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導演是枝裕和作為東方美學的集大成者,其作品含蓄內斂卻又余味悠長,尚“淡”求真的美學思想在他的作品中得以指認。本文以是枝裕和的人間三部曲《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小偷家族》三部影片為研究對象,并從敘事手法、鏡頭語言、聲音營造三方面去探索影片的沖淡之美。
沖淡是我國古代文論范疇之一,它作為一種美學思想有其自身的發(fā)展歷程。老子曰:“道沖,而用之或不贏?!毕惹刂廖簳x南北朝時期道家所推崇的虛靜、佛家的破執(zhí)思想得到初步發(fā)展,這為“沖淡”風格的產生提供了條件。時至唐代,沖淡作為一種審美風格初步被人接受。而真正將“沖淡”作為藝術風格來審視的則是司空圖,他在《二十四詩品》中詳細論述了沖淡的意境,既“素以處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辈⑵渑c雄渾這一品并列統(tǒng)攝全文。“沖淡”作為一種審美情趣,其不只局限于詩歌繪畫領域,在其他藝術門類中都有發(fā)展延伸,電影藝術當然也不例外。
作為日本新電影運動的導演之一的是枝裕和,他以自然細膩的電影美學風格在日本影壇自成一派。他繼承了小津安二郎、侯孝賢等大師的長鏡頭敘事美學風格,以旁人的視角展現(xiàn)日本當代社會大環(huán)境下個體的生存環(huán)境、情感狀態(tài)與家庭對個人的羈絆,看似平淡無奇的零星點滴背后有著無窮的韻味。在他的作品中,沖淡之美肆意流淌在電影中的每一篇章段落中,影視語言的使用散發(fā)著詩性的美感。
一、敘事手法之沖淡
藝術作品是藝術家運用一定的物質媒介,將自己的所思所想熔鑄到客觀對象中,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符合自己審美想象的鑒賞對象。因此,任何藝術品都是內容形式的辯證統(tǒng)一。電影藝術亦是如此。故事的展現(xiàn)需要內在敘事主線與外在的拍攝剪輯手法相互配合,其中敘事是電影創(chuàng)作的基礎。
是枝裕和的作品從內容上看比較平淡零散,經常表現(xiàn)為日常事件的疊加。從本文所選取的人間三部曲來看,所有情節(jié)性的故事,幾乎都發(fā)生在鏡頭之外。戲劇化的外部沖突被極力減少,人物內心的情感變化是故事發(fā)展的主要動力?!恫铰牟煌!肥侨碎g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也是是枝裕和所有的影視作品中最私人化的一部。這部電影的情節(jié)簡單至極,記錄了長子純平忌日那天橫山一家發(fā)生的瑣事。然而,影片中復雜私密的個人情感也正隱遁于碎屑般的生活流紀錄之下。其中有一場戲是拍攝制作玉米天婦羅時的場景,一家人齊聚廚房各司其職,談起了舊事偷鄰居家玉米的趣事,不茍言笑的父親一臉慈愛的感嘆逝去的長子純平當時的機靈果敢,母親笑著應和,而次子良多則在一旁靜默不語,因為當時故事的主角其實是他而不是哥哥,顯然家人已經忘記了。這一段廚房戲自然地帶出一家人過往的回憶,也顯示出兩個兒子在父母心中分量是不同的。難以割舍的親情紐帶,落寞敏感的次子,正是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堆積加劇了內在的情感沖突,這一天看似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卻處處可以解讀出個人內心五味雜陳的矛盾情感。
《比海更深》是三部曲中最溫和同時也是最悲涼的一部,丈夫葬禮的隔天,淑子就把他的所有遺物都丟掉了,兒子良多不解地問道:“在一起五十年,最后就直接扔掉嗎?”淑子笑道:“別傻了,正因為在一起五十年了,所以才這樣。”情感的份量隨著時間的延長而雋永,以至于任何一個物件都無法承載。導演通過對白敘事的方式,在一言一語中將該片主旨推進觀眾的視線,“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情至深處,無以言表無以寄托。愛比海更深,比海更靜默,人生的無奈與無常,在這樸實無華對話中暗暗被發(fā)酵。
在是枝裕和看來,人生本就由生離死別構成,如何接受,如何渡過成為人們要探討的議題。沖淡作為一種美學思想并不是淡而無味,而是以淡創(chuàng)造更深遠的意境,在靜默中使人思考探索更深層的人生哲學。
二、鏡頭語言之沖淡
是枝裕和影片的風格“去戲劇化”不僅體現(xiàn)在其平鋪直敘的敘事手法中,同樣在鏡頭的運用中也可見一二?!恫铰牟煌!分饕允覂葢驗橹?,大量運用固定長鏡頭和低視角機位。但有一處鏡頭的使用卻不太相同。夜晚,母親看見一只黃蝴蝶飛進屋內,她固執(zhí)地認為那就是純平的化身,她癡迷地追逐著,呼喊著他的名字。鏡頭緩慢地推進,蝴蝶落在相框旁片刻又飛出了屋子,一家人在旁佇立,見此情景無人言語,這時二兒子良多打破沉默的局面,提醒母親該去洗澡了,母親才恍然醒悟過來。這不是純平,一切早就結束了。即使過去了這么多年,母親對兒子的思念之情不曾消解,心中的傷痕也不曾愈合。這是本片少有的幾個運動鏡頭之一,美麗卻哀傷,導演有條不紊地控制著節(jié)奏,沒有激烈的沖突,沒有煽情的語言,沒有情緒的爆發(fā),只有在狹小的空間里,在昏黃的燈光下,那翩翩飛舞的蝴蝶和母親的喃喃自語。隨著蝴蝶的一飛一落,那種淡淡的哀傷就這樣一點一點被緩慢地釋放出來。這種沖淡風格的形成,是感情累積到一定程度的自然迸發(fā),發(fā)乎于情是基本,不能人力所為,而隨著故事發(fā)展循序漸進??此茻o為實則匠心獨運。正如司空圖所言:“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p>
是枝裕和電影鏡頭大多都是以平視為主,因為這更接近于人們平時的交流視角,也能不經意間營造出一種溫和靜默的感覺。但《小偷家族》有一場戲導演別出心裁地采取了俯拍的方式。那就是賞煙花的那一幕。全家人圍坐在狹窄的屋檐下聽著遠處煙花燃放的聲音,太多的高樓大廈擋住了畫面,一家人只能想象著煙花爆破的瞬間會是何等得絢爛美麗。幾個窘迫的社會底層人物如寄生蟲般擠在一個角落,用聲音去見證,體驗這轉瞬即逝的美好,那些為現(xiàn)實所困的事實也成為一種可以被趣味化的審美碎片。
沖淡的藝術思想提倡造景敘事不浮夸作態(tài),以求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學效果,但此處所探討的自然并不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完全復制,而是經過審視后的匠心經營。從是枝裕和電影的鏡頭語言運用中,人們完全可以感受到這一點,并不局限于某一鏡頭的運用,而是根據(jù)導演的所思所想來實現(xiàn)鏡頭的交替變換,一切境語皆情語,一幀一畫都充斥著是枝裕對于人生哲學的追求,如此作品飽含著導演的情思,喜怒哀樂入肺腑而不宣泄,當然余味十足,歷久彌新。
三、聲音營造之沖淡
聲音的出現(xiàn)改變了電影作為純視覺藝術的性質,使電影向聲畫交融的方向發(fā)展。是枝裕和的電影追求平淡自然,敘事方面沒有刻意的情感烘托,在聲音的運用上也多以自然聲為主。其別具匠心首先體現(xiàn)在聲音細節(jié)的處理上,為了凸顯環(huán)境的真實感,是枝裕和將對食物處理的聲音放大并清晰化。在《小偷家族》中有一橋段,某個悶熱的夏天,信代穿著黑色的內衣坐在桌子旁,高高的發(fā)髻隨意盤起,脖子上的汗珠順著脊背流了下來,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吃著蕎麥面發(fā)出大的吸溜聲??诟怪谟捌啻伪惶峒罢宫F(xiàn),正所謂食色性也,口腹之欲作為人類最基本的欲望并沒有被忽略輕視,與之后與男主人公治發(fā)生關系的情節(jié)共同構成了本片“生之欲”的體現(xiàn)。
更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是《小偷家族》中出現(xiàn)的兩次無聲的告白,一次是一家人去海邊游玩,奶奶獨身一人坐在沙灘上看著家人在水中嬉戲的場景,想到自己時日不多,便無聲地說出了告別的話:“謝謝你們?!睕]有血緣的聯(lián)系反倒少了些世俗的羈絆,因為這些“假家人”的出現(xiàn),才讓她在最后一段時光里體驗到了人間煙火的溫暖,即使這種溫暖只是一群各懷目的不幸的人所營造出的幻象。第二次出現(xiàn)無聲臺詞是影片最后,公交車上的祥太回過頭看著拼命追趕自己車的治,終于不發(fā)聲地第一次說出了爸爸?!凹摇狈直离x析了,但“家人”的情感卻在最后時刻得到了確認。于無聲處驚雷,于無色處見繁華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看似靜如止水的敘事語言背后潛藏著驚人的力量。兩次無聲臺詞的處理可以看出是枝裕和對鏡頭使用的精準把握與其情感張力的管控,此處無聲勝有聲,真正做到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美學境界。
綜上所述,是枝裕和作為日式生活美學電影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充斥著東方古典審美色彩、東方思維方式以及價值觀念。他以返璞歸真的手法將生活中平淡如水的事件融匯成他個人的影像世界,以娓娓道來的方式闡述著沉著樸素的人生哲理,讓觀者于碎屑中發(fā)現(xiàn)雋永,于不堪中重拾希望,幽幽的哀傷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也能轉變成溫暖前行的力量。
(長安大學)
作者簡介:顧淼(1995-),女,黑龍江肇東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影視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