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發(fā)自陜西丹鳳
陳年喜做了十六年巷道爆破工,沒有網(wǎng)絡(luò)的年代,他在紙片、煙盒、炸藥箱上寫詩。圖為陳年喜正在寫一首給兒子的詩。他寫道:“我想讓你繞過書本看看人間/又怕你真的看清”。 大象點映供圖
爆破工需要極度的鎮(zhèn)靜和敏捷。但不論經(jīng)歷過多少次,爆炸的一瞬間仍令人膽戰(zhàn)心驚。山崩地裂,氣流順著巷道一路沖過來,陳年喜形容那感覺像是要把人身上的衣服全部剝掉?! 〈笙簏c映供圖
★在克拉瑪依礦上,床墊很薄,大家把空炸藥箱墊在底下睡覺。詩句來的時候,陳年喜就掀開褥子,把它們寫在炸藥箱上。走的時候卷起鋪蓋,下面是滿滿一床的詩。
那些走南闖北掏空了的山脊,如同一個人被開采的一生。
陳年喜的右耳聽不見,被尖銳的嗡鳴阻隔了所有聲音,它們永遠(yuǎn)不會停下,除非睡著的時候。醫(yī)生說,當(dāng)這些噪音消失,那就徹底聾了。
河南南陽的礦洞里,陳年喜抱著風(fēng)鉆打孔,忽然頭昏無力,大哥用架子車把他從80米斜坡吊上去,工頭在洞口笑:你看你多幸福,還有大哥拉著你。他說,我聽不見了。工頭的老婆劈柴做飯,斧頭重重?fù)]起落下,在陳年喜的耳朵里也是靜默無聲。
十六年礦山爆破生涯,轟鳴巨響皆為常態(tài)。陳年喜形容,他的聽力如同一根麻繩,不是突然間失效,而是在長久磨損后終究斷裂。
一同磨損的還有在低矮礦洞里匍匐的頸椎。有一次在豎井里剛點燃炸藥,雙手突然沒了知覺,用盡全力都爬不上繩子?!拔艺f這回一定會死在這里?!标P(guān)鍵時刻陳年喜把一根鉆桿插進(jìn)墻洞里,腳剛踩上去,底下就傳來巨響。后來,他只好做了那個“再不做就要癱瘓、做失敗了也會癱瘓”的手術(shù),后頸植入三塊金屬。
那之后的幾年,陳年喜的人生軌跡快速切換:他的詩在博客上被發(fā)現(xiàn),受邀參加了北京皮村的工人詩歌朗誦會,獲得“年度桂冠工人詩人獎”;他上了電視真人秀,在節(jié)目里寫歌詞;他作為主人公的紀(jì)錄片《我的詩篇》入圍了大大小小的電影節(jié),他跟隨攝制組出國,登上帝國大廈,在哈佛大學(xué)演講;他告別了礦山,在貴州的旅游景點做文職。
七年前在礦上夜里接到了母親食道癌晚期的消息,父親已癱瘓在床,陳年喜寫下《炸裂志》,寫盡一個中年人的不堪重負(fù),和他被炸得千瘡百孔的生活——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
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借此 把一生重新組合
我微小的親人 遠(yuǎn)在商山腳下
他們有病 身體落滿灰塵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我身體里有炸藥三噸
他們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們床前
我?guī)r石一樣 炸裂一地
如今,陳年喜的生活好了很多。他一年能掙幾萬稿費,母親依然健在,病情穩(wěn)定,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昂芏嗍虑槎紨[平了?!彼f。最重要的是,曾經(jīng)在礦上那種居無定所的茫然不再有了。
年初,陳年喜回到陜西老家,他咳嗽不止,沒當(dāng)回事。長年在礦里工作的人都有敏感的肺,在西藏挖礦時,腦袋甚至不能躺平,否則無法呼吸。直到一位醫(yī)生朋友問:咳嗽里是不是有金屬聲? 那得小心,可能是腫瘤。
陳年喜不敢再省拍CT的錢,在縣醫(yī)院等待的時間里,他寫下詩句:“此時 在長長的膠質(zhì)廊椅上/坐著我一個人/一張黑底CT影像膠片里/是我半生的倒影”。
確診塵肺的消息傳出去后,人們?yōu)樗杩?、搶購詩集,原本銷量平平的書加印了好幾次。每一個索要簽名的讀者,陳年喜都告知自己的微信號,記下地址,簽完后寄給對方,收取稍高于標(biāo)價的費用,除掉郵費后,賺三五塊差價。
簽名書的需求很大,他專程去西安的出版社簽了一千本,一夜就賣光了。他有點累,但不簽的話,又擔(dān)心失去這批讀者。陳年喜在扉頁為每個人寫下贈言,有時不知該寫什么,就揮上四個小字:“以詩為證”。
炸藥箱上的詩
2020年6月初,南方周末記者在峽河村見到陳年喜。他騎摩托車爬上曲曲折折的陡坡,路面干裂,碾出幾條倔強的車轍。他家在山的深處,在這坡上還得顛簸三公里。
房子被山環(huán)抱,初夏綠意盎然,一位朋友來測算過,這里海拔1100米,恰好是對呼吸和肺最有益的高度。現(xiàn)在他的生活寂靜得剩下鳥叫和蟲鳴。
山間有散落的墳塋,墓碑寬大,陳年喜說它們很貴,置辦一座要七八千。這些年,父親和那些遇難的同鄉(xiāng)陸續(xù)住上山,陳年喜指指后山,“我們這代人將來也要葬在這里”。
天黑以后,他說月亮出來了,我們走出去望。采訪這天恰好是農(nóng)歷十五,朦朧的滿月從山嶺之間緩緩爬上來,他指著那些山,每一座都可以講長長的故事。他的記憶以山聯(lián)結(jié)。
往東的層層疊疊,翻過去就是河南三門峽,為了到達(dá)那邊的礦山,他曾經(jīng)徒步走到陜豫邊界,七十里地,眼見天快黑了,剩下的三十里靠狂奔,“就像馬拉松!”
北邊,黃河之上的風(fēng)陵渡,去山西的人,許多活著過去、死了回來。陳年喜的鄰居就是經(jīng)過那兒被送回來的。他們雇了一輛車,司機沒有運尸體的專門證明,一行人很緊張,怕被扣查。司機安撫道:不用怕,我常年干這個,你們陜西的安康、漢中,哪哪我都送過。
那些地址非常確切,他說的每一處,都有他們亡故的工友?!拔覐哪抢飻喽ㄋ緵]說假話?!标惸晗灿浀媚切┘?xì)節(jié):那天晚上月亮特別大,照亮了黃河水。
在礦山,許多東西都會要人命——垮塌、透水、撲向人的機器、松動的碎石。陳年喜被爆破后的濃煙熏暈過幾次。人昏過去以后,要立即抬出去放在渣坡上吹風(fēng),即便是冬天,也得剝掉上衣,或潑一盆冷水——如果沒被及時發(fā)現(xiàn),就死了或成植物人。
有一次在南陽,陳年喜和弟弟正在打孔,越來越?jīng)]有知覺。兩個人趕緊往外爬,通向外面有連續(xù)五道斜坡,爬到第三道,弟弟滾了下去。陳年喜竭盡全力抓起斜坡口的電話:“我們中煙了……”
躺在山坡上晾了四五個小時后,陳年喜醒了。弟弟一天一夜才醒。
為了把一節(jié)節(jié)的炸藥裝填進(jìn)巖石里,需要先用風(fēng)鉆打十幾個孔,有時打一個孔就得半小時。打孔的時候,陳年喜的腦子會“走很遠(yuǎn)很遠(yuǎn)”,里面蹦出了詩句。
聽聞縣城一位寫詩的女老師車禍喪生,他抱著風(fēng)鉆走神:“你說過的/人生的好時光/要留給另外的年景……放下病和苦/放下對大雪的追趕和賦形”。
陳年喜沒有明顯的文學(xué)啟蒙,如果非要說有什么東西啟迪了他,可能和唱孝歌的父親有關(guān)。十里八鄉(xiāng)的葬禮,都邀請父親去唱,他像個民間采詩官,在各地抄寫歌本、推敲歌詞,琢磨如何才能唱得更加入心。
中學(xué)時代,陳年喜就開始寫詩,給文學(xué)刊物投過一些稿,回音寥寥。偶爾發(fā)表出去,能賺到二三十元稿費,兌換匯款單,還得先到村里開證明。村里沒有書攤,偶爾托朋友到縣城買到兩本刊物,他會翻來覆去看上很多遍。
在克拉瑪依礦上,床墊很薄,大家把空炸藥箱墊在底下睡覺。詩句來的時候,陳年喜就掀開褥子,把它們寫在炸藥箱上。走的時候卷起鋪蓋,下面是滿滿一床的詩。
“在危險中獨處”
家門前栽種了白菜、玉米、谷子、土豆,陳年喜用鋤頭松松土,澆了水。幾棵高大的核桃樹,中秋時節(jié)成熟,要爬上樹干把核桃敲打下來,好時候一年能賣兩三千元。峽河氣候干燥,足有一個月沒下雨了。山上難以開發(fā)種植業(yè),男人們只能外出打工,多半去了礦山。
陳年喜考慮過其他營生。他高中給人寫過離婚訴狀,庭長夸他寫得好。陳年喜想,興許可以做個律師之類的,讀了些書,但發(fā)現(xiàn)考試太難了。他還買了一大堆講青銅、玉器的書,打算做文物販子,“我要能學(xué)會這個手藝,肯定會發(fā)財”。
“他那個時候是沒錢買?!逼拮又軙荚谝慌圆鹋_。她瘦瘦小小,面目清秀。
1998年正月,結(jié)婚不到二十天,陳年喜啟程去礦山。那天下著雨,霞送他去坐三輪車,他上了車,她也跟上去,老板說,礦上不需要女工,讓她下去。后來她又爬上來,老板又趕她下去,反復(fù)三次。車發(fā)動后,霞站在風(fēng)里的情形,在陳年喜心里“沉淀得很深,好多好多年”。
新婚時他為霞寫的詩,存在結(jié)婚照的相框里——
我水銀一樣純凈的愛人
今夜,我馬放南山,繞開死亡
在白雪之上,為你寫下絕世的詩行
陳年喜為兒子起名陳凱歌,雖然當(dāng)時同名大導(dǎo)演已經(jīng)名聲在外,但他們在山里還沒有聽過,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喜歡“凱歌牌”收音機。
轉(zhuǎn)眼兒子20歲了。霞擔(dān)心他沉迷游戲,叫丈夫管管,他說管不了。霞說話的時候,陳年喜總像是沒聽見,仿佛腦海里有更大的事要關(guān)心。也許是為了報復(fù),當(dāng)他問霞一些生活事宜,比如晚上吃什么,霞也會默不吭聲。
談?wù)撈鹫煞驅(qū)懺?,她說:“我說他那是幸運,多少人像他這樣啊?”
陳年喜常年在外,雖然牽掛家人,但又有說不上來的疏離感。《我的詩篇》導(dǎo)演秦曉宇跟拍了陳年喜很久,據(jù)他觀察,在礦洞里待久了,會習(xí)慣“在危險中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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