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雨
地理的生存方式
1
關(guān)于匯編、集合、集會的形象,我首先想到的是篝火:
篝火是我們的一種洪荒記憶。
從這個句子開始我的總括性的介紹?;蛘哒f,我如何用寫來制造一種脫離目的物——更似一個陰影、一個現(xiàn)代體制的衍生產(chǎn)品——的個體行動,如果文字書寫能夠,我希望它能夠帶入我們不共有的某個洪荒記憶。洪荒對位于系統(tǒng)性的前時刻,既是人類與動物雜居一起、竭力要分離出來的一種互相狩獵的情態(tài),又是我們要努力游離出集體性的類線性陣列的他種非線性。洪荒是含蘊出經(jīng)驗的野地和書寫的巖石界面,用爪刻畫印痕,和在當代系統(tǒng)中撒播出意外事件,可以合用于同一種共集的圖式。簡言之,洪荒可以視作我近幾年寫作中常引入的待錨物的概念。
將系牢我們認知的各種線索解開來。解開來,并不是要拋棄和新構(gòu),只是制造一種綁定前的疏松時刻。將我們系泊的動作盡可能地放慢——只要像素夠我們分辨這些動作——制造一種尚未定居的、沒有穩(wěn)定的農(nóng)田也沒有穩(wěn)定的漁場、甚至沒有穩(wěn)定的游牧路線,一切基建都待展開的那一情態(tài)。我們圍著篝火驅(qū)逐未來的恐懼,對定居的恐懼,對被系統(tǒng)吸牢的恐懼。篝火是回去的路徑,篝火是給出我可以走出一腳新路的疏松時刻。今天,從篝火中通進現(xiàn)代制度的敘述會將篝火編織為巨獸及自然的壓抑故事。
篝火的形象也可以轉(zhuǎn)用于一種現(xiàn)代集會圖式。人們圍著篝火,火光映照著彼此的臉容,每一副臉容都縱躍著火光,情感被同一篝火所塑造,形成一個共集。我合成的這個出版物,無疑于要制造出一堆詞面上說得過去的篝火,將散雜的文本組織起來,形成這一共集。由于寫作的混雜和漫不經(jīng)心,這些文本的共集所需要的篝火之精要——柴火和集會的政治性,或者僅僅一種部落式的日?!写谶M一步的錨泊。雖然,我2018年來努力要燃的一堆篝火是地質(zhì)泛靈論——我需要發(fā)明很多這類詞匯去臨時安置現(xiàn)實和地質(zhì)。地質(zhì)泛靈論的英文需要借助其他敘述來臨時搭建,我是從近些年才出現(xiàn)的Geohistory(地志)、Geontologies(地質(zhì)本體論)來推衍地質(zhì)泛靈論的英文書寫Geoanimism,當然,組詞樣式如Geo-animism和Animism-geo更能顯示肌理。
地質(zhì)泛靈論要成為一道秘制膏方,將篝火外圍的事物展演出來,譬如一些散雜在鄉(xiāng)野中的愁怨故事,一些漫不經(jīng)心的衰老事件,一些平淡生命亦可享有的一刻閃光,以及對制造這些事件性的力量的或結(jié)構(gòu)分析的或情感嵌連的鋪陳和敘述。
2
寫是制作,是對篝火光芒的一種集中,制作光束及射影,生成焦點和預(yù)告黑影中的故事。我這里需要給出一個組合詞:焦點展演。
清明時節(jié),我走在東洞庭老家的山丘崗地上,地下曾經(jīng)都堆積著祖先墳穴。每一座墳穴都像一枚生命膠囊,寄藏著一段展演,敘述這個墳穴的生命場景的人、我們這些過路的活人、還有衛(wèi)星,共集為一片可計量的耕地。這種連墳穴都消失掉的展演是遞歸性的、升階的,語言學(xué)上稱作神話。在土地上平庸度過一生的農(nóng)民們,擁有專屬于他/她自己的一個焦點展演。這是與篝火同構(gòu)的一種臨時性共集,我們圍合到他/她身邊,觀看著光束最后的匯集和凝聚,他/她最后的一口氣似乎專為制作一枚膠囊而留存著。死亡是最后的星光時刻。再平庸的一個農(nóng)民,總有一個這樣的專屬的焦點展演。我們一起圍合著他/她,他/她的任何一次呼吸都將被釘進一個共集。
大嬸多四半夜倒在柴轅中落的氣,骨瘦嶙峋的身體抽搐成一團,她是被狗精所害;榮爹喘了幾口粗氣,停頓了一下,重重地嘆息一聲,就落了氣,眼睛半閉著,手里緊捏著一把蒲扇;劉娭毑深夜落的氣,天亮?xí)r才被發(fā)現(xiàn),她半坐在床沿邊,金戒指當時不在手指上,家人以為她吞金自盡的,后來在她枕頭最深處找到;下午時分,軍華叔去后屋豬圈看了看自己給自己的葬禮喂養(yǎng)的肉豬,跟堂屋里就座的來給他送終的人們一一打了招呼,然后自己進到內(nèi)屋,躺倒床上,就落了氣,隨即那只肉豬被宰殺做了晚飯菜;侯娭毑平靜地呼吸著,她中風(fēng)癱瘓七八年,她的家人害怕我們高聲說話,以免驚醒了她的深度睡眠,如此沉睡幾天,侯娭毑悄無聲息地落了氣。
每一座墳穴都有這樣一個特別的注腳,平庸的死亡也可以敘述出非凡的故事。人們被漫不經(jīng)心地記憶著,有軍華叔這樣精心準備好的一場盛宴式的自我安置,也有侯娭毑這樣漫不經(jīng)心的一場實在的睡眠。最終,這些焦點展演要匯聚于既具體又便利于記憶的抽象描述,它是集體可以通用的敘述的共集。土地上那些無法分類也難以標注的微細山包,最終共集在耕地的注腳中了。
成為耕地可能是最恰當?shù)霓r(nóng)民肉身的安置方式。如果把生命太當真,就會產(chǎn)生恐懼,而這恐懼是篝火不能具有的恐懼,恐懼不能屬于死亡。死亡,或者它的目的物是要成為那一篝火。死亡要成為制作焦點展演的一個共集,至少給土地上的活人一個集會。如同神農(nóng)架森林中的死亡,可以停頓住土地所綁定的意義,臨時性解開山民們?nèi)找箘谧骱蜕囊饬x,幾十華里內(nèi)的活人(不排斥神鬼)被召集過來,圍繞一具尸體通宵達旦地歌唱,唱盤古開天來的洪荒故事,也唱出對一位姑娘的身體的欲望。在這具肉身入土之前,青年男女們被分割和捆綁在森林和勞作中的情欲有了共集,情欲正好就著篝火展演。這是與地形有關(guān)的篝火。這些死亡的信物,那具肉身,被塞入森林的縫隙,很快地被巨大喬木的根系、青苔和蘑菇吸收掉了。
神農(nóng)架森林的巨莽比之東洞庭崗地的紋細,更易于把活人推向洪荒。東洞庭崗地是一座墳穴能說出的故事,神農(nóng)架森林是一具尸身能召集的情欲。二者再比之都市空間中均質(zhì)化的死亡,篝火正離散在它自身的定義中。篝火的消失,正是現(xiàn)代化所制造的恐懼。篝火就是召集、是圍合、是故事的共寫。如何來制作現(xiàn)代世界的篝火,召喚它的一種意義形式,以之來驅(qū)散均質(zhì)化堆積的焦慮和恐懼?
我引出篝火這一敘事的目的物,意在借用東洞庭崗地、神農(nóng)架森林、黔東南高地這些地形經(jīng)驗,試著來敘述篝火的詞義解散之后,如何去制造篝火的描述。我把一些地形上的焦點展演之共集投入另一些地形中,制作我們這些現(xiàn)代化的讀寫對篝火的情欲。
沙子嶺缺稻田也缺柴禾資源,農(nóng)作物以旱地為主。我外公需要翻越分水嶺來細毛家一側(cè)采集柴禾。他為我母親物色對象的一些條件中,包括水不淹、田不缺、柴禾旺、離街近,這正好是細毛家的地理特征。細毛家往北三華里就是東洞庭一帶有“小漢口”之稱的新墻街。細毛家往北一華里處,已經(jīng)屬于洞庭湖汛的波及地帶,大洪水時,洞庭湖水都能漫溢到我家門前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來,但總是淹不到我家的稻田和屋基。這種微妙的地形,形成了微妙的文化。就此贅述一案:河邊低洼地帶的人們生來不能拒斥洪水,但求死后的墳穴不被水浸,由此,有記錄可循的清代中期開始,河邊屋場會在我們細毛家屋場的山脈中買下一葉丘陵,作為祖墳山。細毛家屋場后山有一片非常老的墳堆,名為譚政府。60年代時,湘中漣源有一戶譚姓人家遷移落戶細毛家屋場邊,因為譚姓其祖上即名正言順地葬入了譚政府。民國二十年左右,譚政府這葉小丘陵還有老虎和一丈圍長的紫檀木,現(xiàn)在,它在歸屬權(quán)上保持著模糊的不可占據(jù)的前集體主義經(jīng)濟時期的歷史地形,喬木依然存在,成為地方巨蛇最后的一片棲息地。
1982年,縣政府發(fā)動全縣農(nóng)民修造的大型灌溉水渠從細毛家和沙子嶺間的分水嶺脊背上通過,這座水渠形成了文化的地理分割,至少在我的記憶中它是一個真實的分割線。1986年,我外公經(jīng)歷一場車禍后,臟腑創(chuàng)傷,時日無多。我與母親在一個炎熱的傍晚去看望他,我們走過水渠上的預(yù)制板橋,就進入了費家河流域。臨近天黑時,外公還不想讓我們回,母親說天氣太炎熱,必須回家去。我記得外公捂著腹部奮力爬起身來,然后用椅子撐著腹部,一字一句地告誡母親,“伢崽,不要跟他們說我要死了,他們要笑出聲來的。不要跟他們說我就將死了,免得他們來看見?!蓖瑯拥目谖牵夤雅c舅舅們和表兄妹們吩咐了幾遍。我現(xiàn)在理解清楚了外公說的“他們”實指沙子嶺屋場熊姓兩支的另一支,外公這支與他們形同水火,經(jīng)常為山界水界發(fā)生同姓間的械斗,究其原因,是延續(xù)百年的生存空間的競爭。我與母親在螢火蟲的閃光中穿越分水嶺回到細毛家,次日清晨,大舅即前來告訊外公已于半夜逝世。
外公逝世了,這一支失去了一位男性長者,也失去了一個集體所有制下的土地份額。在貧瘠的桃源坡沙子嶺地形上,這份土地要在次年從死者的家庭中分割出來,分配給添丁了的人戶?;钪瑹o論多么蒼老,都是一種資源的擁有。而死亡,無可避免地要來臨,但要遮蔽嚴實,不被競爭者和仇敵們看見。死亡被看見,是一種展示性的示弱,是同族生存命運的一個弱化事故。不管是外公,還是另一些人,也無論生產(chǎn)形式如何變遷,這一對于死亡的一種族群性資源的喪失意識所造成的心理壓抑,共契為一種死亡體念的精神圖式。去年初,沙子嶺我堂表哥三平突然查出喉癌晚期,從診斷結(jié)果被傳出來到去世,只有不到一個月。母親去縣城醫(yī)院看望舅侄三平,他只是一味地嘆息,“姑媽,我這死真是要被他們恥笑?。∥也潘氖藲q,要被他們那些老的看見了,他們要在暗處笑出聲來啊!”死亡被看見,也是死亡被某人的生命經(jīng)驗所知悉。譬如三平的死亡訊息被另一支的瞎子屈姥姥所知悉,她或許會慣性地脫口而出一個程式句,“哦,他們少了一塊門板。”一個男人是一塊門板一個家庭,這男人一死,接著多半是女人改嫁,孩童失勢,是一個滅頂之災(zāi)。
被看見,是一種活對一種死的知悉。被看見,作為一種見證行為,形同一個惡毒的咒語。這個咒語普適地配置給了每一個存在地形。桃源坡地域還形成了一個這樣的咒語,語言上一般表達為:“我要看見你!”這個表達是非常惡毒的,這意味著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另一個人得當著面死去。或者說,死亡必須在場地投遞給活著一個訊號。
當然,實踐起來并不全然按照這個樣式兌現(xiàn),施咒人有時先死了。這種情況下,“我要看見你”發(fā)展出一些代理模式。桃源坡熊姓的另一個屋場叫熊四門屋場,有一對兄妹早年喪父母,兄妹倆相依為命長大成人。這對兄妹的妹妹嫁給了我們細毛家一位祖父輩,哥哥經(jīng)常來細毛家走動,兄妹倆關(guān)系和睦。十多年前,兄妹關(guān)系徹底破裂。一天,這位綽號“臘瘋子”的哥哥突然來細毛家屋場想給妹妹當面施咒,也就是當面發(fā)聲:“我要看見你!”但妹妹一家臨時移居外地,他只有對著妹妹的那棟房屋施咒,“刀宰的,槍殺的,絕世代的……”如此一堆惡毒謾罵,但對方?jīng)]有聽見,這無法表達咒罵的效果。這哥哥就到我家來找我母親,按照熊姓族譜關(guān)系,我母親應(yīng)該稱他舅爺,我得叫他臘舅爺。臘舅爺特地而來,咒罵了房屋不能了卻他的心愿,他特地托付我母親一件事情,“我現(xiàn)在高血壓心梗腦栓一堆病,怕也活不了一兩年了,我是看不見她了。你要幫我看見她哈,你要幫我看見她!”的確,臘瘋子去世十多年了,他的妹妹還活著。我母親說,細毛家這邊也有一些人愛下這個咒語,母親把這個原因歸咎為分水嶺那邊“山里”的很多女孩子嫁到細毛家這邊來的緣故。
被看見的死亡作為一個展示的噩夢,那是分水嶺那邊的情形,新形成的細毛家屋場則是不同的情形。毛任劉譚陳五姓雜居,沒有形成族群宗派門第之撻伐風(fēng)氣。同時,死亡在細毛家也是一種共享式的儀式場景。將死之人樂意于屋場其他人聚集到家里來,一場儀式性的死亡,將這一特定的時刻制作成唯一性主體的在場——將死之人——來獻祭給時間和生命。一個啞巴和一個瘋子,都可以享受到這一個專屬的唯一性主體的在場時刻。只有死亡在場,也只有死者活著。
新的細毛家屋場的任軍華叔,胃癌晚期,醫(yī)生告知還有三二個月光景。軍華叔有一個病妻,兩個兒子,但都不大聰明。大媳婦心善憨厚;小媳婦是小兒子的二婚妻子,當?shù)厝硕疾聹y為妓女從良。軍華叔做了一場務(wù)實的安排,他首先買進了一頭小豬。三個月之后,軍華叔請他表妹從銀行取出所有存款。之后的一天,全屋場的人聚集到他家去,他妻子說他只有這半天的陽世界生活。在去世的前幾個小時,軍華叔胃不太疼痛的間隙時間,他給大家端茶遞煙,如同一個健康的人。趁此時機,他當眾公布財產(chǎn)分配方案,將自己的存款拿出一部分作為葬禮開支,剩下三份等額地分配給他妻子和兩個兒子。他在眾人之間坐下來,理所應(yīng)當?shù)厥沁@個特殊場景的展演中心和唯一角色,當他覺得特別不舒服的時候,他躺到了床上,人們圍過去,很快地他就離世了。這時候天將黑。人們將他收斂好放到門板上,發(fā)現(xiàn)豬圈里的豬長大到了一百五十斤上下,正好夠葬禮第一天的封奩儀式的酒席用肉。
分水嶺兩側(cè)的死亡觀表現(xiàn)不同。沙子嶺屋場的死亡是偷偷地躲起來的自死,一種家庭式的封閉式的告別時刻。細毛家屋場的死亡是邀約式的展示的主體時刻。我覺得他們的分別在于族群支架的負荷意識的差異,如何給族群制作出資源和未來,形成了他們之間的差異圖式?!吧嚼铩鄙匙訋X的死亡觀目前還無法完全斷裂,當人們發(fā)現(xiàn)稻田和沙地下面的粘土礦存量豐富,人均收入極為可觀,死亡仍將維持著它的既有圖式,咒語還會不斷地給出和不斷地求證。細毛家屋場也于近兩年發(fā)現(xiàn)了粘土礦,屋場內(nèi)部的紛爭越來越大,但在這種權(quán)益以人口來競爭的時刻,那個被“臘瘋子”咒罵過的妹妹的兩個兒子,拳打腳踢地霸占和獨吞了整個屋場的礦權(quán)。這期間一個晚上,兩個兒子中的小兒子猝死了。細毛家屋場的人們心平氣和地埋葬了他。死亡轉(zhuǎn)換為一種物質(zhì)層面的實在,讓沒有分享到粘土礦權(quán)益的人們接受了這個世界的現(xiàn)實。如此看來,細毛家屋場的死亡是共同獻祭,是一種物。造成了不公的死亡,是一種犧牲。猝死挽救了一個屋場系統(tǒng),讓一時的紊亂得以修復(fù)到它的“被看見”中來。當細毛家的地質(zhì)被揭開,厚積的紅壤讓挖掘粘土礦成為它的巨大負擔(dān),很快地,細毛家地下的粘土礦宣布沒有了開采價值,這讓權(quán)益的不平等再次修正了。
另一個情勢正給出來。沙子嶺缺田少樹的地下,富集著粘土礦,沙子嶺的人們不惜挖掘掉祖先的墳穴和風(fēng)水上的龍頭來取礦,收益越來越豐厚,不正常的死亡激增,人均分配的收益越來越多。增多的收益制造出另一個威脅來——越來越不同于族群兩支間的纏斗——一個地下的咒語正在主動地到來:“我要看見你!” “我要看見你”轉(zhuǎn)換了“我”的主體之構(gòu)成。地質(zhì)正進入族群意識,越來越與生命相關(guān),這一不可測度的相關(guān)性,裝配出細毛家屋場和沙子嶺屋場的“被看見”的地質(zhì)相關(guān)性。換言之,地質(zhì)開始泛靈,它向棲息其上的人們發(fā)出了一個咒語,“我要看見你!”
沒有去處
穿過細毛家屋場南面山脊的分水嶺,就進入了費家河流域源頭之一的桃源坡。桃源坡是一道漫長的斜坡,當?shù)亟小伴L嶺”,由分水嶺高地往西南緩慢地傾斜。長嶺上有一條可跑拖拉機的長道,以少年的腳步來量度,它是非常漫長的一條長道。在我沙子嶺的外公外婆1987年去世之前,我每年都要在這長道上走幾十回。這長道分枝出幾條小道,通向袁、易、楊、何、唐、熊等族姓屋場?,F(xiàn)今從衛(wèi)星地圖俯瞰這條幾百米的長道,已幾近荒廢。我繪制這條長道時,回憶起了一些早已腐朽的身體。
八十年代末酷暑的一個黃昏,南方傳來了一陣短促的鞭炮聲。隨即風(fēng)傳來關(guān)于桃源坡一個女人的死訊。我腳上的泥還沒有洗干凈,剛從稻田里走上岸,長腳蚊和牛虻圍著肉打轉(zhuǎn)?!白髂?,這姑娘‘雙搶剛上岸,就喝農(nóng)藥了,才三十歲呀,下面還有三個幾歲的伢崽?!焙螉謿惭刂锲鑲鞑ブ@個訊息。我們細毛家所在的東洞庭平原和丘陵接壤處,正逢雙季稻的搶收搶種時季,是為“雙搶”。桃源坡那邊的稻田少,主要是旱地作物,它們的“雙搶”一般不太長,但“雙搶”一結(jié)束,馬上得進入旱地作物的收獲。旱地上的收獲必須搶和趕,有時必須拿命來拼。就說花生吧,這種80年代才規(guī)模性地替代當?shù)丶t薯的經(jīng)濟作物,當它們成熟到八九成時,就得開始收,否則一陣雨下來,難免發(fā)芽糟蹋。
桃源坡的這個女人,剛趕完稻田里的“雙搶”,準備旱地搶收。沉重的體力勞作和酷暑,對桃源坡而言剛剛開始。這個傍晚,她進到家門,可能突然感覺到一種沒有盡頭的生活需要了結(jié)一樣,她的三個孩子,兩個女孩一個男孩,大的九歲,小的四歲,還等著她做晚飯。她的丈夫是個忠厚老實的男人,她除了必須在這片土地上生養(yǎng),沒有其他明顯的缺失。但是她沒有做飯,而是去燒了一壺?zé)崴?,洗干凈了身體,然后從茅廁里翻出一瓶甲胺磷農(nóng)藥喝下了。藥性并沒有即刻要了她的命,一屋場的人紛紛從田間地頭聚攏來,她的母親和娘舅們也都趕過來了。她的母親問她為什么要做這樣的蠢事?她說,太累了,日子看不到邊,沒有去處,不如死了一身輕。黃昏時斷了氣,就是我們聽到的那陣短促的鞭炮聲。
她的自殺沒有獲得一個正常死亡的葬禮禮儀。當天晚上,她自己洗干凈的身體就被儲藏進了一具陶制棺材中。她沒有享受到木棺待遇,她的母親和娘家沒有為女兒提這個要求。當晚請了民間道教法師舉行了簡單的法事儀式,第二天一大早就出殯上山了。葬禮以最為節(jié)儉的方式完成了,死亡即以快速的社會形式了結(jié)了。死亡也回應(yīng)了她的“沒有去處”這個人生命題。
早晨天才蒙蒙亮,我們細毛家屋場的人們早就在稻田里忙碌了,南方傳來一陣鞭炮聲,有人打趣地抬頭來大聲喊話,“人一輩子再不值個卵,也不要死在‘雙搶,我死也要死在冬臘月間,親戚和屋場的人都不忙,葬事可以慢慢悠悠地辦?!焙喡脑醿x成為女人們難解的生活命題。我母親每每最忙的“雙搶”時節(jié)身上的風(fēng)癥就發(fā)作,總總渾身皮膚抓爛,我也要經(jīng)常幫她抓背,她有時也會突然暴跳起來。我隱約感覺到這種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命運是個兇猛的漩渦,它隨時要卷走母親、家庭和未來一樣。
我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我感覺自己的命運要改寫了。“雙搶”結(jié)束后的一個傍晚,我忙完一些地里的零雜農(nóng)活回到家,母親閑適地坐在大門口縫衣服,屋場的老嫗人殷娭毑也在座。殷娭毑笑瞇瞇地對著我說,“你讀書中秀才,就不要回這里來了,我們一輩子在這里長成樹了,沒有去處了?!蔽夷弥矸试泶┻^細毛家屋場到山邊水庫游泳,待我回到家時,母親跟我說,“你從屋場沒有看到什么?殷娭毑喝農(nóng)藥了!”細節(jié)復(fù)原出來會讓生活虛無,也讓世界虛無。我計算了自己的時間尺度,估計半小時左右,而殷娭毑在這半小時里做出了很多選擇。她與母親聊了自己的家世和青春時光,然后從屋場的每一個角落穿過,與在家的能遇到的人都一一招呼?;氐郊液?,她倒了一茶盅白酒和一茶盅甲胺磷農(nóng)藥,各二三兩的樣子,她先喝下一茶盅白酒,坐了一會,待酒擴散,再喝下了一茶盅甲胺磷農(nóng)藥。酒把血液激活了,農(nóng)藥效力借勢迅速擴散,她基本沒有講完一段話就迅速死亡了。如何讓甲胺磷農(nóng)藥迅速生效,如何讓死亡不是一種殘忍的折磨,殷娭毑做過判斷。我、母親以及屋場的人們來復(fù)盤殷娭毑死亡之前的半小時所出現(xiàn)的場景,總體感覺是,她語不驚鳥、步不擾人的文靜身體,在那半個小時里化身為若干個復(fù)制的身體,出沒在她要告別的區(qū)域。我們都覺得與她最后的告別是漫長的半小時,是重疊的若干個半小時,而不是一種時間的分割。當然,從楚地文化習(xí)俗上講,她的魂魄化作了若干個身體,一一告別于生養(yǎng)之所。殷娭毑六十多歲,家婆八十多歲仍健在,她二子五女,都已成家,孫輩十幾個,但有時仍被家婆刁難,她沒有找到安放困境的途徑,沒有去處,覺得未來不能到來,就自己以死來了結(jié)了。她應(yīng)該清楚自殺必將給家庭帶來道德的災(zāi)難,但她還是這樣選擇了。
春節(jié)前,當年沿著田畦小跑著傳播桃源坡那個女人自殺訊息的何娭毑,在醫(yī)院截除了因骨癌致廢的右胳膊。母親在電話中告知我關(guān)于何娭毑的這個訊息。何娭毑是桃源坡何家屋場的姑娘,與母親都屬于從分水嶺那邊嫁到細毛家這邊來的十幾位姑娘之一。何娭毑和她五年前離世的丈夫紹爹,曾受邀出演過我的一段演繹農(nóng)夫與巫婆交換信念和谷物的影像。何娭毑已七十五歲,她說她還要活下去,能多活一天就盡力多活一天。雖然她的兩位媳婦當面刁難她活得太久,她不作什么回應(yīng)。她跟我母親說,媳婦們終將有她同樣的結(jié)局,人都將一死,只是形式不同,過幾十年看,都是這個結(jié)局,既然如此,又何必與都是要死的人計較呢。她說要活著過完這個春節(jié),有沒有下一個春節(jié),先不想那么遠了。新年已來,她仍然活著。
母親說何娭毑很跋扈。跋扈,這個湖南方言,一層意思是不懼怕、勇猛直視、努力實現(xiàn),另一層意思是敢于俯瞰著與命運相聯(lián)的結(jié)局,延伸一下就是敢于俯瞰著沒有去處而去窮盡著道途。與何娭毑相比較,桃源坡的那位喝農(nóng)藥的女人,細毛家的殷娭毑,處置沒有去處的方法是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們不是不跋扈,按地方說法是“太輕生了”,也就是對生命太虛無了。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