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句老話是極其有道理的。書寫時,必須先把筆安排好,紫毫、狼毫、羊毫或者兼毫,都可根據(jù)各人的方便和喜愛來選擇。不管是哪種筆,也不管用來寫大字還是寫小字,都需先用清水洗通。整個筆頭洗通后,即刻用軟紙把毫內(nèi)的水分順毫擠擦干凈,使筆頭恢復到原來的形狀,然后入墨使用。用畢后,仍須用清水將墨汁洗凈、擦干。這樣做,不但下次用時方便,而且不傷筆毫,經(jīng)久耐用。
《李玄靖碑》拓片(局部)唐.顏真卿
我們常聽說“筆酣墨飽”,如果筆不通開,要實現(xiàn)這一點恐怕是十分困難的。墨飽了筆才能“酣”,“酣”就是調(diào)達通暢,一致和合;筆毫沒有一根不是相互聯(lián)系而又根根離開著的,因而它是活的。當我們用合法的指腕來運用這樣的工具,將筆鋒穩(wěn)而準地放在紙上每一點畫中時,副毫自然而然地平鋪,墨是聚積起來的,就不會溢出毫外,也便沒有了漲墨的毛病。
不但如此,由于手腕不斷地提按使轉(zhuǎn),墨色一定不會是“平”的,總會有微妙到目力所不能明辨的不同程度的深淺、強弱光彩呈現(xiàn)出來,字的筆畫也便顯得圓而立體,相互映帶構(gòu)成一幅有空間感的畫面。這就是前人所說的“有筆有墨”。寫字的墨,應該濃淡適宜。我認為與其過濃,毋寧淡一些的好,因為過濃了筆毫便欠靈活。字寫得太肥,被人叫作“墨豬”。這是因為不會運用中鋒,筆鋒和副毫往往互相糾纏著,不能做到萬毫齊力、平鋪紙上,成了無筆之墨。
蘇軾說:“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不能莊語而輒放言,無足取也?!绷晻葟恼瑢W起,以便于練習好一點一畫。點畫用筆要先從橫平豎直做起,譬如建房屋,必須先將橫梁直柱搭得端正,然后墻壁窗門才好次第安排得齊整。橫畫落筆須直下,直畫落筆須橫下,這便是“直來橫受,橫來直受”的規(guī)矩。我們看鳥雀將要起飛,必定先將兩翅收合一下,然后張開飛起;打拳的人,預備出拳伸臂時,必先將拳向后引至肋旁,然后再向前伸去,否則就使不出力量。欲左先右,欲下先上,一切點畫行筆,皆須如此。
習字必先從臨摹入手,但我不主張用薄紙或油紙蒙著字帖描寫,也不主張用九宮格紙寫字。因為臨摹的方法,是為使初學者能夠?qū)φ兆痔兴腊恢劣跓o從著手。但是,若一味依傍著寫,便會有礙于自運能力的發(fā)展;用九宮格紙寫成了習慣,就會對著一張白紙發(fā)慌,寫得不成章法。因此,最好是先將字帖的一點一畫仔細地多看幾遍,然后再下筆臨寫。起初要注意每一筆的起訖,每筆都有幾分相像了,便可注意到它們的配搭。開始時必然會感到有些困難,但經(jīng)過一個相當長的“心摹手追”的手腦并用期,便能漸漸地和原帖相接近。再過幾時,便會把前代書家的筆勢、筆意與自己的手腦動作不知不覺地融合起來,即使離開了字帖獨立書寫,也會有幾分類似處,因為已經(jīng)能夠活用它的筆勢和筆意了。
一般學書的人,總喜歡教人臨歐陽詢、虞世南的碑,我卻不大贊同,認為那不是初學者可以臨仿的。歐、虞二人在隋代已成名家,入唐都已60歲以后?,F(xiàn)在留下的碑刻都是他們晚年極變化之妙的作品,往往長畫與短畫相間,長者不嫌有余,短者不覺不足,這非具有極其老練的手腕是無法做到的。故初學者是無從去領會的。初學必須取體勢平正、筆畫勻長的來學,方能入手。
“古之善書,往往不知筆法”。就學書的初期來說,這句話是可以理解的。正同音韻一樣,四聲清濁是不能為晉宋以前的文人所熟悉的,他們作文只求口吻調(diào)利而已。筆法不是某一個人憑空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是由書家在書寫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過彼此傳授后成為一定的規(guī)律。講到書家,那就得精通八法,無論是正楷還是行草,它的點畫使轉(zhuǎn),處處皆須合法,不能絲毫茍且從事。我們只要看一看“二王”、歐、虞、褚、顏諸家遺留下來的作品,即可明白。
《微雨中賞月桂獨酌》沈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