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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擺擺

2020-06-22 07:47水心晨
當代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娃兒水井水文

水心晨

自打搖搖一出生,她的爹媽就給這小姑娘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搖搖。

這名字靈動,嬌媚,村里人都覺得很城市——怎的一對鄉(xiāng)下人就給娃起出了這么一個好聽的名字,莫不是得了仙人的指點?不過這名字水文聽了,心里卻咯噔一下,這個一生都悶悶不樂的“城里人”嘴角就皺出了一絲莫名。按理,別人家的娃兒,你嘴角子抖個啥子抖?還“皺”出了一絲……哼,真是!于是水文的心思就被老婆的這一聲怒喝給斬斷。

其實,水文這個“城里人”算個啥子城里人?。〔痪褪恰版?zhèn)上”的?

從村到鎮(zhèn),水文自己其實從來也沒有把自己的身份歸屬看得那么重。老婆大人呢,老婆此時何在?似乎她并沒有在自己的身邊,也并沒有開口講話,那“怒喝”從何而來?哦,水文發(fā)現(xiàn)是自己在嘲諷自己——孤傲,滿足,或許還夾雜了一些得意和內(nèi)疚,誰知道呢?總之大雜燴的感覺分不清哪一樣滋味兒更突出。

這水小芬,你為啥就給自己的女兒起了這么一個好聽的名字——搖搖?盡管是小名。

分明是有所指。指的是啥?

水文想。

世上最難熬的粥是心里的那一鍋。水文沒有答案。

更奇怪的是,自打搖搖一出生,自己的老婆,水文的老婆,田女,還就把這個娃兒喜歡得不得了,啥子奶粉啊、零食、新衣服、新鞋子,更不要說各種各樣的小玩具,透著自己是在鎮(zhèn)里的超市工作,便利,也差不多快把搖搖“視同己出”了。

可不是,自己久不懷孕,看著人家的娃兒就眼饞,這是女人的天性,不遮掩。加上搖搖這個娃兒天性就乖巧,抱在孃孃懷里就像在媽媽懷中,左右小手總不停地要輪番伸到田女的領(lǐng)子口里面去摸奶奶,不許摸也要摸。那淘氣的小手惡作劇般地揉掐,弄得孃孃胸前癢癢的,有時狠狠地擠,似要把奶水給擠出來,田女就疼得嗷嗷叫,非趕快去把搖搖的小手給扽出來不可,這樣就逗得搖搖咯咯咯地勝利者的笑,也讓田女覺得搖搖不見外,是觀世音送給自己的一種慰藉,或許還是“招弟”一般的寬心承諾?

果然,田女癟了三年的肚子終于鼓了,過去是稀罕別人家的娃,以后,自己的也要來了,她歡喜,對搖搖還是一如既往,愛到骨肉,沒得辦法。搖搖呢,長大了,慢慢地雖然也知曉了自己并不是孃孃所生,但對孃孃依然是格外的親,整天膩著,捧著孃孃的臉說話,更經(jīng)常要摸著孃孃的大肚子搖啊搖,又摸又拍,覺得時間好長了,小妹妹怎么還不出來?

田女就問:“你啷個曉得孃孃肚子里面懷著的就一定是個小妹妹?”搖搖把頭搖得連肩膀都跟著晃:“我就是曉得,就是曉得!”末尾還從鼻子里壓出來一個字——“哼”,以顯示她的堅定和慧眼。

果然,水井村的人知道了田女懷了孕,都覺得這是搖搖給田女“招”來的,盡管人們也沒忘記揪著搖搖的小辮子經(jīng)常地開她的玩笑,說人家田女如今可和我們不一樣了,人家現(xiàn)在搬到水井鎮(zhèn),已經(jīng)是城里頭的人嘍。搖搖便繼續(xù)抗爭,說:“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過去水文叔和田女孃孃不也都是咱村子里頭的?我媽媽和水文叔還是同事呢,他們都在村小里頭當老師,一個教語文,一個教數(shù)學,哼!”

搖搖說得對,水文原來就是水井村的青年才俊,后來不知道為什么考上了電大,取得了個啥子大學文憑,不久一轉(zhuǎn)身就隨田女孃孃調(diào)到了鎮(zhèn)里的中心小學去。害得搖搖此后只能在周末或節(jié)假日才能去鎮(zhèn)上,到了鎮(zhèn)上媽媽也不多待,總是找借口出去買東西、去圖書館借本書之類的,經(jīng)常把搖搖往孃孃家里一放,一年,再一年,搖搖像長在孃孃家,繼續(xù)做著田女的“小寵物”。

田女懷孕后,對搖搖喊:“好啦好啦,妹妹就是妹妹!”

直到妹妹出世,果真還是個女娃兒,田女就作著揖對搖搖說謝謝,謝謝啦,同時更順著搖搖的名字排隊,給自己的女兒也取了一個好聽的小名,叫擺擺。這樣,搖搖擺擺,好事成

雙,一對小姐妹,從一出生就情同手足,相伴成長。好東西總是你惦記著我、我惦記著你,嘰嘰喳喳的一對小燕子,一會兒藍天白云下瘋跑歡笑,一會兒又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說私底下她們永遠也說不完的悄悄話。盡管,這兩個娃兒的長相并不是一張臉,搖搖眼大,長睫毛,水水靈靈的透著漂亮;擺擺眼小,瓜子臉,卻長得柳葉眉,杏核眼,俏佳人兒似的,也越看越耐看。

因此這一對天仙般的女娃,讓鄰居、朋友看了總會忍不住要夸獎:看看人家的娃兒,好安逸噻,名字又起得這么好、這么巧!雙方父母百年之后也就可以放心嘍,現(xiàn)在都是獨生子女,嘎?以后就不愁沒有個伴兒了……

轉(zhuǎn)眼,三十年。

三十年以后。水文老了。雖說事業(yè)有成,做到了鎮(zhèn)中心小學副校長的位置上,還差一年就要退休。他這一輩子既沒有落下什么新鮮的好口碑,也沒有落下啥子壞的,自己就覺得“可以了噻”。田女呢?始終還在鎮(zhèn)上的超市,一開始就是“臨時工”,過了55歲,退不退休的也沒啥區(qū)別,就不做場子里的導購,專門幫助超市進進貨、把把關(guān),領(lǐng)導說有這么一個厲害的“女管家”給咱守著,也是好,安全、放心。

當然,兩個娃兒——搖搖、擺擺,都已各自長大。起初,小姐倆走的還不是一條路,擺擺在鎮(zhèn)上,自小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然后又在省城找了工作、找到了男朋友,如今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搖搖呢?大妹妹幾歲,自小是在水井村里長大的,有過一段“放羊式”的童年,所以脾氣從小就潑辣,想干啥就干啥,直到小學三年級,水文實在是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了,便勸說搖搖父母,一定要讓娃兒到鎮(zhèn)上的學校來讀書,將來中學、高中、大學,順著走,也好跟妹妹并軌。

此外,鎮(zhèn)中心小學不是還有他這個人在嗎?言外之意就是有人照顧,周一到周五都可以住在水文家,不少書本費、校服費、零食費等等的其實也都是水文暗地里給出了。這樣,盡管搖搖上大學以后讀的是外語,心里卻裝著將來要滿世界闖蕩的大胸懷,只不過畢業(yè)前實習,省城的一座名校已經(jīng)把她看中,為了戶口,為了先解決在大城市里落戶的問題,搖搖一畢業(yè)就先留在了省城,做起了中學教師,每個月開始正式地領(lǐng)工資掙錢工作。

一切的安排,老天爺,美事連連,仿佛什么都盡如人意!這讓水文經(jīng)常在一旁看著發(fā)愣,覺得這世界真有很多事情說不清、說不清,比如這小姐倆……哈,只要播種,就有收獲——哈哈,水文心里那種孤傲、滿足,或許還夾雜了一些得意和內(nèi)疚的“大雜燴”就又來了。

人生不可思議,生活有的時候真是美好到要出一點點的意外——

“一點點的意外”?

什么意思?

搖搖。

對。

搖搖是誰?誰的孩子?究竟是誰?

一句話,一個問號,自打搖搖一出生,其實便鉤子一樣地墜著水文的心。

當然水文沒有,也不可能非要不顧一切地把孩子的身世給弄明白,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已有的生活已經(jīng)夠意思了,夠恩典、夠平靜,可別再節(jié)外生枝??伤陌幢粍?,一件事,一件突然發(fā)生在眼前的事情,卻先攪了大家的安寧。

什么事?為啥就攪了大家的安寧?

搖搖的父親病了。

正當搖搖漸漸習慣了大城市的生活并心生出許多對美好未來的向往,比如出國、去外企,北京、上海、深圳、廣州,一張診斷書,一個電話,搖搖父親查出了癌癥,胃癌。晴天霹靂,砸得所有相關(guān)人都亂了分寸!一開始,醫(yī)生還說病人尚在中期,只要好好治療就有可能不惡化,至少不至于提前用死亡來嚇唬自己。

搖搖就心疼,說我爸這輩子啥都沒有,沒得好吃、沒得好穿,人的一生連一件特別開心、特別驕傲的事情都無法示人。所以她不舍,她要補償,她要讓父親在晚年多一點女兒的陪伴,也給這世界看看,搖搖的爸爸還有一個孝順的好女兒,讓世界對老爸豎起大拇指。

于是她便辭了省城的工作,回鄉(xiāng),在水井鎮(zhèn)做起了本地的中學老師,一方面總得掙些不斷的流水錢來給爸爸看病;另一方面,也離家近,方便和還在村里的母親一塊把父親給照顧起……

為什么搖搖家出了事會牽扯到水文?

為什么搖搖一出生水文的心頭就會咯噔一下?

難不成別人家的娃兒還和自己有什么瓜葛?是啊,說不清,謎底不知攥在誰的手里!

老天爺真要有眼,應(yīng)該能記得水文年輕時的荒唐。

他不是不愛田女,當初田女也是自己反復追求才得到手的結(jié)發(fā)妻子。但田女心氣高,從水井村到水井鎮(zhèn),此生非要離開農(nóng)村,非要“像城里的人一樣地過過安逸的日子不可”,于是她在水井鎮(zhèn)政府當科長的舅舅就給她想辦法,八十年代末,鎮(zhèn)里也開始像全國一樣地選人、布點,組建超市,有幾個臨時工的名額,舅舅就留心抓在手里,幫田女進了城。

盡管這個“城”也就是“鎮(zhèn)上”,也就和水井村只差了十幾公里的路程,但“鎮(zhèn)”就是“城”,城里人不用種田、不用賣糧,城里人是掙工資的,買糧食吃的,也不用到外面的旱廁所里去蹲坑坑——鎮(zhèn)上的樓房都有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都有抽水馬桶。啊,抽水馬桶!那簡直是現(xiàn)代化生活的一大神器!

所以水文要和自己繼續(xù)耍朋友,他就必須進城。水文沒辦法,這才被逼考了電大,拿了文憑,然后還真的就有機會調(diào)到了水井鎮(zhèn)正在擴建的中心小學,“農(nóng)轉(zhuǎn)非”地正式成了一名拿國家工資的人民教師。

嚯,老天爺?shù)木祛櫍娌恢滥钠撇蕜偤帽阋肆四膫€有福氣的后生!

但天上即使是掉餡餅,也不一定每一次都是被砸人喜歡的那一口,水文就不大喜歡這一口。他不是不同意進城,而是離開了村小,人走了,心卻難靜。他惦記著一個人,誰?對,水小芬,就是搖搖的媽媽,他的同事。水文心里始終裝著她。盡管水小芬已經(jīng)是有夫之婦。有一天夢里心慌慌的,水文就把自己給跳醒了,他看到小芬一雙八字腳,遠遠地就從村小那不太大的紅土操場的一頭向他走來——春風滿面,情意相投。

不知為什么,一般女人有“八字腳”多難看啊?但水小芬的八字腳就很招人。那八字,一走一搖、一走一搖,搖得兩座香峰在胸脯的衣服里來回抖動,歡歡快快的,你情我愿的,一點也不設(shè)防。夢里,就是這東西讓水文沒有管住自己,兩只手在靜謐的暖夜就伸進了不該去的地方,去抓這勾魂的魔物,那魔物有如家鄉(xiāng)漫山遍野的柚子,小柚子,還未及長大,卻也足夠贏手,光光滑滑的,瓷瓷實實的,只是并沒有看上去的那樣冰冷,有彈力,還有些反抗,不過反抗得并不強烈,堅持著,努力著,結(jié)果半推半就,水文就把自己的愛給牢牢地抓住了……

水文的夢,寶貴到無價。醒了,眼睛都變得比平日亮,前所未有地明亮。

他鬼使神差地就跑去見校長,說中心校,鎮(zhèn)上的,不是每年都要到“村小”去支援農(nóng)村小學提高教學質(zhì)量嗎?今年就我去吧。我想回水井村。我可以去做支教。

校長把頭抬起,正發(fā)愁今年的名額怎么分配。因為做了支教,下鄉(xiāng)有工資這沒問題,但是沒了加班費,也沒了獎金。鎮(zhèn)上的老師很多在下課以后還會接一些補習班,私下里帶帶學生什么的,這樣收入雖然只有幾塊十幾塊,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那也是一筆不小的外快。所以派誰下村支教其實都很難,派誰去都得用將來會更快一點地給你“評職稱”啊、“轉(zhuǎn)正”啊等等的來加以承諾,仿佛支教就是支邊,能下去的人還真得有點高風亮節(jié)。

現(xiàn)在好了,來了個自告奮勇的,校長就一解燃眉之急,馬上同意,當然嘴巴上還要擺出一點點的腔調(diào),說:“那,那這個活路你可得跟你們家里的那一口子好好地商量一下,不然她的那張嘴,要是沒同意,以后我的耳根子就沒得清凈嘍。”

水文立刻表示:“好好,商量,商量,其實我們都已經(jīng)商量好了。水井村也是我的家,回去一邊工作,一邊還可以照顧照顧老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歲數(shù)也都大了?!?/p>

校長不語,就低頭簽字,偷著樂。

水文回到家,“商量”變成了“領(lǐng)導安排”。跟田女講:“反正咱也得下去,現(xiàn)在是領(lǐng)導照顧咱,沒有讓咱去更遠的地方,只是去水井村,離家近,不也還是很劃算?”像撿了一個大便宜。

田女不開口,并不開心,那時候他們剛剛進城,剛結(jié)婚,正是想要自己娃兒的時候。可是丈夫一走,晚上咋辦?一個人獨守空房?娃兒更難懷。不過好在學校并沒有派他到更遠的村子,就在水井村,時間也就一年半載,而且到了周末,他可以回鎮(zhèn)上,我也可以回村里,這樣小兩口,小別勝新婚,勝新婚,說不定……如此一想,田女本該大呼小叫的嗓子也就悄悄自己給掩上了柴門。

然而……

然而田女當然不知道,別說田女不知,就連水文,水文自己也不曉得自己怎么會這么想、這樣做。剛剛結(jié)婚,妻子又很能干,又有鎮(zhèn)里政府的舅舅給罩著,他還會有什么非分之想?怎么敢?!

但是人,每個人心里都有一鍋粥。那熬粥的有時是小鬼兒,這小鬼兒會把一鍋粥攪得甜咸錯亂,稀稠失當。

譴責像風,時不時會飄來,但風不大,就是大,也理不過瘋。水文就“瘋了”,有點管不住自己,也不想管自己——一個男人,一個正常的大男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錯嗎?錯!那就太古板了。中國改革開放都有好幾年了。過去未婚同居還像是犯了啥子流氓罪呢,現(xiàn)在社會倒有點默認,認為不試婚,你哪里曉得哪個男人更適合哪個女人?哪個女人又更適合哪個男人,哦?可不是?!

水文就這樣安慰自己,為自己開脫。

但水小芬呢?

水小芬對水文這個被歪理綁架了的暗戀者有沒有好感?水文莫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其實,水小芬,這個農(nóng)家女,怎么說呢?更是讓人難以捉摸。

她在家里是獨苗,父親倒插門,沒有什么理直氣壯,但是外公,外公早年在外面讀書,見過世面,去世前算是村里少有的秀才,人緣好,哪家有個書信什么的讓他給讀,他從來都不推辭。過年貼個春聯(lián),新桃換舊符的,各家的吉祥話也都是靠他來給出。因此搖搖的外公受人推崇,家門也就有了好口碑,特別是外公對小芬這個外孫女尤其疼愛有加,之乎者也,《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規(guī)》,后羿射日,女媧補天……小芬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被外公口傳身教,朗朗上口,雖說長在農(nóng)村,一直言不多、語不沖,可自身卻有一種“胎里帶”的蕙質(zhì)蘭心。只不過父母身體不好,所以不讓外嫁,她就沒有機會出去闖蕩,只好嫁給了本村的一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水蠻。

婚后小兩口的日子過得怎么樣?好不好?水小芬從來不說,依她的性子,她是那種表面上風平浪靜,內(nèi)心卻可以波濤洶涌的主。后來在村里做了小學老師,語文教得好,普通話也說得好,時不時地就會在私下里對水文甩出幾段“呂布戲貂蟬”——你曉得吧?“環(huán)肥燕瘦”——你知道嗎?“慈禧47年”——這是怎么回事?這樣不無魅力的“撒嬌”,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就釣上了水文,明里暗里地也給了水文一種信號,一切似乎都在平靜的水面下,但水下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暗通款曲?大家一起來搞一點“婚外戀”?不是沒有機會??傊麄兊亩耸澜纾杂泄适麓嬖诘臎_動……

哐哐哐,三十年后。

水文正在村里伺候著紅心柚。

搖搖知道,每年到了柚子快要成熟了的季節(jié),如果趕上周末,她的“水文叔”是一定會從鎮(zhèn)上回來,給村里父母留下來的“柚子林”除除草、修枝剪葉,等待年底的大豐收的。這個習慣他保持了很多年。于是“柚子林”便成了水文進城后的田園寄托,是他難舍土地的一種駕馭,也是經(jīng)常能回水井村來看看的天然的借口。一直到后來,他被提拔到水井鎮(zhèn)中心小學

的業(yè)務(wù)副校長了,這個習慣也沒改。所以搖搖知道,如果想找叔叔,而且是“不在叔叔鎮(zhèn)上的家里”找到叔叔,那水井村的“柚子地”,她就來對了。

果然,這是初秋的一個好天氣,搖搖帶著媽媽哐哐哐地就走來了。

搖搖要找水文叔,為啥子要帶上媽?

天大的一件事,或者說驚天動地的一件事,她要做。這是她想了很長時間——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忽然想到的。

搖搖并沒有提前打招呼,她并不想讓叔叔提前知道,她就要水文叔意外,意外地被通知她有個動議,這個動議不容置疑,而且不容他推卸。

搖搖究竟要干什么?

三十年,三十年前風搖百合的水小芬,如今已經(jīng)老了,沒法遮掩的老。她的“老”不僅是表現(xiàn)在身板干癟、“柚子”干癟,而且面目枯黃,眼神也開始失水。一個人甩開了“八字腳”攜風裹雨走路的樣子像是突然不耐煩了就丟給了歲月。這歲月也不公,對女人不公,尤其對“有心眼兒”的女人更不公。此時的水小芬不僅又老又丑,而且經(jīng)了幾年對丈夫的看護,她自己也患上了一種病,一種仿佛只有城里人才有機會得的病——老年癡呆,抑郁,或者按美國人的說法是“阿爾茨海默癥”。這種病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也都不屬于要死要活,可是離不開人,好忘事,有時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會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不通人情,不講道理……

搖搖此時把媽媽帶到水文叔的柚子田,腳步堅定,目的明確。

她要干什么?

如今的媽媽,樣子讓水文看了肯定會難受,這“難受”注定會構(gòu)成傷害。但搖搖今天來,以及接下來要做的,并不是想用“難堪”來給水文叔一個報復。搖搖不想報復。她顧不及那么多。搖搖眼下心頭最急的一件事就是想要把媽媽托付給某個人。

托付給水文叔?

對。

搖搖要把媽媽托付給水文叔。她知道這個“叔叔”對“媽媽”意味著什么,也知道他們倆的關(guān)系一直都“很特別”。小的時候一頭霧水,啥也不懂,慢慢長大了,整個高小,從小學到初中、高中,搖搖就住在水文家,叔叔對她那是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逼著她好好學習,每科成績都是親手把攏。所以她才從小到大不僅學習成績一路領(lǐng)先,而且對叔叔對自己、媽媽的“心思”也能嗅出一二。

有一年放暑假,對,家里突然來了親戚,當時也是周末,搖搖就在村子里到處找媽媽,那時人們還沒有電話,更沒有移動電話——手機,結(jié)果尋來尋去,尋遍了很多地方,都不見媽媽的身影。最后小姑娘莫名其妙地就來到了玉米地,村中最北端的一片玉米地,那時候水井村還是靠傳統(tǒng)的水稻和玉米糊口,還沒有開始家家都用附加值更高的茶葉和水果來脫貧致富。

搖搖在玉米地里尋到了媽媽。她并沒有看到什么要害的事情,只是一幕——媽媽不是一個人,而是和水文叔。他們在玉米地里干什么?搖搖看到媽媽時有些尷尬,媽媽也有些尷尬。水文叔正為媽媽快速地摘去落在肩頭、頭頂?shù)挠衩醉殻@一幕正好被搖搖看到,非常非常清楚地印到了她幼小的記憶深處。因此事實上搖搖十幾歲就已經(jīng)明白了很多的事情,很多發(fā)生在叔叔和媽媽之間奇奇怪怪的事情,只不過這些“奇奇怪怪”對她毫無傷害,沒有理由讓她大為光火,哪怕有時看到爸爸晚上罵媽媽,最厲害的一次是端起了媽媽很心愛的一個大號的梳妝鏡,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嘩啦啦,那鏡子立刻粉碎,鏡框落到地上又彈起,彈起來了又落下,最后斷成好幾截兒,沒法收拾……

搖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恨水文叔,說不清。

“媽媽和叔叔”這個話題,一家人,不,兩家人,其實誰都不說,從來不問,不議論。

但此時,搖搖帶著媽媽來找水文叔究竟要干什么?她要“把媽媽托付給叔叔”,怎么托?這是一道什么樣的考試題?

爸爸得癌癥以后搖搖回村,連續(xù)幾年,從“胃癌中期”到“晚期”,從胃切除到整個人渾身插滿了管子——喉管、鼻飼管、導尿管,半死不活的,生不如死的,鬧騰了好久好久才死去,活生生拖垮了媽媽,也差不多快把自己給逼瘋了。

所以搖搖要變,要改變。

本來田野這個世界,就不是搖搖這個娃兒的志向所在,如果不是因為老爸生病,這些年她說不定早就去了北京、上海,甚至遠走他國,留學、深造。妹妹一畢業(yè)就草草地在省城找了個“城里人”結(jié)了婚,她可不想那樣,她更愛惜自己的羽毛,她要選擇、再選擇,要讓自己成為鴻鵠,讓自己的人生飛得更高、更遠,這一點叔叔是知道的,應(yīng)該是知道的。

“對,我知道?!彼倪^去就經(jīng)常這樣鼓勵搖搖——年輕人都應(yīng)該有志向、有大膽的追求!

現(xiàn)在,“父親走了”,搖搖解脫了,媽媽也解脫了,只是被解脫以后的媽媽“傻了”,離不開人,需要人照顧,是個拖累。而搖搖暫時非要離開,媽媽怎么辦?好大的一個難題,怎么也解決不了的一個困難——可媽媽總不能沒人管吧?

村里頭的親戚,沒有什么人了。

外公外婆已經(jīng)不在,水井村除了水文叔再也找不出更合適的一個親人來收養(yǎng)媽媽。

“收養(yǎng)”?“親人”?

“對。水文叔不就是媽媽的親人嗎?難道他,不應(yīng)該最后收養(yǎng)了媽媽?”

對!

“把媽媽托付給叔叔”——這念頭從搖搖的心里一冒出,先是娃兒把自己給抽打了一下,但少頃,她就覺得這“抽打”其實一點也不疼,不僅不疼,而且還很溫暖,很適時,只是越清晰了,也感到仿佛越久違了。

新一代的年輕人,與父輩最大的區(qū)別就是腦筋活,特立獨行。

改革開放,國門洞開,家門洞開,人們的腦洞也被自然地打開。

“叔叔愛媽媽,媽媽愛叔叔”,這不能算是“不正經(jīng)”吧?盡管他們彼此都有家,但是他們的兩個家也都好好地更像一個大家。因此我們的時代不會因為叔叔和媽媽的這點“地下情”,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被村里人裝進竹簍,沉江,或揪到祠堂,當著全族人的面,老老少少的,認罪、受罰。

時間會撫平一切,包括情感的波瀾。但生活很現(xiàn)實,接下來的日子,太陽每天都要升起,人都要吃喝拉撒,起居生活……

迫不得已。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好,就把媽媽交給叔叔。

媽媽在叔叔那我最放心!

搖搖想到這個權(quán)宜之計,心頭豁然開朗——認為可行,且不必有更多的權(quán)衡。

只不過順著這個“腦洞大開”,搖搖把自己推進去,也仿佛很自然地便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領(lǐng)域,那個陌生的領(lǐng)域有的是疑問,首先一條:我是誰?我是誰的孩子?如果“叔叔愛媽媽,媽媽也愛叔叔”,那我,會不會……我究竟是誰的娃兒?爸爸媽媽的?叔叔媽媽的?

這片陌生的領(lǐng)域搖搖從來也沒有讓自己輕易地進來過,是世外桃源?還是荊棘叢生?

水文的心里有鍋粥,搖搖心里其實也有,只不過各人熬各人的,有時要蓋蓋子,有時也要把鍋蓋給小心地揭開——

回到眼前——

搖搖走投無路,無以相托。所以她要把媽媽拉到柚子地,拉到了水文叔充滿期待的柚子田。

水文從搖搖的喊聲中把自己的身子從地里轉(zhuǎn)出來,眼睛一抬,既看見了搖搖,也看見了搖搖身后的水小芬。

她?

有一陣子沒見了。她來為啥子?頭發(fā)怎么又少了很多、白了很多?

盡管時光如梭,青春不再,盡管水文和水小芬的“愛情”來得并不驚天動地,結(jié)束得也并不轟轟烈烈,但有始就有終啊。后來,水文是過了好多年以后才知道水小芬實際上比自己

要大,大幾歲,但這也沒關(guān)系。二三十年的青春,搖搖媽不止一次地曾經(jīng)和他來到田間、來到樹林,來到一切可以容納他們兩個人幽會的地方。他們想,他們愛,他們的姐弟戀在難以遏制的欲望的原野上不止一次地被天空大地見證,被天理和道德詛咒。但,無論如何,這才過去了幾年啊,沒幾年啊,搖搖的媽……你,水小芬,怎么就會變得如此不堪?

一開始,水文并不知道搖搖找自己是要來做什么。

三個人見面的第一時刻,他的精神立刻就被水小芬的“樣子”給抓碎了,完全不可能想象搖搖的“別出心裁”,更不會相信一個如此奇特、如此刁難的主意——搖搖就要給自己帶來。

水文還在心里迅速調(diào)整著,一邊看到神情恍惚的水小芬心被刺得生疼;一邊盡量保持著正常,跟搖搖母女打招呼。

搖搖說:“校長,啊不,叔,我是要走了。我爸從生病到死亡,我都一直沒有離開過水井村?,F(xiàn)在爸爸走了,我也要走,不然我就要崩潰了。所以,今天我把媽媽帶來,以后就請你把我媽給咱照顧起了吧。對,就是幫我照顧起我媽。她不會太拖累人的。平時只要給她吃,給她喝,讓孃孃一周給她換一次衣裳,然后就是別讓她出屋,她不聽話了就嚇唬嚇唬她,給她吃藥,吃了藥其實媽媽還是挺乖的。然后你們要是不在,都不在,就讓她一個人在屋頭,把屋子給鎖起來。無論如何,千千萬萬,就不要讓她一個人出門,半步都不可以……”

???!

水文的眼淚沒有掉下來,但不等于心里沒哭。

你這是,你要把……什么,要把你媽托付給我?

一口沒有被兜住的口水順著水文咧開的嘴角意外地流了下來。

天空、大地在反轉(zhuǎn),天理、道德在爭辯——曾經(jīng)那么美好,曾經(jīng)發(fā)生在他和搖搖媽身上的那么多慌張中的美麗,頓時都要翻篇?要灰飛煙滅?猝不及防地,還要變成一筆意想不到的欠債?

青春的浪漫啊,人們到了老了的時候才明白那“浪漫”是要付成本的,成本也是有價的。

天哪!

盡管他們“偷”,盡管他們偷得美,也沒有傷害到任何人,比如搖搖的爸爸、擺擺的媽媽。因為他們都沒有離婚。他們都好好地呵護著這兩個家和兩家人的孩子。但是現(xiàn)在,搖搖,搖搖,你為啥子會想出這樣的歪招,這樣的辦法,把媽媽交給我?這怎么算?讓我怎么跟家里、家外的人交代呢……?

老天爺在懲罰,還是在笑?

歪招、怪招?難道不是從最開始自己的“歪理”而來?

柚子田里的水文完全沒有辦法去集中精力聽搖搖的“囑托”,他還有一半的知覺依然陷在對搖搖媽的“老”的吃驚中拔不出來。

如果粗看,水文和水小芬的確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保密的事情他們一直都做得還算很好。但即使是這樣,真的就沒有事實上的傷害了嗎?

一個聲音在問,這聲音肯定不是從搖搖嘴里發(fā)出來的,也不是來自于搖搖媽的“丈夫”——水蠻或自己的“老婆”——田女的,這聲音又是水文在自己戳穿自己。

但此刻,搖搖的“請求”在說啥子?你再說一遍,娃兒?

“對,以后,就請你來照顧我的媽媽!”

“???由我來照顧你的媽媽?”

“對?!?/p>

你這娃兒,你這是要把媽——硬扔給我?

對,搖搖分明在說:叔,有時我真的是想對你說,但又真的不想來捅破這一層窗戶紙。但是叔,其實我什么都知道。都知道。你愛媽媽。媽媽為愛你也付出了很多。我不恨你。不恨你們。你對我好。我自然得感恩。就是在玉米地,我看到“玉米須”,就是在我爸、我媽吵架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把原因都直接地推到你的身上。

那你爸、你媽,吵架?為了我?咋就沒聽

她說起過呢?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曉得,我現(xiàn)在爸爸沒了,我要走了,在我重新找到新的安身之地之前,我的媽就沒人管。我只能先把她交給你,至少交給你一段時間。我知道、曉得,你是不會不管我媽的,不會的,對吧,叔叔?

“是嗎?啊,娃兒?”

水文喃喃地。不算回答。不算答應(yīng)。也不算拒絕。

搖搖繼續(xù)地說:“我媽現(xiàn)在的樣子啥也說不清,她的腦袋都亂了,糊涂了。我外婆活著的時候就這樣經(jīng)常說她,說她究竟是糊涂還是清醒?一輩子都沒搞清楚。現(xiàn)在,媽被外婆說中了?!?/p>

“是嗎?你沒有錯,娃兒。但,田女孃孃……”

水文終于從慌亂和難堪中稍微鎮(zhèn)靜了一些。

“孃孃那里我一會兒去說,”搖搖強調(diào)著,“但這件事我必須先和你談。我媽雖然老年癡呆了,抑郁了,但醫(yī)生說都是突發(fā)的,這兩年都是被我爸的病給鬧的。她不至于心里啥都不懂,很多事情她還是曉得拿捏,這二三十年,你們不是都把分寸拿捏得很好的嗎?”

水文說:“?。渴?,是,娃兒你說得對。”臉上更慘白到?jīng)]有血色。

搖搖的這幾句話雖然很重,但讓水文也如釋重負。這不算譴責的譴責虛擬地壓了他一輩子,現(xiàn)在終于真正變成了重量壓了過來。當然搖搖的話,也像鞭子,從來沒有人像這樣把事情如此輕松地就給揭穿、給挑明。盡管這娃兒還算懂事,沒有換個地方去大吵大鬧,搞得滿世界都知道,自己聲名狼藉;但就這幾句,早把啥子都“看透了”的幾句話,還是如同一柄利劍,一下子就把水文的秘密給戳破,搞得他不敢抬頭,“名聲”這個東西已經(jīng)在娃兒和他的心里,都瞬間掃地,一瞬間都無處擺放了……

水文答應(yīng),答應(yīng)了搖搖的請求。

之后離開柚子地、水井村,水文甚至把搖搖母女立刻就直接帶回了水井鎮(zhèn),當著自己老婆的面很有良心、很愿意擔當?shù)叵蛱锱ㄗh道:“哎,擺擺媽,搖搖說把她媽讓咱給照顧起,照顧起一段時間。她這病還真的沒辦法一個人生活。我覺得這也是對咱的信任。咱就不能不管了。而且這都好幾年了,搖搖這娃兒被她爸、她媽給拖著,時間已經(jīng)很長,娃兒也有屬于她自己的前途,是吧?總這么拖著也不是個事……”

田女剛剛買了一大堆的肉和菜,正要下廚房準備做飯,突然看見丈夫從村里提前回來了,一輩子都沒有這樣慷慨激昂地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的話,愣在了半空。她看看丈夫,又看看搖搖和搖搖的媽,說:“哦,”然后顧左右而言他地:“哦,我剛剛,剛剛擺擺他們兩口子也打來了電話,說一會兒就回來,我這不才買了菜、肉,正好一塊吃,大家先一塊來吃一餐團圓飯吧……”

田女的反應(yīng)不像她自己,嚴重的不像。

她怎么會如此寬宏大量,善解人意,善良可依?

她這樣說,算是答應(yīng)了嗎?

事實上,田女對搖搖的好,這二三十年,是讓水文三生都報答不過來的。但這二三十年,她真的就不知道自己跟搖搖媽的關(guān)系嗎?哪個丈夫出軌,出軌了這么長的時間,妻子能不敏感?沒看到蛛絲馬跡?她不說,不埋怨,不離婚,但也并不等于她完全就不知曉啊。

大學畢業(yè)搖搖要留在省城臨走的那天來家,田女給娃兒準備了很多的衣服,準備了一個娃兒獨自在外生活的很多常用藥、洗漱用品、零食,以及女娃兒貼己的一些小東西,盡管這些東西搖搖自己的媽也都已經(jīng)給她準備了不少,但田女還是要備,此外還給了搖搖一個玉做的手鐲,感動得搖搖抱著田女的肩膀直哭,說:“孃孃,孃孃啊,你為啥對我這樣好?為啥子嘛?”

搖搖走后,田女剛剛擦去了眼里的淚,忽然就發(fā)瘋了一樣地給自己扇了好幾個大嘴巴,然后才哭,一邊哭一邊罵自己啷個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個樣子的傻?!

這嘴巴,這傻,包含著什么?

搖搖小時,是“招弟”,是擔了觀音菩薩送子使命的神童,盡管這“送子”送的不是弟弟,是妹妹,但田女也喜歡,也感激。所以她對搖搖好。但搖搖長大了,田女有一天如果有證據(jù)、有證據(jù)能夠證明搖搖這娃兒很可能就是自己的丈夫跟別的女人在外面生的“野種”,她的內(nèi)心該是怎樣的混亂?好好的一鍋清水豆腐倒進去了太多太多的胡椒面和鹽,那就不成樣子了。

人和人之間,感情是最拎不清的東西,何況除了感情,田女心里還有一個很現(xiàn)實的障礙,那就是她一心一意地想做“城里人”,自己的丈夫是被自己逼得有了城鎮(zhèn)戶口,但她開始是臨時工,“臨時”在水井鎮(zhèn)的“城里”,很長的時間都解決不了身份的尷尬。所以她就是明知水文有可能在外面背著自己做了什么荒唐的事,她也沒有動過離婚的念頭,況且,水文對自己并不是不好,自己也沒有“拿到證據(jù)”,在家里家外大吵大鬧,豈不是讓世界只會看了笑話?

忍,是田女唯一的選擇。

但這一頓“大嘴巴”看得水文心疼。覺得對不起田女。他的本意的確并不想傷害妻子,只是搞不懂一個男人為什么不能同時愛上兩個女人?愛了,便必然有一個是不真心?所以,那以后,事實上長期以來,水文總是很小心地把愛勻到兩個女人身上,心里的、經(jīng)濟的,也包括身體的。有時真是“吃不消”,有時也有點后悔為啥子自己非要搞出點子婚外戀,值得嗎?年輕時管不住自己,年紀大了,有一天他即便是看了手機里偶爾會闖出來的一些黃片、一些黃色的鏡頭,也都無動于衷,這時候他才明白青春已逝,轉(zhuǎn)眼再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只覺得可笑,純粹是在“浪費時間”。

一切都是年輕惹的禍!荷爾蒙惹的禍!

田女不直接回答,跟著卻把搖搖母女還像往常一樣地領(lǐng)著,安置到了平時她們偶爾也會在這個家里過一過夜的閑置著的一間小房間。然后又一個人回到廚房里去忙活她的飯菜。

中午,擺擺帶著新婚的丈夫回來了,照常是買了一大堆城里的吃的、用的。一家人先是一人端了一碗肥腸面簡簡單單地用了一頓中午飯,然后就計劃著晚飯要搞得隆重一點,搞大一點。尤其是搖搖母女也都來了,過去這種全家人一起用大餐的時候也經(jīng)常是帶著搖搖和搖搖的媽。搖搖的爸是不會來的,對于這一點,田女習慣、擺擺習慣,水文也習慣,只不過為什么搖搖的爸就不來?甚至都不經(jīng)常地進城?他不知道,也不想邀請。

整個下午,搖搖和擺擺這對小姐妹又摟抱在一起,沒完沒了地說啊說,打鬧著杵著對方最私密的話問著對方的要害,然后又很冷靜地商量著怎么給搖搖的媽再進一步地去做治療。這對小姐妹小時候感情就好,長大了,更是在親昵中又加上了一些平淡與類似永恒的親姐妹之間的天經(jīng)地義。

一件本來可以引起軒然大波的事,就這樣被水文處理得風平浪靜。這讓他多少有點得意。這老天爺為啥對我如此厚愛、袒護,甚至有的時候可以說是失去了原則的掩護呢?

歲月靜好,是不是有人在負重前行?

誰呢?

誰在為我“負重”,甚至“負罪”?

水文再一次清醒地意識到今后自己要對妻子好一點,再傾斜一點。于是他開始幫助田女擇菜、洗菜,剁排骨,還說一會兒吃過了飯,碗都由他來洗,垃圾也都由他來倒。不想,田女聽著聽著就甩出了一句:“好嘍,又來了!又是這一套!”

田女生氣,終于讓水文感到“她在生氣”。這一串的話像證詞,說明其實她什么都知道,不僅她知道,搖搖爸爸知道,兩個娃兒也都知道,只不過大家都不說,這世界一直都沒有人想把這件事情給捅破,盡管要捅其實并不艱難,只是沉重,不知會有什么后果。

舉頭三尺有神明嗎?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吧?

挨了田女的幾句刻薄,水文沒有回敬。長期以來他就一直質(zhì)疑:為什么自己的妻子在外

面是個有名的小鋼炮,對人對事,從來都是快人快語,可是一回到家,面對孩子、面對自己,她就往往不那么咄咄逼人了,難不成她在外面也……不不不,水文馬上打住自己,每一次這樣“懷疑”了,都讓自己趕快收場。他沒資格這樣“猜”,即便老婆在外面真的是“也有了別人”,那錯也是自己在先,是自己先“傷天害了理”。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覆水難收。

但難,也得收。

水文決定把水小芬接過來,接過來和他與田女一塊住。但人接過來了,每天在一個鍋里摸勺子,那個壓抑了很久了的念頭就又開始往外冒。

什么?

搖搖的身份。

誰能告訴水文搖搖這娃兒,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她,究竟是誰?

按時間推算,搖搖的出生,有可能父親就是水文。

但這個問題過去一百次、一千次地問過自己,水文只是沒臉去向搖搖媽證實,或者說還沒有來得及向搖搖媽“討個說法”。而且,證實了又如何?搖搖媽也不一定會完全清楚,她和自己一樣,只是心里懷了一輩子的疑問和愧疚,在驚心動魄地一次次偷食了“野味”之后,她也一直在想會有什么“果子”在等著自己。

然而,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

他要知道,他得知道。他老了,水小芬的老,其實也映照著水文也在變老。

搖搖爸的死,水小芬的傻,搖搖要走了,去省城、去外地,或者出國,哪一天辦好了手續(xù)就說走就走!

所以水文要行動。

他要知道搖搖到底是誰,是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這疑問不解開,他死不瞑目。

如果是,水文想,這娃兒和自己的關(guān)系就不一樣了。她要出國,遠走高飛,那自己就得問問她去哪兒,有沒有人照顧?如果不是,那為啥水小芬在分娩了之后要給女兒取個“搖搖”的小名?這名字不僅是為了“好聽”,也明顯地是要讓一個人——他,知道——“對不起,這個娃兒就是你的”,如此才有了“搖搖”。有了搖搖,“擺擺”的名字在后順理成章。天下的事情才一波又一波地接踵而至。把人搞得好清楚,又好糊涂。

水文有一天,清晨,決定今天就要想出來辦法,畢竟,明天和意外不知哪個先來。水文等不了,也不能再等了。

可怎么“行動”呢?從哪兒查起呢?

DNA?水文本能地想。

對。去做DNA。這最科學、最靠譜。

但DNA,他一個人也做不了啊,那得兩個人,他和搖搖,怎么才能跟搖搖張嘴,怎么跟搖搖說?

水文又開始苦苦思索,幾個方案在心里滾過來、滾過去。

其一,就是直說。既然搖搖已經(jīng)“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這娃兒也肯定在期待著搞清楚自己。他相信搖搖不會反對,也不會對擺擺、對媽媽說,更不會對田女孃孃講,畢竟這么多年了,自己對這娃兒的好,搖搖是知道的,她會配合的。但是,如果他和搖搖順利成功地完成了統(tǒng)戰(zhàn),DNA也做了,可結(jié)果呢,萬一那“結(jié)果”證實了他和搖搖“不是父女關(guān)系”,那他該如何面對自己這二三十年對搖搖付出的像父親一樣的真心?又該如何面對假使那“結(jié)果”是“是”,他和搖搖就是血緣父女,那這個消息,又該如何告知水小芬?告知擺擺?特別是怎么跟自己的老婆——田女說呢?

唉!

十一

做不做DNA,搖搖的出生證都首先要拿到。

有了出生證明,水文就覺得他起碼可以首先知道搖搖是什么血型,和自己配不配。

如果不配,娃兒自然就不是自己的,那也就無須大費周章,弄得自己無論是哪樣結(jié)果都左右為難;但是如果配,那當然,事情還要繼續(xù)

地往下查。在猶豫與擔心“結(jié)果”的矛盾對峙中,水文還是狠狠地想著該如何具體調(diào)查,盡快獲取真相。

可是,知道了搖搖的血型,水小芬的呢?她是什么型?

水文想好了第一步,突然,第二步,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這輩子跟妻子以外的另一個女人繾綣曖昧了很長的時間,但是那個女人是什么血型,自己竟然一直沒問,到現(xiàn)在也沒有辦法再去證實。

唉!水文又嘆了一口氣。

所以搖搖的出生證要查,水小芬的病歷也要拿到手,這是千里尋女的第一步。

困難、曲折,似乎更撩撥了水文的斗志。

當年他很清楚地記得,水小芬要生孩子了,那是他說服了水蠻千萬不要把娃兒生在村里,也不要生在鎮(zhèn)衛(wèi)生院。要去縣里,縣里的醫(yī)院條件好,如果難產(chǎn),娃兒的媽媽可能會出現(xiàn)大出血,那縣里就有血漿,可以就地搶救。水蠻同意了,同意得當時沒有一丁點懷疑。

所以在縣醫(yī)院,縣醫(yī)院一定是有水小芬當年生孩子的病歷,也會有搖搖的出生證明的。既然有病歷,水小芬的血型也就有登記,這比她自己說,還更準確。

好,就這樣。去醫(yī)院調(diào)檔。

這個決定,不張揚,不擴散,盡管從頭查起多少顯得有點幼稚,有點笨,但水文明確了方向,或者說總算有了第一張具體可行的行動路線圖。

第二天一大早,水文就來到了縣里,跟縣醫(yī)院的工作人員隨便編了一個借口就請檔案室給他看水小芬當年生孩子時的病歷和搖搖的出生證明。工作人員并沒有一上來就回絕他,只是很客氣地說:“可以,我們先找找看?!?/p>

水文就等,等得心急火燎,仿佛時空錯亂。二三十年來都不急的事,此一刻就急得不得了……在縣醫(yī)院,三樓的婦產(chǎn)科,當年水小芬生孩子,是水蠻,還是自己,那一天就守在產(chǎn)房的門外?按理說自己應(yīng)該是沒有來的,來的應(yīng)該是搖搖法律上的爸爸,但水文那天就仿佛也守在醫(yī)院,至少是心也在陪伴,陪伴著水小芬生一個孩子,一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和戀人的愛的結(jié)晶。

然而醫(yī)院找來找去,工作人員最終也沒有在檔案室看到一個叫“水小芬”的產(chǎn)婦曾經(jīng)在這家醫(yī)院里生下來過一個女嬰的記錄。

那是怎么回事?

病歷沒了。

這才只有三十年?病歷怎么會……?

醫(yī)院的工作人員回答得很在情在理,說:“畢竟現(xiàn)在查的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醫(yī)院的管理也不像今天這樣規(guī)范,病歷的丟失或者根本就沒有入檔、沒有留下來的情況也是可能的。不過你別急,我們再找找看,再到老庫房找找。你可不可以明或后天再來?”

水文說:“好,那就明天!我明天一早就再來!”

到了第二天,其實是當天的夜里,水文根本就睡不著。

他內(nèi)心擔憂:這一晚會不會有什么變故?比如,搖搖不會過了今天,明天一早就走?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明天要是搖搖剛巧去了省城,或買了機票要遠走高飛,那這娃兒一去不返,或者短時間內(nèi)不可能再回來,那,事情可就沒法查了,自己這余生,這一個余生最重要的執(zhí)念,就要被重新掛起,像三十年來其實這件事情就一直是這樣地掛著。

十二

第二天一早,真的是第二天一大早,醫(yī)院剛開門,水文就又來了。

他這一宿擔憂著怕?lián)u搖突然離家,也擔憂著病歷和出生證明還是“找不到”,那可怎么辦?

跟醫(yī)院打官司嗎?

去公安局查戶籍檔案嗎?

或者要不要干脆就直接闖進院長辦公室,非要醫(yī)院給咱個說法?

年輕時候的一抹桃花運,今天將給自己帶來何種后果?水文做著各種各樣的準備,包括他較真,別人也許比他還要較真:“你為什么要調(diào)查?”“當年的產(chǎn)婦和嬰兒跟你到底是什么關(guān)

系?”如果醫(yī)院執(zhí)意要這樣問,水文該怎么回答?他惶恐,他其實不知道事情要是真的鬧到了那一步,他該如何進退。

不管如何,開弓沒有回頭箭。水文一旦決定要調(diào)查,便此路不通,他還另有主意??傊鞘裁礃拥慕Y(jié)果,他都做好了準備:要勇敢地去面對!

然而,“多少種結(jié)果”,有一種,是水文沒有想到,也萬萬想不到的。這就是當他匆匆趕到縣醫(yī)院,在醫(yī)院大門的一側(cè),一棵老櫸樹的身后,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人隱身在樹后。這個人的身形水文太熟悉了,那臉龐、那感覺,他只要瞥上一瞥,就能夠認出:大大的眼睛,水靈水靈的,眼眶里閃爍的似有淚光,她和水文意外地望見,頭一低,就把身子背了過去。

誰?

搖搖!

不用懷疑,樹后面的就是搖搖。

搖搖來縣醫(yī)院干什么?

水文有點蒙。

難道這娃兒也是前來打探自己的身世的?也要揭開一個三十年前的謎團?在自己離開水井村、離開媽媽之前。

可是娃兒,你眼里,分明是有淚光的???這又是為啥子?

水文本來很快就要進入縣醫(yī)院的腳步突然猶豫了,至少是本能地慢了下來。

他想了想。努力讓自己再鎮(zhèn)靜。

搖搖到醫(yī)院一定是來找結(jié)果的。那結(jié)果讓娃兒找到了嗎?是提前找到了,還是……

水文想。

如果找到了,如果他和搖搖是能夠通過病歷和血型被證明“是父女關(guān)系”,那搖搖,此刻,再看到水文,應(yīng)當馬上走過來、跑過來,或者一下子撲過來,叫一聲爹、一聲爸……可娃兒沒有啊,非但沒有,娃兒為什么要哭呢?

難道他們“不是”?

或者他們是“是”,只是搖搖在為她法律上的父親而難過?

不不不!

他們?nèi)绻安皇恰保瑩u搖又何必轉(zhuǎn)身?像過去一樣,橋歸橋、路歸路,大大方方地走過來繼續(xù)叫他一聲“水文叔”不就行了?可娃兒也沒有這樣做。

水文的腦子開始亂。他終于感到自己力不從心。

搖搖的舉動,也許還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搖搖已經(jīng)知道了醫(yī)院到底還是把水小芬當年的病歷和娃兒的出生證明給弄丟了,丟在不知何時、不知何因,當然沒法證明,她還是搞不清自己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但是,有沒有另外的一種可能?

什么可能?

水文拼命地要求自己的腦袋不要罷工!

可能搖搖,甚至包括搖搖的媽,她們都已經(jīng)事先,事先在自己的行動之前就已經(jīng)把“證據(jù)”給取走了。要是那樣,她們就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而作為真相的“結(jié)果”,她們是不愿意相信,也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就是不愿意告訴水文?

水小芬啊水小芬!

你在丈夫死后,到底是真傻還是人為地裝出來的抑郁?

好聰明??!

不,小芬不會這樣。不至于,沒理由。

可搖搖,我求你了——你到底是我的親生骨肉,還是你媽媽的絕好幫手?

你們這一對母女啊……

我該怎么辦,怎么辦?

水文抬起的腳不知該怎么放下,醫(yī)院的大門就在自己的正前方,是該進去,還是應(yīng)該先偏一偏,去找搖搖先談?wù)劊?/p>

搖搖,他內(nèi)心幾乎是在吶喊了!

恍惚間,水文看到那個遮擋著搖搖身影的老櫸樹,葉子剛才還是綠的,綠得油汪汪的,但此一刻,突然就變了,變得一片火紅。不對,冬季還沒到呢。莫非,是自己眼花了?花得分辨不出顏色和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

水文,僵在了半空……

責任編輯 楊新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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