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怡
摘? 要:鐘嶸在《詩品》中將“興”置于首位,并作出新解,同時強調(diào)三義兼?zhèn)洌菍鹘y(tǒng)“比顯興隱”、“重賦輕興”的糾正,其去經(jīng)學(xué)(詩教)化的立場是十分顯著的。此舉與其滋味說詩學(xué)主張、魏晉玄風(fēng),以及試圖使詩歌擺脫政教藩籬的目的密切相關(guān)。與經(jīng)學(xué)思想籠罩下的漢儒詩學(xué)相比,鐘嶸“詩三義”是在傳統(tǒng)“詩六義”語匯范疇內(nèi),受齊梁文風(fēng)影響,于經(jīng)學(xué)領(lǐng)域所進行的一次意義的突破。
關(guān)鍵詞:鐘嶸;《詩品》;詩三義;詩六義
鐘嶸的《詩品》是魏晉時期一部詩歌理論的批評專著。在《序》言中,鐘嶸改變傳統(tǒng)詩三義賦、比、興的順序,把“興”放在首位,并對其作出“文已盡而意有余”的新解釋,與傳統(tǒng)儒家詩教觀中的“興”迥然不同。考察鐘嶸詩學(xué)思想及其成書背景,可以發(fā)現(xiàn)鐘嶸興、比、賦的提出與解釋是對傳統(tǒng)“六義”的繼承和突破。
一、六義還是三義
鐘嶸談五言詩創(chuàng)作,說:“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盵1]《夷門廣牘》、《硯北偶鈔》、《歷代詩話》等本子均作“故詩有三義焉”,但后代一些本子又作“故詩有六義焉”,于是有了“三義”與“六義”的爭論。其中主張“六義”說的有車柱環(huán)、楊祖聿以及曹旭等人。他們認為鐘嶸舉“六義”而僅談及“三義”,亦博言之耳。詩六義作為歷來被沿用的傳統(tǒng)詩法準則,鐘嶸沒必要進行突破,其他眾多《詩品》本子作“三義”,都應(yīng)當視為訛文。但因為鐘嶸在下文僅僅只解釋了興、賦、比三者,所以后來部分本子又將“六義”改作為“三義”,主張“詩有三義”說,古直、王叔岷和路百占為其中代表,他們認為“詩有六義”的主張顯然與“三曰”有矛盾,而且下文還提到“弘斯三義,酌而用之”。與六義明顯不符。
統(tǒng)觀《詩品》,鐘嶸確實要樹立自己的詩學(xué)主張,在序中已經(jīng)改變了賦、比、興的傳統(tǒng)順序,同時還對三者作出新的解釋。既然在順序和釋義上都做出改變,那么改“六義”為“三義”也合理。并且鐘嶸在著述引用時,往往根據(jù)自己表意的需要來引述,而非照搬,比如鐘嶸引述《論語·陽貨》時只引用了“詩可以群,可以怨?!盵2]這里無疑與“三義”說有相似之處。除此之外,部分明清人所引時也多作“三義”,如王世貞、李東陽??傊?,鐘嶸的“詩有三義焉”與下文對興、比、賦的闡釋再到“宏斯三義”一脈相承,行文連貫,以“三”為“六”應(yīng)該是后代學(xué)者的訛文,拘泥于傳統(tǒng)“六義”說所改。
二、從賦、比、興到興、比、賦
賦、比、興最早見于《周禮》,與風(fēng)、雅、頌稱“六詩”。當時被視為六種平行并列的詩體。隨后《毛詩序》從教化諷諫的角度提出“六義說”,“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盵3]這里與“六詩”順序完全一致,但是只解釋了風(fēng)、雅、頌。鄭玄對“賦比興”的解釋歷代影響力最大,但最早做出解釋的是鄭眾,鄭眾釋為“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4]即借物來打比方和寄托意旨,偏向于藝術(shù)性的解釋。而鄭玄注為:“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5]在這里,鄭玄以經(jīng)學(xué)家的眼光,把賦、比、興同政教善惡聯(lián)系起來,“賦”鋪陳政教善惡,故美刺并用,“比”即借事物委婉地諷刺時政,“興”是以某物含蓄地贊美時政。從政教美刺的儒家觀點出發(fā),給賦、比、興蒙上一層政教的工具面紗。
隨后摯虞也對賦、比、興進行了界定,但幾乎沿襲漢儒的解釋,只是將“有感之詞”來定義“興”,稍有新意。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設(shè)《詮賦》、《比興》兩篇專文來討論賦、比、興。劉勰釋“賦”為“鋪也,鋪采攡文”,“比興”則是“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托諷”。[6]與鄭玄的解讀較為相近,明顯有受其之影響。劉勰最為突出的一點是他對比、興的性質(zhì)作了“比顯興隱”的界定,“比”是明喻,“興”是隱喻,對此黃侃認為“彥和辨比興之分,最為明晰。”[7]不過,仍沿用漢儒“六義”的經(jīng)學(xué)立場,注重比興的美刺諷諭意旨,未脫離政治教化的藩籬。
唐人對賦、比、興的解釋最具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是孔穎達,其在《毛詩正義》中不僅對“六義”做出了“三體三用”的劃分,還探討了“六義”的順序。他以體用來分釋六詩,認為風(fēng)、雅、頌是“詩之成形”,賦、比、興是“詩之用”。此外,因為“風(fēng)是王化之本,四始之首”所以排第一,而賦、比、興是完成“風(fēng)”的方法,所以居其后,“雅”、“頌”作為詩體,也需要賦、比、興這樣的手法。又因為“賦”是直辭,“比”顯而“興”隱,所以是賦、比、興的順序。其中“賦”、“比”與鄭玄的解釋大致相同,但“興”的解釋注意到了“興”的詩教功用以及“興”作為表現(xiàn)手法的特點。他的解讀,可視為對傳統(tǒng)賦、比、興闡釋的繼承和開拓。皎然在《詩式》中將“比興”釋為“取象”與“取義”,這種說法突出強調(diào)了比、興二法在表現(xiàn)對象上各自的特點。
宋人朱熹在《詩集傳》也對賦、比、興做出了解讀,“比”即打比方,譬喻,“興”即由某物引起所要表達的意旨,“賦”即鋪陳、敘述之意。朱熹的表達較為準確地概括了興、比、賦在表現(xiàn)手法上各自的特點,也比較貼近純藝術(shù)的解釋,歷來為人沿用。此外,宋人李仲蒙還從“情”與“物”的角度分別解釋了賦、比、興的不同用意。上述對于賦、比、興的解釋,總體上延續(xù)《毛詩序》詩教美刺的思路,在順序方面大都保持賦、比、興的排序,或以專篇形式單列,無順序可言。而在賦、比、興或者是詩六義的流傳過程中,可視為一個突破點的是鐘嶸的“詩三義”說。
鐘嶸在《詩品序》中提出“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8]首先,鐘嶸以“興”為首,將“興”與“賦”倒置,這一做法史無先例。除此之外,鐘嶸從審美接受的角度將“興”釋為“文已盡而意有余”,與傳統(tǒng)儒家詩教觀中的“興”迥然不同。這里“興”的概念是與其“滋味說”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正是因為有了“興”的存在,詩歌作品才會“有滋味”,可以說“興”與“滋味”是相輔相成的?!氨取笔恰耙蛭镉髦尽?,借物喻志,選擇某物來表達抒發(fā)作者的情志。而“賦”是“直書其事,寓言寫物”,這里的“寓言”是指寓托或憑借于語言,即“敘述描寫”之意。除此之外,鐘嶸還主張賦、比、興三者并用,他認為只有三者活用,才能使詩達到“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的最高境界??傊?,鐘嶸對“賦比興”的解釋、排序以及主張三者的活用,都從自己的詩學(xué)主張出發(fā),力圖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對“賦比興”做出新的嘗試。
三、鐘嶸“詩三義”考
鐘嶸不僅只對“興比賦”進行解釋,并且重置其順序,統(tǒng)觀其詩學(xué)思想及成書背景,此舉是多方面因素的共同結(jié)果。首先這一主張顯然與鐘嶸“滋味說”的詩學(xué)主張有關(guān)。鐘嶸論詩主張有“滋味”,《詩品》說:“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9]而有“滋味”,在于其描寫客觀事物生動形象而又感情飽滿,境界活現(xiàn),因此需要“三義”并用,達到“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的“詩之至”境界?!白涛丁彼淼乃囆g(shù)境界與鐘嶸所要求的“文已盡而意有余”的“興”的表現(xiàn)美感是相吻合的,因此他首推“興”顯然是與其詩學(xué)主張一脈相承。其次,該主張還與魏晉玄風(fēng)有關(guān),魏晉玄學(xué)影響整個社會的思想風(fēng)氣,玄學(xué)主要思想來源之一就是《周易》,《南史·鐘嶸傳》說鐘嶸“明《周易》。”[10]被玄言化的《易》乃是鐘嶸家學(xué),玄學(xué)討論的關(guān)鍵點涉及到“言意之辨”。而“言意之辨”最早出自于《周易·系辭》,歷來認為“意”可以通過“言”來進行體悟。鐘嶸深受當時風(fēng)行的玄學(xué)思想和思維方式的影響,因此他將“言”與“意”之間這種巧妙的關(guān)系運用到對詩學(xué)語言的要求,“言”、“意”之妙化為詩之“滋味”,進而提出他對“興”的主張,詩要有滋味就要追求言外之意,顯然,這是與當時魏晉主流的玄風(fēng)相契合的,可以說這是“言意之辨”在鐘嶸詩學(xué)中的變相體現(xiàn)。
最后,鐘嶸將“興”置于首位并作出新解,也有出于使詩歌脫離政教藩籬,尋求詩歌對人性陶養(yǎng)的趣味性與情感性回歸的目的。鐘嶸在《詩品》中提到詩歌能“陶性靈,發(fā)憂思”、“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11]同時在《詩品》中他也將“三義”與“情”與“物”聯(lián)系起來,受萬事萬物所激蕩的感情勢必要通過詩歌來表達,因此五言詩要活用“興比賦”,使詩歌“指事造形”、“窮情寫物”。在這里,“興、比、賦”是主體情感寄托表達的媒介,顯然與漢儒將“賦、比、興”作為政治教化的工具載體有所不同?!拔囊驯M而意有余”不僅是創(chuàng)作主體對詩歌整體韻味的要求,同時也從接受者的角度對詩歌審美效果進行反饋??偟膩碚f,漢儒是從官方政治立場出發(fā),把“賦比興”的同“政教善惡”聯(lián)系起來,鐘嶸則是在多重因素沖擊下,把“興比賦”的運用同情感以及詩歌的審美效果聯(lián)系起來,是對儒家詩學(xué)功用論的一種反撥。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鐘嶸的“詩三義”說是在“詩六義”的基礎(chǔ)上,截取“六義”之三,有意顛倒其順序,從而與《毛詩序》立異,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傳統(tǒng)儒家詩教觀點。從“賦、比、興”到“興、比、賦”,一是順序的顛倒,二是釋義的變化,由政教美刺到物感審美,鐘嶸的“詩三義”觀幾乎擺脫了漢代政治性闡釋的影響,突出“興、比、賦”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作為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的方面??傊?, 鐘嶸所推舉的“詩三義”是在齊梁文學(xué)風(fēng)尚影響之下,對傳統(tǒng)詩學(xué)法度的反思與突破,而在“詩三義”的具體剖析中,也得以呈現(xiàn)詩學(xué)理論與經(jīng)學(xué)思想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與復(fù)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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