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州

天邊那一輪潔凈如銀的圓月，靜靜地掛在黑色的夜空里。我已習慣在這寂靜的月夜獨步行走，用深情的目光與月亮進行交流，用詩與歌的語言自我對白。月光里影子拉得很長，腳步很輕，留不下一絲足跡，淺淺的，卻全部印在了心里。

守望一汪如水的月色

故鄉(xiāng)夏夜的月是最美的。天黑時分，月亮從東邊的耕牛山上悄悄地爬了上來，像城市的一盞街燈，淡淡地照亮農(nóng)人晚歸的鄉(xiāng)途。大地在光色轉(zhuǎn)換之間便進入了月的世界。

中學時期，夜間替父親看管西瓜地，是我暑期生活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晚飯后，朝著村頭河邊的瓜地漫步前行，抬頭望眼星河燦爛、繁星滿天，月亮像一枚明鏡，高高地掛在白云淺淡、深藍優(yōu)雅的夜空里。大地上的影子錯落有致、明暗相間，整個世界仿佛沉浸在銀色的光海當中。

村子口的溝渠邊、草地里生長著數(shù)百棵粗壯的柳樹。月光透過稀疏蒼勁的柳枝，連同樹影一起落在地面上，一幅接著一幅，一片連著一片，圓形的、樹形的、山形的，多姿多態(tài)。光線明暗對比、構(gòu)圖自然和諧，深入其境仿佛一場露天電影，把寂靜的夜帶入一種美妙的意境，光與影的背后留住了小村里的故事。仔細欣賞，樹影線條粗細有別、墨色濃淡相宜，很像一幅意境幽遠、筆酣墨飽的山水畫卷，給人無限的遐想與回味。月光如水的夏夜，大人們圍坐在月影周圍說著莊稼、談著家事，興致來了合唱幾曲鄉(xiāng)間小調(diào)、吼兩嗓子秦腔。孩子們玩得最開心，聚在一起捉迷藏、抓螢火蟲，歡樂的笑聲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夢幻般的童心陶醉了整個山野。

離開了村口的柳樹林，走向蟲鳴蛙聲的田野，月光如銀河之水一瀉千里，大地在月色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清明。行走在河邊的小路上，河水與月光交相輝映、波光粼粼。站在高處俯瞰過去，寬闊的河道、窄淺的河水，如同一條銀黑色的長蛇，頭在東邊的峽口，尾在西邊的郭莊，不帶一絲聲響蜿蜒前行。走到河邊去，月亮靜靜地倒映在河水中，俯下身雙手捧起一輪“圓月”敷在臉上清涼清涼的。此時，坐在河邊細細聽去，河水流過圓石、沙礫的汩汩聲融在心里，仿佛月光之水流走的腳步。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帶著月光如水的清涼與溫柔，繼續(xù)向瓜地走去。種西瓜是祖上傳下來的農(nóng)務。每年暑夏時節(jié)，沿河兩岸的沙地里各家各戶都要搭建一座小茅草屋，說是為了照看西瓜，其實瓜從來沒被賊偷過?，F(xiàn)在想來，那是一種田園情懷，是一種鄉(xiāng)村迷戀。皓月當空，沿河兩岸的草屋里或燈光點點，或嗡嗡絮語，或笛聲悠揚，就如同江南河水兩岸的漁火，盡顯詩意的濃烈。沿著瓜蔓依次伸展的片片瓜葉，像一只只五指分開的手掌，托起千萬顆晶瑩剔透的露珠，仿佛嫦娥隨手撒下的珍珠，映著月光之輝閃閃發(fā)光，寬廣遼闊的瓜地似乎有了靈性。站在瓜地的中央放眼望去，遠處的耕牛山、冰草梁，川子里的玉米地、高粱田在厚實的大地上安靜地熟睡了。月亮伸出慈愛的雙手，為他們披上一層薄薄的紗幔，遠遠地站在天上，用愛的目光守候著大地。

席地打坐在瓜熟飄香的沙地里，深情地仰望星空，美麗的月亮似一位青春少女，白皙干凈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絲甜蜜的微笑，白紗落地的長裙盡顯她無比修長的身材。月亮的出現(xiàn)，暗淡了星光、醉美了山河。無數(shù)雙深情的目光此時和我一樣，多想把清純的月亮看得清清楚楚、明白白白。月亮“女孩”沒有絲毫的嬌羞與造作，沿著時光的軌道繼續(xù)向前奔走，那是生命賦予她最好的狀態(tài)。此刻，我想引用泰戈爾的詩與月亮相贈：“盡管走下去，不必逗留著，去采鮮花來保存，因為在這一路上，花自然會繼續(xù)開放。”

感念月光相伴的日子

我們的小學學校和初中學校在村外四公里之外的李莊。冬天天亮的比較晚，很多時候都要起早摸黑趕著去上學。行走在蜿蜒曲折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黑黑的山洞、深深的溝壑、瘋跑的野狗都是我們內(nèi)心真實的恐懼。從小學到初中，大家結(jié)伴上學便是一種自然的習慣。每天起早的一位同伴隔著院墻呼喊幾聲，大家就約好一起上路了。我家左鄰右舍沒有同齡上學的孩子，只有姐姐和我相互做伴。

走出家門，彎彎的月亮掛在天上，大地仿佛還在熟睡當中。村里不時傳來一聲聲公雞打鳴和“汪汪”的狗叫聲。走出村外，茫茫山野籠罩在月色朦朧的黑夜里，隱隱約約會聽到不遠之處一些上學的腳步和說笑聲。一些活潑奔放的大男孩似乎特意跟黑夜較起了勁，時而打起口哨、時而吼唱幾句流行歌曲，隔著月色從山的那邊、河的對岸傳來，青春之力打破了黎明的深暗幽靜。

姐姐大我兩歲，每次她走在前面帶路，我緊跟其后形影不離。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我們很少說話，只顧著趕路。月光之下，姐姐和我纖瘦的身影，隨著月亮的陰晴圓缺時而拉長、時而收短，就像村子舞臺上的皮影戲很難靜下來，跟著匆匆的腳步不知疲倦地奔走。天邊的月亮，就像天堂里的奶奶，不辭辛勞地陪我們從家里走到學校，生怕可愛的孫兒滑倒摔傷。

姐姐中學畢業(yè)后，投奔一位親戚到遙遠的城市打拼生活，我繼續(xù)上起了高中，從此我們的人生就天各一方了。姐姐第一次走出家門，我們彼此都很掛念，常有書信來往。信里傳遞家事、探討人生、相互鼓勵、無話不說。期間還多次說起關(guān)于月亮的共同經(jīng)歷，一同感念月光相伴的日子。姐姐說最感謝月亮陪著我們，半夜為病重的母親請回救命的醫(yī)生。我最懷念月光之夜姐姐帶我趟過冰冷的河水看了多場記憶一生的電影。

姐姐離家兩年后第一次回家，我和母親聽到消息高興地流淚了。記得那年冬天，天氣異常寒冷，通往村子里的公路多次被風雪阻斷。母親放心不下，一大早就打發(fā)我到縣城去接。寒冬臘月里，漫天飛舞的雪花擋不住歸程。那座窄小的車站到處擠滿了回家過年的路人。擔心人多錯過，每開進一輛大巴車，我就急切地跑上去，守在車門口望眼欲穿地等著，可一次又一次失望地退回原地。直至夕陽西下時分，我們終于會面了。姐弟倆顧不上多說幾句話，就趕忙擠上最后一趟班車往家趕。

雪花已停止了飛舞，可大巴車走到村子對面的山梁上還是停下了。天冷路滑我們只能徒步回家了。我扛起行李走在前面帶路，姐姐帶著欣喜跟在后頭問這問那，回家的心情喜不自禁。茫茫白雪為大地山川穿上了銀色的盛裝。圓圓的月亮如約而至掛在天上，好似專門出來歡迎姐姐回家。月光映照在潔白的雪野之上，一同照亮我們回家的歸路。

站在山梁頂上遙望故鄉(xiāng)，村子里的燈光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孩子們?nèi)挤诺谋裾ㄩ_了濃濃的年味。姐姐忘記了旅途的疲勞，雙手捏起一個圓圓的雪球，邊走邊玩。還笑著跟我說坐過飛機、乘過火車，最喜歡的還是這份月光之影。

兩年后，我上了省城讀大學，接著去了遙遠的邊城參加工作。姐姐思鄉(xiāng)之情太重，在故鄉(xiāng)附近的一座小城里重新找了工作。我和姐姐的人生可能注定要分開，總是她來了我走了。又過了幾年，姐姐和我都先后成家生子。事前誰也沒有商量，姐姐給外甥取小名“皎皎”，我給孩子取小名“月月”。這可能是月亮、姐姐和我之間說不盡的故事。

十多年過去了，許多關(guān)于月亮的記憶依然尤新。夜深人靜，我伏案靜靜地記錄著這些關(guān)于月亮的故事。抬頭望向窗外，那一輪彎彎的月亮安然地掛在天上。月光透過窗戶灑在書桌、落在地上，靜靜地陪伴在我的周圍。此時有很多話要向月亮說起，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唯有思念的淚水模糊了雙眼。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月光下的腳步無法停止，彎彎的月亮依然安靜如初。此生，我愿站在蘇東坡的詩行里，回首眺望月光相伴的流年歲月，用心守住那份淺淡的清明。

城里的月光把我照亮

在我眼中，城里和鄉(xiāng)下的月光，如同兩者之間的生活是大不一樣的。臨近村子十里以內(nèi)，大家彼此都很熟悉。每一個家庭、每一個人，祖上祖下、現(xiàn)實生活都是大家茶余飯后的話題。村子里人的生活，就如同天上的月亮，月光灑在地上一大片一大片連在一起，每一次出現(xiàn)都是不加遮擋的朗照。城里的月光時常被高樓大廈隔離成碎片，在路燈、街燈、霓虹燈的襯托下顯得暗淡，失色不少，少了很多特意的關(guān)注和彼此的走近。城里的月光如同城里的生活，縱使人口眾多人群密集，但多數(shù)都互不相識。

十多年前，從大學生活到參加鐵路工作，我的人生已先后走過數(shù)座城市?？蔁o論走到哪里，我與月亮的交往從未中斷停止。平日里加班很晚回家，走出辦公室抬頭仰望星空，看到月亮掛在了天上，心情瞬時就能好很多。出差途中坐在疾馳的列車里，望見月亮陪著一同來回穿梭，思念的心情就變得更加純粹。每當月圓時節(jié)，總會帶上妻兒在月下輕游漫步，享受喧鬧當中難得的一份靜怡。情緒低落時分，獨自走進一座綠陰如蓋、休閑幽靜的公園，在月光明媚的夜里或靜坐，或行走，無須言語的訴說就能與月亮達到心靈的交流，實現(xiàn)彼此心里明白的崇高境界。

其實，我一直在努力找尋一份城市月光的美妙。上大學期間，記不清多少次走近黃河岸邊，伴著朦朧的月色，望著奔流不息的河水，在唐詩宋詞里學著跟李白對話、與蘇軾漫談、傾聽李清照的故事。在他們的文學藝術(shù)和月光人生里感受生活的寂苦和命運的蹉跎。新疆邊城庫爾勒，美麗的孔雀河穿城而過，河岸兩側(cè)柳葉繁茂、柳陰婆娑，中秋之夜一輪圓圓的月亮映在清澈靜謐的河水當中。在遙遠的西域同樣可以感受“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濃濃詩意。時光跟著月亮的腳步，我踏著時光的印記，不斷遷徙、不停奔走。于是，蘭州黃河兩岸的月色、庫爾勒孔雀河里的月光、北京地壇公園里的月影、杭州西湖里的月亮……都成為深藏心底的美好回憶。

去年夏天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坐在沙發(fā)上看書，妻子和女兒在旁邊學習畫畫。一幕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家里的陽臺上、灑在花盆里。5歲的女兒欣喜地跑到月光之下手舞足蹈，仿佛家里來客人一樣興奮。于是，我也回歸了久違的童心，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給女兒講起有關(guān)嫦娥、玉兔、吳剛、桂花酒的故事，講述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故鄉(xiāng)老家小院、田園山梁上的月亮。帶著女兒對著月影在墻上做起了手指影游戲，唱起關(guān)于月亮的兒歌……

“爸爸，月亮真漂亮，你能把它摘下來嗎？”女兒帶著期許的目光問我。

我接了一盆清水放在陽臺的月光下，月亮、天空、白云全部印在水里頭，女兒蹲在水盆邊看得入神。

“爸爸，我們能把月亮種在花盆里嗎？我想天天看月亮?！迸畠豪p著我要種月亮。孩子的心愿不可違。于是，找來一個空閑花盆，一家人忙著松土、澆水種起了月亮。玩得不夠盡興，我們搬起帳篷、拉起夏涼席墊，走出家門，索性在樓下的草地里安營扎寨，一家人和月光之夜來一次徹頭徹尾的親密接觸。

月光之下，女兒牽著自己的影子來回奔跑，我和妻子靠坐在一起看著孩子天真爛漫的童年，享受暑夏之夜難得的一絲清涼。在萬家燈火之余，悉心感受這份城里月光的無盡美妙。

“挽不住的是清晨一樣的時光，揮不去的是霧一樣的憂傷，滿含期待的眼神，熱淚盈眶……”回首望月，月亮就像兒時的玩伴、年少的同學、故鄉(xiāng)的親人，更像一位千年的人生知己，遇見不是偶然，相伴已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