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可佳

弗吉尼亞·伍爾芙（1882—1941）在小說《海浪》（1931）中打破傳統(tǒng)敘事模式，以六位兒時玩伴的話語為敘事載體，以太陽的位置和海浪的漲落為線索，呈現(xiàn)出橫跨數(shù)十年歲月、宏大而復(fù)雜的人生圖景。整部小說的核心人物卻是不曾發(fā)聲的第七人——英年早逝的珀西瓦爾，集開朗奔放與沉穩(wěn)深刻于一身的他得到六位玩伴的擁戴。但他在青年時代就離開同伴們遠走印度，不久意外落馬，結(jié)束了年輕的生命。

但珀西瓦爾的影子仍然游蕩在六個人的生命中，成為他們一生的追憶。“他從馬上摔了下來。他的馬被絆倒。他被拋了下來，世界之船帆突然折斷，砸在我的頭頂上。一切全完了。世界之光熄滅了。前面聳立著那棵我無法逾越的大樹?！保ㄍ槟尉S爾）這個影子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到燈塔去》中的拉姆齊夫人和《雅各的房間》中的雅各。伍爾芙擅長描繪死者對人間幽微的影響，那些曾經(jīng)生活和奮斗的靈魂對人們精神深遠的觸動。這可能來自其本人的人生經(jīng)歷：伍爾芙的母親在其心中是完美女性的化身，熱情、執(zhí)著而嫻靜，即便她去世后，伍爾芙直至中年仍時常聽見母親的聲音——母親成為伍爾芙心理和美學(xué)意識的中心，不僅塑造了其生活體識，更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其自我意識的一個核心部分。

正如伍爾芙常常聽見母親溫柔的聲音，在夢中見到故去的友人曼斯菲爾德，伍爾芙將與逝者的對話拉回人間、融入文學(xué)。失去珀西瓦爾的失落與虛無充盈著《海浪》：“對于他，我的感覺一直是：他處在那個地方的中心位置。今后我再也不到那個地方去了，那個地方已經(jīng)空了?！保ㄍ椴{德）那個空著的位置里，是伍爾芙的母親茱莉亞·斯蒂芬，是拉姆齊夫人，是雅各，也是珀西瓦爾。

珀西瓦爾：神話傳統(tǒng)與英雄形象

珀西瓦爾（Percival）其名，來自凱爾特神話，與托馬斯·馬洛的《亞瑟王之死》中尋找圣杯的圓桌騎士同名。而從詞源學(xué)的角度看，Percival來自古法語Perceval，其詞根percer意即“打破，穿破”，故“珀西瓦爾”本意為“穿越山谷的人”（he who breaks through the valley）。伍爾芙對主人公的命名，事實上就是重寫神話的過程。通過對亞瑟王故事的隱射，伍爾芙給珀西瓦爾這一形象賦予了極強的象征意義：珀西瓦爾是他們中敢于打破常規(guī)，走出生活困境的那個人——“我描繪著他的便鞋，他的書桌，他的淌滿燭油的蠟燭；當(dāng)我掀掉他腳上的毛毯時他那乖戾、抱怨的強調(diào)；當(dāng)時他就像一個巨大的蟲網(wǎng)，鉆在毛毯下面?！保ú{德）珀西瓦爾任性，大方，不拘小節(jié)；當(dāng)伯納德在拜倫、托爾斯泰和梅瑞狄斯之間搖擺不定時，他是真正的浪漫主義者和詩人，擁有拜倫的才華，更擁有一種命運影響力，“珀西瓦爾已經(jīng)死了（他死在埃及；他死在希臘；所有的死歸根到底是一種死）”。（同伴路易斯）

珀西瓦爾還有著圓桌騎士的沉著：“他那雙古怪的毫無表情的藍眼睛含著異教徒的冷漠”，他有著神話的莊嚴(yán)。他躺在椅墊上時，“安如磐石，特別泰然”，而他的模仿者永遠不能復(fù)制他氣定神閑的風(fēng)范。與伯納德相比，他們同樣浪漫不羈，有著詩人的才情與氣質(zhì)，但珀西瓦爾卻能深入辭藻之后，對事物的體認(rèn)超越了語言的浮夸。奈維爾將伯納德與珀西瓦爾相比較，伯納德看起來“對所有的人都有點認(rèn)識，但他其實對誰也不認(rèn)識”，而正是珀西瓦爾，使他們認(rèn)識到世界的豐富和語言的蒼白，他是超越語言的奇理斯瑪（即英文Charismatic，意為“個人魅力”），他不是詩人，而是詩歌本身。

印度之行：生活之外的世界

故事的轉(zhuǎn)折始于一場去往“生活之外”的旅行。古老神秘的南亞大陸是19世紀(jì)西方文化觀念中異鄉(xiāng)和異世界的典型代表。如同E.M.福斯特筆下的常德拉卜，如同杜拉斯筆下的西貢港，珀西瓦爾去往的印度，是西方文明之外的一個異世界，在那里，所有西方人自視為文明的規(guī)訓(xùn)都不存在，人因而恐懼，卻進而自由。也正是印度之行，將珀西瓦爾與其他六位同伴區(qū)分開來，使其成為真正的英雄。

“珀西瓦爾走了，”奈維爾說，“文明坐在這里，被人群包圍著，被燈光照耀著，顯得五光十色：所有的東西——手，窗簾，餐刀餐叉，正在用餐的其他人——混合成了一片。我們被圍困在這里。而印度卻在外面的世界里?！痹贈]有比這更生動地描繪出現(xiàn)代人的生活困境了，“外面的世界”中的印度，是危險，是不可預(yù)測，是異域風(fēng)情的東方，是伯納德和奈維爾等人到不了的伊甸園。

珀西瓦爾正代表著他們生活的反面，正如其名字所暗示的，他打破生活的囹圄，超越時間與空間的隔膜，去往他們沒有勇氣前往的遠方，代表著他們少年時代未曾付諸實踐的理想與激情，是鏡子中完美而虛幻的自我。

與之相對，剩下六人逐漸按照自己的性格走上了各自不同的生活道路，也都為生活日復(fù)一日的循環(huán)所困擾?！安{德訂婚了。某種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個圓圈已經(jīng)投在了水面上：一條鎖鏈已經(jīng)被加上。我們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漂流了?！保ㄍ樘K珊）伍爾芙以舒緩的筆調(diào)描摹了意氣隨歲月流逝而逐漸衰減的可悲過程。當(dāng)同伴們相聚在倫敦的酒館送別珀西瓦爾時，伯納德自問，“我們將要面對的是什么”，他尚且相信他們不是任生活主宰的羔羊，“我們自己的力量可以征服一切”。而這個年紀(jì)的人們，仍然向往著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仿佛后面還有一個新的生活將闖入視線。對未知的向往和對異邦之旅的渴望是青年人的常態(tài)，正如他們拼命想留住珀西瓦爾，他們急迫地想要為自己的激情找到一個延續(xù)的理由：“現(xiàn)在車子開過來了；現(xiàn)在珀西瓦爾要走了。我們該怎么樣才能留住他呢？怎么樣才能跨越我們之間的距離？怎么樣扇這堆火，才能使它永不熄滅？怎么樣向長久的未來表明，我們這些寧立在大街上、路燈下的人，永遠愛著珀西瓦爾？現(xiàn)在，珀西瓦爾終于走了?！保尉S爾）珀西瓦爾的離去和他們的無力挽留，象征著夢想和激情隨青春消逝，生活從此陷入單調(diào)的重復(fù)之中——“星期一之后是星期二”。

生活的無意義和無法逃離之本質(zhì)是現(xiàn)代文學(xué)的重要母題。喬伊斯的《都柏林人》中有一個小故事《伊芙琳》，其中的女主人公厭倦了枯燥的家庭生活，欲與情人私奔；登船時分，當(dāng)上了船的情人向她伸出手來，她驀然想起素來厭棄的父親和死板的丈夫，竟不能再向前一步，咬牙噙著淚水看輪船開走。貝克特的《終局》中，一對殘疾父子生活在地下室，終日鄙棄著生活的荒謬，彼此憎恨又互相依賴。當(dāng)兩人謀劃著走出地下，激烈的討論忽然在父親漢姆的一句“會有鯊魚嗎”中陷入沉默，最后兩人還是沒能走出將他們囚禁的生活。

珀西瓦爾的離去，伊芙琳的膽怯，漢姆的“會有鯊魚嗎”，其象征意義的內(nèi)核都是對生活之可能性的自我否定，對無法逃離生活虛無感的悲觀認(rèn)識。“讓我們保持一會兒這個用珀西瓦爾、用青春和美以及某種深深沉積在我們內(nèi)心的東西而構(gòu)成的小世界吧，也許將來我們再也不能從哪個人身上重新找到這樣的時刻了?！保ㄍ檎淠荩╃晡魍郀?、青春和美本是一事，人們愛珀西瓦爾，正因為深知他的存在是短暫而不可期的。

路遠馬亡：帝國與文明的黃昏

“可是，聽，”路易斯說，“這世界正穿越在無邊無垠的宇宙的各種深淵里。它在蟲鳴：被照亮的一小片歷史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還有文明的那些國王和王后；文明已經(jīng)消逝；我們的文明；尼羅河；以及所有的生活。我們每個人的一點一滴也已消散無蹤；我們滅絕、消失在時間的深淵和無底的黑暗之中?！?p>

伍爾芙在《海浪》中，除了深入刻畫了個體生活的困境之外，還表現(xiàn)出對西方文明沒落的思考。六個人成長和衰老的歷程，也見證了西方文明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現(xiàn)在，我們正駛近文明世界的中心?！保尉S爾）學(xué)生時代結(jié)束時的他們在駛向倫敦的火車上這樣想著，這樣的自信中，伍爾芙卻暗藏了一些危機的影子——當(dāng)他們走上站臺，“巨大的喧囂聲充斥著我的耳朵”，“我們被擠散。我的自尊心差不多變得無影無蹤：還有我的羞恥感。我被擠進了人流，一會兒又被舉到了半空。我下了車，到了月臺上，手里緊緊地抓著我所擁有的唯一的東西——一只提包”。（奈維爾）站臺混亂的秩序和擁擠的人群里孤獨渺小的個體身影，既是對青年人面對未來迷惘無措的摹寫，也影射了帝國中心并不穩(wěn)固的秩序。那個手中緊緊抓著僅有的提包的年輕人形象，或許也是后維多利亞時代殖民地紛紛走向獨立、世界秩序愈加難以操控的英帝國的寫照。

珀西瓦爾去往印度，也暗含了英國對殖民地的控制，書中對其策馬征服“蠻夷”的描繪令人印象深刻：“瞧，珀西瓦爾過來了：珀西瓦爾騎著一匹叮滿跳蚤的牝馬，戴著一頂太陽帽。運用西方的行為規(guī)范，運用他所習(xí)以為常的粗暴語言，那輛閹牛拉的大車在不到5分鐘的時間里就搞定了。有關(guān)東方的難題解決了。他騎著馬繼續(xù)上路；人群包圍著他，把他看作——他其實就是——一個神?！辩晡魍郀柶髨D用暴力和西方的規(guī)訓(xùn)解決所謂的“東方問題”，但他所騎的牝馬卻“叮滿跳蚤”，他最終從這匹馬上摔下來死去，隱喻了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失敗。伍爾芙似乎意識到，以西方的價值體系“馴化”東方文明，以西方人慣常的“粗暴”牽引閹牛拉的那輛巨大的車子，有著根本的弊病。

珀西瓦爾暴死于異國他鄉(xiāng)，也頗具隱喻意義。有學(xué)者認(rèn)為，他的人物原型正是伍爾芙的哥哥索比。作為布魯姆斯博瑞（Bloomsbury，以倫敦布魯姆斯博瑞地區(qū)為活動中心的文人團體）的主要發(fā)起人之一，他對伍爾芙起到了一定的熏陶作用，卻在26歲遠游希臘不久后死去。珀西瓦爾倉促的死亡，是對索比的某種紀(jì)念，也象征著一種生活的荒誕感以及帝國急轉(zhuǎn)直下的凋敝態(tài)勢。“倘若把馬肚帶再收緊兩三個孔眼——那么他一定會坐在法庭上公正地斷50年案，會一馬當(dāng)先地騎馬行進在隊伍的最前面，會譴責(zé)萬惡的暴政，會回到我們的身邊來。”然而，諷刺的是，與人們對其遠大前程的期盼形成了鮮明對比——珀西瓦爾猝然死亡。英雄沒有死在戰(zhàn)場，而是墜亡在自家的后院，人們方才明白，西方特別是英國苦心建立的帝國如此脆弱不堪，正如人們本以為珀西瓦爾可以活到80歲。

而珀西瓦爾逐漸被人遺忘。“那座房子里面什么都有……但我還是去了格林威治。我一邊在堤岸上行走，一邊祈愿我能永遠像響雷似的在天涯海角蟲鳴，在那里沒有蔬菜之類的東西，但卻到處佇立著大理石圓柱。我把我手上的花束擲進正在蔓延開的浪潮里。我說道：‘毀滅我吧，把我?guī)У教煅暮＝前伞＠藵呀?jīng)迸碎，花束也已凋零枯萎。現(xiàn)在，我已很少再想起珀西瓦爾了。”（同伴羅達）羅達的那座房子猶如帝國的根基一般頃刻崩塌，顯示出英國乃至整個西方文明的衰落。帝國瓦解，新的世界秩序遙遙無期，尋找圣杯的騎士珀西瓦爾卻造成了“荒原”。

珀西瓦爾身上的矛盾正體現(xiàn)了伍爾芙本人對于時代和祖國境況的復(fù)雜認(rèn)知和深刻洞見。他威風(fēng)凜凜，滿腹經(jīng)綸，承載著文明的精華，卻出人意料的脆弱不堪；他開朗明亮，易于親近，卻帶著粗暴言語的習(xí)慣。他是英雄，他的死亡卻不是一個英雄的死法。正如經(jīng)歷大戰(zhàn)后的英帝國乃至歐洲文明，數(shù)百年的積淀在短短半世紀(jì)內(nèi)走向不可挽回的衰落。

對珀西瓦爾的描繪是一個繼承神話敘事傳統(tǒng)的過程，他是平凡人生活中的英雄形象，他勇敢地超越生活的界限，前往未知的異世界；他的死代表著生活中伴隨歲月流逝而消亡的激情和夢想。另一方面，珀西瓦爾的命運也與英帝國的衰落暗合，從馬上跌落、幻想中的房子的崩塌，都隱喻了歐洲文明的每況愈下，表達了對帝國分崩離析之日將至的悲觀態(tài)度。

拋開歷史與哲學(xué)意涵，珀西瓦爾的形象仍然是美好的——“就連詩歌，我想，也只是你的聲音在訴說。亞西比德、埃阿斯、赫克托耳以及珀西瓦爾，全都是你。他們熱愛騎馬，他們奔放無羈地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他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讀書人”。從他的身上，我們能看到一切史詩中英雄的影子，聽見生命激烈撞擊命運的鏗鏘聲音；但他又是實在的，缺了這樣一個人，“就沒有實在感。我們簡直就是在虛無中朦朧移動的影子，空洞無物的幻象”。伍爾芙將一個本來只屬于符號和象征的形象同時賦予了英雄與凡人的血肉，形成了一個各時代人們都喜愛的人格。

“珀西瓦爾正在綠葉的襯托下鮮花怒放，他埋在泥土里，全身的枝條依然在夏日的陣風(fēng)中呼嘯?！彼肋h都在，因為即便對理想、未知和遠方的追尋必將遭遇風(fēng)雨，珀西瓦爾的死在另一個層面上也是生。伍爾芙在表現(xiàn)個體生命之有限的同時，也表達了人性中的美好、堅強與激昂將亙古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