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崇喜
冬日凜冽的風,把夏秋草木的葳蕤和假象掃蕩,留下大把的光陰和廣袤的空間。冬日閑,回到“一切都慢”的從前,煨,就是最動人的字眼。
煨是什么?是盆中的火。地凍天寒,人們想親近的,自然是火。火紅,四散的是溫暖。耶律楚材在送行友人時說:“幸有和林酒一樽,地爐煨火為君溫?!边@樣的情景,令人艷羨。通常,不但沒有美酒,連圍爐而坐也是奢望。那火,是臨時尋到的柴草燃起來的,因為干濕不一,便時斷時續(xù),仿佛上氣不接下氣似的,不時會冒出一股股濃煙來,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熏得人連聲咳嗽。但人們還是喜歡圍上前來,為的是那一點點暖。有火來暖,是冬日的最好犒賞。仿佛這樣,人煨著火,在無趣的北方冬日,在漫長的希冀里,就可以把另一個春天煨活。
火可以煨人,自然可以煨食物。煨食物,要用文火,慢慢地,不急,緩著來。肉是可以煨的,《隨園食單》有道筍煨火肉。肉食菜蔬亂燉,混淆了食材的本來面目,以曖昧的面目,模糊了味蕾的視線,似很爽口,但沒了風骨。因此,平素人家,冬日能用來煨的食物,大多是家常的,比如白菜、蘿卜、芋頭、紅薯等等。
白菜,古名為菘。春韭冬菘,是文人眼中的美味。冬日里,天寒霜重,萬物低眉。在懶懶的陽光下,看白菜身披清霜,娉婷立于田間地頭,在寒風中招搖,心中閃現的,不只是欣喜,更是生命的感動。“濃霜打白菜,霜威空自嚴。不見菜心死,反教菜心甜?!边@是白居易的體會。能與它煨在一起的,莫若豆腐。豆腐白菜,百姓最愛。煨好的白菜豆腐,湯白,汁濃,鮮嫩的綠葉不失其真,清清白白,點綴平常人家的飯桌。霜天雪夜,一家人團坐一桌,燈火可親,清香宜人,其樂融融,那里面,煨的是一種親情、一種古樸詩意。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讓人最喜的是,蘿卜個性隨和,“可菹可醬,可豉可醋,可糖可臘,可湯可飯”,生吃熟食皆可。生食,一口下去,干凈利落。熟食,它可謂君子菜,無論是排骨、牛羊肉,還是海蜇、粉絲,均能愉快合作。這冬日里平民的大路菜,形色素雅,讓人難以忘卻的,就是它的獨特味道。“青菜蘿卜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是鄭板橋的養(yǎng)生之道?!皶詫ι轿套拼?,地爐撥火兩相忘。茅柴酒與人情好,蘿卜羹和野味長?!薄吧饺宿记{慣枯腸,上頓時憑般若湯。折項葫蘆初熟美,著毛蘿卜久煨香?!边@是古人的恬適生活,也是對它贊許有加。
芋頭,模樣不佳,有野性。其味道,勝在綿甜軟糯。蘇軾在《玉糝羹》中說:“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泵鞒辣井弻戇^一首《蹲鴟》詩:“大者如盎小如球,地爐文火煨悠悠。須臾清香戶外幽,剖之忽然眉破愁。玉脂如肪粉且柔,芋魁芋魁滿載甌?!碧鞖鉂u冷,最好一個人,一手拿煨得軟綿的芋頭,一手拿著一本舊書,圍著火爐看,如舊文人光景重現,自然會想起“去矣莫久留桑下,歸歟來共煨芋頭”的詩句。
更熟悉的,是煨紅薯。灶膛余火,與煨紅薯最是契合。即將飯熟熄火,精干的農婦,挑幾個紅薯,大小適中,埋在紅紅的火堆下,慢慢地煨。煨熟的紅薯,外表黝黑,內里甘香,是煮紅薯不能比的??稍陟械倪^程中,心急的孩子會趁大人一個不注意,找來一根木棍,在火灰中來回撥動。如此幾個回合,火灰就被熄滅,紅薯會煨不熟。這樣半生不熟的紅薯,極其難吃。
這應了民間的一句俗語:“人搬窮,火搬熄?!焙芏嗍虑椋切枰涍^等待的歷練的。煨冬,是在尋求一種返璞歸真、回歸鄉(xiāng)野的心境,也是在尋求人生歷練的志趣。
(郭旺啟摘自《合肥日報》2019年12月29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