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杭州有個山寺,掛著一副門聯(lián):南來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走低,何不停下坐坐。坐下做甚?喝茶呀。天下便到處都有了茶莊。西京城里也就開著一家,名字叫暫坐。
2016這一年,一個叫伊娃的俄羅斯女子,總感覺著她又一次到了西京,好像已經(jīng)初春,霧霾卻還是籠罩了整個城市。
其實,這里在五年前就有了霧霾,只是輕微,誰也沒當回事,常常黑云在城南的秦嶺上空移動,人們還戲謔:喲,北京的霧霾也給咱飄些來了?!飄過來的僅薄薄如一層紗,很快就消散了。而現(xiàn)在,空氣里多是煙色,還有些乳色和褐色,初若溟蒙,漸而充塞,遠近不知了深淺,好像有妖魅藏著,路面難以分辨斑馬線,車輛似乎沉淪,所有的建筑一下子全失去重量,飄浮著,恍惚不定。
但大街小巷里依然是人多,那么多的人啊。
如果地球是一座山吧,溝溝岔岔就會有動物:這條溝里是些大動物,比如獅子呀、老虎呀、熊呀,那條岔里又是些小動物,巖羊、獾、狐貍和刺猬,還有些溝岔有水潭,生存了丑陋的魚,還有些溝岔里則是奇奇怪怪的鳥類。中國人或許都是鳥類,數(shù)目龐大,飛起來遮天蔽日,落下來占據(jù)全部枝頭,興奮又慌張,彼此呼應(yīng),言語嘈喳。任何言語一旦嘈喳了,便失去了節(jié)奏,成為一種煩囂,感覺是成千上萬個口齒同時嗑動瓜子,是滿世界的蚊蠅都聚來了,嗡然為雷。
伊娃就是被這種煩囂聒醒的,一推開窗子,天剛剛亮,似乎還有半片殘月寡白著,擁擠的人群便全在霧霾的街道上混亂不堪,場面詭異而恐怖。
門口有了咳嗽聲,房東大媽進來,提著一網(wǎng)兜的韭菜,西葫蘆,線辣子和蔥,還有一紙盒雞蛋。昨晚到來,已經(jīng)是深夜,大媽埋怨怎么不提前通知呢,否則會做了糊爛餅等著的。糊爛餅是一種煎餅,因在面糊糊里加了韭菜末、西葫蘆絲、雞蛋和剁碎的線辣子,做出來比一般的煎餅可口得多。伊娃就愛吃這個。她感激著大媽還記得她好吃這個,順嘴說了:那明天吃吧。沒想大媽竟就買回了食材。大媽說:哎喲,咋不多睡一會兒?伊娃趕緊去接了網(wǎng)兜和雞蛋盒,還替大媽拍了拍后背,說:你這么早就去了菜場!大媽說:也不早,街上人都滿了。伊娃說:這么大的霧霾了,還那么多人?。?!大媽說:人是走蟲么。伊娃笑了一下,又看著窗外,就在想,人為什么就那么愛走動,都走動著去干什么呢?空氣這樣不好,街道上熙熙攘攘這么多人,該是行走著饑餓的酒囊飯袋,或是一個一個散發(fā)著熱量和污濁氣味的火爐子、垃圾桶?!
大媽在問:吃完飯了,你要去那個暫坐茶莊嗎?伊娃說:是啊是啊,我得見見海若么。
伊娃說著,自己的耳臉卻有些發(fā)燙了:這不也和街道上的人一樣嗎?他們還都是一個城市的,城東的要去城西,城西的要去城東,城南的要去城北,城北的要去城南,而自己偏就從圣彼得堡來到西京,來了住在舊城內(nèi),又要去曲湖新區(qū),豈不也在增加街道的擁擠度??!
伊娃確實和街道上的人沒有區(qū)別。在西京留學(xué)的五年里,自以為已經(jīng)是西京人了,能叫得出所有街巷的名字,比如皇城路,漢陽路,府佑街,貢院街,書院巷,朱雀街,玄武路,東市,西市,炭市巷,糖坊巷,端履門。在夸夸其談這座城是中國十三個王朝的古都時,臉色漲紅,鼻梁上的雀斑都明顯可見。更習慣了這里的風物和習俗,以及人的性格、氣質(zhì)、衣著、飲食,就連學(xué)到的中文普通話中都夾雜了濃重的西京方言。當學(xué)業(yè)完成回到圣彼得堡的五年里,母親去世,與那個男朋友又分了手,從此多少個夜晚,她都是夢里走在了只有這個城市才有的井字形的街巷里,在城墻頭上放風箏。聽見了晨鐘暮鼓?;蛘?,坐在夜市的小攤位上吃炒面和烤肉,來一對羊?qū)?,她會對著攤主大聲地說,依然是生硬的方言,在眾目睽睽下將那兩顆羊卵子咬嚼得嘴角流油?;蛘?,就擠身在城河沿岸的人簇中,看自樂班唱秦腔,那些精瘦又施了胭脂的男人和女人唱起來如同吼叫,嘴大張著能塞進一個拳頭。在她又一次夢見散步于街頭,發(fā)現(xiàn)了一只空塑料水瓶,就撿著放進垃圾桶里,路邊新栽的一棵桂樹傾斜了,立即近去扶正,還用
力地踩了踩樹根的土,醒來才意識到她對于西京的感情。是的,西京是伊娃的第二故鄉(xiāng)了,回圣彼得堡是回,回西京也是回,來來往往都是回家。
吃罷飯,從房東家的樓上下來,院子里,那張石桌上空竟然有了紫藤架,枝葉糾結(jié)了那么一大堆,以至于從架子的四面垂下來,像是掛著了簾子。伊娃曾經(jīng)在那張石桌上讀過書,每每都有一只貓就跑來,臥在一旁。貓還在嗎?這念頭剛一起,卻傳來的是長長的叫喚,聲嘶力竭,痛苦凄涼。伊娃一扭頭,門房的老頭舉了掃帚跑過去,他的肚子更大了,衫子緊身,又是沒有對齊紐扣。伊娃說:大爺好!他好像是哼了一下,掃帚就搕打藤篷,厲聲罵:叫,叫,大白天的你叫什么喪?!罵畢,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伊娃已經(jīng)出了小區(qū)大門,兀自咕噥:哦是伊娃嗎?貓又在車棚頂上再一次聲喚了。中國人愛狗,卻不怎么喜歡貓,所有的狗都在人家里寵養(yǎng),貓就在每個居民小區(qū)的院子里流浪,它們的求愛也那么凄苦,被人討厭著,不可容忍。
小區(qū)外的長條木椅上坐著了六七位年長的婦女,身邊是大包小袋的肉和蔬菜,腳疼了吧,差不多都是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低頭用手捏腳。她們是小區(qū)里的住戶,伊娃叫不上名但全臉熟。那個胖老太太,是住在和房東同一個單元里的第一層房間,她提了豆腐和芹菜,還有魚,是大頭鲇魚,可能在菜場才剖過了,從魚尾往下還滴著猩紅血水,雞也是宰過的,沒有毛,頭冠仍在,腳爪卻僵硬,戳破了塑料袋而伸出來。伊娃給她打了招呼,她竟然說哈嘍。伊娃說:今天星期天了?她說:不,明天是。伊娃說:哦,難怪買這么多東西!伊娃笑了,她也笑了,渾身的肉在顫著。這些老太太們平日都是老兩口過活,省吃儉用,在菜場買一把蔥,貨比三家,討價還價,末了把要買的蔥剝了老皮,掐掉毛根,臨走還要多拿人家一疙瘩蒜??尚瞧诹?,能多買些東西就多買些東西,當晚電話打給居住在城里各處的兒女們,要他們明日一早全都回來吃飯。星期天是小區(qū)院最和睦而熱鬧的。待天黑前兒女們又往各自的住處去了,他們收拾著桌椅板凳,洗涮了鍋盆碗盞,然后坐下來渾身酸痛,痛并快樂著。
小區(qū)院給過伊娃許多溫暖,但她也不習慣這里的種種習氣。正是與這些人生活得太近了,伊娃才在后來結(jié)識了暫坐茶莊和暫坐茶莊里的海若。
這時候的伊娃也是搭不上出租車,只好隨著人流,徒步走過舊城的南大街,再是出了城門洞,再是順著護城河沿的大道往東,又往南。天上的太陽已經(jīng)出來,正在兩座高樓中間的頂空,能看到輪廓,沒有光芒,是了猴子的屁股,是了腿傷裹著的紗布上一團滲血。仍然是車多人稠,前進緩慢。伊娃被擠在了路邊,站著歇氣,而車輛經(jīng)過,將霧霾沖破成一片一片的,伸手去抓,沒有抓到,不免有些煩躁。
把心平靜下來吧,盡量地能把煩躁轉(zhuǎn)化為另一種的欣賞。伊娃便覺得街道是江河,霧霾如同白浪在洶涌不定,而自己行走,就是立體游泳了。于是,由游泳再有了想象: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都是一樣的紋,水里的魚若跳出來到空中,那該是鳥,鳥在空中飛著又鉆進水里,那又該是魚了。
但是,在街道朝南的第三個丁字路口發(fā)生了交通事故。前邊的一輛車突然停下,后邊的一輛車就追了尾,雙方的司機在爭吵。一個說:不亮尾燈你剎什么車,你會開車嗎?一個說:你車也流氓呀,碰我車屁股!一個說:啊呸!奔馳給夏利耍流氓?!行人立即涌過來一堆。中國人最喜歡圍觀,幸災(zāi)樂禍,交通就這樣被堵塞了。他們在霧霾里騰挪跳躍,有戴口罩的,有把口罩掛在了下巴上,一邊咳嗽著一邊叫嚷:吵<\\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3\鏈接\尸從.eps>哩,這是打的事么,打呀,打呀!警察吹著哨子急速地跑過來了,伊娃離開,虧得她是熟悉路徑的,就勢踅進一條小巷。
小巷里汽車是少了些,摩托車電動自行車卻多,騎技又絕對高超,后座上坐著人或載著麻包和木箱,在人群中鉆來拐去,不斷發(fā)出呼嘯聲和剎閘聲,每每就要撞上人和車了,卻就沒有撞上。伊娃在路臺上走,總覺得有人在跟隨,就聽著兩個人在說話:這娘兒們腿這么長,走路不打彎,是沒有膝蓋嗎?個頭高挑著漂亮,可多大的腳呀,鞋是四〇的碼吧。有
錢了咱也吃口洋野食。說低點,別讓人家聽見。老外聽不懂中國話。伊娃回過頭來,說:在說啥?!兩個頭發(fā)又長又亂的男人,衣服上滿是油漆斑點,可能是鄉(xiāng)下進城打工的,都嚇住了,哎喲一聲撒腿就跑。經(jīng)過一家小酒店,好像是剛剛舉行過開張儀式,停息了鑼鼓和鞭炮,而彩門旁邊的音箱里還在響著搖滾樂,往來的人踢跶著一地的炮仗皮,紅色的紙屑起落不定,霧霾里便有了花葉飄零的影像。斜對面的另一家侯記蕎面館,坐滿了食客,一邊吃著一邊看著伊娃走過,店里的老板娘端一盆泔水出來,在說:小心把面條喂到鼻子上!將泔水往路邊下水井口倒。井口上趴滿了蒼蠅,轟地起飛,落在了路過人的臉上,用手趕,趕了又來,若即若離。便埋怨:哎哎,把你家的蒼蠅管??!老板娘說:它不姓侯。那人說:古城就這樣?!老板娘說:對嘍,西京是古城,這蒼蠅就是從漢唐一路飛來的!好多人在笑了,伊娃不覺得好笑。有一個老者也沒有笑。老者低著頭只是往前走,緊隨身后的是他的狗。這狗的五官與老者的五官很近似,但狗的個頭矮,不能仰頭看到高處,只盯著老者的板兒布鞋,歡快地換動腿腳。
在過去的五年里,伊娃在這個城市見過很多這樣的老者。他們相貌清癯,表情莊嚴,曾經(jīng)是政府官員,或者是教授,銀行家,工程師,一旦退休了,日漸身體衰敗,寂寞孤獨,再熱鬧的地方,他們的出現(xiàn)如同風吹來的樹葉一樣遭到無視?,F(xiàn)在,老者站在路燈桿前看貼在上面的小廣告,發(fā)覺了秘方治糖尿病和前列腺炎的聯(lián)系電話,害怕號碼記不住,掏出筆來記。狗就跑出去撒尿,可能嫌來往的人多氣味容易散,會忘記它所經(jīng)歷的地盤,便在一棵樹下撒了,又到一個磚臺前撒。撒完了跑過來,卻緊隨著另一個人過巷口,那人也穿著板兒布鞋。一輛摩托車閃電般過來,那人急速躲過了,狗沒躲過,被撞在空中,然后跌在路中間。老者抄完了電話號碼,回頭才發(fā)現(xiàn)沒見了狗,四處張望,這時候終于聽到狗在路中間的慘叫。
開始刮風了。風是踉踉蹌蹌來的,迷失了方向,樹上的葉子嘩嘩鼓掌,鼓著鼓著,好多葉子自己就掉下去了,而霧霾也逐漸稀薄。公園柵欄外的木椅上跳躍著幾只麻雀,顏色深灰,小得像石頭蛋一樣,而同時天上有了飛機??赡苁浅鲇谛睦砩系募刀?,人們欣然地望著麻雀,卻沒有注意飛機,即便往天上也看了一眼,看到的也是飛機遠去的影子越來越小,或者視而不見。這是曲湖新區(qū)的芙蓉路中段,伊娃已經(jīng)站在了那里。
高樓林立,店鋪鱗次櫛比,其中突出了一座商廈。商廈的一至六層是大型購物場,擺滿了并不高檔卻是這個城市最時尚的服裝,鞋帽,包箱,化妝品和各類家電。第七層是影院,歌廳,酒吧,咖啡屋。八層到十二層則集中了全省各地的小吃:羊肉泡,葫蘆頭,棒棒肉,油塔,糍粑,米皮,肉夾饃。新的經(jīng)營模式使商廈開張以來每日顧客接踵而至,三分之一來買東西,三分之一來吃喝,三分之一不為買東西也不為吃喝,就是賣賣眼。從商廈往右邊去,五幢星狀的住宅樓,每幢都是三十層。樓后有一個市場,早晨還不到五點,古董攤就擺得到處都是,來淘寶撿漏的人也非常多,一到七點,便突然消失,所以叫做鬼市。而往左邊去,便是公園的西頭。其實不該稱之為公園,一片面積狹長的樹林子,沒有雜木,清一色的油松,又圍了柵欄,不允許人進入,樹梢上吊死著三只四只風箏也無法取下來。倒是柵欄后邊有了新植的櫻樹,幾十棵一排兒過去,枝葉交結(jié),花鳥對語,開紅的花,白的花,黃的花,生香不斷。轉(zhuǎn)過來,就是個小廣場,靠著柵欄有著一個木椅,木椅上坐了從鬼市逛后的人。他們或許什么也沒淘到,失去了僥幸,神情沮喪,思謀著該回家去呢還是上商廈吃點什么,而望著前邊不遠處的那幢兩層小樓,目光茫然,后來竟打起盹了。
磁鐵永遠對木頭泥塊紙屑不起作用,它吸引的是那些釘子,螺帽,鋼絲。伊娃就盯著小樓,目不轉(zhuǎn)睛,心也怦怦地跳起來。這曾經(jīng)是星狀樓盤的工程項目展示中心啊,樓盤銷售后,二層做著小區(qū)物業(yè)辦的儲倉,一層出租給商戶,開了兩家店鋪,兩年之內(nèi),兩家店鋪全轉(zhuǎn)讓了,合二為一就成了茶莊。五年了,小樓的外墻仍然是涂刷著赭紅顏色,西頭二層
窗下的那個蜂箱還在,甚至臺階上的四盆玫瑰,依舊左右對稱地擺放著。只是店門擴大了,兩邊都是落地玻璃窗,門頭的牌匾換作了綠底金字,“暫坐”的一筆一畫都格外醒目。
風好像又大了一些,伊娃用手攏著飛揚的頭發(fā),想起了在書上讀過的一句話:波者水之風,風者空之波。
一輛皮卡車就停在茶莊門外,有人在搬東西,鐵架子,木條子,梯子,漆桶,灰盆,塑料板,還有裝著磚塊沙子的竹筐和麻包。他們悶不作聲,出出進進。突然咣地一響,門里就尖錐錐喊著:把啥撞壞了?誰把啥撞壞了?!接著就跳出來一個穿綠褂子的女子。是小唐。小唐人豐滿多了,過膝的店服把屁股包裹得滾圓結(jié)實,懷里抱了一大捆花草。搬東西的人說:沒撞著啥,是垃圾袋破了,掉下來那只燒壞的壺。壞壺是掉在了臺階上,小唐看著,用腳踢了一下,踢到了車輪前,她要把那一大捆花草往車上扔,說:把這也捎走。皮卡車上的人說:這些向日葵和山里紅還好著呀。小唐說:蔫了!她往車上扔的時候,一條腿躍起來,另一條腿就斜在空中,車上的人說:慢點慢點,別把你也扔上來!小唐笑著,望了一眼廣場,在廣場靠著街道的拐角處是間報刊亭,亭邊站著一個人,她擰身走上臺階,一盆玫瑰正開了花,又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報刊亭,瞬間哇哇叫道:伊娃?啊伊娃!
就這樣,兩個人手腳劃拉著往一起跑,沒有經(jīng)過廣場,而是從廣場左邊的停車場斜插而去,在那里抱住了蹦跶,后來就倒靠在一輛小車上。沒想,車窗卻搖下來,里邊竟然還坐著司機,三人同時嘎嘎大笑。
進了茶莊,里邊的布局變了樣:迎面靠墻的條案上不再是財神像,而是供奉了那個叫陸羽的茶祖。似乎多了幾個柜架,有的擺滿了各種茶盒,有的是茶罐茶杯茶碗茶盅。原先在門里左手邊的收銀臺移到了西北角,同時增加了冰柜和包裝機,還多了兩個圓桌。而東北角還是那個隔間,沒有了布簾,換成推拉門,門開著,能看到里面的灶臺,煤氣瓶,燒水壺和一面小柜,小柜邊坐著個老太太,形容枯瘦,挽起了一條褲腿,雙手在膝蓋上揉搓,抬頭看了一眼,倒把門推拉上了??恐糸g竟然多了個樓梯,直接通往二層去,樓梯下藏著一個廁所,對著樓梯,右手的一張方桌前坐著一個穿夾克的中年人,可能是買茶的,卻在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拿著一只黃色的布狗,往前一戳一戳,說:咬!咬你!
但店員還都是老人手。小蘇坐在里邊的桌前,攤著茶葉分揀茶梗,專注得像是繡花。她還是那么好的頭發(fā),頭發(fā)就撲撒在面前,用手往后撩一下,頭一低又撲撒前來,便頭并沒抬雙手把頭發(fā)綰起來,綰成一個小撮兒在頭頂,樣子倒像是個兵馬俑。小方好像比以前高了,側(cè)身站在西邊柜臺前裝茶袋。小甄則高高地站在凳子上往一排柜架上擺茶餅,已經(jīng)擺上幾十個茶餅了,茶餅的包紙上都寫了名:忙肺,莽枝,昔歸,班章,蠻磚,易武正山。她還在咕噥著說:瞧我這字,我咋就寫得這么好?!
伊娃的到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活計,爆發(fā)了歡呼。伊娃也是和每一個店員都擁抱了,從雙肩包里取出唇膏發(fā)散,小唐她們也不拒絕,當下掏出小鏡子就各自涂抹。唇膏的種類不同,涂抹過的口唇也各種顏色,便相互打趣嬉鬧,連買茶的那個男的都說:喜鵲窩戳了一竹竿么!伊娃再拿出巧克力來送,也給了那男孩一盒。小蘇、小甄說:這怎么吃呀,才涂了口紅。卻還是第一時間,張大了嘴,把巧克力放到齒后,再抿了嘴咀嚼。伊娃問:海姐呢?她也稱呼海若是海姐,尾音上揚,倒顯得親昵好聽。小唐翹著舌頭說:海姐一早出去辦事了,過一會兒可能就回來吧。伊娃說:你學(xué)我?小唐就說:方言說得不地道?!普通話是四聲,西京話只有平聲和仄聲,最后一字要下墜。伊娃不好意思了,聳聳肩,做了個鬼臉。小唐說:美人做鬼臉才最丑哩!卻揚頭喊:張嫂張嫂,收拾畢了沒?二層樓梯口有人應(yīng)道:好了!小唐拉伊娃上了樓梯,張嫂也拿著拖把從樓梯上下來,給伊娃一個表情,說:我沏一壺茶啊。小唐說:這是老板的朋友,沏單樅。
上到二層,和一層一樣的大通間,東西各擺有柜子,桌子,椅子,幾案,全是嶄新的仿明式家具,上面放置了玉壺,梅瓶,瓷盤,古琴,如意,瑪瑙,珊瑚,綠松石和各類形態(tài)不一的
插花。靠北一長案上趺坐著一尊漢白石佛像,高肉髻,寬額,大眼橫長,雙手重疊于胸前做禪定印。佛像前的香爐里三支檀香才燃過半,煙柱直直上升,約莫一米處卻歟了,形成一團亂絲。而靠南的是一張羅漢床,上面堆了幾壘書冊和一個琺瑯盒,盒里十幾個方格,滿是串好的或還沒串好的手鏈,七色彩繩卷和珠子。珠子有珍珠的,菩提籽的,水晶的,紫檀的,玉石的,光色充滿,寶氣淋漓。伊娃微笑著,她熟悉這些佛像、瓷瓶、如意、古琴,以及那個琺瑯盒,先前都是在一層布置著,現(xiàn)在倒擺在了二層。伊娃說:嚯,生意好,店面就擴張了!小唐說:海姐說這里才不賣茶的。不賣茶?那是海若給自己開辟個獨自清凈的空間?!那海若也真是會享受??!伊娃就站在羅漢床前,欣賞起墻上的畫。
任何民族都喜歡把大自然中的東西變樣兒來裝飾自己的房間,比如伊朗地毯,那是草原,意大利的石板,那是海洋,中國水墨畫直接就是山水林木,魚蟲花鳥。但在西京城里的房間里,人們習慣著掛一幅畫,或者水墨畫,或者油畫,這里竟然是壁畫,四面墻全是壁畫。西墻窗子的兩側(cè)分別繪制一尊立于覆蓮座上的力士,身體粗短,大眼圓睜,黑發(fā)束于頭頂,戴項圈,上身及雙腿袒裸。覆蓮座扁平,其蓮細莖,花瓣窄長,均為縱向,高低參差。北墻分了三部分,第一部分東西兩端是山林,林中忽隱忽現(xiàn)著虎,鹿,狐貍,錦尾鳥。第二部分是東端山林內(nèi)側(cè)的門吏和一棵與門吏齊高的樹。樹枝葉茂盛,上有云朵。門吏束髻戴冠,上身外披衲襠,內(nèi)著闊袖長衫,下身穿寬腰長褲,手執(zhí)儀刀。第三部分是樹與兩端山林之間,靠西為一座華麗的舍利塔,塔剎自下而上由方形兩層疊梁須彌座、五層瓣狀邊緣華蓋、桃形火焰摩尼寶珠組成。靠東跏趺而坐釋迦牟尼,下邊臥兩只瑞獸,左邊站立兩尊菩薩,右邊站立兩尊菩薩。釋迦牟尼的背光圈外,兩邊三層都是飛天。第一層左右兩個飛天身子平行,衣袂浮起,一手下垂,一手捧著花盤。第二層左右兩個飛天身子呈波浪形,飄帶上曳,雙手將花盤拱舉頭上。第三層則是左右兩個飛天相向而臥,雙腳外側(cè),雙手搭于身前,飄帶在各自頭上呈光環(huán)狀。再往下,是十個僧人一字排開,體態(tài)較小,手持蓮花,外披雙領(lǐng)下垂式袈裟。東墻以小窗分南北兩部分,北部北側(cè)為輪廓簡約的山林,南側(cè)有蹲踞或行走或奔跑狀的大象,盤羊,兔,猴子。旁邊有一跪于繩床的僧人與一立姿僧人。繩床較高,床右為一根縱向細長莖蓮花,下面豎置凈瓶,小喇叭口,束頸高圈足。跪姿僧人微側(cè)面南,立姿僧人位于床前。床及山林動物之間有云朵紋和太陽紋。太陽以白彩涂滿,內(nèi)以黑彩繪一面南展翅翹尾側(cè)立的剪影式三足烏。南部又是山林,中間為一高臺,高臺屋頂歇山式,正脊和垂脊端頭裝飾弧尖狀鴟吻。上方可見線繪的圓形月亮,內(nèi)有蟾蜍。南壁自東向西分成四組,全以連續(xù)山林為背景,繪有跪姿僧人,奔跑的獅子,俯瞰的鷹隼,引導(dǎo)人,手持儀刀的門吏。引導(dǎo)人上身微前傾,似做行走狀,身穿寬大的交衽闊袖袍服,手持短弧莖蓮花。
伊娃看得入神,不覺雙手合十,靜默了半天。張嫂端了一壺茶上來,小唐從柜子里取出兩個茶杯,舉著一個說:你瞧瞧,還是這個北斗七星杯,海姐一直還給你留著。
這是一只手繪的小瓷杯。當年從景德鎮(zhèn)進購了一批茶器,拆開包后卻發(fā)現(xiàn)碰壞了三只杯子,小唐要退回去再換新的,海若卻找了小爐匠,將三只杯子鋦了小小的銀釘補好。一個杯子鋦了三顆,一個杯子鋦了兩顆,還有一個鋦了七顆,形狀倒像是北斗七星。過去的年代生活貧困,在瓷器上鋦釘是一種寒磣,現(xiàn)在在瓷器上能鋦釘,則顯得高貴和美觀,就像漂亮的姑娘偏要在光潔的臉上化妝出一個痣來。伊娃喜歡,海若就說:那這算你的專用杯了!伊娃沒想到五年了,北斗七星杯還給她保留著!伊娃說:她能感覺我回來?小唐說:你肯定回來!伊娃一時感動,身子猶如頂了一顆露珠的草,輕輕顫抖起來。
小唐陪著,喝過三杯,伊娃沁出汗來,臉上紅是紅,白是白,才攏了攏頭發(fā),樓梯上有了腳步聲。兩人都停了杯,小唐說:回來了!伊娃還未起身,一個聲音就先上來:是不是?啊哈活佛沒到,伊娃倒先來了!接著海若就冒出頭,站在了樓梯口。一身絳色長衫,黑褲黑皮鞋,胸前還掛著那塊白玉,耳朵上還是那
雙翡翠墜子,只是長發(fā)剪成了短發(fā),顯得比先前還瘦了一些。伊娃才要張口,海若卻大聲說:肯定是昨天就到的西京,也不先給我打個電話?!伊娃一下子變小變?nèi)?,撲過去抱住了海若,她比海若高,卻把頭埋在海若懷里,嚶嚶哭開了。小唐便悄然退下樓去。
海若撫摸著伊娃頭發(fā),金黃色的如海藻一般,再捧起臉了,說:讓我看看,是胖了還是瘦了?伊娃乖著嘴說:你看,你看么。海若說:沒有變化!昨天幾時到的?伊娃說:晚上進的城。海若說:晚上那些破舊和骯臟的東西都隱藏了,輝煌燈火里是不是覺得都是時尚和繁華???伊娃說:沒想到早上起來卻是這么大的霧霾。海若說:霧霾是大,喉嚨肯定會不舒服的,出門就戴上口罩,要多喝水,有潤喉片嗎?從口袋掏潤喉片,伊娃按住了她的手,說:得我先給你送禮品!打開包,取出一件俄羅斯披肩,一件老銀貨手鐲,最后取出了一件套娃。海若說:啊這個好!拿著套娃,提起一套是一個女人,再提起一套是一個女人,連提了四套。海若說:呀呀一個女人變成五個女人!伊娃說:這就是你么,妻子,母親,茶老板,居士,眾姊妹的大姐大。海若說:我沒丈夫了,給誰當妻子?!伊娃吃了一驚,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再問原因,說:對不住啦海姐。海若說:這有啥對不起的,我還有個角色就是有個洋妞妹子么。這次怎么就想著回西京了?伊娃說:想你了唄。海若瞧著伊娃,伊娃的嘴翹翹的,像是花瓣。說:會說巧話了!伊娃說:就是看看你們么。如果可能了,也跟你學(xué)學(xué)賣茶,將來在圣彼得堡也開個茶莊。海若說:好么好么,我才收拾了這二層房間,你就來上班吧,我給你開工資。伊娃說:真的?海若說:當然是真的。伊娃就在海若臉上吻了一下。海若說:你覺得這房間布置得還可以吧?伊娃說:這倒像是個佛堂似的。海若說:就是要做佛堂的。以前總是去吳老板那兒的佛堂禮佛,吳老板聯(lián)系了一個西藏活佛要來,答應(yīng)讓我也接待幾天,我就租了這二層的房間,活佛來了就住在這里,活佛走了,我心煩了也可以在這里獨處。再是,那些姊妹們來,總不能在一層待著,她們影響營業(yè),營業(yè)也影響她們興致,在這兒怎么鬧騰就怎么鬧騰了。伊娃說:你那十個姊妹我只見過三四個,這次我可要全認識哩。
說了一陣話,伊娃覺得哪兒有什么響,像是銅絲在顫。海若說:那是蜂鳴。伊娃說:那個蜂箱還養(yǎng)有蜂嗎?海若說:你看到一層隔間里老太太嗎,她類風濕腿一直疼,二三天得來捉了蜂蜇膝蓋的。扭頭卻喊小甄。小甄上來,嘴唇涂得血紅,笑著,牙齒也染紅了。海若說:上班哩,你把嘴抹得那么艷?!小甄說:伊娃送的唇膏,我拭了拭。從抽紙盒往出抽了紙要擦。海若說:抹了就別擦了。伊娃都知道給你們送禮物的,你們給伊娃又送什么了?小甄說:今日中午我請伊娃吃飯,商廈大樓上有家老鹵蒸面的,伊娃肯定沒吃過。海若說:這老鹵蒸面你可是說要請我的呀,一個月沒見你落實過。小甄說:這次和伊娃一起請!伊娃只是笑。海若說:伊娃明日就在茶莊上班,你要多幫著她。小甄說:是嗎?我要收個洋徒弟了!伊娃就勢拱了手,謝師傅!小甄早攬了伊娃的腰,還要伊娃再叫一聲師傅,大聲叫,讓樓下一層的人都聽見。海若說:別把伊娃也帶得油腔滑調(diào)啊!
小甄拉了伊娃下樓,小甄說:都聽見了吧?小唐看著她,小蘇小方說:外邊風在吹哨子?小甄說:伊娃明日就到茶莊上班,海姐讓我?guī)еR镣?,你給大伙說,是不是?伊娃說:是。大家多包涵!小甄說:伊娃你把那個圓凳拿來,讓我歇歇,這腳今天咋這疼的!圓凳還沒拿來,小唐就說:伊娃是咱員工了,小甄你取一份“十三條”,讓她先學(xué)習學(xué)習。小甄噘了一下嘴,但還是去抽屜里取了一張塑封的紙給了伊娃。小蘇笑了一下,但沒出聲,低頭只揀茶梗。
伊娃看著塑封紙,上面寫著“十三條”:一、飲食節(jié)制。二、言語審慎。三、行事有章。四、堅毅果敢。五、尚儉助人。六、惜時勤奮。七、真誠可信。八、正直不阿。九、中庸適度。十、居處整潔。十一、內(nèi)心寧靜。十二、節(jié)欲養(yǎng)神。十三、謙遜待人。伊娃說:哇,這是守則還是美德?小唐說:是美德十三條,海姐讀書摘下來的,做了員工守則。伊娃吐了舌頭。
海若從樓上下來,換了一件藍色長衫,肩膀上搭了伊娃送的俄羅斯披肩,讓小方裝一筒白茶。小方說:給誰的?海若說:陸以可。小方裝好茶,給小唐說:記上,陸以可安吉白茶一筒,一千元。小唐取了記賬本要記,海若說:這是我送她的,不記了。小唐說:咱是做小生意的,你總是送這個送那個的,這么多人忙活一天的利潤就沒了。海若說:都是姊妹們,人家要買的從來都是掏錢買,送是送的事么,讓她嘗嘗這新到的茶。小蘇又是抿嘴笑。小唐說:你笑啥?小蘇說:沒笑啥。那個買茶的男的站在架子前看茶具,取下一只銀壺了,問小蘇:這什么價?小蘇朝小唐努努嘴:這得問二老板。小唐說:兩萬零五百五十元,真心要,給你打折,兩萬五吧。男的說:這么貴呀!小唐說:一分錢一分貨,這是從日本進口的,純銀。男的說:再便宜些了我買一個。小唐說:旁邊的那個鐵壺便宜,五百三十元。男的就放下銀壺,提了買的茶出了店。小唐倒低聲給小蘇說:他是瞧你漂亮搭訕的,哪里肯買壺?誰是二老板的?小蘇說:你在我心目中就是二老板么。小唐說:你看看阿姨好了沒,還要蜇的話,就去再弄幾只蜂來。自己倒瞥了海若一眼。海若裝著沒聽見,和伊娃說話。
伊娃說:海姐,你這“十三條”我可做不到??!海若說:做不到就做不到,你是臨時員工,又是外國人。伊娃說:那你又要出去?海若說:我有個急事得去見陸以可,一會兒就回來,小甄還請咱倆去吃老鹵蒸面哩。小方就叫起來:咦,咦呀,請老板吃飯?!小甄說:我可不是賄賂老板呀,你們都不請伊娃吃飯,我請的,只是讓老板作個陪。海若說:我哭呀,我這老板當?shù)貌蝗缫镣蓿〈蠹揖托?,都說:那我們都要作陪!小甄說:行么行么,“十三條”第一條就是飲食節(jié)制,只要想成大胖子,咱都去!伊娃說:陸以可我見過,我能不能跟你一塊兒去?小甄說:老板沒讓你去,你咋就要去?伊娃說:我明天才是員工哩,師傅!海若笑,說:你不累?伊娃說:不累。海若就拿了茶筒,和伊娃出了門。
店外風還在吹著,已經(jīng)看不見了霧霾,難得看見街道對面一切都清亮。一輛公共車停在那里上人,門在合上,像兩只手作了個揖,就開走了。但停車場上,管理員又和一個司機在搗嘴。管理員穿著藍色制服,總是皺皺巴巴,頭發(fā)荒亂,沒有個威嚴,常常指定了停車點而停車人不聽指揮,或停了車不肯交停車費,就爭吵起來。爭吵又不能贏,便對那些路過的拾荒人橫加指責,對書刊亭邊也擺地攤的人野蠻趕攆,兇惡咒罵,呸呸地吐唾沫。海若就把他叫近來,勸他不要吐唾沫,當心逆風,也不要對那些可憐人施威,你是管理員不是蠅拍子么。末了,看著他嘴唇干裂,腰里掛著的杯子空著,讓去茶莊裝一杯茶水。
海若領(lǐng)伊娃朝那輛紅色的豐田走去,她在感慨著眼下的中國,風是最好的東西。北京的霧霾雖然比西京嚴重得多,可北京有大風呀,大風一來霧霾就沒了。自古以來都說西京風水寶地,風水講究的是背山、面水、向陽、避風,正是這避風坑害了西京。伊娃聽著,倒戲謔這風水理論該修改啦,就聽到有人在喊海老板。停車場的右邊冒出一個人,身子滾圓,光頭粗脖,一傾一傾地跑過來。伊娃瞇了眼說:瞧這跑的樣子像狗還是像熊?海若說:那就是狗熊。兩人就笑著等那人跑近了,才嚴肅起來。
海若并不認識來人。來人說:我是章懷,沖浪公司的。海若說:西京不靠海,沖浪?章懷說:給你說吧,搞拆遷的,商廈那里原來的村子就是我們拆遷的。你不認識我啦?!海若說:對不起,來茶莊的人多。章懷說:我是嚴念初的表弟,上次開車送她來店里,還認識你們眾姊妹中的好幾個哩。海若說:哦,你這發(fā)型變了么。章懷嘿嘿地笑著搔頭,頭上出現(xiàn)幾道紅印子。海若說:我出去辦個事,你進店喝茶吧。章懷說:你們店里不是只賣茶不賣茶水嗎?海若說:對外不賣茶水,念初的表弟來了還不給喝?!章懷說:不喝了,馮迎托我來捎個話,碰著你就給你說了吧。海若說:哦?章懷說:昨天在朱雀路碰著了馮迎,她好像很急,要我捎話到茶莊,說是有個叫羿光的欠著她十五萬元,她又借過叫夏什么花的二十萬元。海若說:夏自花?章懷說:對,是夏自花。馮迎說讓羿光直接給夏自花十五萬,剩下的五萬她讓她妹妹再給應(yīng)麗后。海若卻一下子變了臉,說:你昨天見到了馮迎?章懷
說:昨天上午呀。海若說:這怎么可能?馮迎十天前隨市書畫家代表團去了菲律賓,不會這么快就回來。就是回來了,她不來茶莊卻讓你捎話?!你見的是不是馮迎?章懷說:是馮迎呀,她燒成灰我也認得!海若說:話難聽!章懷一愣,忙說:我老家的話,比喻,比喻,意思是強調(diào)認得的。馮迎左腮上有個痣,穿的是白西服,淺花裙子,是不是她?海若說:她走時是穿的白西服淺花裙子。章懷說:她說的人和事對不對?海若說:人名都對,賬的事我不清楚。章懷說:反正我把話捎到了。卻偷眼看伊娃,說:這老外臉白得像蒸饃??!海若說:哪有用蒸饃形容臉白的?!章懷還要伸出手來摸,海若用茶葉筒打了一下,說:臟手!趕走了。
伊娃問:馮迎是誰?海若說:馮迎、應(yīng)麗后、嚴念初都是我們姊妹伙的。馮迎喜歡畫畫,茶莊二層上的壁畫就是她介紹的畫家來畫的。兩人坐上車了,海若就給馮迎撥手機,手機沒開,說:這怎么回事,他見的不是馮迎吧,可說的又像是真的?
一陣子風從櫻樹那里旋著過來,花瓣如鱗片一般撒在空中,汽車從停車場往出開,側(cè)視鏡竟然都看不清晰。這情景使伊娃想起了一個成語:彌天大謊,但她看了看海若,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