命運的投射的真相。而且在更深刻的意義上，他又通過茂子對所撿到的零錢安排的“助人”出路，借題發(fā)揮，傳達了一種反精英、反金錢主義的態(tài)度：

“助”字一說出口，人心里就先存了善惡。人分善惡，情分深淺，人為地制造了一個界限。她希望受助者知道：我不是幫助你，而是你應(yīng)該得到的。

作品將彎腰撿錢跟在工廠做工，乃至其他“看上去復(fù)雜的、高大上的工作”，視作“差不多”的事，不必相信那些從業(yè)者的自我“神化”、自視甚高?！罢嬲男量唷?，只有“農(nóng)民”，“農(nóng)民的勞動簡單而痛苦”，“每天都要被這些土地埋進去一點，他們拼命掙扎，卻怎么都掙不脫。一個人在土地面前是多么渺小”。

其實國華這篇小說的主旨，他刻意塑造的人物形象，他對被丟棄的錢的隱喻化設(shè)定，也正是隱含著這樣一種自由意志在里面——女主人公自己掌握著自己的命運，不隨流俗，自由率性;深圳人開放包容，“無論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大家都不會覺得稀奇，都會有人支持”;深圳城市兼容并包，兼收并蓄，乞討者、賣藝的老年人、賣唱的年輕人，都能得到這座城市的護佑，而且“認真賣唱的人”還能得到城市的最起碼禮遇——頒發(fā)有證明其合法性的證書——并得到市民的打賞，錢成為他們技藝養(yǎng)成、堅持夢想的養(yǎng)分、資糧，以及他們認真做事的回報和體現(xiàn)。賣唱者與“關(guān)心”“助人”者不必存有什么高下尊卑之分。

國華小說是散文隨感思考的延伸。從散文隨感的寓言化寫作，到這篇小說，可以看出更突出的哲理化傾向。國華似乎刻意要把哲理熔鑄進小說敘事，像是在向薩特致敬。當(dāng)然，某種意義上，薩特的反物化主題，其實也是國華贊賞的，不過國華的物我、人他無分別而同體同理同情，顯然就具有了自己的獨到思考。從而這篇小說的豐富性、隱喻性因此也可以是多方面的。

（于愛成，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深圳市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深圳，以小說之名》等學(xué)術(shù)專著4部。獲第六屆、第九屆和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