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滔
一
“浪漫主義”作為一種觀念經(jīng)歷了一個動態(tài)化的過程,從發(fā)生期零散無序的界定逐漸進入“二元”(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模式,隨后是綜合性、整體性界定(20世紀40-50年代韋勒克是典型代表),最近幾十年則帶有明顯的多元化特征,如新歷史主義的浪漫主義、女性主義視角的浪漫主義等。“浪漫主義”概念的界定決定著人們對“浪漫主義”文學現(xiàn)象的判斷,同時,觀念的動態(tài)變化使人們對現(xiàn)象的判斷變得更為困難?!袄寺髁x”自晚清入境中國,除時間錯位、邏輯錯位之外,還有一些方面值得特別注意。首先,就“二元”模式而言,西方是在“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這一文化語境中討論“浪漫主義”,中國則更多的是在“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關(guān)系中闡釋“浪漫主義”。更重要的地方在于,這種關(guān)系還存在一種動態(tài)變化。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中對小說的理想派與現(xiàn)實派之分、創(chuàng)造社與文學研究會在文學主張方面的差異等,都顯示出“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區(qū)別,這種“二元”模式有助于對這兩組概念的厘清。但是,自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開始,早先的“差異”“區(qū)別”逐漸被掩蓋,反而呈現(xiàn)一種融合的趨勢。1958年所謂的“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文學主張則試圖實現(xiàn)“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在“革命”語境下的統(tǒng)一。近年,一篇討論“‘現(xiàn)實主義當代性”的文章中指出,“要恢復現(xiàn)實主義的浪漫主義根源;以及,在這一前提下,現(xiàn)實主義如何處理共同體問題?!盿與這一邏輯類比,同樣可以提出“恢復浪漫主義的古典主義根源”,結(jié)果很明顯,其中的差異消弭、界限模糊。因此,在“浪漫主義”概念本身尚未明確以及“浪漫主義”觀念處于動態(tài)變化的情狀下,將“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進行“合流”“結(jié)合”并不恰當。
就中國現(xiàn)代浪漫主義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而言,學術(shù)界對晚清至1949年、1949年以后至20世紀80年代這兩個階段的浪漫主義文學,其共識多于分歧;對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中國浪漫主義文學,則分歧多于共識。陳國恩在《浪漫主義與20世紀中國文學》一書中指出,浪漫主義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重新抬頭,但很快消亡。顯然,作者對“浪漫主義”在中國20世紀80年代這種狀態(tài)的描述和判斷取決于作者對“浪漫主義”這一概念的界定。換言之,一方面,這種概念界定屬于“浪漫主義”觀念史的一個部分;另一方面,在更為開放、廣闊的“浪漫主義”視域下,我們的描述和判斷會發(fā)生相應的修正。盡管20世紀80年代以后,尤其是進入90年代,隨著“消費主義”對“浪漫主義”的吞噬,以及西方文學理論的日新月異,“浪漫主義”在中國學術(shù)界幾乎處于一種被棄用的狀態(tài),但這并不等于“浪漫主義”文學本身的消失。
早在1949年,韋勒克就對“浪漫主義”作了整體性、綜合性的界定,“如果我們探討在整個歐洲大陸自稱或被稱為‘浪漫主義的文學的種種特點,那么,在整個歐洲,我們都可以看到關(guān)于詩和詩的想象功能和性質(zhì)的相同概念,關(guān)于自然與人的關(guān)系的同一概念,還有基本上相同的詩歌風格,及其對比喻、象征手法和神話的使用;這與18世紀新古典主義的用法是截然不同的。如果注意到其他一些經(jīng)常被人討論到的因素——主觀主義、中世紀風格、民間文學等等,則這個結(jié)論也許可以加強或者修正。但是下面三個標準應該是特別令人信服的,因為每一個標準對文學實踐的某一個方面來說都至關(guān)重要:想象力之于詩歌觀念,自然之于世界觀,象征神話之于詩歌風格?!眀費伯在2019年出版的新書《浪漫主義》中又再次對“浪漫主義”進行界定,可以說是對韋勒克觀點的進一步延伸與補充,“浪漫主義是一場歐洲文化運動或是一組相似運動的集合體。它在象征性和內(nèi)在化的浪漫情境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探索自我、自我與他人及自我與自然之間關(guān)系的工具;認為想象作為一種能力比理性更為高級且更具包容性。浪漫主義主張在自然世界中尋求慰藉或與之建立和諧的關(guān)系;認為上帝或神明內(nèi)在于自然或靈魂之中,否定了宗教的超自然性,并用隱喻和情感取代了神學教義。它將詩歌和一切藝術(shù)視為人類至高無上的創(chuàng)造;反對新古典主義美學的成規(guī),反對貴族和資產(chǎn)階級的社會和政治規(guī)范,更強調(diào)個人、內(nèi)心和情感的價值?!眂此外,“生態(tài)浪漫主義”在近幾年成為“浪漫主義”研究的一個新熱點,如張旭初指出的“綠色浪漫主義”(浪漫主義文學研究中的生態(tài)批評范式)d、伊恩·鄧肯訪談錄中的“政治與生態(tài)視域下的浪漫主義文學研究”。e丁帆在《尋覓浪漫主義的蹤跡》一文中著重強調(diào)了“浪漫主義”的兩個關(guān)鍵元素,一方面,“浪漫主義在原初的定義中有一個最重要的元素,即:現(xiàn)實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源泉和靈感都來自于現(xiàn)實,并非脫離現(xiàn)實”,更重要的是浪漫主義“它所秉持的人性主義大旗”。f在上述更為開放、廣博的視域中來考察遲子建的小說乃至中國20世紀80年代以及新世紀以來的文學文本,我們對現(xiàn)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現(xiàn)狀判斷或許將發(fā)生一定程度的變更。
二
自20世紀80年代至今,遲子建一直筆耕不輟。在她的大量文學作品中,小說占據(jù)至關(guān)重要的地位,尤其是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 (《收獲》2005年第6期)和獲得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小說《霧月牛欄》 (《收獲》1996年第5期)、《清水洗塵》 (《青年文學》1998年第8期)、《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鐘山》2005年第3期)。從“如何寫”的角度看,遲子建的敘述方式呈現(xiàn)多樣化的姿態(tài),既包括變化敘述主體的方法,也包括直敘、插敘、倒敘等多種敘事方式的混合使用;從“寫什么”的角度而言,遲子建的小說文本主題同樣多元,“犯罪”“災難”“婚戀”“歷史反思”“民間日?!薄爱愑蝻L情”等等皆囊括在內(nèi)。但不管是“如何寫”還是“寫什么”,遲子建小說中的若干核心要素都以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持續(xù)存在,首先便是蘊含在小說文本中的人性觀念。
《北極村童話》 (《人民文學》1986年第2期)是遲子建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第一人稱“我”(迎燈)展開敘述。在特殊年代,“我”因“童言無忌”被送到姥姥家,由此展開了“我”與“老蘇聯(lián)”奶奶的故事?!袄咸K聯(lián)”奶奶“她的家住在江那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有綠草地,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木刻楞房子。她說,她年輕時糊涂,跟著她爹稀里糊涂就走了,說著一個勁兒嘆氣。她還告訴我,她年輕時是一個很好看的人。還說,她有一個傻兒子,現(xiàn)在在山東,是她男人帶走的。運動一到,那人膽小,扔下她一人,跑了”。g“老蘇聯(lián)”奶奶這些年一直孤獨生活,“在我沒有去奶奶家之前,通向她家的窄窄的小道,就是一具僵尸?,F(xiàn)在,這具僵尸只有我一個人敢踩”。h因為特殊的政治歷史原因,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冰冷無情,遲子建對這方面的描述一筆帶過,她著重想表達的是對于這種非人性“禁忌”的打破,正是作為小孩子的“我”的到來,也正因為“我”的不諳世事,我們看到了“迎燈(我)”與“老蘇聯(lián)”奶奶之間的溫情,這種溫情不僅融化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同時也撫慰著人受傷而孤獨的心。
稍晚于《北極村童話》的《魚骨》 (《山西文學》1988年第3期),該文本的主角無疑是旗旗大嬸。旗旗大嬸的丈夫認為旗旗大嬸不能生育而拋棄了她并和另一個女人過日子,旗旗大嬸因此抱養(yǎng)了旗旗,此后倆人相依為命。待旗旗大嬸的丈夫明白不能生育是自己的原因后,他回來請求旗旗大嬸的原諒,雖然旗旗大嬸這些年積壓了太多的苦,但最終還是原諒了這個男人,她的心態(tài)是微妙復雜的,“你要是再想回這個家的話,你就去給我們旗旗弄一個漂亮的魚骨吧,要透明的魚骨!”i此時,江邊極寒,江并未開懷,漁汛亦未到來,她想刁難一下這個曾經(jīng)拋棄自己的男人,可又于心不忍,“你不要去江里捕魚,江里的魚都跑到河里去了!成山鎮(zhèn)長有個漂亮的魚骨就是從河里弄來的!你去河里吧!弄到了魚骨你就回來!”j旗旗大嬸背負著不能生育的“罪名”被丈夫拋棄,盡管如此,她并未選擇“美狄亞”式的復仇,她以她的愛和善良去消磨、化解心中的憤懣,這個平凡的鄉(xiāng)下婦人身上盡顯人性之光輝。當然,小說中令人肅然起敬的還有開花襖大爺。傳言中他是一個風流的浪蕩子,“開花襖爺爺愛睡女人,一輩子睡了好幾大炕?!眐但從開花襖大爺對女人的態(tài)度來看卻并非這般淺薄庸俗,如他所言,“是女人把我?guī)У竭@世上的,不能虧待了她們?!薄芭瞬荒芄铝懔愕匾粋€人死?!眑而當我們了解到真實情況后,敬意更是油然而生,小說中寫道,“開花襖今年八十歲了,年輕時一直是淘金漢。解放后,他在合作社喂牲口,閑時出去打魚,是遠近聞名的捕魚能手。人們說他的金子多得可以再建一個漠那小鎮(zhèn)。從六十歲開始,一聽說沒兒沒女的老太婆沒人要了,他就把她背回家。這樣,一共背了七個老太婆,他為她們送了終,然后把她們埋在一片墳地上,豎起墓碑?!眒這是一位充滿慈愛的老頭,因為有這樣的人,冰冷奇寒的人間多少有些暖意。
不僅是《北極村童話》和《魚骨》,《逝川》 (《收獲》1994年第5期)中的吉喜、《親親土豆》 (《作家》1995年第6期)中的秦山與李愛杰夫婦、《原野上的羊群》(《大家》1995年第2期)中的王吉成、《白銀那》 (《大家》1996年第3期)中的鄉(xiāng)長、《鴨如花》 (《人民文學》2001年第2期)中的冥婆子徐五婆等,這些人物形象都包含某種共性,可謂善良與愛的化身。此外,《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鐘山》2005年第3期)中周二嫂對陌生的“我”的照顧,對瘸腿人的同情、幫助和掛念,《花虻子的春天》 (《佛山文藝》2007年第3期)中花虻子對小乳虻子的疼愛以及小乳虻子對花虻子的關(guān)懷,《起舞》 (《收獲》2007年第6期)中王來惠對傅鐵的母親以及丟丟一家的感恩與回報等等,皆是人道主義人性美好的體現(xiàn)?!额~爾古納河右岸》 (《收獲》2005年第6期)中的尼都薩滿、妮浩薩滿身上的充滿宗教神性的大愛,《白雪烏鴉》 (《人民文學》2010年第8期)傅百川、伍連德、于晴秀等人在鼠疫期間的無私奉獻,他們都如冰冷黑暗現(xiàn)實世界中的火與光,照亮人迷失的心,撫慰人遭受創(chuàng)傷的心,溫暖人已死的心。
從上述的簡單分析可以看出,遲子建通過小說文本塑造出的一系列人物形象旨在表達、贊頌人性中的美與善。與此同時,她對于人性中的惡并不回避,而是以一種溫情的姿態(tài)去嘗試寬容和理解,并試圖通過人性中的美與善去感化人性中的骯臟與卑劣。盡管,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性”有善惡之分,并且通常是以一種“困境”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在個體身上,但遲子建在處理這一問題時顯然有其特殊的考量和選擇。換而言之,人性中的美與善可以說是遲子建構(gòu)筑的“理想”之一,它是“浪漫主義”的人道主義,也是“浪漫主義”的理想主義。需要指出的是,同樣是面對“人性”問題,現(xiàn)實主義作家尤其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在處理方式上與之迥然不同,比如魯迅在《阿Q正傳》中對國民劣根性的剖析與批判,20世紀20年代鄉(xiāng)土寫實派小說家對人性中偽善丑惡一面的揭露等,他們旨在尋找病癥并指出病癥,從而能夠“對癥下藥”。盡管兩者的方式存在明顯差異,但其出發(fā)點和目的卻是一致——為實現(xiàn)健康而完善的人性。
值得補充的是,從“成人”與“兒童”的差異性來看,“兒童”的世界更為浪漫化。這個世界充滿想象力,它是天真的、審美的,并且少了許多世俗功利的熏染,遲子建的不少小說亦存在這種傾向,比如《沉睡的大固其固》 《北極村童話》 《原始風景》 《七十年代的四季歌》 《別雅山谷的父子(上)》等,基本都是以兒童的視角展開敘述,以兒童的心靈和眼光來感受、觀察現(xiàn)存的或過去的世界,并傳達出人性中的美與善等觀念??偟膩碚f,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遲子建對“人性”的思考和“人性之美好”的追求。同時,“人的文學”觀念自20世紀第二個十年周作人在中國的首倡,到20世紀50年代錢谷融的再倡,時至今日,它仍以一種潛流的方式在中國頑強存在。顯然,“人的文學”“文學是人學”這些觀念直指文學中的“人性論”。也可以說,對“人性”的態(tài)度以及是否人性化,這是區(qū)分浪漫主義文學與非浪漫主義文學的根本原則之一。
三
在“人性論”的基礎(chǔ)上,遲子建的小說還帶有鮮明的地域色彩。我們讀20世紀20-30年代的鄉(xiāng)土浪漫派小說,廢名的“黃梅”、沈從文的“湘西”等無不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數(shù)十年之后,遲子建的“東北”亦可納入此列。遲子建小說中的地域色彩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小說中的民俗風情,另一方面是流傳于該地的神話傳說。
我們首先來看遲子建小說中的民俗風情。小說曾多次描寫該地的漁汛。小說《魚骨》從成山鎮(zhèn)長家門口的魚骨出發(fā),人們誤以為漁汛到來,于是一起去守江,實際上卻是鎮(zhèn)長集合人們?nèi)ド缴喜蹲胶谛??!斑@條江開懷了!”n表達的意思即是漁汛的到來,村人對此充滿熱情。成山鎮(zhèn)長通過“漁汛”召集人們并宣布實際秘密時恰好印證了這一點,“他像巡邏兵似的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然后把江面上所有捕魚的人召集在一起,莊重地宣布了一樁秘密?!眔“那堆魚骨是他故意擺在那的。因為他們接到了一個任務(wù):要把這山林中的一頭大黑熊活活捉住。他們已經(jīng)多年不做這樣事了,他擔心他們勝任不了獵熊的工作。所以就試探著擺出魚骨,看他們是否還像幾十年前一樣的敏感而有耐力。”p《原始風景》對漁汛作了更詳細的介紹,“在黑龍江,漁汛大抵是在冬季出現(xiàn)。漁汛降臨時,那些品種繁多的魚游經(jīng)我們的居住區(qū),撞在銀白色的網(wǎng)上,真有些群芳薈萃的味道?!眖漁汛就像當?shù)厝说囊环N特殊節(jié)日,“冬天的漁汛到來時,你早幾天前就會聽見封凍的江面?zhèn)鱽硪魂囶澏兜穆曇?,那是漁汛到來的消息,這個時候家家戶戶大抵因為貓冬而過得有些膩味了。所以人們迫不及待地把魚網(wǎng)找出來,把落滿灰塵的冰镩找出來,把夜間取暖用的火盆找出來。如果誰家的魚網(wǎng)有漏洞了,那么這家的女主人還要把梭子找出來補網(wǎng)。這些女人在補網(wǎng)的時候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尤其是如果你站在旁邊看她補網(wǎng),她的動作就愈發(fā)快得讓人心慌了?!眗這個節(jié)日幾乎是一個全民參與的節(jié)日,“男女老少只要是能動,只要是還要御寒能力的,那么這個時候就全部涌到江岸?!眘《白銀那》更是以一種具體、生動活潑的形式描繪了漁汛的整個過程,“漁汛中的白銀那的夜晚比除夕還要熱鬧。江岸上不僅燃著篝火,有的人甚至把正月里點的燈籠也提來了。江面上燈火斑斕,像撒了一層細碎的金箔紙?!眛通過小說文本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出,“漁汛”它的價值功能至少包含兩個層面,從物質(zhì)層面而言,它類似于通常意義上的豐收,不僅能一定程度上解決人們的吃食問題,還能給人們帶來經(jīng)濟上的創(chuàng)收;從精神層面來看,它點燃了人們生活中的熱情,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平淡庸常乃至機械復制中突然闖入驚喜和意外,它讓人們意識到,生活是“生”是“活”,它讓人們感受到被壓抑、被潛藏而渴望破土而出的激情。這種精神層面的悸動在《秧歌》(《收獲》1992年第1期)中再次展現(xiàn)?!把砀琛蓖瑯幼鳛橐环N風俗存在,并且,有小梳妝參與的秧歌和沒有小梳妝參與的秧歌差別很大。秧歌在當?shù)貎叭怀蔀橐环N精神支撐,“不管日子過得多么窮,年年的正月十五都要辦一場熱熱鬧鬧的秧歌”,“人活著就總得有個盼頭才行,一年一次秧歌,年年都有盼頭,日子才能過下去?!眜
《花虻子的春天》對青崗地區(qū)“兩個村長”的風俗亦有簡單介紹?!拔迥暌淮蔚拇逦瘯Q屆選舉,是青崗最熱鬧的事情。鄉(xiāng)政府的人大主任會帶著人,來發(fā)放印著候選人名字的選票。青崗人按照既定程序選出村長后,還要依照自己的一套選舉法,選出另一個村長,這也是他們的一項娛樂。他們會把村上每個成年人的名字寫在同一格式的紙條上,放在帽兜里,由村上最小的娃娃抓鬮,抓出誰,抓出誰,誰就是村長。所以青崗不同別的村子,總有兩位村長?!眝顯然,它的功能在于娛樂,在于愉悅?cè)藗兊男那?,“有一回,剛出滿月的奶娃哼哼呀呀地抓出一個紙條,這人竟是傻虻子!他是個癡呆,東西南北分不清,見著女人愛說兩個字:‘丫丫!見著男人只說:‘牛牛!他被選為村長,大家的快樂可想而知了?!眞《群山之巔》盡管講述的是抓捕逃犯辛新來的故事,但其中穿插的“斗羊節(jié)”“舊貨節(jié)”亦是民俗風情的表現(xiàn)?!叭宓木用?,多是山東后裔,他們保留著假想斗羊的傳統(tǒng),每家飼養(yǎng)一兩只用于斗羊的公羊,春播之后,擇個好天氣,牽著他們聚在村委會的小廣場上,決一勝負?!眡“三村的斗羊,逐漸演變成節(jié)日后,龍盞鎮(zhèn)人就有專程來此觀賞的。唐漢成靈機一動,將三村的斗羊挪到龍盞鎮(zhèn),定名為龍盞鎮(zhèn)端午斗羊節(jié)。附近村鎮(zhèn)喜歡斗羊的人,到了五月初五這一天,會錢來各自的羊,參加比賽?!眣“舊貨節(jié)”是在秋收之后,它是一種“以貨易貨”的形式,盡管從經(jīng)濟學角度看這這種交易活動會帶來稍許麻煩,是頗為落后的形式,但仍然深入人心。在形成習慣的“商品經(jīng)濟”之外,“以貨易貨”顯然別出心裁,也給人們的生活增加了一些新奇和意外。
接下來再看遲子建小說中的神話傳說?!冻了拇蠊唐涔獭?《逝川》都是有關(guān)“魚”的傳說?!冻了拇蠊唐涔獭分械拇篑R哈魚輾轉(zhuǎn)于三個水域之中,“每年秋末,成熟的大馬哈魚從鄂霍次克海成群結(jié)隊涌出,沖向黑龍江巨龍般的軀體里,然后轉(zhuǎn)而奔向喧囂的呼瑪河產(chǎn)卵,卵在第二年春變成小魚,從呼瑪河進入黑龍江,再進入鄂霍次克海?!眤它們在一個二元結(jié)構(gòu)中生死循環(huán),新舊交替,并且,由魚的世界轉(zhuǎn)向人的世界,作者借小孩子楠楠的話將這種寓意具體化,“她覺得奶奶、魏瘋子,以及小鎮(zhèn)以前所有死去的人,都是那早已死在灘頭的魚,它們的鱗片部被河石磨掉了,可還是難免一死。而它們不屈不撓產(chǎn)下的卵,卻在第二年春變成小魚,游出了狹窄的呼瑪河,進入黑龍江,投入鄂霍克海寬闊的懷抱中去孕育成熟了?!盄7《逝川》中的“淚魚”則與災難有關(guān),“在阿甲漁村有一種傳說,淚魚下來的時候,如果哪戶沒有捕到它,一無所獲,那么這家的主人就會遭災。當然,這里沒有遭災,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守在逝川旁都是大有收獲的。淚魚不同于其它魚類,它被網(wǎng)掛上時百分之百都活著,大約都是一斤重左右,體態(tài)勻稱玲瓏。將這些藍幽幽的魚投入注滿水的木盆中,次日凌晨時再將它們放回逝川,它們再次入水時便不再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了?!盄8《霧月牛欄》(《收獲》1996年第5期)中我們又看到了“霧”的傳說。這地方的霧頗為奇怪,不僅濃,而且持續(xù)時間長,一天之中,只有正午時分霧氣才會消散一刻,而一年之中,持續(xù)時間可長達一個月。當氣象專家也難以找出合理的解釋時,民間卻形成了一種傳說,“說是三百年前有位仙人云游四方經(jīng)過此地,但見田里莊稼長勢喜人,牛羊成群,家家戶戶倉廩殷實,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只是很多男人都在罵老婆,罵的又都是一個詞‘丑婆娘。仙人大惑不解,問了幾家挨罵而啼哭的女人,她們都說一到六月,陽光燦爛而農(nóng)事稍閑的時候,男人們就嫌她們丑陋而牢騷不止。仙人一笑,遂將此地的六月點化成霧月,斬首了潑辣的陽光。裊裊霧氣中的女人恍如仙女,男人都少了脾氣,有一種羽化登仙的感覺,消逝的柔情又濕漉漉地復活。”@9大馬哈魚、淚魚以及霧月等傳說,作為地域色彩的表現(xiàn)只是其淺層含義,更深的意蘊則在于背后隱藏的思想和精神,實際上是以人道主義的情懷去觀照人間的生死、災難、情愛。如果說,上述的神話傳說是以一種零散的形式存在,那么,《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神話傳說則相對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體系。薩滿通過跳神治病救人,通過跳神將死神進行轉(zhuǎn)移,“勒拿河是一條藍色的河流,傳說它寬闊得連啄木鳥都不能飛過去。”#0拉穆湖(貝加爾湖)沒有冬季沒有寒冷,人們?yōu)榱思o念天鵝的救命之恩發(fā)明了“斡日切”舞,此外還有火神、山神“白那查”、雷神、太陽神、月亮神,鹿食草、血河等,可以說,上述神話傳說共同構(gòu)成了鄂溫克民族對未知世界的想象和認識。
遲子建小說文本中的地域色彩以民俗風情、神話傳說的表現(xiàn)為主,如前所述,這些表層的表現(xiàn)背后蘊含著深切的人道主義觀——以人道主義的情懷去觀照人間的生死、災難、情愛等各方面。與此同時,我們還應重視文學文本中“地域色彩”所具備的功能、意義及其所指。從世界范疇來看,地域差異性既體現(xiàn)在國別之間,如中國與英國,也表現(xiàn)于不同民族間,如漢族與斯拉夫民族;從國家范疇來看,同一國家中區(qū)域不同,其地域色彩亦迥異,比如中國的江南與西北。然而,由地域差異導致的文化差異才是差異之根本。我們在討論“浪漫主義”文學時會經(jīng)常提及“異域情調(diào)”,它所指的即是不同地域形成不同文化,而這種文化正是“情調(diào)”之基礎(chǔ)。但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乃在于由這種差異而體現(xiàn)出來的“個性”。周作人在《地方與文藝》中曾詳細說道:“風土與住民有密切關(guān)系,……所以各國文學各有特色,就是一國之中也可以因了地域顯出一種不同的風格,……在中國這樣廣大的國土當然更是如此?!?1因此,他所主張的是“擺脫這些自加的枷鎖,自由地發(fā)表那從土里長出來的個性?!?2“這樣的作品,自然的具有他應具的特性,便是國民性,地方性與個性,也即是他的生命?!?3“個性”以及“個性主義”這事實上已經(jīng)逐漸抵達“浪漫主義”文學之靈魂,它不僅是西方長達兩百多年的浪漫主義觀念史中的核心觀念之一,同時也是清末民初的中國現(xiàn)代浪漫主義文學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魯迅、郁達夫、徐志摩、郭沫若(1925年以前)等中國早期浪漫主義代表作家在其文論中皆有類似表述。也正是因為這種“個性”,所以我們在廢名的小說中看到了深受禪宗文化影響的“黃梅”,同時也看到了沈從文小說中受神巫文化影響的“湘西世界”。在這個邏輯之下,我們回到遲子建的小說,不管是漁汛、秧歌、“兩個村長”“舊貨節(jié)”等民俗風情,還是大馬哈魚、淚魚、霧月等神話傳說,顯然,它們不僅是遲子建小說中地域色彩的表現(xiàn),更重要的是其中人道主義關(guān)懷之下的個性氣質(zhì)彰顯。
四
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問題,是遲子建小說的又一重要命題。顯然,就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而言,她所主張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這種“和諧共處”關(guān)系的思考從兩個層面展開:一個是人與自然界中的森林、山川、河流、草木等的關(guān)系,另一個則是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
《額爾古納河右岸》 《別雅山谷的父子》和《群山之巔》等都涉及到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話題?!额~爾古納河右岸》開篇就寫道,鄂溫克族的這次下山是徹底的離開大山,他們要去一個叫做“布蘇”的大城鎮(zhèn),所有族人之中,愿意留下的只有“我”和安草兒。作為一個游牧民族,鄂溫克人長期生活在山間,他們與自然界確乎是一種頗為和諧的關(guān)系,但這種生活卻因資源開采、伐木等各種原因逐漸消亡。這是大勢所趨,他們不得不離開大山,離開森林。對此,“我”是極不情愿的。“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這輩子是伴著星星度過黑夜的。如果午睡夢醒時我望見的是漆黑的屋頂,我的眼睛會瞎的;我的馴鹿沒有犯罪,我也不想看到它們蹲進‘監(jiān)獄。聽不到那流水一樣的鹿鈴聲,我一定會耳聾的;我的腿腳習慣了坑坑洼洼的山路,如果讓我每天走在城鎮(zhèn)平坦的小路上,它們一定會疲軟得再也負載不起我的身軀,使我成為一個癱子;我一直呼吸著山野清新的空氣,如果讓我去聞布蘇的汽車放出的那些‘臭屁,我一定就不會喘氣了。我的身體是神靈給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還給神靈?!?4這里明顯勾勒出兩個對立的空間,一個是以山為代表的自然界,另一個則是以城鎮(zhèn)布蘇為代表的人的社會。人游離在這兩個空間,并且呈現(xiàn)著由前一個空間走向后一個空間的趨勢?!耙寥f對瓦羅加說,山林以后怕是不會安寧了,因為滿歸那里來了很多林業(yè)工人,他們進山砍伐樹木,開發(fā)大興安嶺了。鐵道兵也到了,他們要往山里修鐵路和公路,為木材外運做準備?!?5資源開采,樹木砍伐,鄂溫克人的棲息地遭遇破壞,他們的生活不斷受到威脅,在情感和理性相互沖突的過程中,他們不得不做出選擇,“達吉雅娜開始為建立一個新的鄂溫克獵民定居點而奔波。她說激流鄉(xiāng)太偏僻,交通不便,醫(yī)療沒有保障,孩子們所受的教育程度不高,將來就業(yè)困難,這個民族面臨著退化的命運。她聯(lián)合了其他幾個烏力楞的人,聯(lián)名向激流鄉(xiāng)政府提交了一個下山定居的建議信,就是這封信引起了我們這次大規(guī)模的搬遷。”#6就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而言,《額爾古納河右岸》傳達出一個觀念,早先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和諧統(tǒng)一”關(guān)系發(fā)生了傾斜和偏移,平衡變成失衡,“人”占據(jù)了高高在上的主導位置。
《別雅山谷的父子》圍繞葛一槍和奇克圖的故事展開,葛一槍去世之后,奇克圖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山間。在小說的下部著重提到一個名叫“月亮谷”的地方:攝影三人組(“我”的弟弟、大鵬、三鴛鴦)因拍攝風景找到了月亮谷,而月亮谷正是葛一槍的兒子奇克圖生活的地方。月亮谷的美讓他們驚訝異常,“那條山谷怎么跟你們形容呢?就像俏姑娘的一條油光光的大辮子,有股子說不出的媚氣、野氣和神氣!山谷兩側(cè),是大片的落葉松和樟子松的混交林,密密實實的,好多樹都跟臉盆那么粗!你們也知道,咱大興安嶺,采伐了半個世紀,再加上八七年那場大火災,好林子基本看不到了,所以第一眼看見那條山谷,真的感覺時光倒流了,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出家門就是山,一進山就能看見大樹!谷底有一片水冬瓜和白樺樹的混交林,黑白分明,看上去像老天布下的一盤圍棋。如果說山谷是個大餡餅的話,水冬瓜、松樹、白樺樹就是它夾著的餡料,從顏色上看,還得是海參蝦米鮑魚餡的呢!”#7通過“弟弟”的描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隨著長時間的資源開采、樹木砍伐,自然界的美不復往昔,只有在人類難以觸及的深山老林中尚存一絲美的氣息,而人類對于這樣的美有一種出于天性的愛。換言之,人們對人與自然的失衡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所反思,反思后的行動則是重新實現(xiàn)人與自然之關(guān)系的平衡。
遲子建在《群山之巔》中借助鎮(zhèn)長唐漢成這個形象傳達出關(guān)系重構(gòu)的觀念。唐漢成“每次到沿海和發(fā)達地區(qū)考察,總是喪氣而歸。那些地方的經(jīng)濟發(fā)展,往往以犧牲資源和環(huán)境為代價。盡管高樓大廈林立,空氣和水卻是污濁的。而他在山里長大,熱愛大自然。每當他疲憊地回到青山縣,看見山,看見清澈的河流,呼吸到新鮮空氣,他的血流就暢通了,一路的風塵也被洗去了。所以這些年松山地區(qū)招商引資,關(guān)乎龍盞鎮(zhèn)的,凡影響到環(huán)境的產(chǎn)業(yè),他總找借口搪塞。在他眼里,破壞資源的發(fā)展,就跟一個人抵御寒冬,砍掉自己的腿當柴燒一樣,會造成終生殘疾?!?8當林市的地質(zhì)工程師來龍盞鎮(zhèn)找礦時,他指使李來慶利用斗羊去挑傷工程師,目的則在于阻止工程師的勘探活動。唐漢成對自然環(huán)境的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他“喜歡龍盞鎮(zhèn)的自然環(huán)境,不愿它有任何的開發(fā),因為大多的開發(fā)初始是節(jié)制的,可當金錢順著開發(fā)的通道,源源不斷地被開掘出來時,金光會晃亂人心,連政府也會眼紅,適度的開發(fā)就變成無度的了,環(huán)境因此惡化。這樣的現(xiàn)象在一些發(fā)達地區(qū),比比皆是。深受其害的,不是官員,而是百姓。因為生存環(huán)境污染而變得惡劣后,有權(quán)有錢的人,有能力去別處再造安樂窩,有的甚至移民海外,而貧寒的百姓,無處可逃?!?9
因此,從《額爾古納河右岸》到《別雅山谷的父子》再到《群山之巔》,遲子建對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進行了一個比較完整的梳理:生態(tài)平衡、和諧共處——資源開采、砍伐樹木——發(fā)現(xiàn)自然之美——生態(tài)保護、重建平衡。她的觀念也是頗為明確的,即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遲子建小說中對人與動物之關(guān)系的描寫可以從兩個層面看待,一方面,動物屬于自然界的一部分,它是人與自然之關(guān)系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人由動物進化而來,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也屬于人性論的一部分。盡管,人類為生存形成了食肉的習慣,但遲子建力圖展現(xiàn)的是人與動物之間的深情,也可以說是“人化的動物”?!侗眹黄n?!分械墓穬骸皡捱怼?,《原始風景》中的狗子小夏,《稻草人》中荒生所癡愛的鳥,《霧月牛欄》中寶墜所鐘愛的牛,《青春如歌的正午》中王來喜家的馬(主要是陳生對馬的愛護),《鴨如花》中徐五婆的鴨子,《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獵狗伊蘭和與鄂溫克人共同生活的馴鹿等等,在遲子建的敘述中,這些動物對人飽含情感,而人對這些動物也充滿愛意。因此,一方面,人與動物之間的溫情是人與自然和諧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也是人類的人性美善的表現(xiàn)。
作為“自然觀”中的“自然”,它是浪漫主義文學的常見主題之一。艾布拉姆斯在討論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時曾著重指出,“自然——華茲華斯權(quán)衡詩歌價值的最重要的標準是自然,他所說的自然有著三重原始主義含義:一,自然是人性的最小公分母;二,它最可信地表現(xiàn)在按照自然生活,也就是說,處于原始的文化環(huán)境,尤其是鄉(xiāng)野環(huán)境中的人身上;它主要包括質(zhì)樸的思想情感以及用言語表達情感時那種自然的不做作的方式?!?0換而言之,“自然”至少包含兩個維度:一個是作為名詞的“自然”,即所謂“自然界”、“大自然”;另一個則指向其形容詞屬性,它是“自然而然”的,是不做作的。透過遲子建的小說文本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方面的意思皆有,但她更傾向于其名詞屬性的意義。也可以說,這其中既包括“人化的自然”(作者對自然界萬物的情感),也包括“人的自然化”(作者所主張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關(guān)系)。此外,就近年“浪漫主義”研究的新動態(tài)來看,所謂的“綠色浪漫主義”以及“生態(tài)浪漫主義”,所指的正是如何建構(gòu)、改善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事實上,遲子建的小說文本與之形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契合與共鳴。
五
綜上,通過對“浪漫主義”觀念的動態(tài)考察以及對“浪漫主義”概念的界定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遲子建小說文本的浪漫主義傾向頗為明顯。這種浪漫主義表現(xiàn)首先是建立在人性論的基礎(chǔ)之上。人性中的惡,人性中偽善、骯臟、卑劣的一面,遲子建在其小說中雖有描寫,但她并非以冰冷、嘲諷的姿態(tài)去竭力批判。相反,遲子建在寬容、理解人性之惡的同時,她更愿意去消解、感化這些惡的成分。遲子建在小說中塑造了系列人性美好的人物形象,其目的正在于此,并且,通過宣揚、贊頌人性中美而善的一面,也暗示著她對人性之健康、完善的期待,這構(gòu)成了她的人道主義,也是蘊含在她作品中的理想之一。人性論基礎(chǔ)之上的地域色彩主要體現(xiàn)在民俗風情和神話傳說兩個方面,它們不僅傳達出遲子建對人間生死、災難、情愛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也彰顯了遲子建在寫作方面的個性色彩。就遲子建小說中的自然觀而言,顯然,它指向的是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關(guān)系。可以說,遲子建通過小說文本實際上展現(xiàn)了這樣一種“浪漫主義”文學——它以人性主義為基礎(chǔ),并通過對人性美好的宣揚、贊頌來傳達寫作主體的人道主義理想;地域色彩是其特色,更是其個性氣質(zhì)的彰顯;作為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自然,它主張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盡管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進入市場經(jīng)濟階段,在政治和資本的雙重壓力之下,伴隨著“消費主義”的吞噬,“浪漫主義”的文學,文學中的“浪漫主義”逐漸銷聲匿跡,但并不能宣告“浪漫主義”的死亡。作為一股潛流,即便到了新世紀的今天,它的生命力依然頑強,遲子建小說文本中的浪漫主義傾向正是其表現(xiàn)之一。然而,“浪漫主義”在中國的尷尬處境又不得不讓我們憂慮,在上述的各種壓力之外,“浪漫主義”自晚清入境中國便遭遇第一次簡化,魯迅、蘇曼殊、郁達夫尤其是郭沫若在引介“浪漫主義”時都不同程度地推崇其中的“革命”因素,“浪漫主義”簡化為“革命浪漫主義”;20世紀50年代以后,在意識形態(tài)的籠罩之下,“浪漫主義”實際遭遇了“二次簡化”,甚至走向“偽浪漫主義”,在一次又一次的誤讀之下,“浪漫主義”聲名狼藉。因此,它值得我們重新認識,如丁帆所言:“除了在文學理論上重新認知這個流派的定義外,還得梳理出它在中國百年文學史上的變異過程,只有這樣才能正本清源,讓這種原初的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形態(tài)進入我們的文壇。”$1至于研究方法上的“類型學”分類以及“浪漫主義”觀念史的梳理,這已經(jīng)進入另一個話題,此處不再贅述。
【注釋】
a馮強:《“現(xiàn)實主義”的當代性》,《長篇小說選刊》2018年第6期。
b[美]勒內(nèi)·韋勒克:《批評的諸種概念》,羅鋼、王馨缽譯,曹雷雨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56頁。
c[美] 邁克爾·費伯:《浪漫主義》,翟紅梅譯,譯林出版社 2019年版,第12頁。
d張旭春:《“綠色浪漫主義”:浪漫主義文學經(jīng)典的重構(gòu)與重讀》,《外國文學研究》2018年第5期。
e陳彥旭 、伊恩·鄧肯:《浪漫主義文學的國際研究前沿與重點問題:伊恩·鄧肯教授訪談錄》,《外國文學研究》2018年第6期。
f$1丁帆:《尋覓浪漫主義的蹤跡》,2019年8月13日《北京晚報》第33版。
gh遲子建:《北極村童話》,《人民文學》1986年第2期。
ijklmnop遲子建:《魚骨》,《山西文學》1988年第3期。
qrs遲子建:《原始風景》,《人民文學》1990年第1-2期。
t遲子建:《白銀那》,《大家》1996年第3期。
u遲子建:《秧歌》,《收獲》1992年第1期。
vw遲子建:《花虻子的春天》,《佛山文藝》2007年第3期。
xy#8#9遲子建:《群山之巔》,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7頁、117頁、42頁、285頁。
z@7遲子建:《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方文學》1985年第3期。
@8遲子建:《逝川》,《收獲》1994年第5期。
@9遲子建:《霧月牛欄》,《收獲》1996年第5期。
#0#4#5#6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頁、2頁、191頁、259頁。
#1#2#3周作人:《談龍集》(《周作人自編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11頁、12頁。
#7遲子建:《別雅山谷的父子》,《收獲》2012年第1期。
$0[美]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 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tǒng)》,酈稚牛、童慶生譯,王寧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122頁。
作者簡介※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