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

我住的這個地方，不是鬧市，也不是郊區(qū)。它就是這么一個平常之地。從南面窗子看不到那條早就不再結(jié)冰的松花江，那里只能看到樓房。樓身上每扇窗戶在這樣的下午、這樣的天氣，都是反光鏡。從北面窗戶也看不到什么特別的，遠處的山都被不遠處的高樓擋住了。我最?？吹降模褪潜泵鏄窍履切┝⒃趩卧T對面的垃圾桶。它們是墨綠色的，什么都吃。如果想曬太陽，我就站到南面窗戶那里去。那里種著一些樹，還有圍住一樓那家小園子的鐵柵欄。他們家把那些柵欄重新刷了漆，很淺的熒光綠，看上去跟周圍不那么協(xié)調(diào)。如果曬得過久，我會看到最不想看到的老鼠——就在那兒，那些淺色的柵欄底部。它們穿過來又穿過去，柵欄擋不住它們。

我從不打擾它們。在過去的一天又一天里，我總是長久地一言不發(fā)。現(xiàn)在，你來了，就坐在我對面。你想聽一聽關(guān)于我爸的事。你給我出了一道難題。十一年了，那些事已經(jīng)順著松花江流進了鄂霍次克海。它們在那里也沒停下，它們的下一站是太平洋?？晌覜]打算拒絕你。在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我的腦海暫時變成了太平洋。

是時間改變了我的決定。十一年前，我甚至不會給你開門。那時候，我們連不歡而散的機會都沒有。時間改變的還不止這些。它讓過去所有懸而未決的痛苦，重新發(fā)酵，改變形態(tài)。如果不是這樣，你下面聽到的，可能是一些關(guān)于疾病讓人消亡的、順序的、毫無跳躍的陳述。是時間給了我新的角度。但這仍然只是階段性的。時間會繼續(xù)改變我，改變我在講述同一個人、同一件事時，所用的視角、詞語和內(nèi)容。

所以，我現(xiàn)在講的，你即將聽到的，只代表我現(xiàn)在所能理解到的一部分過去。

你的神態(tài)，讓我有了開始的興趣。在人與人的交流中，這很重要，也很難得。

那我就從這兒開始吧。

這兒是2008年冬天，是一月份的第幾天。別問我具體是第幾天，我的記憶力就算好的了?？晌疫€是沒記住具體那個日子，那是一月幾號來著？反正天氣干巴巴的，雪都被天空吃回去了。它一口也沒給我腳下這片大地剩下。它們之間不知出了什么問題，這片大地用什么惹怒了這片天。有人說是尾氣，有人說是建筑物。這些猜測不能解決地上沒有雪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被解決，地上的一切就都裸露在外。塵土，掛在車輛側(cè)身的塵土，掛在沿街霓虹燈和牌匾上的塵土，還有樓身的、車胎和車輪上的、人們的纖維外套和針織帽子里的塵土。這些可以看到的塵土，都因為沒有雪而裸露在外。

也許沒露在外面的才更可怕。它們在尋找藏身之處。那會兒無紡布口罩還沒流行起來，人的鼻子和呼吸道，總是被我們這里的人撇在外面。隱身在空氣里的塵土，就那樣鉆了進去，隨即又隱身在鼻粘膜和呼吸道里。那是入冬以來第幾場流感了？我不清楚。我染上了。那些天，我總是咳嗽。我爸咳嗽得沒有我厲害，一個小時七八聲?？晌倚睦镉蟹N預(yù)感，他病得一定很厲害。他從入秋開始就在穩(wěn)定地咳嗽，他這種咳嗽就怪不著雪的下落不明了。

我真不記得那是一月的第幾天了，我陪他到了附屬醫(yī)院。這是我們這兒最權(quán)威的醫(yī)院。這里咳嗽的人更多。我妹妹等在醫(yī)院大門口，她跟我和我爸打了招呼，就先上了樓。她是腫瘤醫(yī)院電診科醫(yī)生，她去樓上是托她大學(xué)同學(xué)找這家醫(yī)院胸外科主任。我說你求人連盒茶葉都不用拿嗎？她說真不用，我們總是互相求。我用我的態(tài)度，證明我信賴她。她轉(zhuǎn)身上樓時，我發(fā)現(xiàn)她很沉著，很漂亮。她在醫(yī)院這個環(huán)境里，有種如魚得水的氣場。第一萬次，我暗暗后悔自己沒學(xué)醫(yī)。后悔還沒結(jié)束，我就給我爸戴上一個棉布口罩，讓他坐在走廊凳子上等我。我沒走遠，在掛號那個地方排隊。我爸看上去又安靜又聽話，他這會兒跟一月一號之前的他判若兩人。我這話說得有歧義。一月一號前，他也不是個不安靜很暴躁的人。只是一月一號那天快過完的時候，他終于主動要求來醫(yī)院檢查。關(guān)于來不來醫(yī)院檢查，才是我所指的判若兩人。

沒有，我沒有極力說服他來醫(yī)院。只要不涉及具體日期的事，我?guī)缀醵疾粫?。他把后背頂在床頭上，灰色羊絨衫襯得他的臉還跟過去一樣好看。夕陽之后還有屋里的燈光，它們同樣柔和。他在燈光里第十幾次拒絕我。

——再等等。

——也好。拔拔罐子，烤烤電，可能過幾天就好了。

我似乎過分遷就了他?？晌矣帜茉趺礃幽?？他自己就是醫(yī)生。我從五個月前就是這么過來的。我總是對下一個月寄予希望——他后背不再隱隱作痛，咳嗽聲完全消失。不是所有水落石出都值得盼望，我不盼望我對他身體的擔(dān)心，會有一個與我預(yù)感重合的水落石出。我厭惡我的預(yù)感，可是從沒甩掉過它。每次我向自己暗示，你看，他氣色很好，體重沒減，他后背會不疼的，咳嗽也許跟吸煙有關(guān)——我心里就像突然被安了測謊儀，我捂住它，它就悶在我手底下低聲叫。這是什么感覺？當然是很不舒服的感覺了！心臟這個器官，并不適合自己跟自己唱反調(diào)。

一月一號是個轉(zhuǎn)折點。我爸把那個元旦過得很熱鬧。我和我妹妹都拖家?guī)Э诘鼗厝チ?，我姨家也來湊了個熱鬧。我爸知道我不喜歡我姨。我背后告訴過我爸，她看不得人好，還處處算計，兩面三刀，占小便宜。我爸同意我說的，他說他都知道?？伤裉煊职阉麄円患宜目谡垇砹?，他們照舊咧著嘴岔兒空著手。我用“他們是來為我們家的熱鬧捧場的”來讓自己表里不一。我的禮貌和熱情很合我媽心意，就像我爸沒找我姑我叔，找的是她妹妹那樣，合她心意。

那天過得真像我爸預(yù)期那么愉快嗎？我還是用兩個細節(jié)說話吧。中午，飯菜剛上桌，我丈夫接到他父母電話。他媽責(zé)備他為什么不回家過元旦。他躲在客廳里解釋了半天，坐回來時還是被我一眼看出那一臉長子的無奈。下午一點我就讓他回去，他按斷他媽三次電話，硬是挨到三點半才走。他走的時候，直接把我妹夫也捎帶回去了。我妹夫是家里的獨生子。我妹妹五官僵硬，眼看我妹夫近視鏡都直打顫地關(guān)門而去。她每月收入是我妹夫二倍，這讓她的眼睛說瞪就瞪。

他們走后，我姨就張羅打麻將。她的張羅讓屋里沉默的空氣，又流動起來。我說了，我爸后背疼，要不他也不會開年就輸八百多。我姨和我姨夫使勁咧著嘴岔兒，毫不手軟。他們走時，屋里外面都是燈光。我和我妹妹帶著各自孩子留下來，我們開始圍在我爸身邊，講究我姨一家這白吃白喝白賺的開年第一天。我爸靠在床頭，頂住后背。他的表情證明他認為我們說的不全對，他認為捧個人場，對于今天很重要。這讓我想起下午那兩個男人中途離場后，如果我姨一家沒在，這屋里還拿什么熱鬧。我由此感覺到，今天的熱鬧，對于我爸，價值遠不止那八百多塊。我看了我妹妹一眼，開始張羅給我爸拔罐子。我爸笑呵呵看著趴他腿上那倆孩子。罐子拔上，他腿上那倆孩子有點困了，互相拉著手，說的話開始讓我們聽不懂。他們還太小，沒有那么多精神頭兒徹夜長談。我爸仍然看著他們。

——元旦放幾天假？

——三天。

——那——三天后，我去做個檢查吧。

我很吃驚？不是吃驚那么簡單。我爸沒在任何一個字上加重語氣，他腿邊那倆孩子已經(jīng)睡著了。我是說，當時屋里的氣氛可能是我記憶中最后的溫馨和安逸，我現(xiàn)在說起來，還能沐浴在那種暖色的燈光里。那個房間的窗簾是淺米綠色的，一柱路燈像我小時候那樣在窗外默立。那時我在干什么？指的是我小時候嗎？我小時候可真是個肉筋筋的孩子。大概十歲吧，我爸給我買了本橫開的小冊子，銅版紙，都是電影海報。我專門挑里面愁眉苦臉的人臨摹。比如《寒夜》，還有《望鄉(xiāng)》。為什么不畫笑的人？這我說不清。還是別為難一個十歲孩子吧，我真說不出理由。那個寒假，我每天都在畫他們，從早到晚。那時的冬天跟現(xiàn)在不一樣。那時每天傍晚，都灶煙滾滾。除了平房就是火炕樓，誰家做飯不點火冒煙呢？那些煙都被低氣壓罩得跟人一般高。知道那時最能見縫就鉆的是什么嗎？不，不是煙，是咳嗽。是高、低、粗、細、帶痰或不帶痰的咳嗽。它們順著糊過的窗戶縫兒、擋著棉門簾的門縫兒，天剛一擦黑，就可勁兒鉆?？晌疫€是一動不動，包括站起來去開燈。我家窗戶邊兒就是一柱路燈，它照著那些煙，也照著我。我媽下班回來，看到我這個樣子，就會很急躁。我不僅沒淘米，連一個禮拜才晾干的那些衣服，也沒疊。我媽說我畫的那些愁眉苦臉的人，讓我中了邪。她說你為什么偏得畫這樣的人。我總是在我媽密集嘮叨的時候，看著窗外的煙，看它們懸掛、呆立、一言不發(fā)，而不是去提醒我媽——我肉筋筋的性格遺傳自我爸，你這副急躁的樣子，我爸怎么可能喜歡你。我好像從來就對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清二楚。

現(xiàn)在，你能知道我爸說他要去醫(yī)院檢查時，我的反應(yīng)了吧？我又看見了窗戶外面的路燈，當然不是十歲時那柱。城市早就沒有煙了，我沒有長時間看窗外的理由。我又看向我爸。我只能看向他。他穿著灰色羊絨衫，他真是個好看的人。我真有他這樣一雙眼睛嗎？他的眼睛里有我的輪廓，還有一盞暖色的燈。他在等我回答，關(guān)于哪天去做檢查。他從我眼睛里同樣能看到一些什么。我反應(yīng)了過來。我不想暴露我的聰明。關(guān)于他故意磨蹭到過完這個元旦再去檢查的原因，關(guān)于最后的闔家團圓，關(guān)于擔(dān)心自己能不能把2008年過完……早就該去，檢查完就安心了。我終于這樣回答他。

我說出的話，代表我接受了我爸的決定。我的語氣就像我一直在盼他這個決定。燈光下，我成了一個難以自圓其說的人。如果他不做出這樣一個決定，我們接下去的生活是不是就會延續(xù)以往的內(nèi)容和節(jié)奏，毫無變化？事實似乎也并不是這樣。有些結(jié)局是固定的，它在綁架人的決定。

我還是繼續(xù)講與我爸最后那段日子有關(guān)的事情吧。你知道，我給這些事情一個這樣的脈絡(luò)，并不容易。

我心里的希望和僥幸，像序列中的頭一號，首先泯滅在我爸做檢查當天。我沒想到，最常見的這兩樣?xùn)|西，其實最不堪一擊。給我爸做核磁共振的是我妹妹同班同學(xué)。他們上大學(xué)時，絕沒有過戀愛關(guān)系。這我看得出。我還看出，他與本院院長矮胖女兒的婚姻，貌合神離。也許這是他少奮斗十年必付的代價?？蛇@又能怎樣呢？這沒影響一個現(xiàn)實的男人在做檢查當時，就開始為我爸的肺部造影淌汗。也沒影響在我爸從檢查室走出來時，他跟我和我妹妹一樣，強迫自己面帶微笑，若無其事，信誓旦旦地謊稱我爸只是陳疾、小恙。我與一個用婚姻為人生牟利的男人緊緊握手。我真誠感謝了一向最看不起的那類男人。

可那是一月幾號，我真忘了。我爸在那一天，有了核磁共振給他的判決。我心里交替了幾個月的希望和僥幸，就是在那一天，熄滅成了灰燼?？晌艺嫱?，那到底是一月幾號。

當太陽再次升起，我的流感竟被一夜不眠治愈。太陽照著昨天的也是今天的灰塵，照著盼不來雪的這片大地。這布滿灰塵的城市，在每一個被欲望號角喚醒的人心里，還殘留著剛過去那個夜晚的痕跡——小館子里的油煙、啤酒，大飯店里的裝腔作勢，昂貴轎車里禿頭的、郁郁寡歡的男人，做愛的情侶，反目的夫妻。他們像昨晚的事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路過我身邊。我看到他們緊閉的嘴，我還聽到他們心里粗糙短促的愉快和悲傷。你問我做了什么？我和往天一樣，送完孩子就去上班。你問我在路上想了什么？我告訴你，我想的全是我爸。我沒想告訴路過我的人，你們昨晚的體液和眼淚已經(jīng)不屬于你。我想的是我爸除了是我爸，他更是一個作為男人活過的人。他曾經(jīng)事業(yè)有成，儒雅帥氣，被女人追逐迷戀。他占有過這個城市的一角，占有過一些人的心和感情?？伤痪镁鸵贿@城市推出墻外。他的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你說我情緒肯定很不好？我看上去真的很好。我想假如我遇見一個蹲在江橋中間埋頭哭的年輕女人，二十幾歲的年輕女人，我會跑過去把她拉起來。我想我會告訴她，你的柔弱會變得跟這風(fēng)一樣粗礪，用不了幾年，你就會知道，什么都會過去。

我不想具體談治療的過程。那就是一個謊言與謊言互相覆蓋疊加的過程。我爸（也包括我媽）一直非常配合我和我妹妹的謊言。這種例子很容易列舉。你聽說過當了一輩子醫(yī)生的人，會相信每周的放療僅僅是為治療肺部鈣化點嗎？聽說過打完就會讓他胃里戰(zhàn)亂的預(yù)防骨破壞吊瓶，會讓他相信是補充營養(yǎng)的進口藥嗎？可這都發(fā)生在我們家，就在2008年。有幾次他打完那種針，臉色蠟黃，皮下好似無血。可他咬牙咬得太陽穴繃起，喉結(jié)在脖子上跑了個來回，硬是把幾乎吐出來的東西，又咽了回去。你說，他和我們姐倆，誰演的更好？可他后來有一次，還是吐了。這都怪我。

我的本意是想讓他多吃幾塊雞肉，那時已經(jīng)到了2008年深秋。我故意像十歲時那樣，只吃小雞燉蘑菇里的蘑菇，把雞肉剩給他。我每天都看到他，還是能感到他每天都在瘦。他像咽藥一樣硬咽下去，只咽不嚼。他就是這么吐的，吐的全是整塊兒的雞肉。我想說，人真不能自作聰明。人都沒有自己想的那樣聰明。我就是。那天他像突然變了個人。他的茶杯被他摔碎了，還順帶扎壞了他的手。他手上淌出的血，被甩在墻上，顯得很紅。他說，夠了，夠了。他說了兩遍，四個字，別的沒說。他是喊著說的，語氣相當暴躁。當天，我沒有留下，他也沒留我。我知道，他最狼狽的樣子只能留給我媽一個人。第二天，他給我打電話時，我已經(jīng)到了我媽家門口。他給我開的門，接過我手里的水果。對了，還有三支百合。

他對我笑著，又接過我手里的花。這一宿，他除了又見瘦，笑起來還是很好看。我在窗臺前面插花的時候，他走過來，站在了我身邊。他吸著煙，看我擺弄花。北面的這扇窗戶前，有幾棵大樹，樹杈就像大樹的粗胳膊那么壯實。我們從這棵樹的樹齡談起，又把那群箍堆兒的麻雀，確定為在開個什么會。當然，這都不是他真正想說的。我瞥見墻上的血跡已經(jīng)不見了。我想，我媽可能毫不猶豫地鏟掉了一塊墻皮。我爸就著自己吐出的煙霧，說起了我小時候一個鄰居，就在麻雀們的會議聲里。他說的是上吊自殺的我韓姨。他說，你韓姨是解脫了，可她留給那兩個孩子的——可真是一輩子的創(chuàng)傷?。∷f完這句就消失在我身邊。窗外麻雀們的會也散了。他和麻雀們像是用暗語商量過，一起留給我一個把打晃的眼淚淌出來再擦掉的空間。

沒錯，這一夜之間，在我們這座城市里，不僅有黑暗與晨曦的交替，也一定有許多場內(nèi)心的博弈。在黑夜最深處，一定有很多人渴望一場鋪天蓋地的雪，來掩埋那個叫絕望的東西。其中有一個人，他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沒有彎下身子，掘開依舊裸露著的堅硬的土地。他沒驚擾任何人。他發(fā)出的聲響比窗外一只鳥、一只松鼠夢游的聲音還要微小。

你來找我——大慶哥，聽我講這些，是因為你也人到中年。你和我一樣，都已經(jīng)能夠安身立命，卻又經(jīng)常感覺活著艱難。其實你說，誰不是這樣？可是誰又能因為彼此都這樣，就能好好愛對方？你聽，我樓上那個女人又在跺腳、摔東西、又哭又喊了。他丈夫也開始摔東西。我見過他們，有一對雙胞胎，看上去挺幸福。你看，我們都在對別人的誤會里與別人一起任由生命流逝。我們于是想從過去提煉出一些足以令我們?nèi)绾稳绾蔚臇|西。我們活著的時候，許多事情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它們經(jīng)過之后，我們才有了意識——水不會掉頭往回流，你見過松花江的水又流回來嗎？

我爸后來確實沒再絕望，沒再有一次情緒失控。我不知道這對他是好事，還是壞事。十二月該算大冬天了吧？已經(jīng)轉(zhuǎn)年了，可天和地之間的恩怨還是沒解決。你知道我指的是雪。我不能再讓自己染上流感，我每天都戴著厚厚的棉布口罩，上面有一只很小的麋鹿。我爸已經(jīng)不能下地，腿細得下不了地。他偶爾還能靠在床頭坐一會兒，大多時間只能躺著。我看到了只剩一副骨架時，這副骨架只能躺著的痛苦。我第一次把手伸到他腰下，試圖讓他的腰骨能再落到床上時，他的整個人都明顯在抗拒。那一刻之前，我還沒為他接過排泄物，那都是我媽和我妹妹也包括我丈夫和妹夫在做。他覺得我妹妹是醫(yī)生，醫(yī)生和醫(yī)生之間，在這種時刻，可以拋開性別顧慮。他認為只有我是他純粹意義上的女兒?？晌业氖执_實解決了他的腰骨與床之間的問題。他的骨頭扎在我手心上，我感到了那塊骨頭的安心。他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他藏在被子里的一聲沒吭的痛苦，終結(jié)于他女兒的一只手心。

我的手沒再離開過他的身體。從日出到日落，從日落再到日出。我蜷腿跪在他身邊，頭歪在我自己胳膊上。也有滑落的時候，肯定有過很多次，我的頭壓上了他的胸口，或者被子下他凹陷的腹部。我是依據(jù)我醒來時，他放在我后腦勺的手做出的判斷。他的排泄物已經(jīng)不再經(jīng)過他大腦控制。他顯得很尷尬。你不知道，我和他是一對什么樣的父女。就說十歲被我媽責(zé)罵那天晚上吧。當我媽一個人在火炕樓的灶煙里忽隱忽現(xiàn)，我心里的情緒就瘦了下去。我把那些衣服疊成齊齊整整的一沓，我爸就會過來輕輕拍一拍我的肩膀。他在心疼我那副受氣的樣子。他好像更心疼我媽剛才插在我心里的一些話。因為他說，他知道我為什么會畫那些人。他說我為這些人廢寢忘食，是因為我心疼他們的憂愁。在我面前，他就是這樣一個父親。過了幾天，他給我買回一本新書，封面是個大笑的中年男人。然后他說，你畫完這個人，再讀完這本書，你會知道一個成年人的笑可以掩飾多少痛苦。我就是從那時學(xué)會了心疼一個成年人的笑容。他就是這樣一個父親。他想把和我之間那種父女的默契和距離，保持到他呼吸的最后?？稍谒南﹃柍寥氪蟮刂?，他在我面前變成了一個沒有秘密的人。這一定違背了他的意志。你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意思。貫穿他和我之間那種父女的距離，到了這里，已經(jīng)變成啃嚙心靈的記憶。

我單獨提到這些，是因為我對他來說，是最特殊的一個女性。我的生命來自于他，又徹底獨立于他。我對他給我的養(yǎng)育心安理得，而我同時又是所有女性當中，對他最沒有所圖的一個。我不知道他有過幾個女人。我作為他女兒的特殊之處就在于，我并不妒忌。我與我媽有著不一樣的立場。他們的婚姻，很長久，基本平靜?？伤麄兌疾桓艺f自己幸福。我斷定，他從沒遇到過能給他幸福的女人。你看，在這一點上，他并不幸運。在他即將消失于這個世界的前一天，一個曾經(jīng)瘋狂給他寫信的女人來看他。他們曾經(jīng)是醫(yī)院里的同事。她跟一群同事一起來的。我不能否認，她的健康和脂肪，尤其是打扮和妝容，讓她在病房這個特殊的空間里，讓她在一個曾經(jīng)英俊現(xiàn)在枯朽的六十多歲的男病人面前，顯得尚有一些風(fēng)韻?？晌腋杏X到她口無遮攔。我感覺到這可能是時間厭憎某些女人的手段。她看到我爸，很驚訝并脫口而出——真不可思議！那么高大的一個人，說瘦就瘦成一小團兒了！她的語氣像在評論一個與她毫無關(guān)系的陌生人。我爸沒給她回應(yīng)，他讓我給他點支煙。我不知道該怎么對你形容她當年對我爸的迷戀。我只是從一個女兒的角度，敏感地感覺到，她已足夠代表我爸這一生的、或許是所有那幾段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