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不知道有沒有人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會編腦內小劇場?我是心盲癥,腦子里其實完全看不到畫面,我所有的只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而已,所以我所謂的想象就只是模糊的輪廓,或者說是故事。我睡不著的時候就會繼續(xù)編故事,編狗血的,把自己套進八點檔肥皂劇,分分合合,苦情女主角,有時候想著想著還會哭。要知道我平時可是一個幾乎不看言情劇的人,一到半夜就變得異常做作。但總比半夜刷淘寶強。
直到此時此刻時雅終于感受到了活下來的美好,不僅僅是她能沐雨迎風,不僅僅是她能看到這么美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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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雅,你今天又睡公司???”
晚上八點,最后一個加班的同事也要走了,只有時雅還坐在工位上。她聞聲回頭朝同事笑笑,點頭道:“我還有點事情沒做完?!?/p>
“那你一個人小心點哦?!?/p>
同事走之前關掉了一部分的燈,只留了時雅頭頂?shù)囊蝗?。她蹲在椅子上,感覺自己像是孤零零站在舞臺的追光里。
自從來到這家公司上班,時雅就常常睡在公司的沙發(fā)上。他們的工作環(huán)境相對自由,同事都是年輕人,老板不常來打卡,所以也沒人說什么。
其實時雅租的房子就在不遠的另一棟高層里,只是她不太愿意回去。一套普通的兩居室被打成好多隔斷,里面還放著上下鋪,每個人都像是蟻穴里沒有名字的螞蟻。倒不是她嬌氣,只是任誰都需要一點獨處空間吧。一而再,再而三地確認完設計稿沒有問題,時雅把它轉存好,發(fā)給了工廠打樣的負責人。之后她舒舒服服地窩進沙發(fā)里,做她每天臨睡前都要做的事情——
查所有賬戶的余額。
她目前的工作是設計棉花娃娃,她雖然不是美術科班出身,但有繪畫和做手工的天賦。沒來這里坐班前也能在網(wǎng)上接些私人訂單,是人事主動來聯(lián)系她的,工作待遇也還可以??蓵r雅還是缺錢,所以她接別人不愿意接的麻煩定制,愿意幫別的同事收拾爛攤子,還抽空搞搞兼職,生活上也是能省則省。
睜眼是凌晨五點多,時雅就沒再睡。她躺著刷手機,順便登上公司的官博看了看。這個官博沒有專門的人運營,就是他們誰有空就上去看看。然而這一次時雅在一堆廣告私信里看到了一條問正事的,圖片沒加載出來,她先看到了留言,問:“你家可以定制玩偶嗎?”
這種問題不是第一次見,外行人不懂開模打樣的成本,其實即便是少量生產(chǎn),也還是需要一個基本定量的。
從Wifi切到4G,圖片才正常顯示,然而在看到那只娃娃的瞬間,時雅一個鯉魚打挺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她屏住呼吸,不斷縮放那張照片,不可置信卻又無比確信,這就是她認識的那只娃娃。
這世上真的僅此一只,曾經(jīng)從她手里送出去的娃娃。
“你……為什么想定制這個娃娃?”時雅好險就問出“你是誰”,克制了半天才找到了相對合適的問法。
她點開那個人的賬號主頁,只有些新聞轉發(fā)而已,看不出什么。但時雅還是歡欣雀躍,心里不斷喊著“是他、是他、是他”。
私信來往總有延遲,直到下午時雅才刷到心心念念的回復:“這個娃娃對我來說很重要,一個沒留神被我家狗咬壞了,所以想著如果能定制就好了。不行也沒關系,打擾了。”
“很重要”三個字像一只小錘子,輕輕敲在時雅的心上,發(fā)出了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的清脆聲響。
“我是這家公司的設計師之一,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話,我可以私人幫你做一個,不要錢。”
“這怎么好意思?!?/p>
“沒關系,但是我有個要求?!睍r雅咬著嘴唇,緊張得變了臉色,幸好手機對面的人看不到,“等娃娃做好了,我想面交?!?/p>
無論怎么說,聽起來都很唐突,不收錢,卻又要見面,很容易讓人有不好的聯(lián)想。時雅緊急地想著如果對方拒絕,她該如何接下去。
但沒想到,對方很快回答:“可以。如果你真的能做出來,我是該當面感謝你的?!?/p>
時雅的嘴角無法抑制地向兩邊耳朵根扯去,邊覺得自己笑得很是難為情,邊又紅著臉繼續(xù)笑。
看來這個娃娃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時雅想。
2.
那個娃娃是時雅送給一個男生的。
她出生在小地方,父親早逝,母親也沒什么收入,家里一直是靠補貼過日子。
雖然自幼貧血,但就連時雅自己也沒怎么當回事。誰料到了十四歲突然嚴重起來,發(fā)生了兩次危險的溶血,才轉到大醫(yī)院的血液科。唯一根治的方法就是造血干細胞移植,不然她的人生就要在醫(yī)院靠輸血維持了。
可是手術費是時雅和媽媽根本不敢想的數(shù)字,事實上光是負擔等待配型這段時間的住院費、醫(yī)藥費,已經(jīng)讓媽媽把老家的房子賤價賣給了鄰居。她們背井離鄉(xiāng),孤注一擲,每日困在醫(yī)院里。就這樣挨了兩年,總算等到了合適的配型,可錢又不夠了。能借的人都借遍了,眼見著手術最后確認時間就要到了,時雅看到媽媽半夜坐在走廊里邊打電話邊捂著臉哭,仿佛一下老了好幾歲。
那個時候時雅真的很絕望,她想著干脆放棄算了,至少不拖累媽媽。
“還是要有希望啊?!笔冀K安靜的鄰床突然開了口,反倒嚇了時雅一跳。
她拉開隔著的簾子,正對上鄰床男生的眼睛,昏暗的病房里,那雙眼睛卻閃動著晶亮的光,惹得時雅心中一驚。
男孩的年紀看上去和她差不多,是剛挪到這間病房不久的。他已經(jīng)做完手術,如今在恢復期。在這之前,他們沒說過什么話。時雅不明白,明明隔著簾子,明明她未出一點響動,男孩怎么會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之前也覺得生病好麻煩,與其這么痛苦,不如一了百了?!蹦泻r雅笑著,“可是轉念一想,這世上還有那么多比我們病得更重,找不到治療方法,卻想活下來的人。這世上還有真心實意希望我們活下來的人,只想著逃避,也太任性了吧?!?/p>
他一口一個“我們”,輕易地將他倆劃在了同一陣營里。事實上時雅自從被困在這醫(yī)院里開始,幾乎快要忘了和同齡人的親密感是什么樣的。于是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對著男孩敞開了心扉,說了很多無法對媽媽開口的話。
她說自己病好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家里欠了那么多債,總不能讓媽媽一個人還。她看不到人生的方向,看不到未來的光明。
“想不出來的事情就先別想,你就想想病好之后的好事嘛?!?/p>
“比如呢?”
“比如我現(xiàn)在就想出院之后我就能去游泳,打籃球,和朋友們一起旅行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以認識新的朋友,也可以談戀愛。多好啊?!?/p>
那個時候他們都算不得好看,畢竟和疾病為伴太久。男孩剛做完手術,頭發(fā)都剃光了,黑眼圈像是蔓延了整張臉??杉幢闳绱?,他的笑容還是暖的,當他對時雅說“活著總會遇到好事”時,時雅發(fā)自內心地相信了。
“你叫什么名字?”迷迷糊糊快睡著時,時雅才想起問。
“裴東?!?/p>
大概是這個名字,帶給了時雅難得的一夜好夢。
第二天早上時雅一睜眼就看到媽媽興高采烈的臉,她已經(jīng)很久沒見媽媽這么有精神了:“小雅,別擔心了,手術費交上了。”
“???”時雅的困勁一下就沒了。
“隔壁床的家屬借了我們手術費,據(jù)說是他們的孩子央求的,”時雅和媽媽一起看向隔壁裴東的床鋪,“我想給他們磕頭,他們死活不讓,還一個勁兒說慢慢還,不著急??烧媸怯龅胶萌肆税 プ鰴z查了,等下回來,你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活著總會遇到好事的。對時雅而言,遇見裴東就是最好的事了。
五萬塊錢,對有的家庭來說不算什么,可對時雅來說卻是救命錢。時雅突然明白就算前路再昏暗,她也必須堅強起來,她得把欠的錢還上,她得讓媽媽安享晚年。她深深深呼吸,想讓勇氣回歸身體,卻驟然紅了眼睛。
就在這時做完檢查的裴東被推了回來,剛好看見她掉眼淚,笑著揶揄她:“怎么?害怕做手術?。俊?/p>
“才不是!”
時雅趕緊抹了把臉,結結巴巴地說,“錢、錢……總之謝謝你。”
“出錢的是我爸媽,和我有什么關系?!迸釚|的語氣頗有幾分耍帥的意味。
在時雅進入手術預備期的前幾天,她爭分奪秒把自己入院起就帶在身旁的兔子玩偶做了些修改。她從小畫畫就好,針線活無師自通,復雜的刺繡她琢磨琢磨就能模仿個七七八八。最后她在頭身接縫處繡上了自己名字的縮寫,送給了裴東。
“借條?!彼行┎缓靡馑嫉卣f。
“你媽媽已經(jīng)寫了啊?!?/p>
“這是我和你的?!?/p>
裴東愣了愣,還是笑著接過了那只對他而言過于幼稚的玩偶。
3.
只是時雅也沒想到在那之后他們居然再沒見過面,一晃五年多過去了。
當時裴東先出院,給她留了號碼,可住院之后時雅的手機就讓媽媽拿去用了,等她病愈出院再去打裴東的號碼,發(fā)現(xiàn)竟是空號。
裴東家從未催過賬,只留了個卡號。但時雅和媽媽省吃儉用,也差不多還清了。只是她始終找不到一個理由問裴東的近況,尤其是在她一天天長大之后,她明白那個時候他們是病友,是最感同身受的人,那種親近也許是不真實的。
只是這些年里,即使時雅早早就出來謀生兼職,即使她為了從鄰居手里買回老家的房子和還清之前的外債拼命努力,讓自己一刻都不得閑,裴東仍然常常浮現(xiàn)在她腦海里,就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憑空燃起的燭火。
無風亦搖曳生姿,她管不了。
沒想到最后竟以這樣的方式再度聯(lián)系上了,時雅真的是拼盡全力才把玩偶做得和過去一樣丑。圖片發(fā)過去半晌,裴東回過來一個捂臉笑著哭的表情,說:“真是你啊?!?/p>
“是我啊?!?/p>
時雅呢喃著,輕輕笑了起來。
過了一個月,時雅休年假。她原本打定主意無論裴東在哪兒,只要不出國,她都能過去,誰知裴東約在了離她很近的地方。
她到得比較早,坐在快餐店的窗邊等待。這是人生中最天翻地覆的五年,住院時她還只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孩子,現(xiàn)在她都已經(jīng)是“社畜”了。裴東變成什么樣子了呢?他們能一眼認出彼此嗎?
即使時雅眼睛都不敢多眨地盯著窗外,裴東還是不知從哪里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時雅捂著心口跳起來,轉身就看見了裴東半張臉沐浴在陽光里,笑起來像一團綻放的光。
“好久不見?!迸釚|朝時雅伸出了一只手。
“好久不見?!?/p>
指尖相碰的實感,令時雅屏住呼吸,心門卻轟然洞開,如同從狹小角落突然置身于廣闊天地。
他們在快餐店里聊了很久,喝了一杯又一杯可樂。裴東說他出院后就加緊補功課,因為擔心他感冒發(fā)炎,爸媽也不讓他輕易出門。差不多一年之后,他的情況穩(wěn)定,媽媽帶著他到了地球另一邊氣候常年溫和的國家念大學,只留下爸爸在國內工作。直到他完成學業(yè)回到家里,剛待了一個星期,家里的狗就趁他不備把娃娃咬壞了。他到處尋找解決方法,沒想到居然收到了時雅本人的回應??粗媲暗呐釚|,時雅幾乎已經(jīng)想不起病房里鄰床男孩的樣子。裴東的氣色真的很好,臉頰有肉,鼻子高挺,眼睛炯炯有神,相比之下她仍舊瘦弱,臉色也不是很好看,長得似乎只是年歲罷了。
“啊,天都黑了?!睍r雅發(fā)現(xiàn)外面的霓虹都亮了起來,她從來不覺得時間能過得如此輕盈。
“還真是?!迸釚|也有點錯愕,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請你吃飯?!?/p>
“不、不,還是我請你吧?!睍r雅猶記得當年的恩情。
“這個?!迸釚|擺了擺手里的玩偶,“這次不是借條了,是禮物。請你吃飯當回禮?!?/p>
時雅咬著嘴唇偷偷笑了,沒再堅持。
兩個人吃完東西往外走,經(jīng)過公車站時雅故意沒作聲,裝傻多走了一站地。她問裴東:“那么丑的娃娃,你不會出國也一直帶著吧?”
“是啊?!?/p>
“為什么啊,”時雅揪著自己的衣角,小聲說,“不怕別人會笑你嗎……”
裴東一臉不以為然地說:“我有一樣很珍貴的東西,應該是值得羨慕的事,為什么要怕別人笑?!?/p>
珍貴。這個詞的分量太重了,時雅從不敢想裴東會將它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時雅沒有控制住,驚詫地頓住了腳步。
裴東一轉臉發(fā)現(xiàn)身旁的人落后了,也跟著停住了腳步,只是他不知道時雅在想什么,只是隨口說:“我的實習單位已經(jīng)找好了。以后,有空常見面。”
時雅連連點頭,突然覺得他們停留的這一方天地特別明亮。以至于她下意識抬起頭,發(fā)現(xiàn)一枚碩大的上弦月就懸在他們的頭頂上空。
真美啊。
直到此時此刻時雅終于感受到了活下來的美好,不止是她能沐雨迎風,不止是她能看到這么美的月光。
最關鍵的是,她再度和裴東相遇了。
4.
裴東在當?shù)仉娨暸_做實習編導,很好的工作,就是總要熬大夜。所以他常約時雅吃夜宵,一般都是在電視臺周圍僅有的那幾家粉面店。
“你多吃一點,”裴東把自己碗里僅有的兩塊肉夾到時雅碗里,“你看你還是那么瘦。”
“我吃很多的,可就是長不了肉?!?/p>
說著時雅大口把肉吞下,撞見裴東含笑的眼神又有點不好意思。
她可能是長身體的時期生了重病,營養(yǎng)沒跟上,身高體重都有些受影響。雖然作為女生小巧也不是什么壞事,但有時候時雅也會自卑。她這些年也沒怎么鉆研過化妝,頭發(fā)和臉都是寡淡的,可裴東因為工作的關系即便大半夜也收拾得利落體面,兩個人的差別就像是彩色與黑白。
“你的女同事們是不是都很漂亮……”時雅故作不經(jīng)心地問。
“還好吧。和我同期進臺的只有一個女生,個子挺高的?!?/p>
“你這個工作總要熬夜,要注意身體。”
時雅只是慣性叮囑,卻捕捉到裴東面色一沉。雖然只是片刻就恢復了正常,點點頭說“我知道”,但時雅確定剛剛裴東真的變了臉色。
兩個人在電視臺大樓外告別,每次時雅都說自己會打車回去。但其實等到裴東進樓后,她會開一輛共享單車,先騎出一段路程再打車,這樣會便宜些。
入夜的街道上沒什么人,時雅騎著車恍惚地想自己究竟哪句話惹裴東不高興了,一個沒留神,車輪就軋上了一塊石頭,雖然驚慌失措地站住了,但腳踏板將小腿肚劃出了一條血道子。
時雅心有余悸地長舒一口氣,雖然現(xiàn)在她的凝血功能已經(jīng)正常了,卻還是很怕受傷。那份怕刻在血肉里,根深蒂固。
也許裴東就不會像她這么怕,一直以來裴東都比她要堅強,她也是倚仗著這份堅強才有了今天。所以即便她心中有什么正在萌芽,她也不敢將之搬到光天化日下,她怕那份情愫瘋長起來,她自己控制不了。
畢竟在裴東面前,她仍舊是自卑的,就算她現(xiàn)在靠自己的能力有份說得過去的工作,可他們的出身、學歷……方方面面都有著天壤之別。如果不是病友,他們或許根本不可能成為朋友。
好在裴東仍然總是會約她,幾乎填滿了她空閑的時間。只是每一次都去很貴的餐廳,時雅總有負罪感。有的時候她也會搶著埋單,但之后的半個月就會想盡辦法節(jié)省,因為每個月寄給媽媽的錢不能少。
“這家很貴吧……”看著日料店里的生鮮,時雅如坐針氈。
裴東喜氣洋洋地說:“我發(fā)了點獎金,我請客。”
“你……在這里沒有其他朋友嗎?”她訥訥地問。
“回國之后確實沒有什么朋友了,而且,”服務員端上來一盆生食,干冰飄出大量的白煙,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一時間時雅沒有注意到裴東眼神里的遲疑。他在找更合適的詞匯,但最終也沒找到,“而且你對我來說不一樣?!?/p>
撲通——時雅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就像有只魚兒躍出水面,又一個猛子扎回心海,激起一朵潔白的水花。她趕緊低下頭,卻無法控制耳朵發(fā)燙。她只能祈禱餐廳的燈光不強,不會被裴東看到。
時雅咬著嘴唇想,會不會,會不會裴東也有那么一點喜歡……
“對了,我想找你幫個忙?!迸釚|突然開口,打斷了她冒著粉紅泡泡的思緒,“你們公司賣不賣明星的棉花娃娃?”
“賣過。不過一般都是非常大熱的明星,才可能趁紅出一批,不是都會做,也沒有存貨?!?/p>
“噢……”
“怎么?”時雅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開玩笑說,“你不會是喜歡哪個女愛豆,想要個娃娃吧?”
“才不是!”
為了“證明清白”,裴東趕緊說了實話。那個和他差不多時間進臺的女實習生喜歡一個男明星,過段日子男明星要來臺里錄節(jié)目,她想送點什么對方能接受,又能有印象的東西。于是裴東就想起了時雅。
對方并沒有主動找他出主意,是他自覺自愿的,甚至想要給對方一個驚喜。
這代表了什么,時雅很清楚。
所有的漣漪都消失了,時雅心中一池靜水,甚至能看見剛剛心存幻想的自己有多可笑。
可既然如此,她對裴東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樣呢?
時雅努力擠出笑容,對裴東說:“做個棉花娃娃而已,我可以的,你讓她挑幾張照片給我,我出個圖給她看?!?/p>
“真的??!”裴東眉開眼笑,“不麻煩吧?”
“不麻煩,就當?shù)诛堝X了?!?/p>
裴東沒再說什么,整晚都顯得歡喜雀躍,充滿活力,時雅卻食不知味。她勸自己說能為裴東做點事情也是好的,哪怕是幫他討另一個女生的喜歡。
可悲的是,時雅突然發(fā)現(xiàn),她和裴東仍舊不過是借與還的關系。
5.
這個棉花娃娃做得很細致,雖然是卡通臉,但時雅仔細研究了那個明星的五官特點,盡可能還原了神韻。當她把成品圖片發(fā)給裴東,得到的是興奮的夸贊:“你這做得也太好了吧!你在這方面真是天才!”
只要能幫到裴東就好,雖然也會失落,但就像從前裴東說過的,活著總會越來越好。這些年時雅雖然過得辛苦,但終歸還是感受到了很多美好。即便裴東永遠不會喜歡她,時雅還是很慶幸自己活到了今天。正因如此,時雅總想著能以自己的經(jīng)歷去激勵別人,可是做過移植手術的她不能再做血液捐獻,她就時刻關注著血液病友的群,抽空去做義工,以自己為案例鼓勵骨髓捐贈者放下?lián)鷳n,也鼓勵病人們要心存希望。
為了感謝時雅,裴東送了她一張綜藝節(jié)目的錄影票,這是裴東第一次參與節(jié)目設計。雖然時雅對綜藝和明星都沒什么興趣,但她還是去了。
錄制現(xiàn)場比看電視更有意思,只是時雅的視線仍是止不住搜尋臺側裴東的身影,有幾次看見戴著工作證的裴東和另一個戴著工作證的女孩耳語。雖是場子里很亂,必須靠近才能聽清對方說什么,可他們的姿態(tài)還是太親昵了。
雖然每次注意到時雅的視線,裴東都會笑著朝她擺手,可時雅心里還是有無盡的酸楚。
錄制結束已經(jīng)很晚了,觀眾匆匆散去,唯有時雅落在最后。裴東熱絡地給她和那個女孩做著介紹:“你的娃娃就是她做的?!?/p>
“你好厲害!謝謝你!”女孩笑容明媚,說話也大大方方的,“我最羨慕手巧的人了,我連縫個扣子都七扭八歪?!?/p>
裴東笑得好看,仿佛聽到一個特別好笑的笑話。
“我也羨慕你們可以做節(jié)目啊?!睍r雅客氣地說。
“不然你等等我,我這邊很快就能收工,我們一起去吃夜宵?”裴東說。
“不了,我先回去了。”時雅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下周末有一個血液病的科普活動,你要不要和我……”
不等時雅說完,裴東的臉色立馬180度大轉變,陰沉到令時雅暗暗打了個冷戰(zhàn)。他拍了拍身旁的女同事,揚聲說“我們回去吧”,硬生生蓋過了時雅的聲音,催促著就走了。
甚至沒回頭說聲再見。
時雅一個人茫然地走出電視臺,她隱約察覺到什么,卻又一時想不清楚,直到收到裴東的信息:“抱歉,剛剛耳機里在叫人幫忙,走得急了點,你回去之后給我報聲平安。還有,你說的那個,我就不去了,我不喜歡往醫(yī)院跑?!?/p>
“沒關系,你忙你的?!?/p>
明明可以解釋一句說不是去醫(yī)院,但最終時雅還是什么都沒說。因為她終于明白過來,裴東不愿意聽到的是有關病癥的一切,他不愿意和從前有關。
那她呢?她算什么?
周末做完那個血液病宣傳的公益活動,時雅終于接到了裴東的電話。裴東讓她原地等他過去,周圍也沒什么能坐的地方,最后兩個人就擠在公交車站牌間的那一點座位上。
氣氛靜默而濃稠,持續(xù)了好一會兒裴東才開口:“我打算辭職了。”
“???為什么?”
“也沒什么,前一陣去體檢,有一項指標不太正常。醫(yī)生說暫時也沒什么事,但我這個情況,還是少熬夜的好?!迸釚|長嘆一口氣。
這個說法倒也可以理解,即使是沒生過大病的人,想要作息時間更規(guī)律一點的工作也是無可厚非的。只是裴東看上去很喜歡這份工作,他苦惱的似乎也并不是辭職本身。時雅猶豫著問:“那……你喜歡的那個女生怎么說?”
“什么喜歡啊……”裴東嘟囔著低下頭去,“你怎么不覺得我喜歡你呢!”
時雅的心猛地收緊,不是因為裴東說的“喜歡”二字,而是她終于明白了癥結所在。
“其實你在害怕,對不對?”時雅猶豫著,將手覆在了裴東繃著勁兒的手背上,輕聲說,“一直,一直都在害怕吧?!?/p>
裴東的身體猛地一震,放在膝上的手因為太過用力控制反而顫抖起來,他將頭垂得很低,但時雅還是看見他紅了眼眶。
正因為當初在醫(yī)院里是裴東鼓勵她堅強,時雅就一直以為裴東真的像他口中說的那么樂觀。但實際上裴東或許比她還要怕,畢竟安慰別人很容易,過自己心里的那關才是最難的。
所以她也是裴東的救命稻草,是裴東想藏起來的那一部分往事的代表。時至今日,時雅才懂,裴東賦予她的珍貴,到頭來也不過是因為同病相憐。
要是早點發(fā)覺就好了。
“害怕不是丟臉的事情啊。”
時雅轉過身,用自己瘦弱無力的手臂圈住了裴東的肩膀。
6.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怕的呢?
似乎反而是一天天好起來的那個階段,手術成功的喜悅褪去,每次去醫(yī)院復查時心情都很糟,偶爾哪項指標不正常,他和爸媽就緊張得不行。這份緊張一直都沒有消散,哪怕后來到了國外讀書,裴東也從來不敢讓其他人知道他得過病,大家想一起去獻血時,他只能找借口不去。他害怕別人會用同情或戒備的眼光審視他,他害怕區(qū)隔。他更害怕復發(fā),害怕去體檢,甚至不愿意回憶過去。
看著時雅的那個娃娃,裴東才會覺得心安,他想時雅應該是能理解他的。所以重逢后,他真的格外高興。
可是沒想到他那么快就遇到了喜歡的人,那天錄制結束,裴東是打算表白的。然而時雅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給了他當頭棒喝,他非但沒敢表白,甚至還想辭職了。
面對喜歡的人就更害怕了,害怕對方介意,也害怕遺傳學上的不確定。說到底,害怕受到傷害。
只是裴東沒想到如今的時雅也已經(jīng)不是病房里那個絕望的小女孩了,她選擇去看美好的事物,她選擇面對,甚至將自己的經(jīng)歷轉化為信念再去幫助別人。在意識到這點后,裴東更加無措了。
“當初如果不是你開口借錢給我,我現(xiàn)在也許還在靠輸血活著,又或者我已經(jīng)因為并發(fā)癥死掉了。”時雅擁抱著裴東,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說,“正因為活下來,我才知道自己能變成什么樣子,我才有機會成為現(xiàn)在的我??墒俏乙捕?,見過越多美好就越害怕失去?!?/p>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能坦率地和他說自己的身體狀況嗎?”裴東喃喃地問。
“我不知道。”時雅與裴東分開,燦爛地笑著,“因為我喜歡的是你?!?/p>
裴東的神情從錯愕一點點變得柔軟,甚至有一絲心疼。
“沒關系的。我說給你聽,是因為我知道你對我沒有那方面的喜歡,雖然之前我也有誤會過?!?/p>
表面上沒有什么慌亂,但實則時雅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在裴東身旁坐定了,于是乎她起身跑到裴東對面,拉開一點距離,才顯得從容不迫。
“我喜歡你,但我不做你逃避的港口。你也不要想著因為我們同病相憐,所以我們也能在一起將就。我不要,我將來一定也會遇上一個喜歡我的人,到那個時候我興許也會害怕,會迷茫,但我會自己面對。”
時雅的余光看到自己平時坐的那趟公交車就停在紅綠燈前,她逐漸向路邊后退,“你的路也要你自己去走才行,因為那是你喜歡的人,你要為你們的未來做選擇。但無論你做出怎樣的選擇,我永遠都是你的朋友。”
車子停在身后,時雅轉身上車,一氣呵成。而裴東只來得及站起來,他看到時雅在車窗里笑著對他揮手,姿態(tài)倒也不像是告別。
他徐徐地呼了一口氣,也微笑著擺了擺手。
當初被他的大話“騙”了的小女孩,如今卻已經(jīng)可以鼓勵他了,他作為一個年長幾歲的男生,如此踟躕不前是不是太不像樣了。裴東抬起頭,看到陽光刺破了籠罩了大半天的陰云,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投下了點點七彩光暈。
他低下頭,閉了閉眼睛,淺笑著摸出了手機。無論辭職與否,有一通電話總是要打的。
而在公交車上的時雅,在看不到裴東之后,終于還是掉了兩滴淚。她不是傷心,只是一種紀念,紀念她第一次表白,紀念她變得更加勇敢。
陽光漫進車廂,照得她心里暖暖的。對時雅而言,她和裴東能一起站在同一個日月之下,就是生命中最大的幸運了。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