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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母

2020-06-09 12:20:33李昕
長江文藝 2020年5期
關鍵詞:李準祖父祖母

李昕

近幾年,我寫了一些散文,回憶自己的父母和其他長輩。有人讀后問我,說作家們都喜歡寫寫自己的老祖母,你怎么沒有寫?

我想了想說,她的事太復雜,一言難盡。

1963 年祖母最后一次來京時合影

小時候,我們一家住在北京清華園,而祖母和我二叔一家住在天津。

我們很少去天津,因為去了沒有地方住。但祖母常來北京看我們,在我家一住幾個月,或者半年。

我總是盼著祖母來,她來了就不愿讓她走。

祖母那時六十來歲,面容是富態(tài)相。微胖,皮膚白皙,一張清秀端正的臉龐,大大的眼睛很有神,眉宇間顯著一種自信。她常用一支發(fā)簪把頭發(fā)整齊地盤在后面,給人以精明而又干凈利落的感覺。在那個時代,這種氣質(zhì)和形象,使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不同于我們在街道上、胡同里看到的普通老太太,好像是有點什么身份。但我從小就知道,她一生沒有過職業(yè),從沒有走出家門,只是一個全職的家庭主婦而已。

祖母很疼我,可能是因為我父親是她的長子,而我又是父親唯一的兒子。

每次祖母從天津風塵仆仆地趕來,都會給我?guī)砥鹗苛值牡案?、餅干,味道好極了,那時在北京根本吃不到那么好的西點。祖母還會給我備一份特別的禮物,那就是花花綠綠的郵票。我從小集郵,祖母答應為我搜集郵票。她平時會把形形色色的郵票從信封上剪下來,放入一個袋子。一到我家,就找一只水盆,把郵票泡進去,洗掉背后的貼紙和膠水,再把它們晾干,交給我保存。每當這種時刻,我真開心呀!

祖母善家務,縫縫補補,洗衣做飯,都親自上手,一天到晚忙個不停。我小時家里有保姆,但是祖母來了,她吃不慣保姆做的飯,便要自己掌勺。她早年曾長期在香港居住,學得一些風味美食的做法,比如蒸蘿卜糕,又比如做豬油拌飯,都是只用一點簡單的配料,就立時弄得香氣逼人,讓我們享受異樣的美味。我至今記得她炒小油菜的味道,她只是在油鍋里放入蔥蒜以后,又加入一點點糖,就使一盤碧綠的小油菜味道變得特別鮮美。

祖母有文化,能識字,她每次到我家,都會教我說一些歌謠。我那時能背的兒歌,從“小老鼠,上燈臺”開始,到“兩只老虎真奇怪”,很多都是祖母教的。我記得有一年七夕,祖母帶著我坐在家門前小花園的藤椅上,給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聽得我入迷。我瞪著眼睛一個勁地問,后來呢?后來呢?祖母仰望漫天的繁星,手指銀河,呵呵笑著說,“后來他們都在那兒”。

我永遠忘不了祖母和我們一家其樂融融的時代。那時我大概已經(jīng)四五歲,祖母來了,還是喜歡把我抱在腿上。冬天,家里在客廳中央生一只火爐,爐里燒著紅紅的煤火。我們一家人喜歡圍著火爐而坐,隔著鐵板的爐擋,一邊烤著凍得皸裂的手,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一起聊天,有時還吃一點花生瓜子。我母親也是天津人,她喜歡和祖母說天津話,聽著那種有趣的口音,我常常偷偷在一邊樂。

但是,在我的記憶中,這種和諧的時光沒有能夠長期維持。

到了我八歲以后,進入了六十年代。我注意到,祖母來京的次數(shù)少了,而且來了也不再長住,只是待幾天就走。

父母和她也不像原來那樣愛聊天了。祖母在我家,常常一個人待著,悶悶的。她的脾氣似乎也有一點變化,不總是那么慈祥和藹,而老是嘮叨、嘟囔什么,好像對我父母不大滿意。

那時我仍然和父母同住一室,有時聽到他們夜晚小聲議論祖母。

從他們的議論中,我開始把一個名詞和祖母相聯(lián)系:資本家。

我已經(jīng)懂一點事。有一天我問父親,祖母怎么會是資本家?她也不開工廠。

父親說,她拿定息,定息就是資本家剝削工人的錢。

父親對我解釋,定息是國家為了購買資本家的工廠,付給資本家的固定利息。從1956年開始每月支付,要付10年,才算是把資本家的賬還清,這叫“贖買政策”。祖母雖然沒有開工廠,但是祖母的三哥是開工廠的。她花三哥的錢,所以一樣是資本家。

然后父親說,你要明白,我們得和她劃清界限。

我問,不理她了嗎?

父親說,倒不是不理,但在思想上不能受她影響。

其實我當時就知道,祖母的三哥周叔弢是鼎鼎有名的大資本家,可是他解放后擔任了天津市副市長、全國人大常委,一直受到重用和禮遇,還曾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呢。誰也沒有說要和他“劃清界限”。而我祖母只是用了一點他的錢,怎么就變得比他更壞?我想不通。

我以一個孩子的眼光,實在看不出祖母身上帶有哪些資本家的特征。我心目中的資本家都是游手好閑、好吃懶做的,可是祖母到我家里,還不是和保姆一起什么都干。我甚至不能辨別她和所謂勞動婦女有什么兩樣。

那時我上小學,已耳濡目染地接受了一些階級教育。根據(jù)僅有的閱歷,我想象不出一個女資本家的的樣子。大約十歲時學雷鋒運動開始,我對地主婆有了印象。雷鋒的故事里提到他手臂上有幾道傷疤。那是他小時候到山上砍柴,被地主婆傷害的記錄。

但是,如果讓我把自己的祖母和那個地主婆的形象疊加在一起,那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我對所謂“剝削階級”這種政治術語,理解力實在很差。

課本上講的剝削階級,都是些兇惡陰險、面目可憎的家伙。我覺得,在新社會的勞動人民那里,他們理當受到孤立、被人嫌棄,就像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但現(xiàn)實中,我祖母是一個人緣很好的老太太,她朋友很多。

祖母沒有女兒,所以她特別喜歡別人家的女孩,前后認過好多個干女兒,我前兩年見到其中一個,她是北京一所大學的教授,已經(jīng)退休了。她對我回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她家租住李家的房子,和我祖母住了鄰居。她那時還是小女孩,成天往祖母家跑。她說,我祖母心腸特別好,是個很善良的人,對人熱心,很愛孩子,也特別懂得關心人,照顧人,辦事情大方得體。她喜歡和親友聚會,也愛給人送禮。如果人家對她有一點幫助,她便覺得欠了老大人情,總是千感謝萬感謝,讓人覺得她很實在,很真誠,也很親切。這位教授說,做我祖母的干女兒,是一段相當甜蜜的回憶。

此外,在我印象中資本家的生活也總是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但我祖母的生活環(huán)境完全談不上這些。雖然她和二叔同住天津,卻是自己租房另住。祖母的家在天津長沙路九福里一座破舊的紅色樓房里。大約十年前,我曾到她當年的住處去憑吊,發(fā)現(xiàn)祖母的家很小,在一個門外有石梯可以直通的二層樓上,她租住一個套間。房間面積逼仄,大概也只適合一個老太太獨住。這時祖母已經(jīng)去世四十多年,但現(xiàn)在房子的主人,也是一個老婆婆,居然認識我祖母。她見到我很親切,一個勁兒夸我祖母,說她是個好人。

我當時見此情景,腦海里曾經(jīng)閃過一個念頭:祖母在天津的居住條件,其實遠不及我們在北京的家。那時我們家住的是清華園勝因院一座別墅型的兩層洋房,樓上樓下有六間房,明亮寬敞,冬暖夏涼,很舒適的。我想,當初父親看到祖母獨自住在這里,為什么沒有想到把她接來北京同住,為她養(yǎng)老送終呢?難道也是因為階級成分的原因?

既然說到階級成分,就得從頭說起。

祖母名叫周沅君,1895年出身在官宦人家,是個大家閨秀。

她的祖父周馥晚清時期曾官至兩江總督和兩廣總督。她的父親周學海中過進士,任浙江候補道和按察使,但他更是著名的醫(yī)學家,有多種著作傳世。

祖母和祖父的婚姻,可謂門當戶對。

我祖父李濤比祖母大一歲,他的父親李征庸也是進士出身,擔任過四川商務礦物大臣,與周馥有很深的交誼。而祖父的長兄李準,仕途曾一路受周馥的關照,最后官至廣東水師提督,曾一度與擔任兩廣總督的周馥共掌廣東軍政大權,兩人合作親密無間。周馥和李準兩人本不是同代人,實屬忘年交,但因賞識李準才干,周馥早早就決定將自己的排行第七的孫女許配給李準唯一的弟弟。

1912年,辛亥革命的動蕩剛過,一大批前清舊官僚紛紛聚集到青島暫避,因為那時膠州灣還是德國的殖民地。周馥一家早早去了,而李準則先到香港購房,把家安頓下來,然后才帶著弟弟和幾個孩子來到青島。兩人見面,周馥便催促,想盡快讓我祖父祖母完婚。

李準比我祖父年長23歲,他們同父異母,李準是嫡出,而祖父是庶出。生父和生母都去世后,李準對庶母尊敬有加。他想,此時庶母尚在香港,若其子大婚不能親臨,恐怕說不過去。何況,結婚也得挑個吉日,不必太倉促吧?

周馥說,亂世要有亂世的辦法。老姨太那邊,你可以電報告知。至于說吉日,恐怕還不如撞日。那年捻匪大亂,我岳父家派人背著我內(nèi)人半夜來我家,把人擱下就走了。然后我就帶著內(nèi)人逃難去了。到現(xiàn)在幾十年過去,我們還不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如今全家已是兒孫滿堂,丁口過百人。當初哪曾選擇過吉日?現(xiàn)在正值天下大亂之際,辦事一切可以從簡。

于是雙方商定,就在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為兩人舉辦婚禮。地點定在當時堪稱亞洲第一的亨利王子大酒店,邀請了一大批前清和民國初年的達官貴人前來觀禮?;檠缰?,當晚還舉行了舞會。

就這樣,祖母嫁給了祖父,外人看來他們是天生一對璧人,婚事一切圓滿。

然而祖母可能沒有意識到,祖父李濤是個紈绔子弟,并非她想象中的如意郎君。

我從沒見過祖父,家里的影集,甚至沒有保存他的照片,而我父親也絕少談起。這是因為祖父早就和祖母分家了。

據(jù)說,祖父有三個特長,也算多才多藝。

第一個特長就是跳舞。他是天津最早跳國標交誼舞的人,早在1922年就攛掇一些酒店開舞場,他自己擔任教練。他的舞姿漂亮,夠得上專業(yè)水準。然而,這種西化的玩意兒在當時的天津為保守的文化界所排斥,以南開大學創(chuàng)辦人嚴范孫為首的一批文化人在報紙上發(fā)表聲明,要取締這種傷風敗俗的西洋景。祖父背后雖有舊官僚、他的大哥李準做靠山,終究頂不住這樣的群起圍攻,遂商請酒店關閉了舞場。然而沒過多久,天津的舞場又重開了,原因是張學良來了,少帥要跳舞,誰也管不了。

第二個特長是拉二胡。祖父學二胡是為了給李準捧場。那時李準退伍從文,在天津做寓公,終日演練書法,創(chuàng)作京劇劇本。劇本寫好了就要有人演。于是經(jīng)常要請些京劇名角到家里來開堂會。演唱時,用二胡伴奏的常常就是祖父。聽過的人說,祖父的一手好胡琴能拉得驚天地泣鬼神。

第三個特長是書法。父親說過,祖父從小跟著李準學習書法,正所謂名師出高徒。祖父即使不算書法家,他的書法在文化圈里也頗為知名。李準擅長大篆小篆,而祖父多寫行書楷書,字體工整漂亮,經(jīng)常被人請去題寫春聯(lián)之類。

這三條特長,作為業(yè)余愛好尚可,但要用來謀生,就難派上用場了。

當然最后還是憑借他寫得一手好字,在天津市政府找了個秘書的職位,一輩子所做的無非是抄抄寫寫,最高的職級只做到一等科員,所得收入完全不夠養(yǎng)家。祖父7歲喪父,是李準帶大的,像一個沒有斷奶的孩子,結婚后長期不分家,一直依附于李準靠李準的家財補貼用度(李準早年在天津買地蓋了泰華里整條街的房子,可以“吃瓦片”即出租房屋享受租金,也常有四川老家匯款作為后援)。

這種情況,李準的長子李景武曾有評論。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以極其鄙夷的口吻說我祖父終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不能生利專門分利”,“他的妻妾兒子一家大小十來口都由我父供養(yǎng)”,而且還行事鋪張,“連看個牙病都要去德國醫(yī)院,每年醫(yī)藥費都要花去三四千元”。事實上,《李準年譜》記載,祖父直到1931年,他本人每月的工資收入只有128元。

對于這樣一個公子哥兒式的人物,祖母顯然看不起。她出自周家,見過大世面。周家人自周馥以下,可謂人才輩出。周家子弟,無論做官、治學、經(jīng)商,都各有成就,出人頭地。祖母是周家第三代,僅上一代和同一代,周家就出了醫(yī)學家周學海,數(shù)學家周今覺,佛學家周叔迦,企業(yè)家周學熙和周叔弢,個個都是國內(nèi)名重一時的人物。這樣的家庭背景,使她對自己的夫君要求必然提高。偏巧祖父又是這樣一個沒出息、不著調(diào)的角色,所以祖母與祖父的感情一直比較疏淡。

祖母為祖父生了兩個兒子,就是我父親和二叔,但祖父并不滿足,結婚5年后便又納妾。二房夫人盧氏,幾年內(nèi)又為他生了我的三叔和四叔。祖父寵妾,成天和盧氏泡在一起,冷淡了祖母。祖母自然心中不忿,然而在李準的封建式大家庭里寄居,祖母只能嫁雞隨雞,隱忍自己的心頭之氣。

1936年,李準去世了,大家瓜分遺產(chǎn),祖父分到了一座別墅型的洋樓,帶著祖母、盧氏和孩子們獨立生活。從這以后,祖母和他的矛盾日益加深。別的不說,祖父胸無大志而又坐吃山空,祖母怎能忍受?

這樣稀里糊涂地過了多年,祖父日益感覺天津的生活成本太高,在此謀生難以為繼。而他自己也到了該養(yǎng)老的年齡(52歲),就決定變賣天津的家產(chǎn),回四川鄰水縣老家去頤養(yǎng)天年。

祖母在天津住慣了,且周家的人根基在天津,一出門到處都是親戚朋友,她不愿離開。這樣祖父和祖母決意分手。1946年,祖母和二叔留在天津(其時我父親已經(jīng)在北京定居),祖父帶著盧氏回了四川(那時三叔、四叔也已成人而獨立生活)。他們二人并沒有離婚,但是從此天各一方,且不通音問,其感情之寡淡,由此可知。

在祖父和祖母之間,我父親自然是堅定地站在祖母一邊。他認為祖父帶著寵妾出走,就意味著拋棄了祖母。雖然他從未與我直接議論此事,但母親的看法應該可以代表他。我聽母親聊起祖父頗多微詞。

祖父回到四川鄰水,那陣勢還是很氣派的,十幾只大箱子裝滿給他自己養(yǎng)老的財物,很有些衣錦還鄉(xiāng)的味道。但老家的親戚,都是李氏族人,看到祖父帶回那么多的財產(chǎn),一哄而上,把大箱子里面的東西一搶而光。瞬間祖父變得一無所有。幸好,他有文化,過去跟著李準在香港生活時讀過高中和大學一年。他來到離家鄉(xiāng)一百多公里的重慶市,勉強找到一間中學教書,才不致挨餓。

不久以后,遠在黑龍江鶴崗工作的三叔得知他的近況,便把他和盧氏接到東北去同住,從此他再沒有離開過那里。大約是1953年,父親收到三叔的信,說是祖父病逝了。父親并沒有去鶴崗奔喪。

至于我的祖母,和祖父分開以后繼續(xù)住在天津,她的生活來源依靠周家。她三哥周叔弢是啟新洋灰公司和華新紡織公司的總經(jīng)理,在當?shù)厥菙?shù)一數(shù)二的企業(yè)家,供養(yǎng)她這個妹妹,完全不是問題。所以祖母仍舊衣食無憂。

這時候,正是所謂“解放前三年”。新中國成立后,要給每個人劃定階級成分,依據(jù)的就是“解放前三年”的經(jīng)濟狀況。因為周家那時給了祖母一些股票,于是祖母的成分便被劃為資本家。

這個家庭成分讓父親和我們一家人都背上沉重包袱。我作為“黑五類”子弟,被紅衛(wèi)兵組織排斥和壓制。除了父親是“臭老九”(即所謂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以外,祖母姓“資”,也是使我們一家在政治上非常難堪的原因。

1966年秋冬時節(jié),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掀起高潮。忽一日,天很晚了,一個年輕的女孩來到清華大學,敲響我家房門。她大約十六七歲,比我略微年長,頭戴狗皮帽子,身穿藍色棉襖棉褲,臂帶紅袖章。沒有人認識她。但她自報家門,說她是我三叔的女兒,來自黑龍江的鶴崗。

父母慌忙把她迎到屋里,為她開火做飯,燒洗澡水,然后照顧她住下。她在我家住了3天。雖然多年來三叔與我們聯(lián)系很少,但畢竟是親人,見到他的女兒,父母很是開心,每天和她拉家常,聊天聊得很晚。

我對這位堂姐可以加入紅衛(wèi)兵非常好奇,因為我沒有這個資格。

堂姐說:“我的家庭出身沒有問題,當然可以加入了?!边@一句話讓我發(fā)蒙。

我問:“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她答:“城市貧民呀?!?/p>

原來,建國后按1946年的經(jīng)濟狀況劃定階級成分,祖父正是在那一年回四川老家被人洗劫一空,弄得身上一文不名。他被定了個城市貧民!

父母和我都不禁感嘆人生的吊詭和荒誕。

去年7月的一天,我二叔的女兒、堂妹李明發(fā)短信給我,說她找到了一件家庭文物,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父親寫給祖母的信。她說自己讀了一遍,很是感慨,問我想不想看?我當然是請她盡快寄來。

信封已破舊不堪,內(nèi)有3頁信紙,父親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

父親用的是鋼筆,藍黑色的墨水已開始褪色。再加上信紙質(zhì)量差,極薄極脆,而父親的字又極小,所以辨認起來已有些吃力。

信的內(nèi)容令我頗感意外。它不是拉家常,而是在和祖母談心,用術語來說,是做政冶思想工作,寫得非常嚴肅正經(jīng)。

落款的時間是8月7日,從信中提到我即將升入小學六年,可以推定是1964年。

其時,我父親在政治上正處于十分尷尬難堪的狀態(tài)。1957年之后,父親在運動中說了錯話,被撤去了清華大學外語教研室主任的職務,插上“白旗”遭到批判。從此他不再受到組織的信任,同時也基本上脫離了業(yè)務工作,不能上講臺教書,只能給別人打雜。

但是父親內(nèi)心仍然是追求進步的,他還在痛苦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希望跟上時代的思想大潮,于是才有了這封與祖母談話的信。

這封信的宗旨,是父親在奉勸祖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

父親知道,他要說的話祖母不愛聽,但是這些話,他從去年祖母來京時就想說,一直憋到現(xiàn)在,感到不能不說。

什么話這么重要?原來是事關原則的問題。

話題是由祖母的定息引起的。祖母大概是在來信中告訴父親,當她的錢不夠花時,她大哥(父親的大舅,也是正在拿定息的資本家)會貼補她一些。父親就此發(fā)了議論,認為祖母花錢大手大腳,鋪張浪費太多。

確實,以我對當時歷史狀況的了解,應承認父親說得不錯。祖母每月有120元定息,只一個人生活呀!須知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人消費低,工資也低,120元養(yǎng)活一個4口之家,可以過得很愜意,而祖母竟然說她有時還不夠花!

父親信中也承認,其實祖母“吃的并不講究,也不添新衣服”,但她太喜歡熱鬧,太講究排場,錢都花在乘車出門、看朋友、請客、送禮和房租上。她今年69歲,兩個月前剛辦完70壽宴,一頓飯就花掉120元,那是她整整一個月的收入,令父親震驚。

父親寫道:

現(xiàn)在吃的東西很便宜,花120元恐怕是請了50個人,或者吃得很奢侈。那又何必呢?您覺得請客花錢少了太寒傖,這種想法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F(xiàn)在除了資產(chǎn)階級之外,一個人大請客是極少見的事。大請客似乎很神氣,但這只是用資產(chǎn)階級的眼光來看很神氣,在絕大多數(shù)人看來是不光彩的事。我們從剝削階級出身的人要學習用勞動人民的眼光來看問題,我希望您也能接受一些無產(chǎn)階級的思想。一個老太太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也能影響青年一代,有一個話劇叫《千萬不要忘記》(又叫《祝你健康》),講的就是這方面的事情,您有機會最好能看一看。

我清楚地記得,就是這一年的春天,父親帶著我在五道口劇場觀看了《千萬不要忘記》,那部戲講的是一個過去當過鮮貨鋪子老板的老太太以資產(chǎn)階級的享樂主義思想腐蝕自己工人出身的女婿的故事??磥砀赣H真是入戲很深,他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母親。

接著,父親對號入座,正面討論家庭教育問題了。

可能是祖母來信說了抱怨的話,講我大姐李維琪近來對她和大舅爺感情疏遠,父親做了回應:

您不知道,她(指我大姐)五年前是跟自己家庭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劃清了界限才入團的。劃清界限并不是不要來往,也不一定割斷經(jīng)濟聯(lián)系,但是在思想上不要受影響。她對我和佩錦(注:即我母親)的話也是對就聽,不對就不聽,我們并不怪她。因為她是應當聽黨的話,少聽我們的話的。她跟您和大舅在思想上距離更遠了,幾乎沒有什么可談的,怎么可能親近呢?

讀到這里我想起一件事。那時我大姐在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讀書,正在積極爭取入黨。有一天他們的黨支部書記找她談話。

書記問:“你的祖父、祖母是干什么的?”

大姐說:“他們分開了,我父親跟著祖母生活。祖母是個小資本家吧?!?/p>

書記又問:“你祖母有多少資產(chǎn)?”

大姐說:“不多,三萬塊錢股票?!?/p>

書記好像有些吃驚,說:“啊,三萬塊錢的股票,不小的資本家!”

大姐回家后把她和書記的對話告訴父親。我們都心情沉重。大家明白,大姐想要入黨更難了,恐需接受組織上更加長期的考驗,而且還要拿出實際行動來。

在此情況下,大姐怎能不對祖母疏遠?

父親在信中繼續(xù)為大姐辯解,他說:

您罵她忘記了您和大舅給她的好處,可是您和大舅過去給她買東西的錢是怎樣來的呢?是剝削勞動人民來的。她應當對勞動人民感恩,而不是對剝削階級感恩,這是一個政治立場問題,不能含糊。您老說這樣的話,她只會跟您更疏遠。您想跟孫子孫女建立感情,光靠給他們一點小恩小惠是不行的。這種建立在金錢關系上的感情是假的,而且幼稚的孩子還會受到腐化。

這些話說得蠻重,差不多提高到階級斗爭的高度了,似乎是有些絕情。祖母看了,肯定會非常生氣。但我是六十年代的過來人,我深知那個時代,人際關系講的是“親不親,階級分”,階級感情重于人間任何的自然情感,什么親情友情愛情,如果來自敵對階級,都可以而且應該舍棄。所以信上的話雖然嚴厲了一點,卻是符合時代氛圍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母子做這種對話沒什么不正常。

不過從整封信看,父親對祖母并非無情。祖母老了,他很愿意承擔贍養(yǎng)的責任。只是他一直有些難言之隱,無法對祖母明說。這次既然已經(jīng)說到這個地步,就索性一口氣說清楚了。目前父親不打算接祖母來北京同住,原因其實只有一個:祖母在拿定息。父親擔心祖母的定息會對我們的家庭造成不良影響。

所以他在信中說:

那么多定息如果花在我們頭上,那我們成了什么人了?即使光是您自己花,給人的印象也是很壞的。

但是父親仍然在籌劃祖母養(yǎng)老的長遠安排。他知道祖母的定息到1966年將結束,便說:

您既然每個月還有那么多剝削來的錢,那就暫時在天津住吧。一兩年后定息沒有了再搬來。不過我們還是要勸您,從現(xiàn)在就開始節(jié)省一點,慢慢習慣一下稍微樸素一些的生活,將來和我們一起住,就不會覺得苦了。

意思很明顯,父親只是決意不與“臟錢”沾邊。如果祖母愿意空手而來,那她在北京由父親管吃管住管養(yǎng)老,就一點問題都沒有。

父親其實是個孝子,但在那個時代,盡孝也要首先服從階級利益。

堂妹李明說她讀此信很感慨。而我除了感慨,還有些悲從中來。

不知祖母作何感想,因為我們已經(jīng)無法找到當年祖母的回信了。

祖母最終沒有來北京和我們同住。因為她不久就去世了。她原本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1964年年底,腦溢血發(fā)作而不治。

父親聞訊后匆忙趕到天津,和二叔一起處理喪事。

幾天后父親回家,手里拎著一個長方形的扁平大紙盒。打開一看,里面是一面鏡子。

這鏡子大約一米見方,四周包著寬邊的銀框,銀框上有精致的雕花。一看就是晚清或民國初年的舊物。

父親說,這是祖母留下的。這不是財產(chǎn),只是一件紀念品。他不能要祖母的錢,所以祖母的所有財產(chǎn)都留給二叔了,如何處理他不管。

父母把這面鏡子靠墻放在一個矮柜上。和家里其他的普通家具相比,它古色古香,沉穩(wěn)大氣,特別引人注目。鏡面很亮,映照的人像格外清晰。母親每天都會用撣子清掃上面的灰塵。

每每看到這面鏡子,我會想起祖母。

可惜,這樣的時光也不長。

兩年后,盡管父親長期以來誠心誠意要和資產(chǎn)階級劃清界限,他還是被作為“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受到?jīng)_擊。批斗之后,就是降工資、沒收存款等經(jīng)濟方面的懲罰。錢被搜刮光了以后,造反派見我們的住房寬敞,便要我們騰房子給工人師傅和青年教師住。我們的住房,先是從六間變成四間,繼而從四間變成兩間。最后,我們舉家遷移到清華西院兩間不但更加狹小而且十分破舊的房子里。

房子以大換小,總得清理和精簡家具。前兩次,扔掉了一些桌椅、柜子、沙發(fā)、床和父親的大部分藏書。到了第三次,父親去西院看了幾次,拿著皮尺量了又量,然后在紙上畫圖模擬,算計著如何把家具塞進那個只有19.5平米的家。最后,他又向廢品收購站賣了一批東西,其中包括這面鏡子。

從那以后,家里再沒有祖母的任何遺物。祖母只存在于我們心中了。

責任編輯? 楚?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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