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燁
1
時鐘指向9:55,橙黃的燈光照著狹小的客廳,客廳凝固成了一個透明的果凍。莫斌戴著耳機對著電腦,鍵盤噼里啪啦響,他正在和游戲里那些角色同生共死;窩在沙發(fā)上的簡羽巾拿著平板電腦看劇集,一根耳機線繃直在她和平板之間。黃光向窗外溢出,成了迷之黑夜中不起眼的星點。被丟棄在沙發(fā)上的屬于莫斌的手機響了,電子音樂由輕到響,像一顆炸彈在耳邊膨脹,簡羽巾皺起了眉,瞪著莫斌的側影。然而,莫斌根本騰不出手,他絲毫不為真實世界的催促所動。簡羽巾霍地站起,在步子將邁未邁之時,莫斌傾斜身子,抓起了手機。
一聲“喂”之后,他猛地站了起來,扯下耳機,右手食指緊緊按住了電腦主機的開關按鈕。簡羽巾在余光里注視著他發(fā)紅的指甲蓋。莫斌“哦”了幾句,掛了電話,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摘下眼鏡,使勁地揉搓著眼睛,沒過多久,傳來了沉重的抽泣聲。
簡羽巾從未見過哭泣的莫斌,多年來,莫斌似乎從未在她面前流露過自己的脆弱,可能,他不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脆弱時刻。有事發(fā)生?她無法裝作對莫斌不理不睬,她望著他,等待著他。
“我媽死了。你和我一起過去吧!”他哽咽著。
簡羽巾楞了一下,立刻點頭:“你等我一下?!?/p>
她換下家居服,穿上上午出門時的衣服,隨莫斌一起進了電梯,她對著小鏡子用粉撲撲臉,還好她沒有卸妝,只用一點粉便可以將就著出門。
“我開車吧?!闭f完,簡羽巾坐進了自己那輛車的駕駛座。
“去城東公安分局?!?/p>
簡羽巾在手機上設置導航,啟動了汽車。
“怎么回事?”
“到了再說。”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莫斌側過臉,與窗外的霓虹一同融化在黑夜中。相處多年,莫斌還是沒有弄清楚簡羽巾的急性子,他什么也不說,讓開著車的簡羽巾心里發(fā)毛。
這一次去見莫斌的母親,簡羽巾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以往,當他們小心翼翼地敲開莫斌母親的家門時,他的母親總是板著臉扭頭走開,簡羽巾那一聲“媽”剛脫口,她已經(jīng)陰冷冷地來了句:你們不是有鑰匙嗎?她忘了,莫斌夫婦搬離那天,她毫不客氣地命令他們留下了鑰匙。簡羽巾不好意思空手去,常費心準備一些小禮物,但是,到了莫斌母親那里,面霜被質疑是不是正品,小鏈子被貼上“用不上”的標簽,衣服被認為色彩不好……簡羽巾在一旁尷尬地笑,而莫斌的母親則端著露著兇相的臉,掛著老花鏡,不斷翻弄自己的手機??蛷d里持續(xù)著沉默,直到莫斌的父親把做好的飯菜端上桌。沉默,是莫斌原生家庭的特色,這是整日嘰里呱啦的簡羽巾所無法理解的,她總覺得,家里是開開心心嘻嘻哈哈的。然而,常常是她一陣樂呵,徒留下一片可怕的安靜,除了電視能配合著笑幾聲。
此時,莫斌的母親躺在公安局的停尸房里,這實在是太戲劇性的一幕。掀開蓋尸布,一張發(fā)灰的臉露了出來,仿佛一碰就會化成煙。在昏暗的燈下,她顯得更加兇,還好她閉著眼睛,且永遠不會睜開,不然不知又要從她口中蹦出什么可怕的句子。簡羽巾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那種恐懼,除了默不作聲會讓她好受,簡羽巾不知道該如何與莫斌的母親相處。莫斌率先挪開了腳步,簡羽巾緊跟其后。走廊里,莫斌的父親正在抽煙。
“是氰化物中毒死亡。目前,我們懷疑是自殺,但是還有一些問題要弄清楚。尸體可能需要進一步解剖。有幾個簡單的問題需要問一下各位。”訓練有素的民警話里沒有任何表情。
莫斌和簡羽巾分別陳述了今天的行程以及上一次見到母親的情形,那已經(jīng)是兩個月前的中秋節(jié)。莫斌和簡羽巾一樣,與母親之間沒有任何其他聯(lián)系。讓人意外的是,莫斌的父親也在陳述中表示中秋節(jié)以后他與妻子再未見過,他一直住在學校宿舍。他與妻子最后一次聯(lián)系是三天前,物業(yè)打電話告訴他說樓下住戶家中漏水,要到他們家里看一下,他轉告了妻子。
“斌斌,我和你媽分居很多年了,你不用驚訝。你們來家里,我就回去,”莫斌的爸爸尷尬地笑了笑,“羽巾,讓你見笑了?!?/p>
隱藏在光鮮皮囊下的復雜人性好像總能在一個特定的時空露出真相,只是需要一個契機。從來沒有人在等待這個契機,因為這個契機會自己冒出來,毫不設防,有時候,人們不需要這個契機。小民警站在三人的身旁,等待著他們把自己調整好。
“這件事社會影響不太好,畢竟發(fā)生在公共場所,我們希望盡快結案。你們回去有任何線索,盡快聯(lián)系我?!?/p>
三人點頭。他們誰都想不通,莫斌的母親為何要穿越大半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區(qū)一間老舊的電影院觀看一部上座人數(shù)不滿10人的電影,然后,讓那些可憐的陌生人在電影散場的燈光亮起時,發(fā)現(xiàn)她死亡的樣子。她顯然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提前購買了三場電影的票,最后選了購票人數(shù)最少的那一場。在隔音不佳的漆黑影院,在別人的故事外,她用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也許,不是這么簡單,難道說,有人想殺了她?
2
“師父,你的意思是她帶進影院的那杯奶茶是個空瓶?”
“推測。她喝了一點,然后把剩下的倒了。她只是想用這個瓶子做工具,或者說她擔心奶茶會阻礙氰化物發(fā)生作用,所以,她帶著家里灌的白開水?!?/p>
“她特地處理掉了裝毒藥的東西,是想引導我們去過問那杯奶茶?”
“奶茶店你要去跑一趟,他們開門不會太早?!?/p>
“可是,在她的指甲縫里發(fā)現(xiàn)了氰化物啊,雖然她洗得很干凈?!?/p>
“張曉晨,記住,程序!”
“我就是搞不懂,她為什么要這么大費周折?”
“人心難測?!?/p>
張曉晨靠在椅子上伸了一個懶腰,坐在前桌的師父已經(jīng)打起了盹。長年累月的夜班讓疲乏以緩慢但用力的狀態(tài)進入他們每一個人的身體,張曉晨仗著年輕,常常左思右想,人究竟是個怎樣復雜的組合,而師父早已放棄思考這些,他只要結果,那個確確實實的結果。張曉晨繼續(xù)撰寫案宗,不出意外,很快就能結案。公共場所發(fā)生死亡事件,難免會讓民眾受驚,警情通報他已代擬好,只要師父點頭就能交給上級。
死者為65歲女性,死亡時間在19點11分,電影開場75分鐘之后。電影19點35分散場,坐在前面的7位觀眾徑自離開,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進場,當阿姨走向死者時,她發(fā)現(xiàn)異樣,隨即發(fā)出尖叫。短暫的慌亂之后,圍觀的人群中有人撥了110。撥打電話的年輕男士在警察到來前維持了現(xiàn)場的秩序,并清晰無比地闡述了現(xiàn)場發(fā)生了什么,而那位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已經(jīng)癱軟在側,她無法想象,活了大半生竟能見到這樣的場面,苦杏仁的味道足以讓她理解這個世界的荒謬,她可能會不住地和別人談起這個場面,或者永遠保持緘默。
張曉晨的職業(yè)是解決問題,像抽絲剝繭一樣,為了獲得希望。有時候,即使希望來了,他也能在那些猛吸一口煙的前輩眼中看到無上的悲戚。他慢慢理解悲戚,通過時間??催^尸體后,面目空洞的家人因為不安而無助,他們投向你的眼神哀切又壓抑,你只能冷冰冰地交代一下后面的事,轉身回到自己的繁縟的日常中?;蛟S,要到自己不再問意義的那一天,他才能靠近所謂的真相。
醒后沒多久,張曉晨的手機響了。
“張警官,沒打擾您吧?我是李香萍的丈夫莫高新,昨晚回家后,我在她床頭看到她留的字。本來我要打電話給您,但太晚了,我怕……”
“遺書嗎?”
“她只寫了一句話。”
“說了什么?”
“我欲乘風歸去?!?/p>
“……”
“要給您送去嗎?”
“好?!?/p>
我欲乘風歸去。似曾相識的感覺越發(fā)濃郁,張曉晨使勁想,盡量讓自己離開這個時空,回到他待過的其他時空。
莫高新看上去比昨晚憔悴了不少。普通的A4紙上,一行輕飄飄的字,似乎真的飛了起來。
“是她的字嗎?”
“是的,”莫高新點頭,又把手機遞給張曉晨看,“喏,你看,當時擺放的樣子?!?/p>
紙在床頭柜的右下角,水筆橫在紙上,臺燈的光暈開了字,透過照片,還能看到床頭柜上浮了一層灰。
“是她的房間嗎?”
“是的?!?/p>
“床頭柜上很灰,你注意到了嗎?她不在家住?”
莫高新嘆了一口氣:“她對這些是無所謂的。”
“怎么說?”
“我們結婚30多年了,始終合不來。她是那種,多臟都看不到的,我要是說兩句,就是吵架?!?/p>
“所以你們分居了?”
“家丑?!蹦咝聦擂蔚匦π?。
“你認為她會自殺嗎?”
“講不好,”莫高新的眼挪開了方向,“我搞不懂她?!?/p>
他是無奈的。張曉晨見過很多無奈的人,他們背著生活,不知道該在哪里歇腳,不知道怎么舒展筋骨,也不知道自己其實可以決定自己。
“氰化物是劇毒物,她有什么渠道接觸?”
莫高新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中秋節(jié)前,她去過我的實驗室……我猜她有可能偷取了一些,這很難說,你知道,事情捅出去的話,也很麻煩。”
沉默了幾秒,他繼續(xù)說:“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從前她幾乎沒有來過我的辦公室。那天,她來得很突然,說是經(jīng)過我們學校,來看看。下午我出去開了兩個小時的會,她是什么時候走的,我不清楚?!?/p>
“什么會?”
“全院會議。”
“網(wǎng)站上會提前通知的那種?”
“嗯?!?/p>
“存儲危險品的地方有監(jiān)控嗎?”
“有是有的,”莫高新抿了一下嘴,“但是,只能保存一個月的畫面。”
張曉晨點點頭。
“你知道,這種事……嗯,我也只是一個推測?!?/p>
“好的,”張曉晨想了想,“到時我會通知你們領走尸體。”
莫高新站了起來,向張曉晨鞠了一個躬。他欲言又止。張曉晨望著他,側光打在他的臉上,形成一道陰影。
“張警官,”莫高新像鼓足了勇氣,“希望媒體不要報道這件事?!?/p>
“可以。但是,有些時候我們控制不了。”
“謝謝您!”
張曉晨經(jīng)常想,也許自殺者也無法清晰解釋為何要自戕。人世間本無對錯,探明原因有時變得特別沒勁。他們或許覺得,為了這短暫的相逢,還需殫精竭力的話,那似乎有些浪費,于是,他們提前消耗了自己。蜷縮在老城角落的派出所小樓在無處可遁的陽光照拂下顯得擁擠,莫高新消失在彎曲的走道盡頭,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又占領了走道,前后挪動,擁擠演變成了窒息。樓外,早起的鳥在鳴叫,清脆的聲音在每一個枝頭顫動,張曉晨推開窗,陽光像一團棉花糖湊在臉上,有甜味,有香氣。
“昨天那樁咋樣啦?”有同事路過,向他詢問。
“基本可以定案了?!?/p>
“你說,這樣死怎么跟演戲似的?”同事漫不經(jīng)心地說完,走開了。
人生如戲,要不這些話從哪兒來啊。張曉晨的眼神隨著窗外的鳥一躍一動。一些記憶如涂改過的作業(yè)又一次擺在了他的面前,他竟然也辨認不出自己的字跡。
3
張曉晨的家在派出所附近,讀警校是他離開這一片最遠的一段時間。這里的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他在乎。出派出所往東走200米右拐走700米左轉再走500米就是他的高中,空的時候他會回高中打球。他無比懷念無憂無慮的高中時期,像每一個步入社會的人一樣。昨日,在接到指揮中心出警電話前,張曉晨正在高中附近辦事——公事私事一起辦。公事是在拆遷現(xiàn)場維持秩序,私事是看著那間承載他高中時期許多美好記憶的小書店關張大吉。舊城改造,一片一片拆遷,對于一直生活在這里的人如同在心口上刻上一道。店主老孫在貼封條前蕩出了書店,他慢悠悠地,走兩步抽口煙,除了老了一些,他一點兒沒變。有人在哄搶那些舊書,老孫說全都不要了,張曉晨隨手拿起一本,他在想,他是否曾經(jīng)讀過。
師父打來電話,接聽鍵還沒按下,張曉晨便感覺出事了。
“耀華電影院1號廳,你離得近,趕緊過去?!?/p>
即將拆遷的耀華電影院是這座城市最老的電影院,說起來,張曉晨的外公外婆輩就開始在耀華約會了。影院經(jīng)理在在門口接上張曉晨,他滿臉難色,一個勁兒地叨叨:影院已經(jīng)盡力疏散了人群,接下來的幾場電影都停放了,請你們盡快把尸體帶走。張曉晨查勘了現(xiàn)場,詢問了目擊者。燈光全啟的影院變得格外不真實,張曉晨在里面忙前忙后,記下每一個細節(jié)。分局法醫(yī)科的同事隨后趕到。
耀華的放映廳十分破舊,加上快要拆遷,根本別指望它裝了高清監(jiān)控。影院大廳倒是有兩個攝像頭,張曉晨調取了能找到的全部監(jiān)控資源。這是一間共有15排座位的放映廳。開場前十分鐘,李香萍走了進去,她坐在最后一排,與她相隔最近的觀眾坐在第8排。19點整,她的身影出現(xiàn)在放映廳門口,左手拿著奶茶進了衛(wèi)生間。從她拿杯的姿勢看,那是一個空瓶。師父果然厲害,張曉晨暗想。3分鐘后,李香萍重新走進放映廳。在灰白的監(jiān)控錄影里,李香萍最后一段人生路在不?;胤?,沒有任何異常。
此時,張曉晨站在耀華電影院的門口,影院一切如常,進出的觀眾不多,幾只棕黃的肥貓在門口轉悠,售票窗口半圓的小鐵窗內兩個上了年紀的阿姨在聊天。他們可能正在談論昨天發(fā)生的事,把自己的猜測和到處聽來的消息整合起來,再聯(lián)想起耀華有史以來發(fā)生過的全部離奇事件,發(fā)揮著自己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仿佛忘了這里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來源。從耀華往地鐵站走,有一公里的路。張曉晨模擬回走死者李香萍走過的路,順便去那間叫可來多的奶茶店探一探。奶茶店位于地鐵站和電影院的中間,三四個客人在收銀機前排好了隊,張曉晨等了一會兒,人少了一點,他走到收銀的女孩面前。
“這是你們這兒賣的嗎?”
女孩看著張曉晨遞來的手機,點點頭:“是的,怎么了?”
張曉晨滑動手機,出現(xiàn)李香萍的照片。一張平淡無奇的臉,仔細看,感覺有點兇。
“我是警察,請你配合。昨天下午四點多這個人來買過奶茶嗎?”
“昨天下午是我上班,但是,這么多人,我記不住?!?/p>
看張曉晨不響,女孩繼續(xù)說:“第一張照片讓我再看一下?!?/p>
張曉晨把手機遞了過去。
“你看這杯奶茶標簽上有時間,我來找一下昨天這個時間點的監(jiān)控視頻就行啦!”
女孩干脆利落,讓他覺得放心。
“小丁,你來收銀!”女孩招呼著另一個女孩,笑瞇瞇看著張曉晨,“警官,請你跟我到后面?!?/p>
被安排妥帖且無需擔憂總是愉快的。女孩在電腦上搜索起來。然而,反復回看,始終沒有看到李香萍的身影。
面對張曉晨的滿腹狐疑,女孩仍是淡定的:“警官,可來多有很多連鎖店,都是打同一種標簽,她應該是在其他店買的?!?/p>
張曉晨為自己的理所當然不安,也為不可思議感到費解。他苦笑一下,像是求助似的望著女孩。二十出頭的女孩留著利落的短發(fā),戴著一副圓形的復古金絲眼鏡,讓白凈的小臉鋪上一層神秘的光亮。
“你們有多少間連鎖店?”
“全市有20多間直營店,30多間加盟店。我們這間是直營店,公司統(tǒng)一管理;加盟店的話就比較復雜了。我有一個想法,您可以讓公司配合調查,讓每個門店自查一下,應該很快就能找到!”
張曉晨覺得女孩說得頗有道理。
女孩沒有停下的意思:“我們公司就在這幢大樓,15樓,這間門店是直營形象門店。我?guī)闳ス竟碴P系部門。我們效率很高,年輕團隊嘛!”
張曉晨愉快地跟著女孩上了電梯,他們閑聊了幾句,他愿意了解波瀾不驚的普通人生,比起那些跌宕起伏、險象環(huán)生的人生,平常顯得格外珍貴。在電梯門即將打開的時候,女孩問了一聲:“照片上的人怎么了?”
張曉晨吁了口氣:“死了。”
女孩雙手作揖,又上上下下劃起十字。張曉晨不信這些玩意,這種玩意,信了就會沒完沒了,終其一生被存于觀念的虛無之物捆綁。尸體對他來說只是不會醒來的人體和交織在一起的無邊故事,而每一個遺留在現(xiàn)場的痕跡都只是物質交換的產物。
事情很快就辦妥了。賣出那杯奶茶的是一間加盟店。李香萍需要使用交通工具坐到那間店,再使用交通工具去往電影院。張曉晨他們先入為主,認為李香萍是從家附近乘坐地鐵到達耀華電影院,卻沒想到她兜了一個大圈子。
那間加盟店并不知道有警察要來,這是張曉晨和公司總部事先溝通好的。詢問店員之后,無一人對李香萍有印象,當天收銀的女孩和制作奶茶的男孩一臉無辜。奶茶杯上只有李香萍自己的指紋,張曉晨一直弄不懂這個細節(jié)。一團迷霧,仿佛是事情的關鍵,又似乎是精心制造的。張曉晨很想知道李香萍究竟在想什么。監(jiān)控視頻中,李香萍出現(xiàn)在下午三點的奶茶店,五分鐘后她拿上了奶茶轉身離開,奶茶從制作到進入她手中全都被監(jiān)控攝錄了下來。
可來多的生意太好了,系著圍兜的年輕人忙到?jīng)]有時間抬起臉。
張曉晨帶著一無所獲上了去往李香萍住宅的公交車。簡單的事變得復雜,讓他倍感無奈。坐了兩站后,他下了車,叫了一輛出租車,趕到李家住宅所在地的派出所,他有個師兄在那里做副所長。熟人好辦事,大數(shù)據(jù)成了謎題的救星。張曉晨追蹤到了李香萍走出小區(qū)的軌跡。下午一點半,李香萍走出小區(qū)右拐穿過兩個路口再右拐,叫了一輛出租車。她叫車的位子需要司機繞一個大圈才能開上高架去往奶茶店。她用這種反常的逆行在宣告什么?與此同時,交通卡公司打來電話說李香萍的卡昨日沒有產生過任何消費。
時間到了飯點,師兄做東,他們邊吃邊聊。
“我常常發(fā)現(xiàn),我們在做的事明明結束了,卻又開始了。”
“曉晨,不要想這么多,”師兄開了一瓶可樂遞給他,“凡事都能解決,不過是時間長短。”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不適合干警察。和你說過,我是高中時癡迷各種偵探故事,才選了這條路,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大一時,我們剛認識那會兒,我就告訴你了,理想和現(xiàn)實差異太大,脫離理想化就跟脫離低級趣味一樣,是成長?!?/p>
“說不定,成長是沾染各種低級趣味!”
兩人大笑起來,用易拉罐碰起了杯。
載過李香萍的出租車司機風風火火趕到了派出所門口,他一見照片,迅速來了話:“記得記得。她一上車,我就跟她講,站在對面叫車好省十幾塊錢,前面修路,特別堵,我們都不想這么繞一圈。你知道她怎么說嗎,硬邦邦的一句:開你的車!奇葩乘客很多的,我見怪不怪?!?/p>
“你把她送到哪了?”
“她要去的地方啊,煌口菜市場?!?/p>
“警官,她不會是什么通緝犯吧?”
張曉晨搖搖頭:“謝謝你,師傅。沒事了!”
“沒事了,我可以走了?”出租車司機一臉掃興,“警察同志,我跟你說,這個人啊,兇巴巴的樣子,下車的時候付車費嫌貴,53塊錢就給我一張50塊,出去以后一張票子扔到副駕駛座。要不是那個地方不能停車,我要下去抓牢她的!”
張曉晨拍拍出租車師傅的肩:“算啦!”
張曉晨目送出租車離開,一溜尾氣迅速散盡,難聞的氣味仍在鼻尖逗留。
4
李香萍居住的小區(qū)僅有四幢房子,公家單位分的房,在城市的日新月異里顯得老舊。小區(qū)保安口中,莫高新一家和氣美滿,李香萍對人挺客氣的。保安說了,是“看上去”,因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實質性接觸。李香萍在保安的注視下,離開了自己的家,昂著頭,面無表情,像從前任何一天一樣。
張曉晨往小區(qū)里走,正好碰上幾個跟李香萍年齡相仿的阿姨,他走上前,詢問了幾句。這些阿姨像受過訓練一般警惕,從頭到腳把張曉晨打量了一番,你一言我一語盤問了起來,張曉晨哭笑不得,一五一十道來。對李香萍的死亡,小區(qū)阿姨的反應倒是十分一致,吃驚。不過,她們跟李香萍也沒啥交情,照那位小卷毛戴眼鏡的阿姨說來,李香萍的趣味和她們不同,她們喜歡一起買買菜,一起跳跳舞,一起旅個游,李香萍從不參與,或者說,她對此是極不屑的。
“看上去,她是比較難相處的,不知道接觸下來怎樣,沒怎么接觸過。”
“我們都是企業(yè)退休,她是事業(yè)單位退休,退休工資比我們多很多。優(yōu)越感!”說這話的阿姨打扮時尚,笑瞇瞇的。
阿姨們小聲地議論,似乎并不想讓張曉晨聽見。
“人都死了,沒什么好說的。我們跟她不熟的?!毙【砻餮坨R的阿姨招呼大家往外趕。
“阿姨!”張曉晨上前攔住了他們,“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她是個什么樣的人,盡管說?!?/p>
打扮時尚的阿姨扭過腰,看看身邊的老姐妹,開了口:“上次,在這里,我們在講子女婚嫁的事。我說我兒子樣貌好工作好,就有點自視甚高,不愿意去相親。她在旁邊突然笑起來了,說,你兒子那也叫樣貌好?那我兒子是什么呀?然后,她怎么說來著,找不到對象,都是自己有問題……”
“道理是沒錯,但是,我們都知道,她這個人說話很不好聽的!”旁邊一位盤發(fā)的阿姨插了進來。
大家點點頭,有些訕訕。
“她有時候可能是無心的,但是話不能這么說的,是吧?上次我們在一起討論去泰國玩一玩,她正好在,說了句:你們這點工資還這么瀟灑??!”
張曉晨想起身邊零星接觸過的一些人,想起他們隨口一句可怕的話,想起日后面對那些人時的焦灼和避讓。這大概是相通的。
他們說李香萍平時都是板著一張臉,見到人的時候是客客氣氣的,不過,有時打了照面卻好像不認識。李香萍吃過午飯,離開家,她應該想好了要干什么。無關的人從身邊經(jīng)過,她邁著自己的步子走出了小區(qū)。她沒有往左去公交站臺,她選擇往右走,她可能不知道前邊因為挖地鐵路面不平、車輛都在繞路。她應該不會開車,不然她不會為自己選一條極不方便又費錢的路。她離開了居住了二十年的小區(qū),沒有和任何人打一聲招呼,可能她原本想要和誰說一聲,但是她看了下通訊錄,只有不到十個人,而這些人似乎都配不上她的告別。誰都不會否認,每個人都有隱秘的內心,肌肉組織堆積出了生命的源動力,每一次流淌都包含著無限意義。李香萍穿過兩個路口再右拐,她站在兩塊綠化帶的中間空地上,揚起了手,五分鐘后,一輛綠色出租車停在了她的面前,她拉開后座車門,坐了進去。司機沒有馬上起步,他們可能在爭執(zhí),無果之后,司機一腳油門開出了監(jiān)控。這位司機是個急性子,瞧他來派出所配合調查的熱乎勁,那滿頭的汗,那冰雹般的語速。他有些惱火,但是由于他的職業(yè),他開啟了車。出租車在城市中穿梭,經(jīng)過一處處風景,最后停在了煌口菜市場。這個地方是城市原住民的故鄉(xiāng),最早是外鄉(xiāng)人進城的據(jù)點,曾經(jīng)是外地蔬菜進城供應的中轉站,如今已經(jīng)成了城市的金融中心,但是煌口菜市場這個略顯土氣的名字仍然留了下來。出租車司機疲于猜測乘客去往目的地的原因,有的乘客會在乘車過程中跟司機聊天,司機總能捕獲一些信息,而李香萍沒有給司機留下任何信息,當然,作為過客,司機絕不會在意。李香萍到了煌口菜市場,找到了那間奶茶店。誰也不知道她以前有沒有去過,她又為何要去那里。
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了張曉晨的手機。
“張警官,我是可來多奶茶店的老板。我剛在店里聽店員議論,看了監(jiān)控,我認識她?!?/p>
張曉晨決定即刻出發(fā)。從李香萍家的小區(qū)走出右拐,穿過兩個路口再右拐,他走了十分鐘,站在兩塊綠化的中間空地上,張曉晨揚起了手。
出租車停了下來。
“去煌口菜市場?!?/p>
“這邊掉不了頭,有點繞的,前面在修路呢?!?/p>
“沒事?!?/p>
司機踩下了油門,穩(wěn)穩(wěn)地。
車輛有些顛簸,窗外的一切搖搖晃晃。
“你扶牢??!”司機客氣地提醒。
“到處修,我們還好,車子吃不消。”
“現(xiàn)在麻煩一點,以后有地鐵坐了就好了!”要是剛才那位司機,指不定會抱怨起來。
“開出租車,見過不少奇葩吧?”張曉晨跟司機攀談起來。
“肯定有的,但是,說不定別人覺得你也是個奇葩呢!”
“有道理?!?/p>
“我們開出租車的,只管開好車收到錢就行,別人奇葩不奇葩管不著。不過,有時也生氣啊,喝酒喝多的,一上車就吐;到地兒了,沒錢付車費;一路上狂打電話罵人的……見多了,就不在意了?!?/p>
“我看您挺佛系的?!?/p>
“可別這么說,都是‘看上去?!?/p>
聊天會激發(fā)靈感,會在探索過于感性的時候,打斷自己的腳步。得益于自己的職業(yè),張曉晨懂得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不辦案的時候,這種交談呢喃溫暖,好像能夠打通肚皮,揭開人心。高架兩側裝點的鮮花歘歘過眼,都市的繁華被小心地擋住。車下高架,連打兩個彎,就到了煌口菜市場。張曉晨下車后,發(fā)現(xiàn)這里成了一個參觀點,再仔細看這里被打造成了原住民文化的博物館,而煌口菜市場原來已經(jīng)有80多年的歷史了。張曉晨和大多數(shù)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一樣,從未想過要去了解它。生活在其中,僅是為了生活,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狀態(tài)。張曉晨很快就在樓宇之間發(fā)現(xiàn)了可來多,門面比上午去過的那間形象店還要大,可能是加盟店的緣故,在條框以外這間店有了更多的延伸。一個三十出頭、打扮新潮的男子在門外焦急地張望。
“你是黃建?”
“是我,”男子引張曉晨往里走,“張警官,里邊坐?!?/p>
“你說李香萍是你的小學老師?”
“是的,”黃建想了想,“原來這邊是農村,她是我們鎮(zhèn)上小學的老師,教了我四年,調走了?!?/p>
他繼續(xù)說:“她現(xiàn)在大概六十多歲。我們小學同學有個微信群,她也在里面,頭像是她現(xiàn)在的照片,我點開過。我一看監(jiān)控就認出是她了?!闭f著,他翻出了小學同學微信群,找到了李香萍。是她,無疑。
“說起來,是挺尷尬的。我進群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大家在聊小學里的事。我就說話了,我說: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個兇八婆李臭萍了,那時候被她罵得要死。罵人水平特別高,不帶臟字,但是絕對讓你不爽。我講完,就沒人說話了。后來有個同學私信我,說李香萍也在群里。我嚇得要死,不敢說一句話了?!?/p>
“她很兇?”
“嗯,是有點恐怖的?!?/p>
“怎么說?”
“老師兇點正常,要鎮(zhèn)住學生嘛。但是,她兇起來不得了,扭著你的耳朵往墻上撞,拿著一摞子書砸你頭上,罵起人來沒臟字但是把你全家都罵了……更多時候,她會板著一張臉出現(xiàn)在教室后門,瞪著班級里最吵的那個人,直到對方害怕?!?/p>
張曉晨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城鄉(xiāng)不同,年代不同,這些事放在現(xiàn)在是難以想象的,”黃建非常誠懇,“奇怪的是,第二天,李香萍在微信上申請?zhí)砑游覟楹糜?。我特別緊張,這事還跟我老婆說了。我通過申請之后,趕緊向她道歉。但是,她沒有任何反應。實話講,我心里挺慌的,雖然我沒說錯什么,但是想起她當年歇斯底里那個樣子,還是會害怕?!?/p>
“害怕?”
“童年陰影。我們同學應該都忘不了。”黃建擺擺手。“我記得有一次自習課,她在講臺上批作業(yè),我想去上廁所,舉了手,她不知是裝沒看到還是真沒看到,反正不理我。我著急了,就跑上講臺,問她,但她還是不理我,等了一會,我準備跑了,她一把拉住我,關上了教室的門,也不說話。下面的同學剛開始還笑兩聲,后來也都慌了。我急得不行,從后門跑出去了。返回教室時,發(fā)現(xiàn)我的課桌椅和書本全都倒在地上,教室里鴉雀無聲。她不允許我收拾課本,那一天我在教室最后站了整整一天?!?/p>
張曉晨回憶起自己的小學老師,只剩一些模糊的影像,無法拼湊。
“加微信后,你們聯(lián)系過嗎?”
“沒有。詭異的是,她不知道啥時候又把我給刪了?!?/p>
“她知道你開了這間奶茶店嗎?”
“可能知道吧,我在群里做過廣告。”
張曉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張警官,我想問問,李老師她怎么了?跟我店里有關系嗎?”
“她死了。死前去過的地方,我們都要查訪一下。”
“她死了?”
“是的,”張曉晨喝了一口黃建遞來的奶茶,“跟你這邊關系不大,不用擔心?!?/p>
“我能不能多問一句,她是怎么死的?”
“初步懷疑自殺?!?/p>
黃建松了口氣,悲傷未至,略顯復雜的情緒蒙上他的臉龐。
“當年,她不教我們了,我們超開心。有個小學同學,后來非常有出息,現(xiàn)在是大學老師,有次我們一起吃飯,聊到以前的事,他講,李老師的離開是我們童年精神虐待的結束?!?/p>
“精神虐待?”
“他是這么說的。”
黃建的手機屏幕是一家三口的照片,笑臉盈盈,好像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煩惱。
5
一直跟張曉晨聯(lián)系的晚報記者楊琳琳不斷給他打電話,結束和黃建的談話后,張曉晨給楊琳琳回了電話。
對方快人快語:“曉晨警官,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
“啥事?。俊?/p>
“別這么嚴肅嘛!昨天的事能報嗎?”
“家屬叮囑過了,不能有媒體參與。”
“我就覺得有故事?!?/p>
“很簡單的事,哪來的故事?不跟你說了,我還有事要辦!”
“你別急啊,你在哪呢?我有一個發(fā)現(xiàn)!”
張曉晨停頓了片刻。
“看來你是感興趣的。見面說!”
楊琳琳蹬著高跟鞋,穿著破洞褲,妝化得很濃,一副不良少女的樣子,出現(xiàn)在他眼前。一時間難以將她和一位跑政法線的記者聯(lián)系在一起。
“十年前,我看過一個故事,主人公也是在電影院自殺。那個故事寫得非常凄美,我怎么也忘不了。是網(wǎng)上連載的故事,后來我就成了那個作者的粉絲?!?/p>
“羽扇綸巾?”
“你也知道?”
“我接警以后,就一直覺得很熟悉,感覺我辦過這個案子。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我看過。十年前,我高三的時候。”
“羽扇綸巾很神秘,年少成名,現(xiàn)在差不多也就你這個年紀?!?/p>
“這么年輕?”
“哈哈,你很年輕嗎?”
“別貧了,快點說!”
“我總覺得,羽扇綸巾會不會和這個案子有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楊琳琳朝張曉晨眨了眨眼,“我搜到了她流傳在網(wǎng)上,唯一的一張照片,你看看?!?/p>
“是她?”
“真有聯(lián)系?”楊琳琳興奮地跳了起來,“你認識?”
“死者的兒媳婦。”
“什么?”
“你別說,她這張照片不神秘,我見過。所以,我昨天見她的時候就覺得眼熟,羽扇綸巾那會兒絕對是我的女神?!?/p>
“曉晨哥,可以!”楊琳琳朝他伸了個大拇指。
讓師弟查了筆錄上的電話,張曉晨很快聯(lián)系上了簡羽巾,很快在簡羽巾工作地的附近見上了面。
張曉晨有點緊張,楊琳琳也是。滋養(yǎng)過少年時光的人,這樣走來。
羽扇綸巾變成了普通的上班族,普通的外表,普通的裝扮,普通得不會多看一眼。
“我們都是你的粉絲?!?/p>
簡羽巾雙手合十,向他們輕輕鞠躬。
“昨天,我到現(xiàn)場之后,就覺得我好像辦過這個案子。你當年寫的那個故事太震撼了!你婆婆讀過嗎?”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我們其實不太熟,也許莫斌向她提過,”簡羽巾想了一下,“另外,確切地說,是前婆婆?!?/p>
面對張曉晨驚訝的表情,簡羽巾接著說:“我和莫斌今天剛剛辦了手續(xù),”
她停了一下:“是定好今天去辦的?!?/p>
“抱歉!”顯然,張曉晨懵了。
“你對莫斌媽媽的死,有什么看法嗎?”
“假設她看過我的小說,那她就是以這樣的方式挑釁我。昨晚,我整夜都在想這個問題,她干嘛要這么死?”
“挑釁?”
“她不喜歡我,遠超過婆婆對兒媳婦的不喜歡。我們結婚四年了,我越來越認識到,她不喜歡的不是我,而是成為他兒子妻子的人,但是,她用她的不喜歡一次次傷害了我?!?/p>
簡羽巾調整了一下,繼續(xù)說:“我和莫斌近三個月都在討論離婚的事。我之所以要和他離婚與他母親給我造成的無形的精神壓力有關,莫斌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他沒有同理心,他不知道。他可能把我說的話朝他母親吼過?!?/p>
“即便是他母親對你造成了影響,你又不是和他母親生活,何必要和你老公離婚?”坐在邊上的楊琳琳插了一句。
“當你長期受到精神虐待,你必須學會脫身,沒有人能救得了你。況且,我們夫妻之間也有一些問題?!?/p>
“他母親怎么對你了?”
簡羽巾拿出手機,點開李香萍。他們之間上次聯(lián)系在半年前。李香萍總是發(fā)一些出處不明的鏈接給簡羽巾,標題諸如《如何做一個好妻子》《外婆帶娃已成為常態(tài)》《被老虎吃掉的女人,活該!》《人活一輩子,有幾個享得了子女?!返鹊龋営鸾砭诤竺婊貜鸵粋€“收到”。再往前翻,有李香萍的一段話:簡羽巾,請你收到回復。因為之前的幾條,簡羽巾都沒有回復。誰都能理解這種尷尬。
“幾年前,我給她買了智能手機,她開始使用微信。她發(fā)給我看的東西無一不是含沙射影,當然,我把這些理解成對我的關心。從前,逢年過節(jié),我都會給她發(fā)個微信紅包,她收了之后,從來沒有反應。就像平日里我送她禮物,她除了挑剔就是不屑。我常??鄲?,不知該如何取悅她。莫斌只說,以后不要買了,她就是這樣的。”
“這些都是小事。不幸的是,我們在一起住了四個月。因為我懷孕了,莫斌的爸爸一定要讓我們住到他們家,一來我上班近一些,二來可以照料一下。當然,那個孩子在五個月的時候流產了?!?/p>
“說是照料吧,其實我住在他們家,凡事親力親為,還整天小心翼翼。所以說,是不愉快的。昨天莫斌的爸爸說他們分居的事,難道我看不出來嗎?夫妻之間雖然有很多相處模式,但冷臉相見總不是正常的?!?/p>
“我打斷一下。他們關系為什么不好?”
“有很多夫妻,明明在一起過不下去,卻因為各種原因湊合著。莫斌的爸爸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有的時候,我在想,那種彼此的嘲諷、冷言冷語就是他們關系維持的根本。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搓P系不好,都有原因,但莫斌的媽媽絕對是主因。”
“怎么說?”
“我回憶一下,舉幾個例子,你們就明白了。很多事我不愿意回憶。”
簡羽巾伸了個懶腰:“我和莫斌結婚四年,她從來沒有送給我任何一樣東西,我不是在乎東西,人嘛,都是講情誼的。有次,我們晚飯前經(jīng)過這里,說去看看她,她以為我們去蹭飯,馬上說,家里沒飯,別來。我們在外租房,她從來沒來看過一眼。我后來得知,莫斌高中大學都在本市住校,她也從未去看過一眼。她講,愛是要放在心里的。也許吧,我住在他們家的時候,她會從一堆衣服里抽出她兒子的衣服,洗掉?!?/p>
簡羽巾笑了一下,觀察著兩位聽眾的表情。
“她經(jīng)常說話傷人?”
“是的,她認為自己只是直率?!?/p>
張曉晨有些頭緒了。
“我胎停流產之后,在家休養(yǎng),白天就我和她兩人,她不做飯,我只好叫外賣。莫斌和他父親知道以后,可能說了她,她應該很生氣,但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是,在第二天只剩我倆之后,她突然走進我的房間,沖著我說了這樣一番話:你知道你為什么會流產嗎?現(xiàn)在有些女的不自重,特別是你這種外地來的,沒結婚就跟別人住在一起,風水弄壞了,讓你們生不出孩子。當時,我非常驚訝,但我一言不發(fā)。她繼續(xù)說,請你以后不要影響我兒子身上的風水。有時候,她是個女德分子,她對我說話常常是,你以后不要讓我兒子去貪污哦!我兒子以后身體有問題,那都是你的問題!”
簡羽巾喝了一口咖啡。她應該再也不想回憶起那些膽戰(zhàn)心驚的日子,可能,隨著時光的推移,她會像黃建一般坦然無痕。畢竟,那是無關的人了。
“今天和你們說過這些之后,我就徹底解脫了。你們知道,我從前是個無憂無慮的人?!?/p>
“可是,不用離婚???”楊琳琳小聲地說。
“哈哈哈……”簡羽巾的笑聲特別爽朗,“你肯定沒結婚,你可以去試試?!?/p>
“羽巾,那么,我欲乘風歸去,究竟要留下什么訊息呢?”
“十年前的東西,實話說我都記不清了。昨晚我去重讀了一遍,現(xiàn)在我絕對寫不出這種東西。那時我上高中,整日無所事事,才會那么寫。我的主人公其實并不想死,她用死亡的幼稚辦法來報復不再愛她的情人,她是要乘風歸去??墒?,在電影院自殺算什么乘風歸去?”
“那李香萍呢?”
“你的意思是?”
“她的遺書只有一行字:我欲乘風歸去?!?/p>
簡羽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良久,她說:“她不會再影響我了。毫無意義?!?/p>
她站了起來,外邊的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清冷的風從窗外吹來,她大概想起了很多這樣的夜晚和那些在身旁經(jīng)過的人,那些不會再出現(xiàn)的人,明天會再見的人,和曾經(jīng)愛過的人。他們在生命的某個時刻出現(xiàn),帶來了奇妙的或是糟糕的體驗,而自己今后的路,還得繼續(xù)毫無牽掛地走。
“那是我曾經(jīng)用真心待過的人?!焙営鸾淼难劢欠褐鴾I光。
6
張曉晨交完結案報告,站在窗臺前,不知誰落下半包煙,他抽出一支,點上火。不看手表的話,他分辨不出什么辰光。城市灰蒙蒙的,巨大的建筑層層疊疊,空氣中的塵埃凝成天邊的一道道。他嗆了幾聲,把煙滅了,掃地阿姨嫌棄的眼神讓他難受,回過頭,沒有一個人。
楊琳琳不住地在微信上“騷擾”他,他選擇沉默,又怕被理解成默許,只好給她打去電話。
“家屬不讓報道,”他想了想,“況且,還有羽扇綸巾。”
“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好氣悶。”
“聊什么?”
“隨便聊聊?!?/p>
“你說?!?/p>
“壞人可以選擇的話,他會選擇做壞人嗎?”
“什么是壞人?”張曉晨看到一只鳥沖破天際,他的手抖了一下。
楊琳琳不響了。
那只鳥溜了一圈,消失了。
“我會寫一個沒有死者任何信息的故事,發(fā)在我自己的公眾號,到時請你把關?!?/p>
“隨便你啊。應該會是個好故事?!?/p>
城市好久沒有陽光了,季節(jié)更迭越發(fā)遲鈍,連鳥兒都不知道是從哪里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