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欣
走到建政路,那個男人仍在跟蹤我,似乎要跟到我的住所為止。我就住在建政路。我不敢再繼續(xù)往前走了,站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鉆進(jìn)去。我從后視鏡看到了他。他身材魁梧,至少比我高出一個頭,對付我綽綽有余??吹轿疑狭顺鲎廛?,他仿佛有些焦急,前后看了看,似乎也想攔一輛出租車下來,繼續(xù)跟蹤我。但是遲遲沒有第二輛出租車來,我走出很遠(yuǎn),他都沒有再跟上。
他至少在人民公園就開始跟蹤我了。人民公園人多,我不好判斷,也沒有注意到他。在人民公園走了一圈,從南門出來,在一個擺賣毛筆的小攤前停下,拿起一支標(biāo)價為99元的毛筆準(zhǔn)備試一試時,發(fā)現(xiàn)他也突然停在一個飲品攤前,裝模作樣地看價目表。老板問他想喝什么,他半天都沒有回答,總是往我這邊瞄。我不由得吃一驚,馬馬虎虎地寫幾個字,就放下毛筆離開。他也隨即離開飲品攤,繼續(xù)跟蹤我。
我還不敢確定他是在跟蹤我,又在官塘逛了一圈。官塘的幾條巷子擺滿了各種廉價的衣物,一堆一堆的,像一座座小土丘,到處彌漫著灰塵和異味。前來挑便宜貨的人很多,凈是些中老年婦女。我憋著氣四處走,不時停下來,假裝挑揀衣服或者鞋襪,用余光往后瞥。他一直和我保持十到十五米的距離,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我的冷汗一個勁地往外冒,身子都開始顫抖了。我又離開官塘,走進(jìn)文化大院,走到建政路。我腳步加得很快,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走的。想不到他還對我緊跟不放,也三步并作兩步走,仿佛吃定我了。
我在出租車上繞了半個南寧,又回到了建政路。起初,司機(jī)一直問我要去哪里。我說,我讓你往哪里走你就往哪里走就是了。于是,他從建政路駛到了園湖路,又從園湖路駛到了北湖路、明秀路,最終繞到民族大道和東葛路,從古城路回到建政路。
我走下出租車。暑氣已經(jīng)減退了,夜幕也漸漸降臨,華燈初上。建政路比白天熱鬧了許多,各種地攤陸續(xù)擺了出來,附近的居民和幾所高校的學(xué)生也開始蠢蠢欲動,使得原本就已經(jīng)很狹窄的馬路更加擁擠。我不敢確定那個男人是否一直守在這里,四處張望了好一會兒,才敢往住所走去。我邊走邊不時用余光往回看。但是,人太多了,加上天也慢慢黑了,我實在沒辦法辨別,回到樓下,又前前后后看了很久,才敢開門進(jìn)去。
第二天去上班,一路上也有人在跟蹤我。開始我也沒注意,在粉攤前吃了碗老友粉,付了款離開時,一個還剩下大半碗粉沒吃完的中年婦女隨即站起了身,離開粉攤。這個中年婦女有些虛胖,頭發(fā)枯黃,穿得也不是很講究,一看就知道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她吃的是三鮮粉,好些塊肉還留在碗里??吹轿一仡^看她,她表現(xiàn)得有些不以為意,掃了掃桌面的二維碼,沖粉攤的老板說:“支付了啊?!?/p>
她一直跟我到公交車站,我在公交車站停下來,她也在公交車站停下來。我又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她卻伸長著脖子往后面看,似乎也在等待公交車。把脖子縮回來時,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一瞬。我挪了挪腳步,站在離站牌更近的地方,假裝看站牌。她沒有挪過來,而是掏出手機(jī),舉在臉頰上,似乎在和誰通電話,聲音很小,表情很嚴(yán)肅。我回頭看時,她也恰好抬頭望向我,繼續(xù)跟電話那頭的人說話。我不想在這里等車了,想躲著她走到下一站。這一站和下一站的距離不算遠(yuǎn),走路也就三四分鐘的時間。但是剛要起步,車就來了。
車上很空,一排排的座位都沒有人。也只有我在等這趟車,我的前后都沒有人上來。我走上車,中年婦女還在打電話,與此同時一直瞄著車上的我。我好像還聽到了她說:“他上了86路公交車。”我上的正是86路公交車。
我掃視著車上的人,走到最后一排。坐在最后面,才不會有人看我。86路是乘客比較少的路線,每個站都很少有人上下車。但是開到南湖公園時,卻突然上來了好幾個男人。這些男人好像是一伙的,操著我聽不懂的方言,談笑風(fēng)生,嘻嘻哈哈地往車廂后部走,坐在我周圍的座位上,把我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們肯定是接到了中年婦女的電話才在這一站上來的。但是,他們卻表現(xiàn)出對我視而不見的樣子,仍在用自己的方言大聲談?wù)?。好像是壯話,我聽不出來。他們邊說邊笑,還不時相互傳遞手機(jī)。其中一個男人,好像就是昨天跟蹤我的那個,接過另一個男人遞來的手機(jī),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我不敢看他和別的任何一個人,也只是假裝埋頭玩手機(jī)。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男人,突然翹起二郎腿,裝作不小心踢了我一下。我冷不防嚇一跳,手機(jī)差點掉下來。他卻若無其事的樣子,沒有對我表示出任何歉意,繼續(xù)和自己的伙伴高聲談?wù)?,聲音大得好像要把整輛公交車都扛了起來。我偷偷瞥了他一眼,把自己縮回來。
距離公司還有兩個站,我就提前下車了。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上班的地方在哪里。他們沒有跟著我一塊兒下車,只是看到我下車時,突然全都不說話了,也不再相互傳遞手機(jī)。他們好像把所有的目光都盯向了我的后背,像是要把我盯穿似的。下了車,我也沒有往車上看,胡亂找個方向走去,繞了很多個彎,才來到公司樓下。
看了看時間,還有五分鐘,我就要遲到了。但我還是四下里看了好一陣,確定身后沒有人再跟蹤我,才敢往公司所在的大樓走去。兩個保安遠(yuǎn)遠(yuǎn)就望著我了,看到我走過來,分別咳了一口痰,啪啪吐在地上,吐完,乜斜著眼睛看我。這是兩個還很年輕的保安,看上去才初中畢業(yè),沒有理由年紀(jì)輕輕鼻喉就有問題,在看到我的時候吐痰,一定是故意的。他們可能早就看我不順眼了,只是我平時覺察不出來而已。他們很有可能和中年婦女以及那幾個男人是一伙的。
果不其然,他們表現(xiàn)得很反常。我走到他們跟前,他們突然跟我打了聲招呼,說:“來了?”幾乎是異口同聲。我在這里工作半年了,他們從來沒跟我打過一聲招呼,我也沒有跟他們打過招呼。我打心里瞧不起他們,也不可能和他們談到一塊兒去,為什么要跟他們打招呼呢?他們卻突然跟我打招呼了,他們心里沒有鬼,有什么?我沒有應(yīng)他們,瞟了他們一眼,就往大廈里面走去。
下午下班,在公交車上,居然又遇到了上午的那幾個男人。依然是86路公交車,他們依然坐在原來的位置,而且好像知道我必將走上這一趟車似的,專門把早上我坐的座位留空。我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那個空座位,沒有走過去,而是在后門附近的一個空位坐了下來。他們看到我了,但是對我視而不見,照舊相互談?wù)?。我想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便豎著耳朵仔細(xì)聽,聽了很久,卻一句都聽不懂。其中有一句像是罵人的,聽起來有點像“做死他”,但我不確定是不是。
他們沒有在南湖公園下車,又往前耗了幾個站,到了中醫(yī)一附院,還是不肯下。我不想跟他們耗了,在這一站下了車。還好他們沒有跟著下車,我下了車往車廂上瞥了瞥,他們還在繼續(xù)大聲說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我已經(jīng)下車的樣子。但是有一個在打電話,和那個中年婦女一樣,說話小心謹(jǐn)慎,害怕被誰聽見似的。車慢慢開走了,我在周圍觀察了好一會兒,才敢往住所走去。
我以為這回應(yīng)該不會有人再跟蹤我了,但是,當(dāng)我吃了晚飯,走到住所樓下準(zhǔn)備開門時,一個只有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了我的身后,站在我身后兩米遠(yuǎn)的地方。他背著一個印有熊大、熊二和光頭強(qiáng)的書包,好像是剛放學(xué)回來的,看著我選鑰匙,目不轉(zhuǎn)睛。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不確定他是否也住在這幢樓。我看了看他,把鑰匙放下,又往后看了看。更遠(yuǎn)的地方,一個小老太婆蹲在一個破爛得快要不能用的簸箕前,手舉辣椒,喊道:“指天椒,正宗的天等指天椒!”聲音不大,但是能夠聽清,每喊幾聲,就往這邊看來。
我最終沒有把門打開,退了出去,讓小男孩去開。他卻遲遲沒有走上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沖他輕蔑地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了。我沒從老太婆的簸箕前走過,而是走了另外一條岔路。進(jìn)入岔路口時,我又回頭看了看。老太婆不再舉著辣椒吆喝了,而是在偷看我,好像想看看我要走到哪里。小男孩也不再站在原地,而是走到了門前,瞇著眼睛往門縫里看,看了一會兒,又回過頭看我。我不想和他對視,便徹底離開了。
夜幕降臨了,街上的人成倍增加,人擠人的,很難前行。我不知道老太婆和小男孩或者其他人是否在跟著我,多次回頭,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跡象。人太多了,根本看不出誰在跟蹤我。我在街上繞了好幾圈,把全身的汗水都繞出來了,才再次往住所走去。住所的樓下一片漆黑,需要打開手機(jī)的手電筒才能看清路。居然還有人在跟蹤我。我走到門前準(zhǔn)備開門時往后看了看,一個人也走到了隔壁的那棟樓下??床磺迨悄械倪€是女的,身影很模糊。但是為了不讓我懷疑,故意取出一串鑰匙,假裝開那棟樓的門,卻換了一把又一把鑰匙,都沒能把門打開,最終還是從里面出來的一個人把門打開的。
我想帶把刀在身上。我的處境越來越危險了,隨時都有可能遭到迫害。我有一把小水果刀,長約二十公分。我想把它綁在小腿上,遇到危險就抬起腿或彎下腰拔出來。古裝電視劇里經(jīng)常有這樣的鏡頭,韋小寶好像就是這樣的。而且,綁在小腿上也非常隱秘,一般人不會想到那兒還會有什么東西。
我拿小水果刀和小腿比了比,比小腿略短一些。我找來了兩根鞋帶,在小腿上墊了一塊布,就開始綁起來。綁得不松不緊,沒有把腿勒疼,也不至于走起路來,小水果刀會從刀鞘滑下來。我在房間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走的同時,多次抬腿或彎腰拔刀,都能輕易把刀拔出來。拔出刀,我又在空中胡亂揮了揮,感覺不太壞。
第二天出門,我就把刀綁在小腿上了。我果然沒有杞人憂天,一走到小巷,就發(fā)現(xiàn)又有人在跟蹤我了。這次不再是個婦女了,而是一個看起來和我年齡相仿的小伙子。他挎著一個棕色小皮包,穿得也很正式,白色襯衣、黑色西褲和皮鞋,襯衣扎在腰間,整個人看上去很有精神。我在昨天早上的粉攤前坐下,要了一碗老友粉。他居然也明目張膽地跟著坐在我旁邊,并且也是要老友粉。為了打消我的猜忌,他假裝埋頭玩手機(jī)游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游戲,但通過聲音,可以確定那就是游戲,而不是在和誰聊天。他玩得很投入,目不斜視,腦袋始終沒有抬起來,好像一點也不擔(dān)心我會偷偷溜走。
我的粉先到,他的粉隨后也到了。他還在繼續(xù)玩游戲,我吃了將近三分之一,他才開始吃。但是他吃得很快,我吃完站起身,他也吃完了。我付了錢,他也跟著付錢。我故意先不走,假裝翻看自己的包。他卻不以為意,瞟了我一眼,就往前跨步走了。他所走的正是我要走的方向,一直往前走,也不回一下頭,料定我會跟在他身后似的。太欺負(fù)人了!我沒跟著他走,決定繞遠(yuǎn)一點,到別的公交車站搭乘別的公交車。
我走到了東葛鯉灣路口,準(zhǔn)備搭乘30路車。30路車也能到公司,就是下車后還需要步行一段路。東葛鯉灣路口人比較多,車也比較容易等。我一到站,還沒來得及環(huán)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人在跟蹤我,車就到了。車上很多人,沒有空位了,我只能站著。30路車的上一個站就是中醫(yī)一附院,不知道那個小伙子是否也上了這輛車,我前前后后瞧了瞧,沒有看見他,這才松了一口氣。
然而,當(dāng)我下了車,走到公司樓下時,他竟又赫然出現(xiàn)在了我的跟前。他應(yīng)該早就等在這里了,故意向一個過路的姑娘問路。小姑娘對他愛理不搭,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連忙搖頭離開了。問路哪有問路人的,還是個一看就知道不愿意搭理人的姑娘。至于偽裝成這樣嗎?他又四處看了看,繼續(xù)往前走。我想避開他,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被他追到了跟前。我激動得差點要彎腰拔刀了,發(fā)現(xiàn)公司大廈門口的那兩個保安在,才沒有這么做。他們是他的同伙。
“帥哥,你知道綠珠大廈怎么走嗎?”他這么問。
綠珠大廈就是公司所在的大廈,也就是跟前的這一幢。我也不想搭理他,狠狠瞪著他,渾身都發(fā)抖了。他卻不當(dāng)一回事,繼續(xù)說:
“跟著導(dǎo)航走到了這里,但是找了半天都沒找到。”
我依然對他怒目而視,沒有回答他。那兩個保安望向這里,從數(shù)米開外喊過來:“這里就是綠珠大廈了?!闭f著,又使勁咳了一下,吐出一口痰來。
我轉(zhuǎn)而把目光瞪向他們,忍了很久,還是沒有把刀拔出來,我不是他們仨的對手。還好他們也沒有在這個時候聯(lián)起手來對付我。小伙子小跑到兩個保安跟前。保安指著大廈門口的小牌,說:“沒錯了,這就是你要找的綠珠大廈?!惫室獍颜{(diào)子提得很高,說話間瞥了我一眼,顯然是說給我聽的,好讓我打消對他們的猜疑。伎倆也太低了!而更加可笑的是,小伙子竟對他們一連說了好幾聲謝謝,說完也不回頭看我,往里邊徑直走去。
兩個保安看了看我,又跟我打了一聲招呼:“早啊?!?/p>
我依舊沒有理睬他們,瞪著他們,也往大廈里面走去。剛走到門口,又聽到了他們咳痰的聲音。我回過頭,他們啪地把痰吐在我身后一米的地上。我舉起手指著他們,突然大聲說道:“別欺人太甚了!以為人多我就會怕你們嗎?有種放馬過來!”略微彎下腰,做出準(zhǔn)備拔刀的姿勢。他們卻繼續(xù)假裝沒聽懂我的意思,甚至假裝被嚇著了,擺出一副面面相覷的樣子,很久都不再說話。我定定地瞪著他們,決定只要他們往前挪一下步,就立馬拔刀揮向他們。他們卻似乎意識到時機(jī)尚未成熟,或者猜到了我有備而來,猶豫許久,都一動不動。我也冒出了一身冷汗,渾身瑟瑟發(fā)抖。
公司的人事部經(jīng)理這時也到了,是個比我大整整一輪的高挑女人,遠(yuǎn)遠(yuǎn)就喊了我一聲。兩個保安扭回頭,望向她。我也望向她,身子還在瑟瑟發(fā)抖,并且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了,快要癱軟在地。她問我怎么來得那么早,吃早餐沒有,好像一點也沒覺察出什么不對勁來。兩個保安又相互看了看,走回崗?fù)?。她也看了看他們,笑著迎向我,走到我跟前,又問:“怎么還不上去?”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跟她一塊兒走回了公司。
為了避免還被跟蹤,下午下班,我推遲了一個小時才離開公司。情況還是不太理想,一出門,就又遇到那兩個小保安。他們擠在一起,竊竊私語,看到我出來,就做賊心虛了,裝模作樣地往兩個方向來回巡邏。我不想像往常那樣直接去等公交車,便沿著相反的方向走,準(zhǔn)備走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再乘車。他們沒有跟過來。走到拐彎的地方突然回過頭,我也沒看到身后有什么可疑的狀況。但我還是不太放心,不時回頭看,同時把腳步放得很快。
我誤打誤撞地走到了一家快餐店,店門上的牌子寫著:5塊錢吃飽,8塊錢吃好。突然就笑了出來。平時的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回到住所附近吃過飯了。我往里邊瞧了瞧,人還不算少;又四下里看了看,好像也沒有人在跟蹤,我就走了進(jìn)去。服務(wù)員問我想吃飽還是想吃好。服務(wù)員是個小姑娘,十五六歲的樣子,至少看上去不像個成年人。我說:“既要吃飽,也要吃好?!彼坂托α艘幌?,說:“那要兜著走嗎?”露出了兩個小酒窩。我想起了“吃不了兜著走”這句話,突然就不高興了,問她什么意思。她說:“就是多要一份打包帶走啊?!蔽也恍枰嘁环荽虬鼛ё?。
我找了個地方坐下,要了份10塊錢的。有一條小魚和幾塊排骨,還有一些紅薯葉和幾片青瓜,一碗紫菜雞蛋湯。米飯是滿滿的一碗,吃完了還可以再去盛。小姑娘說著,又沖我笑了笑,兩個小酒窩再次露出來。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這么對我笑過,包括我上大學(xué)時暗戀過的那個女生。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對勁。難道是在對我施美人計嗎?飯菜會不會有問題?她前面所說的兜著走難道僅僅是打包帶走,而沒有吃不了的意思?我有些害怕,看著飯菜,久久不敢動筷子。
小姑娘也不再去迎接其他客人了,站在一旁巡視吃飯的人們。我抬起頭時,恰好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又對我擠出了笑容,看著我笑,好像是在示意我吃。我又望向飯菜。飯菜看起來好像還真不錯,色澤鮮艷,不像是用地溝油做的。魚也有三根手指并攏那么大,排骨還是用菠蘿燜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總共八塊。換了個店,10塊錢是沒辦法買到的。我還是不肯動筷子,又抬起頭望向她。她竟走向了我,像大軍壓境一般,站在我跟前。
“怎么還不吃呢?”她問,笑容依舊。
我瞪著她,不答話。她又繼續(xù)說:“是不是還需要辣椒或者什么的?”
我仍舊不答話,仍舊瞪著她。她就把笑容收起來了,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小心翼翼地問:“請問,還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我還是沒有說話,瞪著她,又望向周圍的人群。店里很熱鬧,但都是男人。她也再次望向四周,問我怎么了。我咬著牙,使勁瞪著她,哼了一聲,站起身,往門外走去。她從背后哎了一聲,說:“你怎么不吃就走了?”我還是沒有答應(yīng),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她沒有追出來,其他人也沒有誰走出來,我回頭看時,只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晃動。我拐了個彎,沿著另外一條路走去。如果沒有記錯,我已經(jīng)走到新民路了。這條路有些冷清,車輛很少,行人就更少了。我不時往后看,好像真的沒有人跟蹤我了,我始終沒法看到身后還有行人。但是,走到一個路燈底下,另一個小姑娘突然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個身穿校服的小姑娘,背著書包,綁著馬尾辮,跪在地上,跟前用粉筆寫著:求兩元錢回家車費??吹轿易哌^來,又馬上把頭垂下去。真好笑,把書包當(dāng)了都不止兩元錢,何苦這么來著?何況,粉筆從哪里來?隨身攜帶的?哪個學(xué)生會隨身攜帶粉筆呢?肯定有問題,說不定就是專門守在這里準(zhǔn)備對付我的。我不想戳穿她,加快腳步從她面前走過。
果不其然,她突然叫了起來:“哥哥,求求你給我兩塊錢吧,我已經(jīng)跪了整整一天了,現(xiàn)在天又黑了,再不回家,我爸爸媽媽一定會急死的。”她仰著腦袋望著我,向我伸出手來。我回過頭看了看她,她眼睛都紅了,快要流下淚水來。但我還是不打算搭理她,扭回頭又繼續(xù)往前走。她果然哭了。剛跨出腳步,我就聽到她的嚶嚶啜泣聲,聽起來哭得很傷心。就愛跟我來這一招。我有那么容易上當(dāng)?shù)脑?,就活不到這一刻,而是死在快餐店里了。還好,她也沒有跟上來,我走出十多米遠(yuǎn)回頭看時,只能看到她趴在膝蓋上。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能放松警惕。他們?nèi)硕啵教幎加卸?。何況,他們跟蹤我,怎么會那么明目張膽呢?都是偷偷進(jìn)行的。這是小人慣用的伎倆。再說,或許他們是在欲擒故縱呢?他們遠(yuǎn)比我想象中的要狡猾得多。
我腳步越發(fā)加快了,三下五除二,就又走到東葛路。走到東葛路,距離住所就不遠(yuǎn)了,不用再坐車,也可以很快走到。我又回頭看了看。身后只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正在遛狗。兩人的狗相互撕鬧著,他們也聊得有聲有色,女的還突然打了男的一拳,說了一聲“真討厭!”他們不像是跟蹤我的,更像是一對婚外情人。但我還是不敢疏忽大意,邊走邊用目光掃視四周。
平時一片繁華的東葛路,變得比新民路還要冷清了,不僅少有行人,連車輛也幾乎沒有。路燈一盞連著一盞,筆直通向路的盡頭,白茫茫的一片,讓人無所適從??粗@一排排路燈,看著那看不到頭的盡頭,我突然就不想繼續(xù)往前走了?,F(xiàn)在看似沒有人在跟蹤我了,實際上他們或許早就守在我的住所。他們已經(jīng)摸清我的住所,哪還用得著費力跟蹤呢?這些家伙,實在太狡猾了!我不能讓他們得逞,不回去了。
但是,不回去,我又能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站在路邊,思索著自己要何去何從。但是,尚未思索出個所以然來,一個聲音就從背后傳了過來:“就是他,一直跟蹤我,至少從昨天就開始跟了,我剛才好不容易才抽出身給你們打電話?!?/p>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回過頭,想看看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卻還沒來得及看到她,就先看到兩個身著警服、戴著大蓋帽的男人。他們朝我跑過來,跑得那么快,像飛一樣。我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即啟動應(yīng)急預(yù)案,彎下腰,把手伸進(jìn)褲筒,拔出小水果刀。我以為我會比他們快一步,想不到是他們比我快。我剛站起身要把刀揮向他們,他們就已經(jīng)撲到我身上,一人一邊,拽住我的雙手,反剪在后背。他們力氣很大,我一下子就動彈不得了。而被他們反剪雙手之后,小水果刀也隨即被他們奪過去。
“你為什么總是跟蹤我?”
那個女人已經(jīng)靠近我了,但不敢靠得太近,站在兩三米遠(yuǎn)的地方,用手指著我。我抬起頭,終于看清了她的臉。是一個長滿雀斑的職場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