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為民
那天早上,我嫂子陳赫和我爸通視頻,語氣有點哽咽,繞了半天,嘴巴里的字像給剪刀剪斷了一樣,半天吐不出來。還是我哥奪過平板,直截了當(dāng)?shù)攸c明他大舅哥陳石得了真紅(癥),是到紐約他們那兒看病,還是回國內(nèi)看中醫(yī),拿不定主意。陳石身體沒感覺,和老婆王靜整天忙著水產(chǎn)生意,還湊趣地安慰他妹妹陳赫,人是復(fù)變函數(shù),總會有變化的,況且生下來時,火都沒把我燒死,這算什么呢?他們決定還留在新加坡。我爸耳朵雖然背,卻也顫聲一連串問了幾個血液指標,最后問親家母張素琴知道沒有,我哥搖搖頭。我爸隨即關(guān)了平板,立刻拿起筆記本上網(wǎng)查資料。
我媽雖然腦梗過,但畢竟學(xué)醫(yī)出身,從我爸語調(diào)里她感覺到有些不對勁,身體開始晃悠,骨骼發(fā)出奇異的聲響。我感覺不妙,果然老人膝蓋一陣抖動發(fā)軟。
我趕緊把母親攙扶到電動按摩椅里坐下。吃了降壓藥,呼吸平穩(wěn)下來,我媽渾濁的目光注視著我爸彎腰駝背地搗鼓電腦,喃喃地絮叨上世紀60年代初,和張素琴同在醫(yī)院放射科共事的人中,有哪些人還活著,哪些人因為蘇聯(lián)支援的X光機和CT床,值急診夜班躲在暗房里,機器噪音轟鳴得人頭暈?zāi)垦?,流鼻血,氣息不通,窒息得咽喉嗆澀難忍,心悸,眼冒金星。
母親指的哪些人就是她自己和張素琴。我母親參加工作前是蘇州大戶人家的閨秀,體態(tài)羸弱瘦小,生我哥時,趕上1962年的自然災(zāi)害,幾乎沒有奶水。好在張素琴家住江北的二壩,地里挖出的紅薯皮配上醫(yī)院發(fā)的古巴糖熬成糊,加上體質(zhì)健碩,總算還有些奶水,我哥和陳石出生前后差幾天,跟著沾了點光。只要值夜班,兩個嬰孩都安置在弋磯山半山腰的育嬰室,那兒過去是教會醫(yī)院的專家樓,紅磚凈縫砌筑的墻體,四角攢尖式的屋頂,鋼瓦封頂。樓西側(cè)的樺樹林緊挨著防空洞,失火的緣由是防空洞里的柴油機發(fā)電漏油,借著呼呼的江風(fēng),引燃了樺樹林。幸虧專家樓是鋼瓦結(jié)構(gòu),以磚墻承重為主,一時還撐得住。我母親鼻子尖,先聞到一股濃郁的面糊焦味,帶著煎雞蛋的味道,我媽貪婪地深吸著,很久沒有聞過這幸福的味道了,肚子交響沸騰,氣味消解了她在暗房的不適,張素琴在值班室睡覺,氣味愈發(fā)濃烈,穿過內(nèi)廊,醒來聞得發(fā)怔。母親下意識一抬頭,窗外不遠處火光隱約閃爍,因為是下半夜,寂靜無人,只聽見噼里啪啦的燒柴聲和隱隱的嬰兒啼哭聲,我母親瘋了似地沖向山頂。
謝天謝地是鋼瓦結(jié)構(gòu),死了幾個剛出生的嬰兒,都是濃煙窒息而亡。張素琴事后摟住我媽,哽咽地說,等兩年我再生個閨女,給世平當(dāng)媳婦,我們是一家人。我媽點頭,眼圈也紅了。后來張素琴還是沒敢生。
我心不在焉地走到父親電腦桌邊,他摘下老花鏡,面色凝重。我爸文革前曾被選調(diào)到莫斯科謝東諾夫醫(yī)學(xué)院進修過一年,還有點底子,他嘆口氣,陳石的脊椎骨髓纖維化已經(jīng)達到20%,造血功能在逐步退化,脾臟腫大,影響正常的代謝和飲食,上回和你媽去新加坡玩,我發(fā)現(xiàn)他開車速度很快,心里嘀咕,一旦不留神急剎車,腫大的脾臟擠壓碰撞會破裂,送醫(yī)院都來不及。
有什么辦法呢?我小心翼翼地給老爺子端了杯鐵觀音。他長嘆口氣,搖頭說沒辦法,問你媽吧,頓了一下,顫巍巍起身,沙啞的聲調(diào)提高了一些,2001年為什么他們兩家不一起離開新加坡去美國?我媽不糊涂,說是王靜堅持留下來的。我爸有點惱火,陳佩章沒去世前,就不同意陳石和王靜好,四川丫頭潑辣任性,可陳石喜歡她漂亮、能干,把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的計算機助教位置放棄了,和她賣鰻魚。哼,有錢了,買別墅了,卸磨殺驢,趕世平一家人去美國,美其名曰要他們到紐約建水產(chǎn)分公司。當(dāng)初世平在新加坡過得悠哉自在,他們艱難度日那會兒勸世平回來幫忙,現(xiàn)在一腳蹬,唉,算了,看在已故的老親家份上不提了,我爸擺擺手。
爸,聽世平的口氣好像還得回新加坡,這關(guān)系到安然,另外,這個病嚴重嗎?我冒了一句廢話。
老爺子回答了第二個問題,從此遠離生意場,放馬南山,最好回國內(nèi),中西醫(yī)結(jié)合治療。我爸語氣放緩,有些痛徹心扉,可惜,年紀太輕,掙錢不要命,陳佩章又走得太早,當(dāng)年我也不能勸他放棄新加坡國籍和世平一起移民。新加坡那個鬼地方,陽光照在皮膚上像針刺一樣。言下之意,好像這個毛病和氣候有關(guān)。我媽心力交悴地問了我爸一句,老李,要不要去張素琴家商量一下?我爸陰郁地回道,我再想想。我的心下沉,老父親不表態(tài),也許是默認我哥接手陳石的生意。那樣的話,女兒安然陳赫照顧不了,我還沒退休,老婆張勉還得去紐約陪讀,不能照顧二老,包括癱在床上的我岳母。
我回家告訴張勉,她沒有過多驚訝,她說孩子慢慢都在成長,陳赫給我們和孩子的,其實是心理安慰,我說舉理由。張勉指著窗外,雨水正沖淡無邊無際的黑暗,把天光清洗得有些朦朧,她回憶起一件事:那時女兒四歲,我們一家去新加坡旅游,住在我哥家里。安然手掌沾滿了水彩筆墨的痕跡,血紅血紅的,她伸手拿桌上的椰子汁杯,陳赫摑了她一巴掌,并且警告她下次不注意個人衛(wèi)生,就把她推到屋外給雨淋。我侄子杰生咧嘴偷偷樂。
當(dāng)時張勉正在廚房煎魚,魚煎好了,可魚皮全部黏在平底鍋上,當(dāng)時她狼狽不堪??申惡锗袜托α?,手把手教張勉煎魚的要領(lǐng),張勉注意到陳赫手指上沾滿水彩筆的印痕,后來才看到女兒眼里裹著淚水。安然聰明乖巧,沒有啜泣,王靜的女兒Tracy拉她到隔壁房間落地窗前看海去了。Tracy話不多,是陳石夫妻從四川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長得青澀秀氣。我哥問他為什么不自己要一個,陳石回答他的血液可能有問題,孩子一定得要,Tracy畢竟不是血親。
張勉還沒緩過勁,正是那只手將一千新元塞進張勉的口袋里。陳赫語氣真誠,不是白給的,我們?nèi)ゼ~約打理生意一周,你們一家人把花圃、臥室和客廳所有房間收拾得干凈利索,真不容易,這是你們應(yīng)得的,王靜要給你們兩千,我說一千就夠了,其余的給Tracy,她照顧了安然,再說Tracy馬上要去Carnegie Mellon(卡耐基大學(xué))讀碩士,算是個紅包。話里透著公平溫柔。那次我和愛人意識到陳赫的精明強悍。表面上陳赫涇渭分明,可骨子里還是諂媚哥哥陳石一家,畢竟他們在新加坡的彈丸之地注冊了物流公司,租了2000平米的冷凍倉庫和3艘定期冷藏班輪,還不包括海鮮樓,生意紅火。
陳石每天的主要精力放在監(jiān)控室里,腿翹在監(jiān)控臺上,拿對講機遙控指揮印度和馬來人干活,長年的電磁輻射可能也是導(dǎo)致那個毛病的原因。王靜做試管嬰兒,懷孕之前一直在外呼風(fēng)喚雨地談生意,拉客戶,什么項目都敢做,90年代末,甚至跑到洛杉磯市中心的Cooper(泛太平洋貿(mào)易中心)大樓,花錢買黑市的紡織品配額。陳佩章病危吐血時,我哥博士畢業(yè),剛好拿到伯克利副教授的面試通知,陳赫帶著兒子杰生住地下室,她也在競爭社區(qū)教會醫(yī)院護士的職位,據(jù)說一旦被聘,按每小時21美元給薪酬,可那兒的非白人只有10%以下,種族歧視得厲害,所以我哥他們一家人都沒回來奔喪,只有我父母代勞守候,直到病人閉眼,都是我和父母幫著穿的壽衣。等陳石和王靜回到家,已經(jīng)是一天后,一向賢惠寡言的親家張素琴流著淚,當(dāng)著我父母的面,厲聲呵斥陳石滾出家。我父母愣怔住了。
王靜懂事,留下來服侍張素琴,陳石無奈,只好冒著40度的高溫從江邊乘輪渡過江,再爬綠皮火車去珠海,那兒還有生意。他身邊只跟著Tracy,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陳石卻感到身邊有個女人,不那么傷感孤單了。Tracy溫柔地勾緊他的手臂,兩人住進了帶旋轉(zhuǎn)門的酒店。陳石給父親倒了一杯紅酒潑在地上,仰著脖子喝了一瓶紅酒,Tracy也喝了一瓶,都有點醉了。房間只開一一盞燈,Tracy試起貨樣連衣裙,陳石醉眼看不清楚,手指一直幫她后背搭扣打結(jié)。Tracy的皮膚滑膩,脖頸下有淡淡的絨毛,扣上搭扣,她回身抬起微紅面孔,問好看嗎?她省略了爸爸的稱呼。
陳石想起Tracy已經(jīng)19歲,在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讀書了,他茫然地點頭,被她的目光吸引住。下一刻陳石忽然清醒,感到害怕,他異常生硬地轉(zhuǎn)過身體,Tracy從后面抱住他,他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和心跳的頻率,陳石輕輕掰開她的雙手。
爸,我不是您親生的女兒,對嗎?語調(diào)里含著苦澀。陳石有些踉蹌地走到床邊躺下,關(guān)上燈,躺在一片黑暗中平靜地說,是的,可你長得太像你媽媽了。Tracy爬上床,默默躺在陳石身邊,她的身體散發(fā)著淡淡的茉莉花的氣味。
陳石起身走到沙發(fā)邊坐下,嘆口氣說,Tracy,在生意上,你媽讓我干的事我干了,你媽不敢干的事兒我也干了,因為我愛你媽,你像你媽一樣聰明伶俐,我很喜歡。對了,你和杰生處得怎么樣了?
Tracy沒有回答,低頭走出陳石的房間。早餐時 Tracy主動敲門喊他用餐,瞪著清澈的眼睛,笑瞇瞇望著他,像什么沒發(fā)生,他對Tracy的歉疚和罪惡感沒有了,反而對出軌產(chǎn)生更為迷戀和深刻的饑渴。
那晚也從此改變了他的財運。陳石覺得Tracy是他的福星。
陳佩章去世后,我哥一家被陳石家勸回到紐約后不久,我哥從洛杉磯給他打電話,讓他改變經(jīng)營模式,做物流冷藏業(yè)務(wù)。簡單地講,新加坡離不開空調(diào),我哥原先中科大學(xué)的是天體物理,腦子轉(zhuǎn)得快,業(yè)余時間設(shè)計發(fā)明了一項專利TATAL24計算書,因為加州政府規(guī)定加州所有房屋的結(jié)構(gòu)必須符合節(jié)能的要求,這個便捷的計算公式能幫助商場、超市以及上下游冷藏鏈相關(guān)的公司計算能源對房屋受用面積的影響程度,從而減少不必要的能源消耗。我哥話很委婉,說可以在新加坡試試,他已經(jīng)拿到7萬美元的專利費支票,開始有公司和他簽約,他還讓陳赫先注冊了個小公司。
陳石敷衍了幾句,撂下電話。當(dāng)時陳石以為我哥這番話是為了表達不能回老家奔喪的愧疚感,可半年不到,效果出來了,我哥買了別墅,把物流冷藏業(yè)務(wù)做到紐約的長島。
陳石沉不住氣了,猶豫地把事情告訴了王靜,Tracy也在場,讀工商管理的大學(xué)生立刻舉手支持我哥的建議。王靜有些猶豫,他們以前做水產(chǎn),還做水洗襯衫和電力紡服裝,價格低廉,資金雖然回籠快,但溫水煮青蛙,利潤空間不大,主要是因為跟不上時裝款式的潮流。香港人往美國跑,新加坡人往法國跑,看所有國際展覽和信息,我們往哪兒跑?賣的都是印度莎麗服、波斯地毯和手工香水,還不是成本價,利潤可憐。Tracy分析了一番,我們要的不是幣種和豁免權(quán)的交易,只要曲線圖上揚,我覺得都可以試試。她像憋了很久,把自己的想法分析得頭頭是道。
王靜沉默了,還不時地干嘔。卵泡終于在她子宮內(nèi)著床,她起身回臥室,算是同意。Tracy在背后怯怯地冒出一句,媽,我跟你們說個事,我只對女孩子感興趣。王靜打了個寒噤,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說,不會吧,你可能在追時尚,或者嘩眾取寵而已,孩子,我了解你,比你自己還了解你。陳石望了Tracy一眼,說不奇怪,她已經(jīng)是成年人,有自己的選擇。王靜意味深長地沖陳石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圖。陳石顯得有些尷尬。
陳石帶著Tracy終于把事情做成了,我哥只不過給了他們一把開門的鑰匙。陳石忽然覺得王靜離自己漸行漸遠,尤其做了試管嬰兒生了兒子后,身材臃腫,母性被無限地放大,她開始不看他,只關(guān)心超市的各種進口奶粉和尿不濕,做一些幕后收賬的瑣事,沒事去海鮮樓和客戶打牌。而陳石心理上覺得最依賴的兩個人只有我哥和Tracy,一看到王靜就生理上地感覺好像聞到了奶瓶的味道,他意識到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消失了,好像自己都不是自己了。最煎熬的時候,他和Tracy在冷凍庫里穿著棉大衣瑟瑟發(fā)抖,皮膚上起了巴掌大的血塊和紫色瘀斑。起初以為是凍傷,Tracy領(lǐng)他去醫(yī)院,醫(yī)生警告他是空調(diào)的電磁輻射引起血液凝固和免疫力受到破壞。他疲憊地回到家,望著兒子嘴角涎著口水,直愣愣地瞪著電視屏幕里獅子、老虎和猴子的屁股。兒子是被藥水泡出來的試管嬰孩,今后會怎么樣,他無法預(yù)知,能做的只有無望混沌地賺錢,為一個無法預(yù)測的問號干活。他怯弱了,冥冥之中他覺得父親在天上某個地方注視著他。
他消沉得厲害。他帶Tracy一個月去幾趟上海洋山港為客戶的冷藏船訂艙,去綜保區(qū)的跨境電商專賣店挑選澳洲和巴西的冷凍牛排。Tracy小鳥依人般地跟著他,他給她挑選昂貴的內(nèi)衣,甚至連文胸和衛(wèi)生巾都代購了。Tracy多少有些驚慌失措,她像一株柔軟的植物,在他身邊日復(fù)一日地生長著,他越來越喜歡帶她出去參加各種應(yīng)酬和酒會,初次見到他的客戶,總會羨慕地說,你的女朋友真漂亮,這么年輕。噢,她是我的女兒,陳石有點得意地解釋。Tracy會禮貌地微笑一下,他給她買過一套白色的香奈兒禮服,夜晚閃著銀色的光澤。那是美貌和優(yōu)雅塑造出來的顏色。他們簽下許多大單。
酒會結(jié)束后,Tracy像受驚的小鹿從他身邊逃之夭夭。陳石慈愛地問,孩子,你得學(xué)會談戀愛了,杰生到底怎么樣?她一臉的矛盾,爸爸,你是說談戀愛嗎?不是告訴過你們我不喜歡男孩子嗎?
真的嗎?他平靜地問。
Tracy毫不猶豫地點頭。他有點吃驚。晚上無聊,他獨自在淮海路上閑逛,拐彎走進汾陽路邊音樂學(xué)院的禮堂,他喜歡聽舒伯特和肖邦,可懊喪的心情并沒有平復(fù)多少,那兒到處都是漂亮清純的大學(xué)生,她們會主動和他搭訕,他會帶其中一位女孩逛淮海路,然后隨便找了一家旅館開房間,他得到非同一般的享受,后來他單獨來上海找她們,包括生意上的女孩,但約會幾次過后,他冷靜下來,他感覺王靜有了警覺,他迅速中止了和她們的關(guān)系,他覺得Tracy的目光有點異樣。
有一回在音樂學(xué)院的一棵梧桐樹下,幾個女孩和他開著親昵的玩笑,他很配合地和她們調(diào)笑,卻忽然看到Tracy的身影,她在遠處盯著他。他看清楚她的面孔,臉上的表情有些復(fù)雜。妝沒能遮住傷感和疲憊。她轉(zhuǎn)身先回新加坡了,后來在公司,Tracy只要和他在一起,眼神依舊那么無辜和燦爛,反倒是陳石顯得有點別扭,有時他會把他的那點傷感留在心里。
那時候他開始有些乏力,低熱,沒事也很少出去應(yīng)酬,靠在家里的沙發(fā)里發(fā)呆。王靜正和兒子逗著玩,看到他疲憊的模樣,給他倒了杯白開水,問他怎么了。他指著茶幾上的玻璃杯,淡淡地說,我得了血液病,治不好了。他打了個比方,正常人的骨髓每天只能生產(chǎn)一杯紅血球,而他卻能生產(chǎn)3杯甚至5杯,從出生起,骨髓機能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馬達,現(xiàn)在骨髓功能萎縮纖維化了,每天只能像瘦弱的奶牛擠出半杯牛奶了,要不了多久,他的骨髓造血功能就會喪失,紅細胞沒了,他會得白血病。王靜震驚地問為什么不早些告訴她,為什么不去醫(yī)院,Tracy知道嗎?
陳石點頭,滑稽地望著王靜,我要和你聊的不是這個,我想以后要自由自在地生活。我要活得真實一點。陳石從口袋里掏出幾粒橢圓形藥丸,遞給驚愕的王靜,詭異地笑笑,當(dāng)年我們在酒吧認識的時候你給了我這個,我還記得你告訴我吞一片會忘掉所有的事情,另外,我想讓李世平來幫忙打理公司。這是談話的重點。王靜冷哼一聲,你干脆直接讓陳赫接管我們打下的江山算了。王靜站起身,我得讓Tracy回來,看住李世平,哼,美國的鬼書有什么好念的。陳石從沙發(fā)里爬起來,摟住老婆,兩人進了臥室,陳石軟話講了一籮筐,王靜勉強同意我哥回新加坡幫忙。
既然舅老爺打電話,我哥只好回了一趟新加坡,以上是我哥跑到新加坡見過陳石后得到的訊息,所有的信息通過視頻傳給我們一家老小,全講深講透了。
陳石狀態(tài)不好,預(yù)感會有些事發(fā)生,主動要求回蕪湖,他想看望一下老人,順便給老父親的墓進一炷香。我哥說算了,我陪你?;氐绞徍?,見了老人,陳石面孔裝得很燦爛,我爸扶著他的肩膀就是不松手。事后我找了個偏僻的土菜館,我哥和陳石坐下,我退下。我拿爹媽當(dāng)擋箭牌給我哥開了唯一的條件:安然無論如何不能沒人照看。我哥同意了。
他倆坐下,我哥手指噠噠敲著餐桌,面帶微笑,直到把陳石逼急了,他才慢條斯理地指著桌上的菜肴,嘿嘿直樂,你下血本了。沉吟片刻,他很客觀地幫陳石分析:我可以嘗試,但肯定是個錯誤,無論你現(xiàn)在物流業(yè)務(wù)做得多大,不過,市場是一塊無限大的蛋糕,你想把蛋糕吞進自己的肚子里,就有可能產(chǎn)生一個問題:你進口的食材必須要有鮮明的特色,有可能會涉及到法律和風(fēng)險以及人脈等各種因素和關(guān)系,這就需要王靜或者Tracy用她們空頭名字做控股股東,尤其Tracy在卡耐基念書,我用非常規(guī)手段幫她申請拿到了美國國籍,這是一塊無形的金字招牌。
為什么呢?陳石問。
難道你不這么認為嗎?在國內(nèi)注冊一個獨資企業(yè),用Tracy的名字作控股股東,不僅能享受國內(nèi)優(yōu)厚的投資便利條件,而且一旦公司被查控,替罪羊是國內(nèi)那些打工仔,Tracy是外籍人員,僅僅是營業(yè)執(zhí)照上的法人代表,可以合理合法地規(guī)避風(fēng)險。Tracy恰好具備名校畢業(yè)、出資能力和公司董事三個條件,女孩子嘛,畢竟年輕,我指點一下很快就能上手,我哥悠然地點燃一根香煙。
陳石陰沉著臉,Tracy和我們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王靜這一關(guān)能過得了嗎?
簽份協(xié)議,股權(quán)下的紅利歸王靜,虧損歸我。說白了,Tracy不過是打工的,我兒子杰生在華爾街做風(fēng)投,發(fā)誓不參與家族企業(yè),可安然是我們李家的血脈,現(xiàn)在紐約讀工商管理,時機一旦成熟,安然大了,安插進公司,Tracy身邊不就多了個攝像頭嗎?不出資,不擔(dān)風(fēng)險,坐收紅利對王靜這樣的女人來說,行不通嗎?
陳石點頭,雙手捂住胸口,我哥問他怎么了,他說心臟出了點問題,透口氣吧。我哥拉著陳石走到院子里,這兒離江邊的弋磯山醫(yī)院的頂樓不遠,我哥有些感慨,說夜晚的點點燈火從醫(yī)院里透出來,那是多么好的安慰和期待啊,只要走近它就有故事,有未知的一切,我哥轉(zhuǎn)過身,Tracy沒有問題,她和杰生處得很好。陳石哦了一聲,目光失落,我們做長輩的就希望Tracy早點有個歸宿。我哥忽然問,Tracy放春假說要和杰生去歐洲旅行,也沒回我們家,直接走了,她現(xiàn)在新加坡?陳石搖搖頭,慍怒地回了一句,你是他姨夫,別忘了。我哥意味深長地拍拍陳石的肩膀。
什么意思?陳石抬起頭,異樣復(fù)雜的目光。
你說什么意思呢?Tracy當(dāng)著杰生的面說很敬仰你,我哥微笑地反問。
我覺得她像年輕時候的王靜,唉,王靜那時就想和我在蕪湖老家辦個教堂婚禮儀式,陳石附在我哥耳邊低語了幾句,我哥點頭。
我哥又送陳石回到新加坡,王靜安排菲傭準備了一桌家宴,席間其樂融融,都是場面上的生意話題,等我哥回到酒店,陳石才將事情的經(jīng)過和原委抖露給王靜。王靜默不作聲,算是同意,不過補充了一句,我不同意Tracy和杰生搞對象,李世平那個人太陰,陳赫太勢利,弄不好,雞飛蛋打,產(chǎn)業(yè)都讓他們霸占了,我是女人,有直覺。那還不是雞蛋從左口袋揣進右口袋里嘛,一家人,陳石解釋。王靜沒有反駁,他舒了口氣,渾身覺得輕松不少。
我哥第二天就告辭飛回紐約去了,在機場他臨時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安然的問題解決了,讓我在家做好一切準備,陳石身體狀況不好。我心領(lǐng)神會地說你把杰生安撫好就行。我哥說沒問題。
陳石找了時間去醫(yī)院做了心電圖,卻檢查出其它毛病,應(yīng)該是真紅癥引起的并發(fā)癥。醫(yī)生建議立刻住院。他神情淡漠地點頭答應(yīng)了。
出了醫(yī)院的大門,陳石路過銀行替Tracy立了個賬戶,并打了一筆錢,然后給妹妹陳赫打了個電話。陳赫在電話那邊流淚說這就過來看他,他心不在焉地匆匆安慰了兩句,掛了手機,打了輛出租,直奔樟宜機場,拿到事先訂好的機票。他把回蕪湖的那個航班的整個商務(wù)機艙包了下來,他舒服地靠在躺椅上,找乘務(wù)員要了幾條熱毛巾,身體無論怎么擦拭都帶著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他讓女乘務(wù)員退到艙外,換上干凈內(nèi)衣,從旅行箱里拿出早準備好的禮服,他比過去瘦了,衣服還算合身,6個多小時的飛行后,空中巴士平穩(wěn)地降落在南京祿口機場。陳石走得很慢,辦完出境手續(xù),站在自動滑梯上,遠遠看到一輛奔馳禮賓車停在貴賓通道口,他忽然好像來了精神。
周末沒有堵車,車一直開到離弋磯山醫(yī)院幾公里遠江邊的教堂門口。來的賓客不算很多,我攙扶著父母和張素琴坐在最后一排。我看到Tracy多少有點心神不寧,直到陳石微笑地走到她面前,她的面孔刷地緋紅起來。神父開始提問,固定的儀式顯得漫長,陳石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一切好像失去了重量般輕飄飄的,等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弋磯山醫(yī)院的病床上,Tracy湊近他,輕輕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陳石疲憊微笑地問,游戲好玩嗎?她羞澀地點點頭,我還照了許多婚紗照。陳石伸手,Tracy神色恓惶,從胸口摸出一片止痛藥塞進他嘴里。
我媽和張素琴坐在病房外的走廊椅子里,我爸沉默,凝重。護士溫順地給三位老人的手指做了采血標本,我一邊偷偷窺視,一邊又死心絕念地躲避著什么。我爸長嘆口氣,吞了幾粒救心丸,顫巍巍地讓我扶著先回家。我讓人開車送他回家。母親臉上眼淚忽然流了下來,感嘆陳石是她心里最親的人,她告訴張素琴,她活了大半輩子,親和愛是兩碼事,愛可能會溜掉,而親是砍也砍不斷、阻也阻不了的,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是天倫,而感情維系的愛人則只是愛人,天倫永遠大于愛人。
我似乎感覺到母親急促的呼吸聲,甚至聽到她的心臟跳得厲害。她喘著粗氣,把我的胳膊緊緊摟住,生怕我會跑掉。護士將血常規(guī)報告單、司法機構(gòu)出具的DNA親子鑒定委托函小心翼翼遞給我,我瞟了一眼,除了陳石是我的親哥外,我哥李世平從生物學(xué)上只和張素琴有血親關(guān)系。張素琴嘴唇發(fā)抖,人還算理性,輕輕撫摸我母親佝僂的后背,沙啞地說,不管怎么樣,都是一家人。
母親幾近暈厥,護士們圍上去救治,我晃了一下腦袋,耳鳴得厲害。
鏡頭閃回,嗚哇嗚哇的哭鬧聲充斥耳膜,母親在煙霧彌漫里沖進樓道。她已經(jīng)失去了方向感,每個嬰兒室她都駐足,然后人像要飛起來般狂奔。她好像聽到了熟悉的啼哭聲,她無措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原地打轉(zhuǎn),慌亂奔騰的腳步聲涌來,過道里不斷有母親們驚恐的哀嚎尖叫聲,她們慌不擇路,個個訓(xùn)練有素地沖向每個嬰兒室,抱起襁褓里的嬰兒就跑,確切地說是搶!母親似乎冷靜下來,她腦海里忽然清晰地跳出那夜值班時兩個孩子睡的搖籃緊靠窗戶,窗外是造船廠模糊的輪廓。她抬頭,果斷地抱起兩個黑瘦的小骨架子,頸窩似乎永遠有洗不清的污垢。
這段往事是母親告訴我的。那時陳石的公司準備上市,他勸李世平一家回紐約前,母親苦巴巴地勸我,不要把女兒安然送到紐約,我固執(zhí)地堅持,母親只好道出原委,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母親再也沒有告訴我。
天氣暖和起來,Tracy攙扶陳石到鳩茲廣場的長椅上坐下,一陣春風(fēng)以勢不可擋的姿勢滑過,綠葉撲簌簌往地下飄落,毫不費力地把地面鋪出柔軟的軌道。陳石面色蒼白,心臟微微跳動了一下,闔上眼,他連伸手的力氣都沒有了。Tracy趕緊又往他嘴里塞了一片止痛藥,陳石好像恢復(fù)了知覺,說話有勁了,語調(diào)平緩,我覺得我遇到對的人了,還記得布魯克林附近的Vingtage復(fù)古店嗎?再走50米就是世平的古董店,你穿的這件風(fēng)衣就是在那兒買的,你喜歡音樂,迷戀流浪文化,鐘意波西米亞風(fēng)格,真漂亮,杰生一定會愛你的。Tracy無辜地望著他,您該回家了。陳石帶著迷幻的口吻問,我們是不是坐在火車里,車窗外的樹木孤寂而決絕地往后退,越來越快?Tracy點頭。
我們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生,你姨夫世平都清楚,陳石喘息著,我在古董店待了半年,給他幫忙,偷了他店里一幅名家復(fù)制的倫勃朗的《夜巡》贗品,后來拿回了新加坡,世平?jīng)]有點破我,那幅《夜巡》可以買下我在新加坡的大半產(chǎn)業(yè),我把它存放在新加坡一個美國人開的銀行里,密碼是你的生日。Tracy點頭,緊張地回望了一眼大街上川流的人群,附在陳石的耳邊呢喃,我懷戀布魯克林區(qū)和伍迪·艾倫的電影,還有姨夫的古董店,姨夫幫助我留了下來,現(xiàn)在我有了幫手安然。
陳石渾身顫抖了一下,用力坐直身體。
Tracy望著他有了精神,她放心了。
陳石又倒進躺椅里。他的眼前出現(xiàn)短暫的模糊。那次他倆在上海進貨,也是他發(fā)現(xiàn)病情后第一次開始頹廢,Tracy穿著睡裙,抱著毛絨玩具,輕輕敲他的房門,以往他會帶著長輩的慈愛吻一下她的臉頰,讓她幫著拿一件洗澡用的內(nèi)衣??赡谴侮愂_門,Tracy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個穿睡衣的女孩,那個女孩緊張地瞪大眼睛看著她,Tracy扭頭就跑。陳石帶著苦澀和快意,完成了剩余的程序,他在虛空中體驗著欲望的歡愉,他并不擔(dān)心Tracy的看法。果然早上用餐,Tracy依然清純無辜地望著他,坦然地微笑,她明白遲早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這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
陳石從疲憊中緩過來,他看到Tracy優(yōu)美的身姿在陽光下明晃晃的,不由多看了她幾眼。她的心情好得要命,面孔隨著心事不時呈現(xiàn)著微笑,他問,我傷害過你嗎?Tracy搖頭,爸,您好好養(yǎng)病。陳石嘆口氣,我本以為直到永遠閉上眼,歉疚會永遠不會愈合,你這么對我,我才輕松一點,還記得我?guī)闳ナ榔介_的那間Bar G-Slack off Avenue B(B大道的慵懶酒吧)嗎?Tracy點頭。你剛好二十歲,我真不應(yīng)該這么對你。Tracy搖頭笑了。陳石靜靜地望著她,我和世平從小在江邊長大,上中學(xué)到江邊背書,看到江水總是朝太陽落下的地方流去,只在弋磯山邊稍作休息,便毫無疑慮地釋然流走。江水總是閉上眼睛悠然自得,隨天而去,我倆感覺特別開心,世間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Tracy又掏出一片止痛片,陳石主動伸手握住她的手掌。陳石閉上眼睛的時候,面孔是平靜的。
Tracy再次回頭,我哥出現(xiàn)在長椅前。
后事是我哥全權(quán)處理的。低調(diào)莊重,考慮周全。除了家屬,來了一撥陳石過去的老師、同學(xué)和生意上的伙伴,有的還專門從國外趕來參加告別儀式。一直等到遺體火化結(jié)束,所有人才緩緩從殯儀館走出來。張素琴被陳赫和王靜攙扶著,仰面朝天,訇然倒地。眾人七手八腳將人扶進車里,我母親也許是心靈感應(yīng),就在那一刻,魂魄像飄到天空,面孔木訥,枯瘦的手指死死掐住張素琴的胳膊,心像被擊碎了一樣,疼得難以忍受。她向我要藥,我拿來藥和水,我父親一言不發(fā),死死盯著我哥。我哥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沮喪和失態(tài),他深深埋下頭,不停地吸煙,來抵消內(nèi)心的不安。商務(wù)車沿著濱江大道緩緩駛著,我哥抬頭望著窗外,霞光漸漸褪去,他唇上的煙頭一閃一閃地發(fā)亮,他摳出第二根煙,點燃打火機,火苗哆哆嗦嗦顫動好一陣,才對準煙頭。他聽到了不遠處的直升飛機的聲音。
殯儀館的直升機轟鳴著,螺旋槳狂傲地在江面掀起巨大的漩渦,霧一樣的骨灰瞬間被浪濤吞沒。商務(wù)車里面的老人們?nèi)悸槟玖?,我母親雕塑一般,僵硬地望著空中飛揚的灰塵,兩行濁淚從眼窩里滾出來,她用淚水證明自己還活著。
按老輩的囑托,我獨自先回到家祭祀亡靈。我像給祖先燒紙錢一樣,虔誠地?zé)牛瑳]料到王靜一直跟在我身邊,這邊火燒得旺,她臉上被火烘得紅撲撲的,汗珠從她的額頭、兩鬢滾落。她問我,陳石活著的時候,希望你去新加坡,你怎么看?
我沮喪地搖搖頭,站起身,這邊的老人怎么辦呢?沒料到王靜竟然露出一個含笑的眼神,她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Tracy要回紐約完成她的學(xué)業(yè),陳赫在紐約還有一攤子事,李世平在新加坡哪能忙得過來呢。我的神經(jīng)一直是緊繃的,無法理解她話里的含義,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答,有一點可以明確,她在試探我,向我傳遞一個信息:除了我哥,任何人不能介入她和陳石曾經(jīng)創(chuàng)下的產(chǎn)業(yè)。王靜轉(zhuǎn)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哥包了一個最好的大酒店,宴請了陳石過去的好友們,喝得醉醺醺的。送走客人,我架他到自己的套間里躺下。這邊的老人們恍如在夢,張素琴和我母親住一個房間,整個人像靈魂出竅一樣,不停地絮叨往事,甚至質(zhì)問我母親當(dāng)年為什么要拼死去救兩個孩子。我母親顫顫巍巍地搖頭說罪孽啊,然后吃力地反問張素琴,當(dāng)初到歙縣下放時你為什么要領(lǐng)養(yǎng)陳赫呢?要不然我們兩家怎么會走到一起?。磕赣H臉上一道道皺紋的褶子如溝壑似地綻放開來。張素琴定定地盯著母親,囁嚅著不知要說什么話來應(yīng)對。我爸緊繃著臉,一擺手說,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眼下讓李世平做好準備,活著的人要繼續(xù)生活啊,然后示意我去找我哥。
穿過玻璃鋼結(jié)構(gòu)的走廊,我走進了我哥的套間。辦公桌后方,我哥酒醒了,換了一身赭色的西裝,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他示意我坐下,然后拿手機嘰哩咕嚕用不是英語的腔調(diào)和人聊著什么事情,我只聽清楚了一個單詞Tracy。我困惑地望著我哥,他依然不緊不慢地聊著他的事情,我輕嘆口氣,你今天的表現(xiàn)可不像個明白人啊。我哥這才放下手機,微笑地望著我,從他那身價格高昂的西裝口袋里掏出一疊似乎早已準備好的支票本遞給我,不經(jīng)意地說,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劃上句號了,我和Tracy定了明天下午飛新加坡的機票,王靜和陳赫她們什么時候走,你得關(guān)注一下,這邊的幾個老人你無論如何都要安撫好,今后我們依然是兄弟,一家人。他語氣加重,話變味了。我一愣,簡要地告訴他,幾個老人在隔壁的房間里等著他拿主意呢。
我哥說我這就過去,就在他起身時,王靜闖了進來。他倆打招呼之際,我看到一張紙從他辦公桌上輕輕滑落下來,像是一份合約,我悄悄地撿起那張紙揣進口袋里,后來看清楚,是一份他將紐約店鋪轉(zhuǎn)讓給杰生和Tracy的英文授權(quán)書。我抬頭心一凜,王靜面露慍色,她問我哥,Tracy對你就那么重要嗎?我哥點頭,原來陳石排第一,她排第二,我記得剛認識她的時候,我對她承諾過,以后王靜不管你,我管你。今天我當(dāng)你面再重復(fù)一遍,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都管Tracy,我們倆是牢不可破的生意伙伴。
王靜冷冷回應(yīng),那你還是把Tracy當(dāng)小孩兒,她年齡小可心大呢。我哥抱著胳膊來回踱步,逆境使人成熟,所謂的順其自然,并非代表你可以不努力,而是努力之后,你要有可以接受一切的勇氣,Tracy做到了。
王靜反問,你每次熬完雞湯是不是心里都有些好受?給自己加油?你怎么不問我答應(yīng)了嗎?我哥有些感嘆,是啊,正因為陳石做了鋪墊,那幅倫勃朗的畫可以買斷你新加坡的所有家產(chǎn)和人脈,可見你過去的為人并不怎么樣,至少你并不愛陳石,連Tracy都防著你,請原諒我的直言。
可我和陳石有了孩子啊,再說你介意過我嗎?王靜迷惘地望著我哥,沒有我你能去新加坡嗎?語氣有點囂張,王靜并不在乎我的存在。
我哥像有準備,剛要開口,我趕緊打斷他倆不著邊際的對話,他只好尾隨我進了隔壁老人的房間,王靜也躡手躡腳跟進來。老人們蔫頭耷腦跟遭了霜打似的,Tracy窩在沙發(fā)里,似乎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臉上有種和現(xiàn)實隔得很遠的迷霧和錯覺。陳赫不愧是嫂子,不停地端茶倒水,安撫著兩邊老人,只有王靜眼睛閃閃發(fā)光,雖然不動聲色,但整個人都是激情洋溢的,像一匹在草地上隨時撒歡的駿馬。她的眼神不停地瞟向我哥,在一邊敲邊鼓打岔,世平,其實做生意呀,就是一兩句話的事情,沒那么多噱頭,去了新加坡,我會召開董事會,陳石的位子還是你的。
我哥恢復(fù)了往日的沉穩(wěn),面無表情。王靜又瞟了一眼Tracy,丫頭,這就是你喜歡的世平姨夫啊,你感覺不出來嗎?你聽著,我就是下個星期死了,他也不會管你呀,我們差哪兒啦?要錢、要文憑、要模樣都有。有人以為Tracy上趕著會求他呢?Tracy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以后別被杰生弄得五迷三道的。
陳赫大怒,神經(jīng)病啊,都什么時候了,還節(jié)外生枝!王靜鄙夷,要不是陳石生前撂下話,大家橋歸橋,路歸路!Tracy臉白了又黑,黑了又青,亂云飛渡,眼神凌厲,媽,我和世平爸爸是生意上的朋友,不是你想的那種,非要當(dāng)著爺爺奶奶說干嗎!?
王靜似笑非笑,對,你有這心沒這膽,丫頭我告訴你,我這段時間沒事在泰國修行,要擱以前我早就卸下你的胳膊大腿!
Tracy眼里涌出淚,從小到大你就沒管過我,管我一次差點毀了我的幸福。
王靜咒罵了一句,還好意思說,你和杰生一起那叫幸福?別以為我不清楚,不管怎么說我是你媽,做生意這叫止損,明明知道是下行線,還不舍得割肉?陳赫把茶水潑到地上,王靜,你太離譜了,陳石不是你丈夫啊,陳石不是我哥啊,陳赫聲音變了。
還是我爸老道,呵斥我哥,跪下!我哥西裝革履的,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張素琴和我媽面前,像被人欺負似的,哽咽地說,爸媽,以后不管怎么樣,我永遠都是你們的兒子。
三個老人沉默不語,我母親黯然神傷,如雕塑般,張素琴淚流滿面。
第二天我哥忽然改變主意,改簽了飛機票,要帶Tracy去紐約的古玩店,把那兒的店面和幾個商鋪都盤掉。陳赫沒有反對,提醒他,老實點啊,Tracy鬼精著呢,別上套。我哥戲謔地說,以前我覺得你關(guān)心的是我這個人,現(xiàn)在我覺得你關(guān)心的是我的心。陳赫沒好氣地說,我關(guān)心的是你的全部,我哥親熱地擁抱了一下陳赫。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是陳赫告訴我們的,她也偷偷跟著去了大峽谷。
其實我哥是完成陳石的夙愿,替他帶Tracy去大峽谷旅游一次。Tracy曾經(jīng)問陳石如果長江水都枯了,下面應(yīng)該會是大峽谷吧?陳石問你怎么會問這些不著調(diào)的事呢?Tracy回答說我做過一個夢,去了大峽谷。陳石明白了,他在世的時候,兩人先去了黃石公園。這次我哥自駕,沿著與廢棄的66號公路并行的40號公路一路疾馳,周圍崇山峻嶺,荒漠一片。Tracy有點興奮,急促的呼吸聲中手緊緊抱住我哥粗壯的胳膊,你的手真有力量,我哥故意問為什么呢?和陳石比呀,Tracy動作進一步延伸,雙手緊摟我哥寬廣的后背,她的身體就像綢緞面料一樣柔和、華麗。
我哥鎮(zhèn)定地握住方向盤,向她介紹66號公路曾經(jīng)拍過《憤怒的葡萄》,以及周邊的嬉皮士文化,沿途停車休息了一下,他們買了些棒球帽、棒球棍、徽章和冰箱貼什么的,然后一路狂奔,終于駛進公園。我哥領(lǐng)了地圖和手冊,找到車位,Tracy東張西望,快樂得如同喜鵲,她忽然對我哥說,你骨子里就是一個端著的人,一輩子放不下來,不過我還就喜歡你這樣子。我哥和藹地笑笑,是嗎?
兩人背著先前買的禮品、肩包和零食,選擇走進Bright Angel Trail(光明天使小徑)。走到路口,拐了兩個彎,看到幾個游客往回走,原來路口豎了個木牌,有圖片和文字,大意是:往前走,一天之內(nèi)返回不了還要搭上性命。我哥的手悠閑地插進褲兜,沖Tracy無奈笑笑,兩人沿著小徑摸索了一陣,爬到峽谷邊緣的石崖邊拍了幾張照片。風(fēng)很大,我哥感嘆一聲,諸葛一生唯謹慎啊。Tracy疑惑望著我哥,好像沒聽懂,我哥示意她就地坐下,因為一站起來,會被風(fēng)吹得趔趄搖晃。
我哥指著十幾步外的深谷,拿著棒球棍,指指點點,介紹峽谷的歷史。Tracy吃著糖果餅干,津津有味地聽著,忽然說,哥,你并不喜歡我,陳石不像你。我哥沉默了一會兒,岔開話問不恐高啦?
Tracy孱弱的肩膀被風(fēng)吹得瑟瑟發(fā)抖。
我哥木然地望著她,好像陷入沉思。
杰生太單純了,哥,以前的你,都是什么樣子?她問。
難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哥凝重地嘆口氣,我的親媽其實是張素琴,我現(xiàn)在的母親告訴我,那一年我和陳石從育嬰室被救出來的時候,煙霧朦朧,嗆咳中,我母親抱錯了孩子。我奄奄一息,燈影下陳石卻面色紅潤,哭音洪亮,唉,哪曉得是病態(tài)的紅呢,張素琴哀怨地將我塞給我母親,腿一軟,絕望地跪下了,可兩個孩子養(yǎng)不活啊,我媽稍稍猶豫了一下,把陳石塞給了張素琴,說這個孩子體質(zhì)好,歸你,以后我們就做一家人!因為吃了過多的放射線,張素琴不敢要孩子,等下放插隊到歙縣,她跑到鄉(xiāng)下的遠方親戚家抱養(yǎng)了陳赫,這個秘密一直隱瞞到今天。
Tracy似乎沒有過多的驚詫疑慮,握著棒球棍,艱難地支撐站起來,試探著往懸崖邊走??耧L(fēng)吼叫,打著旋渦,裹挾著Tracy搖擺不定的軀體,我哥大步跨前,擋住Tracy。鷹在他們頭頂盤旋,風(fēng)依然撕扯他倆,決意要分開他們。Tracy依偎在我哥肩膀的后側(cè),含混不清地喊,讓我們重新開始生活吧,她手里的棒球棍閃著亮光,狠狠捅向我哥的后腰,我哥踉蹌了一下,身體僅離峽谷邊緣半步之遙,又捅了一下。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