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勛
道聽途說。小耳朵家暴,打折了老婆梅子的手臂,我暗自懊悔自己做了推波助瀾的幫兇。
中溫棚蕓豆價格大都以五一為界限,五一前價格偏高,五一過后,價格像松了油門似的,一路下降。有很多人在時間上做起文章,仿佛時間是個漂亮小姑娘,一幫子垂涎欲滴的人老想著點子打她的主意。
還真有人得手了,琢磨出法子,在中溫棚大膜下增加一層薄膜,美其名曰:天膜。別小看這一層天膜,有了它,棚溫一下子提高了3-5℃,提前栽種就有了保證,提前栽種就提前了采摘期,進而就提升了價格。開始有一兩家試種,蕓豆采摘提前三天、五天、十天,后來就推行開來,遍地開花。
四月過后,蕓豆零星上市,所有的種植戶摩拳擦掌,像鐘表的發(fā)條上足了勁,時間的齒輪咬合,日子步步緊逼。餓了,有泡面,泡一桶,在花紅葉綠的蕓豆間狼吞虎咽,不像平日里跟蕓豆插科打諢,說幾句閑話。困了,席地而臥,天作被子地作床,往地上鋪一個蛇皮袋,頭枕畦間的橫埂,草帽蓋在臉上,遮擋透過蕓豆秧子的陽光,呼幾聲小齁。也就三五分鐘光景,一骨碌爬起來,扯掉渾身的疲憊,生龍活虎起來。
開棚摘蕓豆,心變得無比虔誠,爬著跪著,對每一株蕓豆頂禮膜拜,小心翼翼地翻開遮擋的葉片,怕摘疼了它,好在蕓豆并不計較,從不喊一聲痛。匍匐在地,間或站起來直一下身,拍打拍打發(fā)酸的腰肢,來不及說上一句半句訴苦的話,又俯下身去。摘下來的每一根蕓豆,沾染了熾熱的手溫,匆匆鉆進蛇皮袋里去了。
最開始采摘的那幾天,還優(yōu)哉游哉,有時間理理蕓豆秧子,把蕓豆旁逸斜出的觸角順著主干纏繞幾圈,像把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屁孩交到他家人的手上?;蛘吲e手之勞,把冒尖的秧子從高處扯下來,盤成一個大圈,讓它放低姿態(tài),從底部開始生長。
白蕓豆初長出來是綠條,欲長顏色欲發(fā)白起來,渾圓粗長,是蕓豆家族里的大個子。開園摘蕓豆,就是挑揀那些大個的摘。推開葉柄,枝丫上挑著三兩個水嫩的蕓豆,摸摸這個,看看那個,那感覺有點像面對離鄉(xiāng)的孩子,有點兒不舍,但又必須讓他離開。這個感覺也就一瞬間的事,畢竟摘下來能賣上好價錢,就如給孩子找了個好前程,沒啥舍不得,再說摘掉這根,枝丫上的那根長得更快。
第一次采摘,每畝大約能摘三五十斤,這個也不確定,有行家里手,管理得當,每畝摘一二百斤也是有的。這時的蕓豆大小不勻,個頭不一,有人嫌產量低,索性不摘,往后推一天,再推一天,眼看蕓豆白白胖胖了,才開始動手。有按捺不住的,先下手為強,賣到手里才是錢,挖到籃里才是菜,這樣想也是對的,畢竟菜價一天一個樣。可若摘得太小,產量低不說,遇到挑剔的收購商,難免還要費一番口舌,要是有旁觀者再說一句,這么小咋能下得去手?語氣里滿滿的都是嘲笑,那次村里的小耳朵就被嘲笑了。
第一次賣蕓豆,會有些躊躇,摘得少,蛇皮袋裝得松松垮垮,無形中暴露了自己管理上的欠缺,有顏面掃地的虛榮心作祟。我第一次摘了一百六十六斤,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人摘了二百多斤。村里的一個小媳婦摘得少,蕓豆大小勻稱,卻只有十幾斤。那個摘二百多斤的家伙一臉鄙夷,信口開河說這點兒不值當摘。小媳婦轉瞼變了臉,嘴上不依不饒,你家多,老的嫩的祖宗十八代,我摘得少,大小均勻質量好,再少,你一個人也吃不了!那個家伙頓時啞口無言,匆匆結賬,開三輪車走了。最后過秤的是小耳朵,他摘了一蛇皮袋,滿騰騰的,上口又蒙了一個蛇皮袋,過完秤,眼疾手快倒在大堆上。我摘得蕓豆有拇指粗細,他摘得卻根根如筷子。我還沒說話,小耳朵就跟我解釋,結得太稠了,不剔掉妨礙其他生長,我不識時務地抓起一把,說摘得太嫩了,沒產量!小耳朵卻不接茬,轉身走了。后來我才知道,我這句話竟在小耳朵心里埋下了家暴的種子。
蕓豆價驟高是小耳朵家暴的主要原因。四月十八號,蕓豆每斤三元六角,十九號三元三角,接下來每天的價格是三元九角,四元兩角,五元每斤,然后四元每斤持續(xù)。如此破天荒的菜價本應該慶幸,小耳朵家卻出事了。
報警的是小耳朵老婆梅子的兒子。小耳朵和梅子是二婚,梅子改嫁的時候兒子還未成家,小耳朵資助兒子建房娶親,梅子才帶了小女兒跟了小耳朵。
兒子報警是母親被小耳朵家暴了,打折了手臂。我在蕓豆收購攤點上聽說的這件事,梅子被大兒子帶回去,住進了醫(yī)院。兒子勒令小耳朵和母親離婚,若小耳朵不答應,就告到他伏法為止。具體結果,我不得而知,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沒誰顧得上八卦。我是一只耳朵聽,一只耳朵冒,后來聽說小耳朵家暴的原因,竟是梅子摘蕓豆下手狠,急功近利,惡性循環(huán),等到蕓豆價格飆升到每斤五元,連小一點的蕓豆也沒得摘了。小耳朵每次賣菜總被挑剔,被嘲笑(我也嘲笑過他一次),結果聽蕓豆?jié)q到每斤五元時,小耳朵看著空蕩蕩的蕓豆秧,像一只被木棒一下一下敲打的癩蛤蟆,氣鼓鼓的。小耳朵故意找茬,對梅子拳打腳踢,還不解氣,順手摸起一根棍子,打折了梅子的手臂。這下好了,啥樣的蕓豆也摘不成了,梅子不跟他過啦,老的嫩的自己摘去吧!
梅子從繁忙的農事中抽身而出,她能從藕斷絲連的情感中抽身而出嗎?慢下來,讓時光靜靜聚攏,也許只有時間,才能治愈她身心的創(chuàng)傷。
生活如一枚過河的卒子,只能前進,無法后退。左右沖突,內心掙扎,這應該是梅子住到兒子家里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渾身的淤青漸漸變淡,她心里的仇恨也慢慢變淡。聽人說,她去了前夫的墳塋,一抔黃土,野草離離,她用那只沒受傷害的手拔光了墳上的野草。不知道她跟前夫說沒說他們的女兒,那個女子嫁出去有十年了,女兒出嫁時才十六歲,她沒法子跟墳里的他交代,因為女兒十六歲時懷孕了,她那時也懷了六七個月的身孕,禍害女兒那個遭雷劈的,喪天良,千刀萬剮!罵也罵了,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匆忙忙給女兒找個婆家嫁掉了。
如今她又回到上一個起點,成了一個有家不愿回的人。也好,繁重勞累的一個急剎車,把她甩了出來,置身勞作之外,蕓豆的價格,蕓豆摘的大小,統(tǒng)統(tǒng)都跟她沒有關系了,她再也不用跪著爬著摘蕓豆了。可她的心思能停下來么?蕓豆大棚里的蜘蛛網絲絲縷縷地纏繞著她。
兒子開車給人運輸蕓豆,早出晚歸,兒媳婦兒在幼兒園護工,一早吃了飯,晚上才回來。家里沒種大棚,日子清閑,很快又很慢。
我賣蕓豆相遇過小耳朵幾次,他還那樣兒,看不出與往日有什么不同。真是的,我背地里罵他幾句。
再次見到梅子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她的胳膊還用繃帶吊著,一只手騎著電動三輪車,去接她放學的小兒子。
現實的結局就是這么狗血。小耳朵去梅子的兒子家里給梅子一家人道歉,兒子和兒媳都不同意母親回去,梅子卻一聲不吭上了小耳朵的電動三輪車,死活不肯下車。畢竟她和小耳朵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兒子,只是她吊著手臂,根本沒辦法干活,一個月的蕓豆采摘季,手臂受傷后的她再沒能伸上一把手。
幾場雨下來,野草包圍了墳地。
不是同日生,但愿同日死,但真正同日死的有幾?女人先卒,若另辟新墳,要先埋別處,等男人死了,重新啟出棺木,然后兩人同穴,柳枝彎弓,麻繩做弦,箭是秫梃,箭鏃是手指長短的一節(jié)粗高粱稈,管事的老總從孝長子的白布搭頭撕下兩條,把兩副棺材連在一起(鄉(xiāng)人戲稱搭上了電話線)。柳條麻線做的弓箭放在棺木之上,三只秫梃秸稈做的箭,桿桿上弦,管事的老總抓把黃土壓住箭尾,鄉(xiāng)人未必知道丘比特,卻知道三支箭寄托了射中愛情的紅蘋果之意。
夫妻不同生,死必同穴。夫或妻有早亡者,續(xù)弦或改嫁的事也是有的。又都有孩子,這樣的人故去,子女多半希望親生父母同穴,經過協(xié)商,雙方都能達成一致。王村有這樣一個婦女,男人六十歲時死了,她比男人年輕十歲,再走一家,兒女也未反對,女人新嫁的男人是個老光棍,他們只求老來作伴。百年之后,女人的兒女自然要求母親回來和父親合葬,若男家不肯,有見多識廣的人變通,扎個紙人,裹了女人的衣裳,這才解除了男家的后顧之憂。
也有這樣的情況,男人小楊二十多歲喪了妻,留下三個月大的女兒。一個男人帶著一個三歲的孩子不是法子,小楊很快續(xù)弦。老婆蘭香離過婚,沒有孩子,無牽無掛,磨合期很短,一家三口很快融為一體。按政策規(guī)定,他們符合要二胎的政策。蘭香不久就懷孕了,生了一個兒子,這下好了,兒女雙全,幸福美滿。
這樣過了十多年,地里收成也不賴,日子過得還不錯??伤麄兣龅搅祟^疼的事,蘭香意外懷孕了,這樣是超生,按政策要流產終止妊娠,可小楊兩口子舍不得,想偷偷把孩子生下來。蘭香有點私心,女兒畢竟不是親生的,若這個是個女兒,自己不就錦上添花了?
孩子生下來,卻是個帶把的。村人沒有不笑話的,說蘭香貪心不足,罰繳社會撫養(yǎng)費不說,兩個兒子,結婚買車買房得多大負擔!砸鍋里了吧。
小楊不在乎,兒子負擔大,趁自己年輕,多種兩年大棚,不就完了。
世事像小楊想得那樣就好了,小兒子四歲頭上,大女兒說妥了婆家,他卻得了病,檢查出來,胃癌已到晚期,家人也不敢告訴他。
瞞是瞞不住的,他疼啊。不能下地干活,他在家洗衣做飯。女兒婆家得了信,來探望幾趟,趁機把迎娶的日子定下了。女兒走的時候,哭得不像是出閣,小楊掉了淚,也暗暗松了一口氣。在外地上學的大兒子突然回來了,小楊明白,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心勁一泄就倒下了,沒多久功夫,瘦成了一根柴禾。他走的時候,遲遲不肯閉眼,蘭香拉住他的手說,你放心吧,我會在這家過一輩子,把孩子拉扯成人。小楊是睜著眼走的,不甘心地躲進了一張五寸的黑白照片里。
小楊先前的那個媳婦死了近二十年,由小楊的長子出面,從寄埋的地方挖出來,要和小楊一塊兒進祖墳合葬。小楊剛做了新娘的女兒早得了長輩的囑咐,哭爹不哭娘,怕蘭香聽見心里不舒服。啟出小楊前妻的骨殖(其實只是一個黑黑骨灰盒的朽木,由一層尼龍的衣服包著),統(tǒng)統(tǒng)裝進一副薄木棺材,提前放置到墳地去,等待和小楊合葬。
小楊這樣叫夾棺葬,位置不按男左女右,要埋在他的左邊。蘭香百年之后也要并入他的墳塋,在他的右邊。這樣的葬法少見,出殯這天,圍了幾層看熱鬧的人。
哀樂聲中,眾人淚眼婆娑。小楊四十多歲,上有老下有小,他四歲的兒子披麻戴孝,跪是跪不住的,站起來東看西看,被人按住頭伏在地上。一會兒又站起來,騎著柳杖當馬,圍觀的人看著,心里酸酸的。
兩副棺材一左一右下葬,墳地哭聲一片,有親人,也有圍觀者。嗩吶悲鳴,像一匹匹馬兒飛旋而來。
小楊的骨灰葬在大棚邊上,蘭香到蕓豆地里勞作,一眼就能看到他。隔著三兩株莊稼,想象著他倆在地下,蘭香心里有寬慰,也有一肚子說不出的酸楚。
趕上個好價錢,跟救人一命似的,豆角的價格像個溺水的孩子,起起伏伏。晨風中,露珠兒在綠葉上滑翔,輕盈地降落在泥土里,一個猛子扎下去,開始還能看見撅著個圓溜溜的小屁股,不一會兒,就游入泥土深處去了;更多的露珠密集地聚攏在草尖上,順著草尖舒展的脈管,綠綠地探出手腳,聞雞起舞。風逡巡著四處游蕩,鳥雀嘰嘰啾啾鳴叫,蟲子們翻個身,從睡夢里醒來,菜青蟲在豆角葉片的邊緣粘上細密的絲,繞來繞去,織成一張網,葉子卷成一灣青青的避風港。豈能任你一條小蟲子為所欲為!噴一遍“蘇云金桿菌”,中毒的青蟲停止了進食,脫水,不幾天就成了一骨截燃燒后的火柴棒,黑黢黢的漏網之魚,像躲貓貓一樣藏在卷成筒的葉片里,憑借絲絲縷縷網狀的壁壘,與你打游擊戰(zhàn),這時候,人與鳥雀無形中結成了同盟。
討厭的小菜葉蛾(它并不是飛蛾,而是一種鉆心蟲),一點也不知道憐香惜玉,先是把蟲卵產進花蕾里,花開時節(jié),卵破殼成蟲,像個小針鼻,扎在花蕊上啃食,還未成形的豆角早早就夭折了。即便躲過幼蟲這一劫,受了傷害的豆角僥幸成長,仍會被漸漸長大的蟲子欺負,被鉆進嬌嫩的身體,千瘡百孔。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摘掉將要脫落的花瓣,裹挾走躲在里面的小菜葉蛾,掩埋到遠離豆角的土坑或丟棄到水塘里喂魚。
其實,豆角最頑強的敵人是草,草嘍啰揮舞著細小的手臂,圍繞在豆角四周,镢頭、扁鏟、推鋤都成了鏟除雜草的急先鋒。千萬魯莽不得,對付遠離豆角的草可以肆無忌憚,近處的砍或鋤都難免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時要蹲下來,用扁鏟掏耳朵一樣鏟掉躲在豆角之間夾縫里的草。
除草宜正午,是生是死,立竿見影。陽光火著,草被鏟斷根部,青青的汁液蒸騰殆盡,很快就干燥了。青青的干草,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相鄰豆角地的玉米,已長米把高,雙肋斜插墨綠的寶劍,輕風里打一通醉拳吧,劍光四舞,豆角不甘寂寞,演一出蝶戀花,回贈小小的鄰居。風涼爽了,墨綠的豆角秧,從蔫蔫中清醒過來,甲殼蟲在破洞的葉片底下爬出來。它酒足飯飽,要到豆角秧的枝杈里去睡覺,葉片上斑潛蠅撕咬的齒痕,一條條彎曲的疤斑,成了豆角不可磨滅的印記。
淡白的、紫紅的鮮花在身后暗淡下去,花瓣抿著嘴唇,葉片擺動嘩嘩的掌聲,豆角秧寸寸向上。它身后的花瓣漸漸變成淺黃色,褪去了干枯的衣裙,細小的豆角伸出長長的腿腳。
也就一個月的光景,豆角已腰身纖纖,楚楚動人,到了談婚論嫁的時節(jié)。第一根豆角,從開花開始,被呵護備至,第一次開園摘豆角總有一點儀式感。敬天,風調雨順;敬地,衣食父母;敬心,有一份付出,就有一份收獲。
七月流火,天熱得很。肥水合適,豆角待字閨中,多待一天就會鼓粒,像一根綠綠的細繩綰出了許多解不開的疙瘩,這樣的豆角找不到好人家,只能降低身價,處理給煮豆角的鍋上。不知道是誰想出來夜里摘豆角?晚飯過后,暑氣漸消,就有人戴上頭燈去摘豆角,頭燈三面松緊布,牢牢箍在頭上,一道光柱,時而上下,像揮舞著一柄明晃晃的刀,蚊蟲在刀光劍影里飛動。裸露的胳膊和小腿噴灑了花露水,還是被叮出三三兩兩的包,后來換成味道更濃烈的風油精,蚊子才收斂了些。只是風油精滲透了皮膚,流汗的地方會火辣辣地疼。
天氣預報有雨,越是有雨,越要把豆角摘下來。時下氣溫高,下過雨后,豆角長得更快,一下就鼓起了腰身,像未婚而孕的少女,出了丑,身價也跌得厲害。這時候豆角的價格像個溺水的孩子,起起落落,趕上個好價錢,跟救人一命似的。
往往先是一道閃電,雷聲由遠而近,雨說來就來了。大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來,燈光一陣忙亂。穿上早備好的雨衣雨褲,頭燈舞出團團白光,斬出一條水路。滴著水珠的豆角像一條條小青蛇,一根根懸豎著,雨水嘀嘀嗒嗒,像一地青青的感嘆號!
一個響雷在耳畔炸了,聲響貼著人的頭皮踏過,腳下一片汪洋,地上捆成把的豆角在水里漂浮起來,遍地竄動。
三年級的兒子在一篇日記里寫:夜里,好大一聲雷把我驚醒了,爸爸媽媽又去摘豆角了。我光著腳跑出去,大門鎖住了,我哇一聲哭了,老天爺也害怕似的,哇哇哭得比我還厲害。
在兒子日記里的那個夜晚,我和妻子摘了五百八十斤豆角。天亮雨停的時候,豆角收購處己聚集了很多賣豆角的人。收豆角的商販挑挑揀揀,條細條長的五毛,次一點三毛,賣豆角的人渾身濕漉漉的舉著一把豆角,氣不打一處來,這樣的豆角只值了三毛,倒大溝里也不賣!話雖那么說,也沒見誰舍得扔掉,換另一處去賣,仍給三毛也就賣了,價錢高于三毛,心里還滋生出來一絲喜悅,幸虧給三毛沒賣,要不就少賣錢了!
臉緊繃著,每天夜里三點時分就尖著嗓子叫起來,像拎著我的耳朵大叫:起床!起床!起床!
我揉著惺忪的眼睛,不情愿地坐起來,空調還在嗡嗡響。院里的暑氣停止了37℃的進攻,在溫度計28℃的地方駐扎。我和妻子趕到豆角地的時候,田里的人聲蓋過了夜蟲的鳴唱,穿上抵擋蚊蟲叮咬的工作服,抓起捆豆角的繩坯,燈光一閃一閃,像一滴露,出沒在豆角叢里。
白天下過一陣疾雨,千軍萬馬拖著長長尾巴的雨點沖進田里,縱橫交錯,留下一地泥濘。雨水撤退之后,豆角似乎心有不甘,蹭蹭跳將出來,對著雨水的影子指手畫腳,肚子氣得鼓鼓的。我用手撫摸一下豆角的頭頂,趁它不注意,還來不及叫一聲疼,就從枝柄上把它掐下來,捋順在手掌心里。頭燈睜著亮如白晝的眼睛,搜索躲在葉片背后或暗藏頂柱側面的豆角,菜青蟲蜷縮在對折的嫩葉里,織了一張網,阻擋住藥劑噴霧的包抄。過著飯來張口的小日子,現在正睡得香噴噴的;小菜葉蛾把青青的豆角鉆了一個洞,一寸一寸爬進去,衣食無憂,結果落在燈光里,都被判了斬立決。有一只別出心裁的菜青蟲,天亮在豆角收購市場上,被妻子從我肩膀上活捉了。對著早晨的陽光,菜青蟲晶瑩剔透,收菜的客商調笑說,你的菜質量不錯,蟲也養(yǎng)得好。
蚊蟲在耳邊圍著哼哼,專找暴露的地方下嘴。蠓蟲四下亂飛,有飛蛾投火的陣仗,暑氣又沖鋒上來,頭燈裹在頭上,松緊布水漉漉的,頭發(fā)濕透了,像個熱氣騰騰的蒸籠。前行路上,有蜘蛛布下的天羅地網,指甲蓋大小的黑蜘蛛在燈光里揮動毛絨絨的腿腳,三五下就爬進曬裂的竹竿孔洞里去了;蛛網彈不可破,上面掛著被縛綁、層層包裹的“飛來將”,該不會打擾了蜘蛛的夜間工作吧,連忙給蜘蛛道歉,說聲對不起,也不知道它聽到沒聽到。無意間驚擾到一只紅蜻蜓,它翅膀沙沙地追逐著燈光,一圈一圈地飛,像個絆腳的小不點,偶爾俯沖過來,翅膀掠過我的臉頰。我說蜻蜓來占我的便宜來了,妻子笑淬了一口說,你太有吸引力了,連蜻蜓都來“找算”(土語:調戲)你。
那只蜻蜓停在沾染露珠的草尖上時,我在燈光里用手機給它拍過一張照。那張照片已經找不到了,但我記得,曾經有一只紅蜻蜓,在我摘豆角的一個夜里,與我相伴,走著走著走散了。
夜空里有蝙蝠飛過。
夜里摘豆角,躲避大暑節(jié)氣里烈日的鋒芒。豆角早早摘下來,像手握了百萬鐵騎的將軍,擁有了主動權,就有了和收購商討價還價的余地,誰出價高就賣給誰。
不管豆角摘下來早還是晚,村里的老馬卻賣不到最高價,總要比鄰居大龍少賣一角錢。老馬兩口夜里起來摘到天亮,摘五六百斤,照大龍的價格就少賣五六拾元,奇了怪了,老馬媳婦不甘心,每次都是問大龍菜價,知道了價格,待老馬再去賣,就慢了半拍。兩口子決定再早起一個點,早點賣,這下價格該平起平坐了吧。賣完過后再問大龍,對不起,仍然少賣了一毛。每次都少賣,差哪里了?老馬媳婦拿著自家的菜跟大龍家的比較,竟比大龍家的條直條嫩,為啥自家的男人總比別人慢半拍?每次都少賣一角錢,這一季豆角摘下來,得少賣多少錢啊!老馬媳婦覺得這差距是自己男人與別人的差距。老馬賣豆角不問東問西,隨便一個收購點,隨別人的價就賣了,媳婦最看不慣他這脾氣,買賣爭分毫,討價還價你還不會?!
這一次,老馬想按著大龍說的價格賣,可在臨近的收購點跑遍了,也沒找到大龍說的那個價,想低一毛錢的價賣掉算了,可回頭菜卻沒收購商要了。老馬只好跑了冤枉路,去更遠一點的收購市場,一路碰到幾個收家,價格卻一里不如一里,竟不如剛開始的價格。走到終點,賣豆角的排成了長龍,在寬寬的省道兩側,人流堵塞,收購商握著手機打電話,漫不經心地壓價。老馬心里急啊,心思一個松動,菜價又掉了一毛,老馬賣也不是,不賣也不是,最后再也撐不住,忍痛出手了。
老馬認命,說自己財運差,給媳婦解釋,全天下都是這個價,人家賣他也跟著賣了。媳婦說他死鴨子嘴硬,咋不跟著大龍的屁股后面賣?她早問過大龍菜價了。
老馬無話可說,任媳婦嘮叨,忍氣吞聲地背上噴霧器給豆角噴了一遍農藥,回來喝了半瓶“冠群芳”,接著又喝了半瓶“敵敵畏”。也不知道是先喝的農藥,還是喝了酒之后,暈乎乎把另一個瓶里的農藥也喝光了,然后鉆進青綠茂盛的玉米地。玉米地里埋葬著他的父母和先祖,他倒在先人的懷抱里,口吐白沫,家人找到他時,他的尸體已經腐敗,死去多時了。
后來,村人都知道了大龍賣豆角喊高價,原來他每次賣得價格比他說出來的價格都低一毛錢,誰也想不到,大龍?zhí)岣卟藘r,為了滿足自己的一點虛榮心,竟害老馬丟掉了命。
老馬的墳相鄰疏密有致的豆角田,像大地隆起鼓鼓的乳,墳地四周被踐踏的玉米秸桿青黃一片。很長一段時間,村里人都覺得那個慢半拍的老馬還沒走遠。
老馬死后,天開始下雨,一場接著一場,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溝滿壕平,蛙聲四起。凹地里的晚茬豆角泡在齊腿深的水里,開滿瘦弱的花,結出粗細如小小嬰孩手指的豆角,那應該是豆角垂死前的掙扎。
天突然放晴,毒辣的陽光照在水面上,像一梭子一梭子子彈擊中豆角,豆角很快葉片干枯。我去田地里眼睜睜看著豆角泡在水面,卻無計可施,只好穿著長筒水靴,蹚水摘掉弱小的豆角,像是收養(yǎng)了它們未成年的孩子。纖細的豆角在我掌心里卻無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