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蕾
春節(jié)才過一半,衛(wèi)子美就感覺小區(qū)氣氛不怎么對勁。
衛(wèi)子美住的是一個老式鐵路小區(qū),20世紀80年代初期修建的五層樓紅磚房,90年代初經過改造,每戶擁有了屬于自己家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雖然使用面積一如既往的像鴿子籠,但也“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且終于結束了四五家人在走廊上一排溜做飯的煙熏火燎歷史。
衛(wèi)子美和老公章大勇都是知足的人,只要下班能在家吃口熱飯熱菜、洗個熱水澡就非常滿足了。勤快的衛(wèi)子美把60多平方米的兩室一廳打理得干干凈凈,拾掇得規(guī)規(guī)矩矩,那個年代的水泥地質量好,被她拖成了亮瑩瑩的青灰色,閃著青玉一樣的光澤,簡樸的房間透著一種別樣的質感;章大勇閑暇時養(yǎng)的蘭花蘭草被衛(wèi)子美的淘米水滋養(yǎng)得花枝招展,就算是在普通的白塑料缽里,也沒影響它們的姿色。原來衛(wèi)子美還動過搬離老樓的心思,但隨著房價一路飆升,再加上這些年孩子讀書、老人看病,等等,買房這事就耽擱下來,眼看著翻年還有幾個月就要退休了,兒子工作也搬出去了,老公平時忙起來也難得回家,衛(wèi)子美換房的念頭就一年年淡了。倒是這一兩年看著兒子到了適婚年齡,想給兒子買套婚房的大事又擺在面前,衛(wèi)子美就徹底斷了自己買房的念頭,一心一意給兒子攢錢。
衛(wèi)子美邊拖地邊聽新聞,正聽播音員說“貴州省新冠肺炎已確診5例”時聽到樓下一片吵吵嚷嚷的聲音,她正想打開窗戶看看,聽見門響,扭頭一看老公章大勇回來了。
章大勇是苦井小站派出所的一名鐵路干警,苦井派出所離家大概一百多公里,章大勇除夕后就一直在派出所,怎么突然就回來了?
章大勇看上去很疲憊的樣子,也不進門,站在門口說:“我剛和所長從處里開會出來,馬上要回所里,就專門過來和你說兩句話,疫情很嚴重,你今天趕緊去藥店、超市看看,家里也要備一點口罩、感冒藥之類的,記住,這段時間能不出門就不出門!我走了?!?/p>
衛(wèi)子美連忙追過去說:“你,你就走了?不進來吃口飯?”
章大勇本來已轉身,聽衛(wèi)子美問又回頭說:“不進來了,所長還在車上等我呢,你有空趕緊去買點口罩、消毒液、酒精,沒事別瞎跑,我這段時間可能都不回來了!”
章大勇說話的聲音隨著“咚咚咚”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了樓道里……
衛(wèi)子美沖著空空的樓道喊:“我不出門咋上班???你養(yǎng)我呀?”
沒有回應,衛(wèi)子美關上門悻悻地嘟囔:“好像你經?;貋硭频模 ?/p>
章大勇走了,可他的話卻一直在衛(wèi)子美耳邊縈繞,這段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說有什么病毒,沒想到一下子就近在咫尺。新聞里還在播放有關疫情的報道,衛(wèi)子美關了電視,返身回房拿上包包換上鞋走下樓。
衛(wèi)子美住的這種鐵路老小區(qū),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無數條四通八達的小路,現在全部用整塊白鐵皮封死了,只留了一條主通道?,F在小區(qū)一群戴著紅袖章和口罩的人正在搭帳篷、搬桌椅,一副備戰(zhàn)的樣子。
正在看熱鬧的肖大媽看見衛(wèi)子美,一下子躥過來,急切地說:“哎呀,你也下來了,你買到口罩沒有?聽社區(qū)這些同志說呀這次病毒很厲害,要戴口罩呀。你瞧,我女兒昨晚給我送來的口罩,千叮嚀萬囑咐,說這段時間一定要戴口罩,不然就會中招哦!”
衛(wèi)子美這才注意到肖大媽戴著的口罩,說:“我這就去買?!?/p>
肖大媽沖著衛(wèi)子美的背影喊:“朱家菜場邊的那家小藥店還有口罩,宋媽、大雁她們剛買完回來!”
衛(wèi)子美頭也不回地說:“好,好,知道了,我這就去,謝謝?!?/p>
今天居然出了太陽,正午的陽光那么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如果不是疫情,衛(wèi)子美根本不會覺得這與往年有什么不同。
小藥店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戴口罩的工作人員。還沒等衛(wèi)子美開口就直接問:“買口罩的嗎?你運氣好,還有最后十個?!?/p>
衛(wèi)子美連忙說:“我都要,酒精、消毒液還有嗎?”
女店員說:“75%的酒精沒有了,95%的酒精還有最后一瓶,消毒液也沒有了,你去超市問問?”
衛(wèi)子美拎著十個口罩和酒精出了藥店,迅速跑到汽車站坐上車直奔市里最大的一個超市,一路上看見戴口罩的人越來越多,每個人都匆匆忙忙的,手里拎著大包小袋的,衛(wèi)子美心里不由得有些慌。
超市里的消毒液果然已經售罄,衛(wèi)子美看了半天,最后拿了兩瓶老陳醋,心想:熏熏總也有點效吧?總比什么都沒有強。
再從超市出來,路上的行人突然就像被掃過一樣干干凈凈、了無蹤跡;太陽突然也沒有了,天色陰沉沉的,空氣不再清澄也不再透明……衛(wèi)子美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公交,索性走著回家。她舍不得用這寶貴的口罩,把領子豎起來,用圍巾擋著嘴。一陣風吹過,衛(wèi)子美覺得身體一個激靈,鼻子一癢,在空曠的街道上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第二天天還沒亮,衛(wèi)子美戴好口罩,全副武裝出門去高鐵站上班。
這是她春節(jié)期間輪值的第二個班。
高鐵站離衛(wèi)子美家挺遠的,要先坐四站路的公交,然后再走十分鐘到地鐵站,再坐2號線到達終點站——貴金高鐵北站。衛(wèi)子美出了地鐵都是走路回家,就當鍛煉了,即使遇上刮風下雨也依然如此,但想想那高不可攀的房價和兒子未來的幸福,衛(wèi)子美就這么咬牙堅持到了現在。
春節(jié)值第一個班的時候這個城市還到處是人,人流攢動,像嘩嘩流淌的青江水,到處激蕩起過節(jié)的喜悅。而此刻,漫天飛起的鵝毛細雨又冷又瘆人,路燈的光暗幽幽地晃著,使偌大的街道更加空曠和沉寂。衛(wèi)子美下意識地把口罩上的金屬絲在鼻子周圍按了又按,像害怕稍微留點縫隙病毒就會鉆進來似的。
城市,像按下了暫停鍵。
剛到高鐵站,值班員“糖包”唐書敬踩著小碎步“蹬蹬蹬”就跑了過來,戴著口罩的臉只剩一雙眼睛咕嚕嚕地在動:“衛(wèi)姐,你來了,今天享受的是專列吧?”
衛(wèi)子美說:“差不多吧,平時人多嫌吵得慌,沒想到人少心里更慌,你說,這病到底是個啥?。吭趺催@么可怕?”
“糖包”說:“電視上專家說了這種病毒叫新冠病毒?!薄疤前卑涯槣惖叫l(wèi)子美面前,眨眼睛,“而且現在還沒有藥可以治。”
“這么恐怖,真的假的?”衛(wèi)子美被“糖包”的一本正經逗笑了,兩人一前一后來到車站值班室。
“大家安靜,大家安靜一下,”這時,車站書記董會濤一邊拍手一邊走進辦公室,“鑒于疫情期間我們工作的特殊性,集團公司工會昨天已經給我們調撥了一批口罩,大家平時工作中和旅客說話時盡量保持一米遠的距離,勤洗手,常用物品每天要用酒精消毒,食堂用餐用一次性飯盒,大家盡量錯峰吃飯或取餐后回辦公室進餐。同志們,上級領導指示,疫情期間一定要保護好自己?!?/p>
大家一片掌聲,七嘴八舌地說:“太好了,這下不愁買不到口罩了,真是雪中送炭呀?!?/p>
“糖包”說:“謝謝領導關心。董書記,東西在哪?怎么發(fā)?馬上發(fā)嗎?”
董書記說:“口罩馬上發(fā),當班的同志一天兩個,每天到你這里領取。酒精和消毒液今天到,待會支會主席符紅兵和你一起商量怎么分配,盡量用到下一批物資到,現在這些幾乎買都買不到,大家有什么購買渠道的,可以分享一下?!?/p>
衛(wèi)子美和大家領了口罩各自往自己的崗位走。
衛(wèi)子美的崗位在高鐵站的東售票廳,和郭巧英搭班。
郭巧英比衛(wèi)子美小一歲,從參加工作兩人就在一起,雖是同事但更像姐妹,郭巧英也住在鐵路小區(qū),只不過衛(wèi)子美家在東頭,郭巧英家在西頭。郭巧英和她老公一家三代都是老實巴交的鐵路職工,但到了孩子這輩女兒卻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醫(yī)學博士,剛一畢業(yè),就被省里最有名的一家醫(yī)院搶去了。就沖這一點,不要說在單位,就是在整個貴州鐵路職工里郭巧英的腰板那都是硬的呀。
衛(wèi)子美兒子章小林在沿線的一個小站當貨運值班員。小站離家比章大勇的派出所離家還遠,章小林休班不是要休息就是要學習,春節(jié)替有家庭的兄弟值班也沒回來。兒子大了翅膀硬了,衛(wèi)子美想管也是覺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章小林現在談的那個女朋友,衛(wèi)子美是看哪哪不滿意,為這事,母子倆好久都沒聯系了。
衛(wèi)子美走進售票室時郭巧英已經到了,看見衛(wèi)子美進來,郭巧英趕緊把口杯蓋上并把口罩戴好。
衛(wèi)子美說:“往年這個時候人流量早就起來了,上個廁所吃個飯都要小跑才行。”
郭巧英說:“那咋辦呢?現在全國都這樣。我家妮妮一個春節(jié)都沒回家,聽說現在醫(yī)院已經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了。我都不敢給她打電話,怕打擾到她,就算打電話她也沒時間接,還不準我去醫(yī)院,說是危險,只能在每天晚上給她發(fā)個微信。弄得我心驚肉跳的,整晚到天亮睡不著?!?/p>
衛(wèi)子美說:“我家也是。我今年過年就見了我家章大勇一面,還家門都沒進;我家章小林從春節(jié)到現在我都沒見著。唉,你說我們這些干鐵路的哪有什么家呀?”
剛說到這,聽見外面有人敲門,衛(wèi)子美把門打開,唐書敬跳了進來:“今天136列旅客列車全部停運,旅客問起來或退票,麻煩姐姐們耐心解釋?!?/p>
衛(wèi)子美瞬間緊張起來:“趕緊把布告和停運的車次張貼出來,旅客走不了不是我們解釋一下就能理解的?!?/p>
郭巧英也在旁邊直點頭:“對對對,‘糖包,趕緊貼出來吧?!?/p>
唐書敬好像還不太習慣戴口罩,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拉口罩邊緣:“知道知道,馬上把停運的車次張貼出來,滾動屏已經在播放了。有些旅客根本不看這些,所以你們還是要盡量做好解釋工作。兩位姐姐辛苦了,我還要去其他售票廳,再見。”話音剛落,唐書敬已“飛”出門去。
郭巧英追著她的背影喊:“手臟,你不要老是用手摸口罩!”
衛(wèi)子美笑著說:“這‘糖包,一天到晚跑得比兔子還快,像尾巴上綁了鞭炮一樣?!?/p>
郭巧英搖著頭,嘆口氣說:“她也不容易啊,從疫情開始就一直泡在站上,老公支援春運在跑臨客,家里還有個剛斷奶的娃娃,全部丟給一個老人家了?!?/p>
衛(wèi)子美咂著嘴說:“你忘了當年的我們了?條件哪有現在好?老人也不能幫忙帶孩子,不也熬過來了!”
郭巧英說:“那是那是,現在想一想,都不知道當時怎么撐過來的?!?/p>
衛(wèi)子美說:“先說好,我們互相提個醒,這幾天無論旅客說什么我們都不能急啊?!?/p>
郭巧英向她比了個OK的手勢:“老職工了,這點技術動作不能變形的?!?/p>
一天下來,高鐵站關站已經是晚上10點。今天客流量已經大大下降,好在來退票的旅客基本沒有難纏的,疫情之下,沒有誰還有精力顧及這些小事,一心只求平安。
衛(wèi)子美和郭巧英從地鐵站趕到公交站時,正看到公交無情遠去的背影。天上飄著凍雨,比早上那陣子還密集,衛(wèi)子美打了個寒顫,她的鼻子又癢癢起來,吸了兩下終于忍回去了,這個時候打噴嚏有點兒嚇人。
郭巧英哆嗦著說:“子美,我們打個車吧,等下去會感冒的,我女兒說,這陣子千萬不能感冒,感冒了免疫力就會降低,免疫力降低了就容易感染病毒?!?/p>
衛(wèi)子美也哆嗦著說:“是的是的,畢竟健康最重要,我們今天不走路了,打的回去?!?/p>
郭巧英說:“你說今年這樣子,會不會影響我們的效益呢?”
衛(wèi)子美說:“影響不影響的不知道,反正鐵路不能停啊?!?/p>
郭巧英點頭說:“就是就是。我打算過完年就換一臺烘洗一體機,我家那洗衣機修了好多回了,都快沒法修了,我們那種老式鐵路房沒陽臺,晾在窗臺上又怕風又怕雨又怕油煙,天冷的時候還凍得跟冰棍一樣,這個房屋設計也太有缺陷了?!?/p>
衛(wèi)子美跺著腳說:“你現在講話動不動就上綱上線的,啥設計不設計的,原來哪有什么設計?”
郭巧英忍不住打了衛(wèi)子美一下:“你倒沒變,嘴巴永遠和年輕時一樣厲害?!?/p>
衛(wèi)子美說:“你要用得好我也換了,你問問妮妮什么牌子好,她有文化,聽她們年輕人的沒錯。”
郭巧英就笑了,口罩下都掩飾不住的得意:“她哪知道這些事呀?她連芹菜和韭菜都分不清的,唉,你說一個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呢?生活還不得全得靠我這個媽來張羅!”
衛(wèi)子美及時打斷了郭巧英的顯擺:“車來了,車來了,上車上車?!彼浦捎⒌钠ü桑絿佒÷曊f:“誰都沒你能!說什么都能扯到自己身上?!?/p>
終于回到家屬區(qū),遠遠就看到藍白相間的帳篷已經搭起來了,穿防護服的社區(qū)工作人員全副武裝地守在門口。
“是這個小區(qū)的嗎?住在哪棟?”
“是這個小區(qū)的,老住戶,剛下班呢。”
穿白大褂的社區(qū)人員拿著體溫槍對著衛(wèi)子美的頭說:“量下體溫?!?/p>
“嘀”一聲,白大褂說:“37.1°C。”
又對著郭巧英“嘀”一聲,說:“36.5°C?!?/p>
衛(wèi)子美說:“多高溫度算不正常???”
白大褂說:“超過37.5°C?!?/p>
衛(wèi)子美一縮頭說:“那我不是快到臨界了嗎?”
郭巧英趕緊拉她,小聲埋怨說:“你沒事給自己找事是不是?”
倆人低下頭趕緊往里走,這時候衛(wèi)子美的鼻子又癢癢起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已經結結實實地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在寂靜異常的夜里像兩個響雷一樣,把跟在身后的郭巧英嚇了一跳,說:“你是不是凍著了?回家趕緊吃點感冒藥,再燙個熱水腳,這個時候千萬不要生病哦。”
衛(wèi)子美說:“呸呸呸,你這張烏鴉嘴,我就是鼻子癢,哪就會感冒了?我的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p>
郭巧英說:“你還是小心點吧,自己啥歲數不清楚啊,能和年輕時候比呀,我走了,你自己當心,回家趕緊吃藥?!?/p>
衛(wèi)子美向郭巧英擺擺手,倆人各自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衛(wèi)子美回到家,燈一打開,眼睛受到刺激,一連又打了幾個噴嚏,口罩都歪了。噴嚏一打臉上一下子燥熱起來,但是又感覺后背冒涼風,像家里哪在漏風一樣。衛(wèi)子美趕緊把家里窗子全部檢查了一遍,都關得好好的,衛(wèi)子美順手就拉上了窗簾。這才想起手還沒洗,衣服也還沒換,趕緊又去洗手換衣服,想一想好像又忘了用酒精給衣服消毒,趕忙又去找酒精,一通手忙腳亂,抬眼看看墻上的掛鐘已經快指到12點了,這才想起藥還沒吃。衛(wèi)子美覺得周身寒浸浸地冷,開了烤火爐的房間此刻依舊冷得像個冰窖,胃里直泛酸水……衛(wèi)子美意識到自己感冒了,她咬著牙堅持把水燒好,把家里的感冒藥全部翻了出來,每樣按照最大量攏了一大把,再一仰頭灌著熱水吞了下去……
藥性很快就起來了,衛(wèi)子美感覺踩在了棉花上,頭暈乎乎地,她搖搖晃晃地摸進臥室一頭扎進了被子里,下意識地想:“非常時期千萬不能添亂啊……”她的意識很快進入模糊狀態(tài),嘴里喃喃地說:“好熱啊?!?/p>
早上6點鐘,衛(wèi)子美被鬧鐘吵醒了。她搖搖頭,還好,頭不昏了,惡心的感覺也沒有了。慢慢坐起來,感覺身上又有了勁,她立刻翻身下床。為了增加抵抗力,她特意在面條里給自己臥了兩個雞蛋,吃完一大碗面條,又吃了一大把感冒藥,衛(wèi)子美一身舒坦,她覺得自己又充滿了能量。她仔細地戴好口罩一頭扎進了依然沉睡在黑暗中的鐵路小區(qū)。
小區(qū)的臨時崗哨接了一個臨時的電燈泡,光禿禿的電燈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閃著螢火蟲一樣的光。崗亭里有一個保安,穿著舊的軍棉大衣,戴著厚厚的棉帽坐在那,腳下烤著一個爛搪瓷缽缽,里面閃著微弱的炭火。
“這么早就出去呀?”見到有人出來,崗哨抬起眼皮聲音沙啞地問。
衛(wèi)子美苦笑一下,說:“鐵路上的職工,哪里停工我們都不能停??!”
崗哨不易察覺地點點頭,由衷地嘆了口氣:“是啊,我們知道鐵路職工很辛苦的,特別是春運期間。”
衛(wèi)子美也由衷地說:“你們也一樣啊?!?/p>
公交車好容易等來一趟,司機戴著口罩,一言不發(fā)神情肅穆地開車,把衛(wèi)子美當空氣一樣。
衛(wèi)子美看了看車廂,除了司機就是她,心想真是開專列了。不過這么早又是這種非常時刻,除了交通系統(tǒng)衛(wèi)子美也想不出還有什么工種需要這么早出門上班,所以衛(wèi)子美對司機的麻木充滿了理解。
到了地鐵站,衛(wèi)子美看見郭巧英裹著厚厚的圍巾正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連衛(wèi)子美走到她跟前都沒發(fā)現。
衛(wèi)子美想拍一下她的肩膀,突然想到這是非常時期,手舉到空中又收了回來,說:“郭巧英,你這是在想啥呢想得那么入神?你咋出來那么早啊,我還以為我是第一個呢,早知道我就叫你了?!?/p>
郭巧英也不看衛(wèi)子美,有氣無力地說:“反正也睡不著,5點就起來了?!?/p>
衛(wèi)子美說:“我昨晚睡得還不錯,一覺到6點,你看,今天又是一條好漢!”
郭巧英眼睛往旁邊瞟,心不在焉地說:“哦,哦,沒事就好?!?/p>
衛(wèi)子美覺得郭巧英有點反常,正好這時地鐵進站了,也來不及多想,趕緊上了車。
地鐵車廂里也沒有幾個人,衛(wèi)子美坐下剛想叫郭巧英,卻見郭巧英遠遠地在另一排椅子上坐下了,嘴角忍不住往下一撇:“有個做醫(yī)生的女兒就了不起啊,病毒影子都沒見著呢,就矯情成這樣!”
出了地鐵,倆人一前一后,各懷心事。
到了車站,衛(wèi)子美去值班室領口罩,轉頭一看,郭巧英直愣愣地向售票廳方向走了。
衛(wèi)子美說:“這人是咋的了?一大早的啥毛病???”
領了口罩衛(wèi)子美回到售票室,把口罩往郭巧英桌上一丟,有點沒好氣地說:“你今天的口罩,幫你領了?!?/p>
郭巧英也不吭聲,直愣愣地看著口罩,慢慢地,眼淚流了出來。
衛(wèi)子美看到郭巧英的樣子有點慌了,站起來顧不上保持距離,湊到她跟前說:“你,你這是咋的了?啊?哭什么呀,你說話嘛。”
郭巧英才抬起臉對衛(wèi)子美說:“妮妮,妮妮去武漢了。”
“?。??”衛(wèi)子美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郭巧英吸著鼻子說:“我就覺得這孩子有什么事瞞著我,所以我昨天直接打電話到她們科室給她來個突然襲擊,科室的小丫頭見實在瞞不住了,才告訴我,妮妮,妮妮1月27號就跟第一批援鄂醫(yī)療隊走了……我是說,她怎么這段時間總那么忙,家都沒回一次,想和她視頻她總是推三阻四的,發(fā)微信也很少回……”
衛(wèi)子美說:“妮妮這孩子看著文縐縐的,沒想到那么有主意。”
郭巧英白她一眼說:“你這是表揚她?”
衛(wèi)子美連忙擺手說:“那倒不是。不過,孩子做這種事是光榮的,是響應國家號召的,是英雄,我們做家長的不能拖后腿?!?/p>
郭巧英拍著手說:“天地良心,我不是想拖她后腿,我也不是沒覺悟的人,我也知道這個時候國家有難醫(yī)護人員應該沖在前面……可她也應該給家里說一聲是不是?我氣的是在這點上?!?/p>
衛(wèi)子美說:“說了又能怎樣呢?你除了擔心還是擔心,孩子還不是怕你擔心才不說的嘛?!?/p>
郭巧英說:“不說我就不擔心了?說一聲我也好送送她嘛,起碼當面叮囑一下,這下好,都不知道她東西帶夠沒有……”說到這里,聲音又哽咽了。
衛(wèi)子美正想安慰她,“糖包”又在外面拍門了,衛(wèi)子美趕緊去開門。
“糖包”進門就急匆匆地說:“接上級通知,從今天開始,所有退票旅客全部免收退票費,退票時間延長至3月31日。這次疫情來勢洶洶,姐姐們上班下班都小心點,在窗口盡量避免和旅客近距離說話。”
衛(wèi)子美趕緊給“糖包”眨眼睛、遞眼色?!疤前边@才發(fā)現氣氛有點不對,隨著衛(wèi)子美的視線她看到郭巧英紅紅的眼睛,她驚呼一聲撲到郭巧英面前,問:“郭姐,你咋了?你發(fā)燒了?”郭巧英吸吸鼻子,推她說:“去,你才發(fā)燒呢。”
“糖包”說:“那你眼睛咋這么紅呀,鼻子也是堵的。”郭巧英說:“唉,也沒啥事,就是說起妮妮……”一下子又哽咽了?!疤前奔绷?,問:“妮妮咋了?妮妮咋了嘛?感染病毒了?!”
衛(wèi)子美打了“糖包”一下,正想解釋見有旅客到窗口來,趕緊把指頭豎在嘴邊,比了個“閉嘴”的姿勢,和郭巧英坐在窗前打開話筒開始辦理業(yè)務,“糖包”趕緊閉嘴,乖乖地站在旁邊不敢吭聲。
兩三個旅客一會兒就處理完了。見旅客走遠了,“糖包”指指郭巧英低聲問:“衛(wèi)姐,到底咋回事嘛?”
衛(wèi)子美說:“其實吧……也是好事。郭姐的女兒妮妮不是醫(yī)學博士嗎?報名支援武漢去了,27號就走了,走的時候妮妮怕她媽擔心就沒跟家里說,你郭姐覺得不對勁,昨晚一打聽才知道。”衛(wèi)子美一呶嘴,“喏,她就這樣了……”衛(wèi)子美兩手一攤。
“糖包”一下子跳了起來:“啊,真的呀?妮妮太偉大了!”她摟著郭巧英的肩膀,激動地搖晃著說,“郭姐,你怎么教育的呀?把妮妮教育得這么優(yōu)秀!我要向你學習,等我兒子長大了我也要教育他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p>
郭巧英被“糖包”這么一鬧,心情好多了,哼哼著說:“她有什么好學的,除了學習其他都讓人不省心。其實她去吧,我也不會反對,但是她不應該不說一聲,對不對?搞得這么大的事我這個親媽還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隔著口罩,衛(wèi)子美都知道郭巧英的嘴巴一定又噘起來了?!疤前蹦贸鍪謾C說:“郭姐你別著急,我?guī)湍闼阉丫唧w情況?!惫捎⒁幌抡玖似饋恚骸笆謾C上會有?”“糖包”說:“這么大的事新聞上不可能不講的?!毙l(wèi)子美說:“那你趕緊搜搜?!币粫骸疤前本痛蠼兄f:“有了有了,這里!”郭巧英和衛(wèi)子美一下子圍上去,急切地問:“哪兒呢哪兒呢?”
“糖包”拿著手機念念有詞道:“1月27日23時45分,來自全省各地135名醫(yī)務人員組成貴州省第一批援助湖北醫(yī)療隊,由貴州省衛(wèi)生健康委兩位工作人員帶隊,搭乘南航CZ2345次航班從貴陽龍洞堡國際機場出發(fā),赴湖北省鄂州市援助開展疫情防控和患者救治工作。醫(yī)療隊來自全省9個市州和省屬的27家三級綜合醫(yī)院,分成普通患者、危重癥患者救治2個醫(yī)療組。涵蓋呼吸科、感染性疾病科、醫(yī)院感染科、重癥醫(yī)學科等4個專業(yè)。其中,醫(yī)生42人(呼吸科20人、重癥醫(yī)學科12人、感染性疾病科5人、醫(yī)院感染管理科5人),護士93人。”
“完了?沒有了?”郭巧英搶過手機,像要把這些字吃進肚子里去。衛(wèi)子美勸她說:“孩子長大了,不一定什么事都要告知我們,他們有自己的思想了,我們要習慣。”
郭巧英白她一眼說:“你就是屬于典型拿電筒照別人的人,那你家章小林談個女朋友你咋管東管西的呢?”衛(wèi)子美說:“唉唉唉,這是兩碼事好不好?”
“糖包”撲哧一笑,從郭巧英手里搶過手機:“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先撤了,你們倆慢慢聊?!弊叩介T口又回過頭來豎起大拇指,對著郭巧英說,“妮妮好樣的,加油!”
郭巧英沖著她的背影喊:“你把這新聞發(fā)給我?。 薄疤前庇淇斓穆曇簦骸昂谩铡?!”
衛(wèi)子美“哼”了一聲坐下了,這邊郭巧英的氣已經消了大半了,見衛(wèi)子美的樣子像真生氣了,又來哄她:“好吧好吧,算我說錯了,我不該提小林的事,好吧?”
衛(wèi)子美說:“小林找的那女孩工作工作沒有,家庭家庭不好,換做你,你高興???你一提這事我就,我就心里堵得慌?!惫捎⒄f:“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了。”
倆人都有了心事,便不想說話了。往常春運倆人忙得昏天黑地,感覺一眨眼一天就過去了,一眨眼一個春運就過去了,而這個疫情下的春天,仿佛被一只可怕的手按了暫停鍵,衛(wèi)子美甚至想,如果能直接跳過這個時間段該多好呀。
街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少到幾乎看不到。像衛(wèi)子美、郭巧英這樣還堅持上班的就像電視上演的不怕死的敢死隊員一樣。衛(wèi)子美知道鐵路是國家的交通大動脈,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停擺。董書記從春運開始到現在吃住都在站上,已經快一個月沒回家了。還有“糖包”、郭巧英、郭巧英的女兒妮妮、自己的丈夫、兒子都還堅守在疫情一線,想一想他們,她就覺得并不孤單,也沒那么害怕。只是隨著疫情發(fā)展很多門店都關門了,雖然春節(jié)前買的有年貨,可現在也吃得差不多了。衛(wèi)子美最迫切想吃到的是新鮮蔬菜,這段時間,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急上火,她嘴角長了好多泡,說話都痛。
好不容易等到休班,衛(wèi)子美戴好一切裝備準備出門買點蔬菜,她實在不想再吃面條加臘肉香腸了。
小區(qū)寂靜得不得了,連平時到處亂竄的野貓都不見了蹤影,總是熱氣騰騰的小區(qū)此刻冷冷清清的,衛(wèi)子美都快不認得它了。
衛(wèi)子美在小區(qū)門口碰到了正在檢查的高橋社區(qū)書記王勤。
王書記見衛(wèi)子美要出去,趕緊過來叮囑:“這是要出去嗎?”
“是啊,家里沒菜了,必須出去買點呀。王書記,您知道哪里還可以買到蔬菜嗎?”衛(wèi)子美問。
王書記說:“我們在群里發(fā)通知了,你沒看嗎?”
“什么通知呀?什么群呀?我怎么不知道呢。”衛(wèi)子美趕緊拿出手機。
王書記說:“你們這個鐵路小區(qū)呀是個老小區(qū),沒有物業(yè),這次疫情期間就劃在了我們社區(qū)的管轄范圍,為了方便管理,我們就在這個小區(qū)建了一個群,有什么通知呀信息呀就都發(fā)在群里?!?/p>
衛(wèi)子美說:“哦,抱歉啊王書記,我在高鐵站上班天天早出晚歸的,不知道這事呢?!?/p>
王書記連連擺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工作沒做到位,我們知道這是個鐵路職工集中的小區(qū),春運又是你們最忙的時候,是我們沒通知到位,不好意思?!?/p>
衛(wèi)子美真心實意地合手作揖說:“王書記,您千萬別這么說,這段時間你們的工作我們都看在眼里,就那么點兒人就那么點兒精力管這么大攤子事,我們真的很感謝了,你們是我們的防火墻啊?!?/p>
王書記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抱著手向衛(wèi)子美拱了好幾下:“有你這幾句話我們就滿足了。你拿出手機來,掃下我手機上的二維碼,以后群里有啥通知你就知道了?!?/p>
衛(wèi)子美見王書記眼圈紅了,自己的喉嚨也覺得有點哽,趕緊拿出手機來掃。
王書記拿著手機給衛(wèi)子美看:“你看你看,今天下午三點社區(qū)負責采購的同志要送一車新鮮蔬菜到小區(qū)門口來,到時候你來買就行了?!?/p>
衛(wèi)子美說:“好好好,那太感謝了,那我也不出去了,在家里坐著給國家作貢獻去?!?/p>
王書記說:“對對對,你就是出去呀,也沒有開門的店,等著下午來門口買菜就行了,我們不出去,把病毒都‘悶死?!?/p>
衛(wèi)子美慢慢往回走,享受著走在日光下的自由,她抬頭愜意地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想著什么時候能摘下口罩來自由呼吸呢?什么時候可以重新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呢?一個月?還是更久?
不知不覺就走到樓下的公共垃圾桶旁,衛(wèi)子美看見垃圾桶旁邊的那棵櫻花樹不由得發(fā)起呆來。此刻,這棵樹光禿禿的、干焦焦的,像被火燒過一樣看不到一點兒綠色也看不到一點兒生機,衛(wèi)子美甚至都想不起這棵樹到底開過花沒有。唉,原來的日子過得確實是太匆忙了,忙得都沒停下腳步看看身邊的風景。衛(wèi)子美這一刻在心里做了個重要決定,等這場疫情結束了,首先要和章大勇休個公休假,一起出去玩一趟,他們應該10年都沒出去玩過了;還要和章小林好好談談,畢竟是母子有什么談不開的呢?其實兒子的女友宋紅雪還是不錯的,性格也好,相貌也好,小小年紀就自己開了飯館養(yǎng)家,小林喜歡就同意吧,衛(wèi)子美現在想想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才是最重要的。想到兒子,衛(wèi)子美心口又一軟,說句實話,其實小林這孩子除了學習不好其他都挺好的,從小父母工作忙管不到顧不到,5歲就自己搭著小板凳在丁爺爺家的灶上熱飯吃,逢他們兩口子都當夜班,老樓房鄰居哪家沒有留過他過夜的……衛(wèi)子美想到這些眼睛就濕潤了,趕緊看看四周有沒有人看見,還好,周圍依然那么安靜,連一絲風都沒有。
衛(wèi)子美的視線又落在了這棵櫻花樹上,自言自語地說:“現在的武漢,櫻花開了嗎?還是會開的吧?”
正出神,手機響了,衛(wèi)子美一看是董書記的電話,心里不由一緊。
董書記那頭聲音很嘶啞但更急切:“衛(wèi)姐嗎?您在休息嗎?”
衛(wèi)子美連忙說:“沒有沒有,我沒休息,董書記,有什么事?”
董書記沉吟了一下,聲音低沉地說:“衛(wèi)姐,客運二班的仇小麗發(fā)燒了,現在是疑似病例,整個班組都要隔離,你和郭姐是老客運員了,這兩天需要你倆先來頂班?,F在站上人員太吃緊了?!?/p>
衛(wèi)子美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另一只手不由地抓緊了胸口,她想都沒想立即說:“沒問題,我馬上到,書記您別著急。”
董書記那邊想說什么到底沒說出來,只低聲說:“謝謝你們的支持。”
衛(wèi)子美掛了電話,突然覺得口好干,心突突地跳,一摸腦門竟然一頭汗,傳得那么可怕的病毒竟然真的來到了身邊?她深呼了一口氣,想想應該馬上給郭巧英打電話,手哆嗦著還沒打呢,手機響了,一看是郭巧英打來的。
剛接通,就聽到郭巧英急哄哄的聲音:“子美你聽說沒有,客運二班全班被隔離了!”
衛(wèi)子美就直接說:“剛才董書記給我打電話了,我正準備給你打呢,你去頂班不?我要去,我馬上就走!”
郭巧英激動地說:“我怎么能不去呢?還有啊,‘糖包也被隔離了,她和仇小麗密切接觸過。”
衛(wèi)子美心一沉,半天才回過神來,她吸口氣,強作鎮(zhèn)定地問:“是什么時候的事呀?”
郭巧英說:“先別問了,我正下樓呢,我在小區(qū)門口等你,見面聊。”
衛(wèi)子美說:“好好好,我就在小區(qū)門口,我等你。”
遠遠地,衛(wèi)子美看見胖胖的郭巧英像只企鵝一樣搖搖擺擺地跑來了,換作平時,衛(wèi)子美一定要調侃她幾句,但現在,卻覺得特別感動,覺得郭巧英特別可愛。
郭巧英跑近了,戴著口罩喘得呼哧呼哧的。
衛(wèi)子美說:“你慢慢說,不急,我們邊走邊說。”
郭巧英喘了兩口,氣稍微順點了說:“仇小麗今天當班,早上在進大廳的時候測溫度就是37.3°C,結果還不到中午就燒到了38°C,已經被醫(yī)院帶走了,現在整個班組都被隔離了,‘糖包和她們接觸密切,所以也被隔離了?!?/p>
衛(wèi)子美六神無主地說:“那,那這可怎么辦呀?‘糖包的孩子剛斷奶呀。”
郭巧英撫著胸口、撐著腰說:“子美,我們打的去吧,這會兒站上不知道亂成什么樣子了?我想早點過去?!?/p>
衛(wèi)子美瞪大眼說:“打的?!這么遠的距離,沒有七八十的路費下不來的哦。”
郭巧英氣呼呼地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錢錢錢的,那我打的你自己去坐公交再轉地鐵好了!”
肖大媽說:“你說的是周素娥老周吧,我知道呀,你們找她干啥?”
郭巧英指著衛(wèi)子美對她說:“她想買甘蔗?!?/p>
肖大媽瞇著眼看著衛(wèi)子美說:“買甘蔗?這么晚的買什么甘蔗?”
衛(wèi)子美說:“肖媽,您就別問了,大晚上的那么冷,等有空了我再和您慢慢說。您就告訴我周媽家住哪就可以了?!?/p>
肖大媽說:“周媽住……哎呀,我說了你們也找不到,你咋想起吃甘蔗呀?”肖媽一下子來了勁,探出頭發(fā)現新大陸似的問,“你是不是有了?還是我?guī)銈內グ桑任掖┥弦路魃峡谡帧?/p>
衛(wèi)子美傻傻地問:“啥?啥有了?”
郭巧英聽明白了,笑得彎下腰去。
衛(wèi)子美一下就明白了,跺著腳說:“肖媽,我多大歲數了我還有?小林都多大了?您,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肖大媽說:“那是誰有了?你家小林有了?”
衛(wèi)子美連忙打斷她,說:“唉唉,誰都沒有!肖媽,您再不說,您再不說我們走了?!?/p>
肖大媽連忙招手說:“唉唉唉,別走別走,我陪你們去,你們多陪我聊會天會掉一塊肉呀?等著,等著我去戴口罩?!?/p>
衛(wèi)子美還來不及阻攔,肖媽已返身回屋了。
郭巧英笑著說:“老太太要無聊瘋了。”
衛(wèi)子美搖頭說:“再和她聊下去我也要瘋了?!?/p>
半天,肖媽穿得像一頭熊一樣踱了出來,戴著棉帽和口罩就露一對眼睛在外面,手一揮說:“走,我?guī)銈內?,從過年到現在我就響應國家號召沒出過門,今天第一次出門,唉,再不出來走動走動這腿都要僵了……”
衛(wèi)子美邊聽她念叨邊小聲跟她說:“唉唉,肖媽,其實您說說就行,您看這么冷,又那么晚真是沒必要親自帶路,我們真的過意不去……唉唉,肖媽,您是不是走錯了?這是走出去的路了?!?/p>
肖媽回過頭來說:“沒錯,周媽過年就到她兒子媳婦家去了,離我們這小區(qū)不遠,過馬路再走過房建段的預制廠就是,唉,我說了你們也找不到。我都快20天沒見著老周了,還怪想她的,順便去看看她,你們說這么晚她見著咱們會不會嚇一跳,呵呵呵……對了,這黑燈瞎火的究竟是誰要吃甘蔗呀?”
衛(wèi)子美后來想,虧得肖媽去了,周媽家樓道前攔了警戒條,不是該樓房住戶不讓進。肖媽給周媽打了電話,周媽二話沒說,把家里的甘蔗唰唰唰削了兩根叫兒子提了出來,還說:“街坊鄰居的,要啥錢呢,只要有,想吃啥盡管來拿?!毙l(wèi)子美和郭巧英很是感動。
第二天上班,衛(wèi)子美把甘蔗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一路抱在胸口上,上公交坐地鐵過安檢,終于把甘蔗帶到了站上。
中午吃飯休息的時候,“糖包”給她發(fā)了個抖音。抖音里的“糖包”兩手抱著甘蔗,化身大熊貓吃得搖頭晃腦的,逗得衛(wèi)子美笑得前仰后合的,覺得一晚上的辛苦沒白費。
郭巧英見她那么開心,說:“我再告訴你個好消息?!?/p>
衛(wèi)子美說:“快說,啥好消息?”
郭巧英說:“我家妮妮昨晚和我視頻了,講了好久的話,你知道這說明什么問題?”
衛(wèi)子美說:“這說明她想你了唄?!?/p>
郭巧英說:“你這人就是沒有戰(zhàn)略思想。想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說明現在疫情沒那么嚴重了,所以妮妮才有時間和心情和我廢話。”
衛(wèi)子美呵呵地笑著說:“你終于承認你的廢話了?!?/p>
郭巧英翻著白眼說:“聽不聽重點?”
衛(wèi)子美趕緊坐直:“聽,聽,咋不聽呢?就是你不要鋪墊太多了,影響我的注意力。”
郭巧英白她一眼繼續(xù)說:“妮妮說現在武漢的疫情基本遏制住了,方艙醫(yī)院已經把患者應收盡收,全國物資都在支援武漢,疫情防控越來越好!勝利就在眼前。”
衛(wèi)子美瞪大眼睛說:“真的?那太好了!那妮妮是不是很快就要回來了?”
郭巧英戴著口罩都掩蓋不住笑意,說:“可能吧,但愿吧。”
衛(wèi)子美說:“那我家大勇、小林也可以回來了?我都好久沒見他們了,你別說,還怪想他們的?!?/p>
郭巧英說:“也希望‘糖包她們的檢測結果都是陰性?!彼e起手鄭重地說:“如果老天保佑她們都是陰性,那我發(fā)誓我三個月,不,半年不碰葷腥!”
衛(wèi)子美鄭重地說:“我一年!”
晚上下班,遠遠地就看見社區(qū)王書記站在門口,衛(wèi)子美驚訝地說:“王書記,這么晚了,您還沒下班呢?”
王書記也認出了衛(wèi)子美,開心地說:“唉,終于等到你回來了?!?/p>
衛(wèi)子美說:“啊,等我呀?有什么事嗎?”
王書記轉身回帳篷里提了一個塑料袋出來,鼓鼓囊囊一大袋遞到衛(wèi)子美面前,喘著氣說:“那天我看你和一個女同志慌慌張張地走了后就沒再來小區(qū)門口拿菜,想著你肯定是工作太忙了,今天小區(qū)又來菜我就幫你留了點。有茄子、番茄、青椒、大白菜,還有一斤豬肉,你看看夠不夠對付一陣的?”
衛(wèi)子美接過這一大袋菜,不知怎的嘴唇就有些哆嗦,半天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還好天黑,王書記看不到她的表情,繼續(xù)絮叨著說:“你們鐵路職工了不起,疫情那么危險,你們還天天起早貪黑的,沒有你們,物資就運不出去拉不進來,你們是好樣的?!?/p>
衛(wèi)子美的眼淚已經快要掉下來了,低著頭說:“王書記,謝謝您,這些都是我們的本職工作。這菜多少錢?我轉給您?!?/p>
王書記擺手說:“錢不多,下次一起吧。什么時候需要菜了就在群里說一聲我還幫你留著,天不早了,趕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走了。”
衛(wèi)子美說:“王書記,那,那謝謝您了?!?/p>
王書記背對衛(wèi)子美揮揮手,一瘸一瘸地走了。
衛(wèi)子美看著她的背影,問保安:“王書記的腳怎么跛了?”
保安說:“今天來菜的時候王書記幫著卸貨,地上太滑一不留神就連人帶菜摔下了堡坎,當時把所有人都嚇住了,都以為她骨頭摔斷了呢,還好堡坎不算高,天氣冷穿得厚,要不就太危險了。我還納悶呢,她在這連板凳都坐不下去,敢情是一直在等你啊?!?/p>
衛(wèi)子美的眼淚要掉下來了,怕保安看見,趕快把手機揚起來擋著臉說:“我掃碼了,正常的?!?/p>
衛(wèi)子美提著菜走在空無一人的小區(qū)里,抹著眼淚又笑了起來,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是她從來不曾體驗過的一種幸福和踏實感,她想是人到五十就變得那么易感了嗎?但她很快又否定了,她心里從沒有任何時候這么清晰地覺得這種幸福和踏實與年齡無關、與金錢無關、與物質無關,只與生活在這樣的國家和身邊這些美好溫暖的人有關。
早上一上班,衛(wèi)子美覺得有點異常,候車大廳沒旅客很正常,但上班的人都到哪兒去了?
正疑惑,售票室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郭巧英像一發(fā)炮彈一樣沖了進來,大聲地說:“陰性陰性,統(tǒng)統(tǒng)陰性!”
衛(wèi)子美愣了一下,跳了起來,語無倫次地說:“真的嗎?是她們嗎?是全部嗎?結果出來了?”
郭巧英興奮地直點頭:“千真萬確,剛才我看見書記、站長都朝小樓跑去了,仇小麗就是普通感冒,陰性!‘糖包也要出來了,她們都沒事,都沒事,太好了?!?/p>
衛(wèi)子美高興地在原地打轉:“我請大家吃飯!”突然意識到不妥,又說,“疫情以后?!?/p>
郭巧英立馬指著她說:“你說的,不許賴賬!”
衛(wèi)子美說:“咦,我怎么記得有人說過要忌葷腥半年的呀?”
郭巧英說:“有嗎?沒有吧?就算有好像也是有人說要忌一年的吧?”
衛(wèi)子美和郭巧英相視而笑:“好像沒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哈,哈哈哈哈……”
“糖包”又開始上班了。
不知道為什么,衛(wèi)子美看到“糖包”上躥下跳的身影就覺得踏實,就感覺車站又恢復了正常運行。
“糖包”又來敲門了。
衛(wèi)子美說:“咋不多休息兩天呢?”
“糖包”笑著說:“在家待不住,小寶也不要我,所以我還是回來吧,還是這好玩?!?/p>
郭巧英說:“年輕真是好啊,不管有多累,睡上兩天就恢復,我們這老年人可不行嘍?!?/p>
“糖包”說:“那美女姐姐你的心愿馬上就可以實現了。接上級通知,防控疫情已進入緊要關頭,為保證安全,全面收縮戰(zhàn)線,從明天開始,四個售票廳并為一個,大家這段時間在家公休,等候上班通知。”
從春運開始天天上班到現在,衛(wèi)子美都已經習慣了這種早出晚歸的生活,現在突然聽到要求回去休息的通知都沒反應過來,就好像一只拉滿弦的弓突然有人給你說沒箭了一樣。
郭巧英看看“糖包”,又看看衛(wèi)子美,傻傻地問:“真的嗎?”
“糖包”說:“董書記說了,從春節(jié)開始,你和衛(wèi)姐不僅上自己的班還幫其他職工頂班,認真負責不講條件,表現非常優(yōu)秀,所以這次你們兩個在第一批公休名單中,董書記還說了要你們回去好好休息,注意安全,等候通知?!?/p>
衛(wèi)子美說:“那,今天是我們最后一天上班?”
“糖包”看看她們,又轉身看著售票廳外空空蕩蕩的候車大廳,語氣堅定地說:“姐姐們,這不會是工作的最后一天,這里很快就會變得有很多很多人來,有很多很多車在跑,這里一定會像以往一樣,把一切失去的都追回來!”
今天下班早,五點,衛(wèi)子美和郭巧英走出高鐵站。
站在高鐵站的門口,她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此刻,高鐵站的上空霞光萬丈,把整個高鐵站染得金碧輝煌,她們看慣了高鐵站晚上肅穆的夜色,乍一看到這傍晚的晚霞,被深深地震撼住了。
衛(wèi)子美喃喃地說:“好美呀,還到什么地方去看風景呀,在這看就夠了?!?/p>
郭巧英目不轉睛地說:“就是,等我們老了,帶著小板凳,帶點水,帶點吃的,就在這看?!?/p>
衛(wèi)子美說:“一晃在這個單位都快30年了,真是彈指一揮間啊?!?/p>
郭巧英說:“當年的我們就是現在的‘糖包她們?!?/p>
衛(wèi)子美說:“你說,第一批公休的名單就有我們,你說,是不是嫌棄我們老了呀?”
郭巧英說:“嫌棄不會,老是真的?!?/p>
衛(wèi)子美說:“忙的時候吧是挺煩的,可不讓我忙了,又覺得心里空蕩蕩的?!?/p>
郭巧英摟著衛(wèi)子美說:“這是人類發(fā)展的規(guī)律,新的力量注定會取代舊的事物,社會才能不斷朝前發(fā)展嘛?!?/p>
衛(wèi)子美轉過身來看著郭巧英說:“我有個想法,你不許笑我!”
郭巧英看著她嚴肅的表情,趕緊表態(tài):“我絕對不笑你?!?/p>
衛(wèi)子美扭捏一會,說:“我想給紅十字會捐款,我真的覺得我太想為這個社會,為這個國家做點什么了…….”
郭巧英看了衛(wèi)子美半天,認真地說:“你知道為什么你可以跟我做這么多年朋友嗎?因為你真的是一個又善良又溫暖的人?!?/p>
衛(wèi)子美第一次被郭巧英這么夸獎,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哼哼唧唧地說:“就,就才這點優(yōu)點?”
郭巧英忍不住打她一下,笑著說:“還要好多?走了,明天我們一起去社區(qū),請他們幫我們代捐。”
衛(wèi)子美捅了捅郭巧英:“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這人就是這么一點虧都吃不得?!?/p>
郭巧英胖,怕癢,邊跑邊笑:“那是,好人你都做完了,我不就成壞人了。”
沒有誰會懷疑,陽光下的病毒還能瘋狂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