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貴明
父 親
那一夜,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稀落的雨絲。四個人抬著父親,我走在前頭,每到一個路口我便喊:“爸,回家啦!”這是矮伯告訴我的。他說這樣能把父親領(lǐng)回家。
父親死于“氣胸”,這之前,我并不知道這種病的可怕。一個星期前他還同我一起修倉房。那時,他就喘得厲害,我們都勸他去醫(yī)院,他不去。也許是老病,也許是家里仍然比較困難的原因,他一般不去醫(yī)院。父親喜歡吃魚,大姐買了條大鰱魚,可他只吃了幾口。星期一早晨,他去街上走了一小圈,回來以后喘得更厲害。母親和我們兄妹都堅持要他去醫(yī)院,他同意了。我和弟弟用自行車把父親馱到醫(yī)院。
不知道怎么的,去醫(yī)院的路上我的心情格外沉重。其實,父親每年都要住一次醫(yī)院。今天想來,那也許是預(yù)兆。
父親一生清苦。我家祖上是一個以種地為生的窮大家,爺爺那輩有哥五個,而爺爺留下的只有父親一個。父親八歲時玩爬犁將右腿摔傷,由于沒有醫(yī)治而落下殘疾,右腿不能彎曲。父親十歲時,爺爺去世了。后來,奶奶因為生活所迫另嫁了人家,父親就被寄養(yǎng)在四爺家里。那是父親最苦的一段日子。他每天給富戶人家放牛,由于沒有鞋穿,深秋和冬天,牛拉完一泡屎,他就趕緊把腳放在里面暖一暖,缺少棉衣就披一條麻袋片。大約在父親十五歲的時候,由本家一個叔叔引薦在縣里一家鞋鋪當(dāng)了學(xué)徒,新中國成立后隨鞋鋪合并在集體鞋廠當(dāng)工人。
父親在經(jīng)濟(jì)上幾乎沒有寬裕過。我們姐弟四個,全家六口人只有父親一個人上班,工資又很低,每個月都要喝幾頓苞米面糊糊,是廠里的特困戶。廠里平時給我們家一些小活,讓我家掙點錢,以生存糊口,比如訂紙殼鞋盒、疊口罩、粘鞋墊。但仍然是每個月總把下個月的工資借出來花,而且還有不少饑荒。在我兩歲的時候,家里買了一處房子,是父親向一個朋友借三百元錢買下的,這筆債一直到我20多歲時才全部還清。后來,姐姐和我們陸續(xù)上了班,經(jīng)濟(jì)狀況才有了好轉(zhuǎn)。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不亂花一分錢,但對兒女卻盡量滿足。每當(dāng)各季節(jié)水果熟了,他都要買一些給我們吃,但要等到價格比較便宜的時候。聽母親說,父親臨去世頭兩天還告訴母親,叫她給我和弟弟買些桃子吃,不然就過季了。
由于生活困難,家里的日子過得也節(jié)儉。每年黃瓜大量上市的時候,家里才能買,把它削成滾刀塊同大頭菜拌在一起做涼菜。天熱得厲害,父親也不舍得吃一根,只掰一小節(jié)。父親臨去世頭一個小時,喊著要黃瓜吃。黃瓜拿來后,他狠狠地吃了幾大口。我至今想,是父親心里發(fā)熱還是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人對自己需要的補(bǔ)償?
是不是所有的父親都對自己苛刻,對兒女寬容?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幾乎沒有責(zé)怪過我。讀中學(xué)的時候,我不知道怎么成了買書狂,見到自己喜歡的文學(xué)書籍非買不可,不然茶飯不思。有一次為買一本書,將父親身上僅有的五元錢也搜刮來了。父親問:“有用嗎?”我說:“有用?!备赣H沒有文化,但他相信兒子,他希望兒子能有出息。那本書是否有用,我無法說,但完全可以不買那本書。所以,我至今也不能原諒自己的過錯。
有句俗話叫“一輩更比一輩強(qiáng)”。老一輩都這么相信并且盼望著。因此,當(dāng)別人向父親問起我時,他總是有些自豪地說:“在政府部門工作。”其實,我當(dāng)時不過是在政府內(nèi)一個編修志書的地方工作。但對父親卻不然,他認(rèn)為兒子比他強(qiáng),兒子工作的地方是一個讓他人矚目的地方。兒子是他的希望。在他病中的最后幾天,父親最難受的時候總是喚我叫大夫來看看吧,他認(rèn)為兒子找的大夫能治好他的病。
父親退休后由弟弟接班,按理說家里生活應(yīng)該寬松了,但又得從微薄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為兒子娶妻成家做準(zhǔn)備。他希望兒子早日成家,可是直到父親去世他也未能了卻心愿。我是在父親去世第二年成家的。我常想,我當(dāng)時為什么不找個女孩子,同我一起站在父親的床前?也許對他是最大的安慰。
在父親最后住院的幾天里,我們給他捶背,他說:“唉,竟有我這樣的老人。”我當(dāng)時萬箭穿心。我也算個男子漢,站起來堂堂五尺之軀,我給父親什么了?按常規(guī)早該成家立業(yè)了,讓老人享受天倫之樂,而我仍依靠在他身邊。
1987年9月6日(農(nóng)歷七月十四),父親停止了呼吸。
那一年,我26歲。
母 親
記不住母親的祭日。
那是一個秋天的晚上,母親靜靜地走了。說她靜靜地走了,是因為她沒有在離開這個世界時的最后掙扎。也許不是沒有,只是我們沒有感覺到,因為她可能已經(jīng)沒有一點力氣掙扎,在她最后因病臥床的一個半月時間里,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下骨頭了。當(dāng)我感覺到她似乎已不再喘息的時候,我們急忙給她穿衣服。
其實,下午我就感覺到母親將要離我們而去,看著微微閉著眼睛的母親,我心里一次次涌起酸澀,無數(shù)次走到醫(yī)院蒼白的走廊里,任眼淚流出。醫(yī)院走廊空蕩蕩的,雖然陽光照在我的身上,但我感覺到全身充滿了從來沒有過的寒冷和人生四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無助。我想找一個人說點什么,便給朋友老四打電話,叫他到醫(yī)院陪陪我,沒想到我剛剛說了一句話就淚流滿面,哽咽地說不出話來。老四來了,我只說了一句:“媽不行了。”便放聲哭了出來。
母親走后的日子,我常常夢見她。
夢中的母親還是原來的樣子:匆匆走路,急急說話。
母親的一生大部分和貧困相伴。她的童年和少年還算不錯,外公是一個給別人打首飾的爐匠,維持生計沒什么問題。母親又是兄妹中最小的一個,上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生活中的一切自然用不著她操心。她跟隨著外公外婆先后在桓仁沙尖子、聯(lián)合,吉林通化生活,最后和父親結(jié)婚定居在桓仁鎮(zhèn)。父親當(dāng)時是制鞋廠工人,收入非常低,一開始還算過得去,自從有了兩個姐姐及我和弟弟以后,經(jīng)濟(jì)上始終入不敷出。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和母親常常數(shù)著父親開工資的日子,而父親拿回的工資袋又是癟癟的,里面只有幾角錢或者幾元錢,因為工資都被扣掉了。那時候,廠子里有“互助金”,誰有困難了,可以從中借用。父親廠子開工資的第二天,父親就會從“互助金”里借出和自己工資相等的錢,作為全家下一個月的生活費。
生活困難,母親自然算計著每一分錢的花銷。
菜,挑最便宜的買。衣服,兄妹中,排行大的穿完了,小的接著穿。
我記得每年秋天生產(chǎn)隊賣完大白菜,地里總會剩一些不起眼的扒拉棵子小白菜,母親便領(lǐng)著我們?nèi)?,回來把好一點的留著人吃,不好的留著喂雞鴨和豬。即便這樣,每個月底我們還是要吃幾天苞米面糊糊。我的一個住在農(nóng)村的堂哥曾經(jīng)感嘆我們家的生活太苦,我也曾經(jīng)跟他走十幾里山路到他家,為的是吃一頓大米干飯、炒粉條,那年我十歲多一點。
有一次,母親在電影院邊上的商店,被小偷偷去了一塊五毛多錢,回家哭了好久。
貧困壓得母親喘不過氣來。
母親把一對銀鐲子拿到銀行賣了3元錢,為的是全家能喝上幾天苞米粥。母親去銀行之前,把它從柜里拿出來摸索了半天,最后依然用手絹包好揣進(jìn)懷里,走向銀行。我知道,那是母親結(jié)婚時外婆給她的嫁妝。
為了吃飽飯,母親領(lǐng)我們在家里疊口罩、訂鞋盒、粘鞋墊。
母親去工廠上班后,每個月有了固定收入,母親視力不是很好,如果晚了,我們就去接她,拽著她胳膊回家。
那時候,母親是快樂的。
我們穿的衣服差不多都有補(bǔ)丁,母親會把它縫得板板正正,洗得干干凈凈。
母親常常對舊衣服或者舊物進(jìn)行改造,為的是我們每個人都有衣服穿,我記得母親用一條舊毯子給弟弟做了一件上衣,毯子是灰色的,因為毯子邊上有紅色的線條,母親把有紅色線條的部分放在兩個袖頭,很漂亮。為什么能記住它,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弟弟穿這件衣服坐在我家的一輛小鐵車?yán)铮彝浦辖?。那一幕是那么清晰?/p>
其實,貧困對我的童年生活沒有太多影響,可能我是家里第一個男孩的原因,吃飯的時候,我就享受了一種特殊待遇——吃“缸飯”?!案罪垺本褪怯煤人韪?,抓一把大米,放進(jìn)幾滴油,在火盆上煮熟了。這在大米和豆油都是限量的情況下,絕對是一種奢侈。那一代人,可能都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在我剛剛會說話的時候,母親常常問我“長大了干什么?”我說:“蓋房子、賣蘋果?!辈⑶也粎捚錈┑貑?。蓋房子,是因為我們家的房子太小,全家住在一間只有20平方米的草房里。賣蘋果,是因為可以賺到錢。我工作以后,確實在我們家小院子里蓋了一間小房,雖然也只有20多平方米,但我感覺到了母親的自豪。母親還常常和我提起我小時候說過的話,那時候,母親臉上洋溢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笑容。
我知道,很久以來,母親活在對兒女的希望里。
我讀中學(xué)時開始迷戀文學(xué),經(jīng)常千方百計和母親要一些錢買文學(xué)書籍,每次母親總是問有沒有用?猶豫很久才給我錢,有時候就干脆不給,惟獨有一次她非常痛快。那一天,我在新華書店看見一本《散文特寫選》,價格是一塊七毛五,我太喜歡它了,我急匆匆趕到家,母親正背對著我,站在炕沿邊的飯桌前包菜干糧。我說:“媽,我要買一本書?!蹦赣H說:“多少錢?”我說:“一塊七毛五。”母親拍了拍手上的面,從兜里掏出了錢。我接過錢飛快地跑到書店買下了那本書。
那一天,我非常高興。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不是母親不喜歡我讀書和買書,而是家里的六口人吃喝都成問題,實在是拿不出閑錢買書。
我工作以后,母親從我每個月工資里拿出一部分錢存起來,給我成家做準(zhǔn)備。我25歲還沒有女朋友,母親急得不行,曾經(jīng)在年三十的晚上,叫我把葷油壇子從上屋搬到下屋,我知道,那叫“動婚”。我也知道,葷油壇子是母親事先送到上屋的。
我不能違背母親的意愿。
我在父親去世第二年結(jié)的婚。結(jié)婚頭三個月,我每個月給母親5元錢,第四個月她說什么也不要了,說我們也不寬裕,她和弟弟還過得去。后來,母親在家用舊衣服、布腳料粘鞋墊,在縫紉機(jī)上扎縫,然后拿到門前市場上賣。每雙一元錢,每個月能有幾十元錢的收入。每天收攤以后,她還繼續(xù)縫,直到很晚。冬天零下二十幾攝氏度,母親凍得直跺腳,也不收攤,為的是那一元錢的收入。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年多,直到房子動遷前。母親后來和我說起過,那時候,她的視力是模糊的,一只眼睛幾乎完全看不見,是靠摸索著在縫紉機(jī)上操作。
我工作十幾年以后,母親還常常跟我說工作要認(rèn)真,在什么什么方面要注意。還會給我講一些案例,我知道,她經(jīng)??匆恍﹫蠹?、雜志,她怕我工作出什么差錯。她已經(jīng)70多歲了,還在牽掛著兒女。
母親的晚年還算是豐衣足食,手里有一點錢,她也沒什么花銷,常常問我需不需她給我拿點錢。有一次,我去看她,她給我拿出一塊花布,我說:“你買它干什么?”母親說她到商店溜達(dá),看這個花布挺好看,就摸了摸。營業(yè)員說她買不起,母親聽了很生氣,堅決地買下了一塊。母親說:“我就是不能讓她‘狗眼看人低。”我笑了笑沒說什么。我想,這是母親貧困一生中的最揚眉吐氣的一回。
母親去世的前兩年,大病一次。其實,在那以前很長一段時日里,我發(fā)現(xiàn)母親身體不是很好,干一點活就喘得厲害。母親說她一點力氣也沒有?,F(xiàn)在想來,那時她已經(jīng)是七十五六歲的老人了,卻還要每天打理自己的生活,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住院那天,我看她從外屋進(jìn)來就趴在桌子上喘,我要她一定去醫(yī)院看看,她一開始不同意,在她的一生中,許多病痛都是扛過來的。在我的說服下,她同意了。到醫(yī)院一檢查,是“尿毒癥”晚期,很嚴(yán)重,需要住院治療。大夫說隨時都有危險,讓準(zhǔn)備后事。我們都很緊張,那一刻,我好害怕失去母親。在醫(yī)院治療了二十幾天也沒見有多大起色,馬上要過春節(jié)了,母親堅持要回家過年,大家以為她時日不多了。那一年臘月二十九,我們把母親抬回家里,我們兄妹幾個在她的小屋里過的年三十。她很難受,但她仍堅持和我們一起吃了年夜餃子。后來,母親竟然神奇地慢慢好轉(zhuǎn),慢慢地可以自己出去溜達(dá)了,如果不是意外地摔倒,或許還會活好久,我堅信。
母親去世的那年春節(jié),她把她的小屋收拾得非常干凈。臘月二十八那天,我去的時候,母親說:“今年你們回來過年吧?”我記不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我們一家沒有回去和母親過年。年三十下午,我和弟弟給父親上完墳回去的時候,我在母親屋里看見她正吃力地包餃子,我看餃子皮搟得比較厚,就說:“皮太厚了?!蹦赣H說:“我沒勁兒?!蔽艺f:“我來吧?”母親說:“不用了,我也吃不了幾個。”我沒有堅持。但在后來的日子里,這一幕常常在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時時折磨著我。我們沒有回去和她過年,她也一定非常非常失望,我現(xiàn)在也覺得這是我作為兒子一生中最不稱職的一次。
母親去世的時候沒有完全閉上眼睛,我知道她最牽掛誰。其實,她牽掛她所有的兒女。
我記不住母親的祭日。
大姐說:母親是2001年9月20日(農(nóng)歷八月初四)走的。
作為兒子,記不住母親的祭日,應(yīng)該是一種恥辱。
小鬧鐘
家里決定買一個小鬧鐘。這是父母經(jīng)過幾個早晨和晚上反復(fù)商量后決定的。
家里沒有看鐘點的鐘表,母親早晨起來做飯是聽雞叫或者聽廣播喇叭的聲音。早晨父母上班和我們上學(xué)一般都是聽喇叭報“七點整”過一會兒。那時縣城有幾個大喇叭掛在高高的電線柱上。中午上班和上學(xué)則都是吃完飯過一會兒就走。而有許多時候把握不準(zhǔn)鐘點兒,這時候我們就到街對面鄰居大奶家問幾點了。大奶家有個紅色外殼的小鬧鐘,兩個白色的響鈴扣在表殼上方兩側(cè),紅色的殼漆已有些脫落。夏天還好,出大門就是大奶家的后窗。窗下面兩塊方玻璃,上面是用毛頭紙糊的小木格窗扇,橫著開用棍一支,而且大部分時間上面的窗扇是被摘下放在一邊的。我們就趴在窗上問:“大奶幾點了?”我生性膽小,問鐘點時就有些緊張,有時進(jìn)屋問完鐘點轉(zhuǎn)身就走,可剛走出大門又忘了,又返回去問。天長日久,我們兄妹幾個都有些打怵去問鐘點了,總感覺有些不好意思。
最能促使父母決定買鬧鐘的是母親的一次早起。
那天父親在廠里打更,看護(hù)廠里的新廠房。母親要提前一個小時上班,母親聽到雞打鳴便起床做飯,趕到單位時,父親說:“怎么來這么早?!蹦赣H說:“雞打鳴我就起來的,看看天色也差不多?!备赣H說:“現(xiàn)在還不到三點鐘?!保◤S里有一座老鐘,每半小時報一次時)母親說:“一定是誰家的雞叫錯了。”那天母親沒有回家,就和父親在那空曠的廠房里待了3個多小時。
決定買鬧鐘以后,母親多次到百貨商店打聽價格和品牌,母親和父親決定買煙臺產(chǎn)的小鬧鐘,據(jù)說非常耐用,價格16元多一點。
26年前夏季的一天,天氣非常晴朗。中午吃完飯,母親、大姐和我組成買鐘小組,朝著既定目標(biāo)——桓仁百貨大樓出發(fā)。我的心情平靜而莊重,因為這是我記事以來我家最大的一件事,它的支出近父親月工資的三分之一。
百貨大樓二樓是明亮的,在靠南側(cè)柜臺后面的貨架上擺著大小不一的各式鐘表。母親手指著淺藍(lán)色外殼的小鬧鐘對營業(yè)員說:“把那個鬧鐘拿給我看看。”營業(yè)員笑著問:“這回想買了?”母親笑著答:“得買一個了。”營業(yè)員把小鬧鐘拿到柜臺上,上了弦,和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對了一下,小鬧鐘就滴滴嗒嗒地響起來。
母親付了錢,把小鬧鐘很小心地放進(jìn)一個灰色人造革拎兜里?;丶业穆飞?,我要拎著,母親不同意,我就幾次一邊走一邊彎腰把耳朵貼在灰色拎兜上,聽小鬧鐘清亮歌唱。
小鬧鐘買回來了,放在我家炕柜上,母親用一個不知從什么地方弄回來的罩絹花的罩子蓋了起來,圓形的,罩頂也是圓的。
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們買鬧鐘的是桔子姐,她問大姐:“這是你們家買的?”大姐說:“是啊。”桔子姐說:“真的嗎?”大姐說:“騙你有什么用?!薄袄像R家買個小鬧鐘”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我們居住的小巷。巷子里十幾戶人家,幾乎每家人都到我們家來看小鬧鐘,劉姨的大兒子小福子對他媽說:“老馬家買了個小鬧鐘,可漂亮了?!眲⒁唐财沧煺f:“不可能,他們家還能買得起小鬧鐘?”小福子說:“真的?!眲⒁踢^來看了半天,又圍繞小鬧鐘問一大堆問題之后,悻悻地走了。
那天及至以后的幾天里,我們家成了巷子里的熱點話題,我也有了一種自豪感。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覺,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一貫寧靜的夜晚突然增加了嘀嗒作響的聲音。
那只鬧鐘伴隨著我們?nèi)叶冗^了一個又一個酸甜苦辣的歲月。
我們成家立業(yè)以后,那只小鬧鐘一直伴隨著母親生活,我?guī)状我o母親買一個石英鐘,母親堅決不同意。
前些日子,我回家,發(fā)現(xiàn)那只小鬧鐘的聲音沒有了當(dāng)年的悅耳,但仍然鏗鏘地走著。
懷念平房
今日讀魯迅的《故鄉(xiāng)》,里面有閏土講的一段關(guān)于在冬天雪地里抓鳥的過程,我在童年就玩過,那時我們住的是平房。
冬天里,下了幾場雪之后,鳥兒就不好覓食了,它們就常常在人家的房前屋后找一點吃的。這時,在院子里掃出一小塊空地,撒上幾粒小米或者高粱米,用一根木棍把一只平口筐斜著支起來,木棍上拴著一根繩子一直拖到屋里,繩子握在手里,眼睛一會兒盯著天空,一會兒看看筐下是不是有鳥兒走進(jìn)去。鳥兒來了,我們緊張得不行,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可是它在筐的周圍繞來繞去,然后又飛走了。我們都說:“它還會回來?!惫?,不一會兒,它又回來了,站在筐上,東瞅西望,就是不往筐下鉆。等了很久,它終于走到筐邊,攥繩的手已經(jīng)出汗了它也不到中間去,繞了一小圈又出來了。這時有人會埋怨:“咋不拽繩呢?!逼鋵崳@時拽繩往往是抓不到的。鳥兒終究是經(jīng)不住那幾粒米的誘惑的,它小心翼翼地去啄筐下的那幾粒糧食,這時手一拽,它基本是跑不了的。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孩子們可以堆雪人兒,可以打雪仗,可以滑冰,可以踢毽子。
那時,學(xué)校也是平房,因為沒有暖氣,學(xué)生輪流起早到教室點爐子。從家走的時候,在兜里揣幾個土豆、地瓜或者幾把苞米粒。爐子點著了,把地瓜土豆切成片,放在爐子蓋上烤,還沒等完全熟,就迫不及待地塞進(jìn)嘴里。
進(jìn)了臘月門,各家各戶開始?xì)⒇i,燉好了酸菜,盛一碗,放幾片白肉,東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隔壁的可以在院子里喊一聲,從杖子間遞過去。一碗酸菜,幾片白肉,整個胡同里飄香,大家其樂融融,即使平時有些不愉快,也都成為過去。
這是冬天里的事情。
其實,除了冬天,平房里的人們有著許多快樂。孩子可以捉迷藏,可以組織一條胡同或者幾條胡同里的孩子打一場戰(zhàn)斗游戲,手里端著木頭槍,嘴里發(fā)出“突突突”的聲音。大人可以走東家躥西家,坐在月亮下,談天說地,家長里短,直到哈欠連天,才散去。誰家有了大事小情,左鄰右舍紛紛伸手幫忙。
當(dāng)然,平房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誰家的夾杖子過了鄰居的地界、臟水濺到了別人身上等,冬天炕燒得很熱,屋里卻冷得要命,但這些都絲毫不影響我對平房的感情。我想這和我的性格有關(guān),我喜歡一種散淡的生活——平和而自如。
我剛結(jié)婚的時候,曾經(jīng)兩次租住平房,第一次是和房東合用一個廚房,后來又搬到了一個獨門獨院的平房,我那時候的理想是將來有一處屬于自己的一間半平房。然而,我還是住進(jìn)了樓房,而且必須住進(jìn)樓房。
隨著時代發(fā)展,平房逐漸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一棟棟積木似的樓房。人們生活好了,環(huán)境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也改變了。人們回到樓房就再也不愿意出來,守著電視、電腦一看大半夜。孩子也不出來,不是作業(yè)壓得喘不過氣來,就是有了一點時間,也不愿跑到樓下來,得趕快打一會兒電玩。一個單元里住了好幾年,不知道樓下住的是誰,對門是干什么的。我知道這是社會進(jìn)步了,是居住環(huán)境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習(xí)慣和風(fēng)俗,但我總覺得其中有不應(yīng)該失去的東西。
我懷念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