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會寧
風追著云跑,云喜歡扎堆。開始是棉花團,再是起伏著的波濤或細小的波浪,被風熨平后,就成了布幔。
一場花事悄悄醞釀,美好向人間生長,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一朵雪花在天空曼舞,一只綿絨絨的羊兒在草原上走筆。
雪花紛飛,羊群散開來,雪花和羊都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各自的畫布上畫畫。
羊有累的時候,三五成團會臥在草甸上,一邊反芻一邊凝望遠方。羊靜著,草原無風,彼此相安。
當然,雪飛累了,它也會停歇。一會兒功夫,山巔頂了一髻兒白,山坳臥一團云。在高處的,端視遠方;在低處的,四下避靜無風,正好打盹兒。
夜來時,黑色本是來覓安靜的,悄悄洇開。在一大塊濡濕的黑色里,風止步,各種事物很知趣地噤著聲,雪尋準時機,舞著衣袖姍姍而來,著在樹上時,一樹樹白梅便燦然開放。白色的梅香蠕動,大塊的黑色呲牙咧嘴,有了笑聲。樹顫動身軀,花瓣紛紛飄落,又是尾尾流星的尾巴。
夜寂靜而又豐饒,一切都是沒有預謀地悄然登臺。此時,該有一雙眼睛正睹著這場表演,梅的香暈染著遠方。
有雪的北方,就是一幅水墨畫,雪除了凈,還有靜。羊群安臥,震著風。
北方的雪夜不是被雞叫醒的,黎明的門是被上村小學的一群孩子推開的。
先是一坨燈光烙開墻壁,在母親三番六次地呼叫里還接連打著哈欠,慵懶地揭被子,慵懶地穿衣,慵懶地洗臉。接著開門,一股寒氣襲來,縮頭的當兒眼被一院的灰白晃醒,睡意全無?!跋卵﹪D!”一個箭步躍過門檻,平展展的雪上就留下兩個毛茸茸、胖憨憨的腳印。腳印成了庭院的一雙眼晴,毛茸茸地看著這個毛茸茸的世界。腳印攀上鼻梁,跨過嘴唇,蹚上軀體,繞到腳踝處時,大塬還被雪焐著正鼾睡,幾個黑點在一片白色里蠕動。不,應該是閃爍。上學的孩子成了大塬的眼晴。眼晴不忍得撓醒雪,只在雪里穿個洞。四面八方的洞織成網(wǎng),網(wǎng)落在塬上時,大人們揮動著掃帚把村莊撓醒。阡陌、小橋、流水在白色的畫布上繪著水墨畫。它們不貪婪,分寸拿捏地穩(wěn)得很,該留白處絕不去叨擾。
黑色完全褪去,天空明亮亮時,村小學的鐘聲讓飛舞的雪花打了個激靈。孩子們一窩蜂般擁出教室門,迅速向各個方向洞穿而去,來不及避讓的雪和孩子們撞了滿懷。雪花也敏捷著吶,有幾朵順勢潛入孩子的脖頸,不料卻化成一滴水,浸入肌膚的當兒,就和孩子們同溫了。誰說只有大地是最好的歸宿,雪在孩子們的懷里活得金貴而開心。
說是抬頭迎雪,其實孩子們是在迎春。雪化了,不是春天么?雪花挑逗著眉毛,雪花吻著臉頰,雪花潤著眼睛,雪花更親著孩子。歡娛是可以傳遞的,孩子們的笑聲感染了雪花,雪花愈加快活地舞動著,光線明亮了,村莊真正蘇醒了。
這時,該是雞、狗、豬崽的道場了。
雞下了架,昂首踱起方步,可能是村莊和雪給了靈性,雞爪下開出一朵朵白梅來。踩得久了,雪地里就長出一叢叢茂密的竹來。葉片層層疊疊,葉色深深淺淺,葉影婆婆娑娑。豬崽拖著蹄從東蹚到西,一條河流在雪地汩汩流淌了。豬崽貪食,用嘴拱雪里的菜葉、剩汁,這一拱就拱出了遍地碎石和突兀的山來。狗是村莊里的獨行者,常常會立于峁咀作眺望狀。前肢直立,后肢屈曲,股蹲于地,尾作掃帚。雪里,狗這一蹲就蹲出了境界,可惜雞和豬崽不懂,狗落寞離去后,峁咀的守望有了底蘊。
峁咀在塬上,狗在峁咀上,遠眺或俯視遼遠空曠得很。雪焐著塬,焐著塬上的人跡鳥聲,看似寂寂,卻從不冷清。突兀的峁咀被玉裹著,咀畔的荊棘被玉裹著,昆蟲在腐葉里藏匿,正做著一場玉夢。除過溝里,塬上的樹不會扎堆生長,往往東咀一棵,西灘一棵,高臺一株,西渠一株,就這樣兀自獨立,撐起一片天來。阡陌在低出織網(wǎng),樹在高處彼此守望,也在空中織出一張無形的網(wǎng)來,人跡和鳥禽被兜住。雪里,樹秀挺;雪里,樹恬靜;雪里,樹孤獨。亦如狗,守望著它的守望。
村小學的劉老師是村里有年歲的一棵樹,他還是一桿竹,在村小學一著地便長了四十年。他守著孩子,守著一方雪,守著雪里的故事。
村小就在崖咀的古城堡里,大門正好嵌在城墻中間。隔了大門望去,兩堵雪墻夾道,孩子們進了校門,先就是一番玉的洗禮。雪就戀松柏,著上枝頭時,松柏就被裹得嚴嚴實實,蹲而胖的身軀一裹就裹出了塔樣,連著的塔成了一道玉嶺,嶺捧著玉心迎來送往。
出了校門左拐,向前走幾十米,一棵老柳樹下就是劉老師的家。小徑通幽,柴門半掩,幾桿竹疏疏斜斜地立在旁邊。雪映下,竹泛著青光,枝斜抻出一片鏗鏘。從門口向外的雪上一行腳印蹚出寂靜中的不寂靜來。
“飛——飛機的飛,飛鳥的飛,飛上天的飛;
花——桃花的花,杏花的花,窗花的花,冰花的花;
“冬天來了,一場雪后,我們頭上開出了冰花?!?/p>
小明凍僵的小手通紅通紅的,老師握住小明的手塞到自己的棉襖下,小明一下子感到春天來了。
教室內(nèi),燈光明亮,三個年級的孩子們專注地讀著各自的內(nèi)容。窗外,飛雪撲向窗欞,循著墨香,想嗅出“春天”的模樣。劉老師若竹,清瘦而目慈,用寬大的手掌撫去開在剛進門的孩子的頭上的冰花。
這是發(fā)生在三十年前的事。但只要一提到“飛”字,小明仍會心潮澎湃,或作飛機狀或作飛鳥狀,忍不住憧憬藍天和遠方。特別是關(guān)于“春天”一詞的感悟,讓他刻骨銘心。從那一刻起,他不僅知道春天多彩,還知道是香的,更是暖的,軟的,柔的。時隔多年,他依舊忘不了劉老師懷里的“春天”。
今天,劉老師老了,他還是一桿竹。臨近退休了,他把自己開成了一朵最大的冰花。
“飛——飛機的飛,飛鳥的飛,飛上天的飛……”
這聲音從城墻根再次旋起,旋到塬上,落寞地在飛雪中逡巡。
懷舊該是浴火后的回歸吧。塬上雪的靈魂本就是清簡的豐饒。
麻雀和羊是塬上的土著,都喜歡群居。在雪天,居于樹梢的雀會臥出一樹墨梅來,落在塬上的雀會啾啾出一條銀河來。羊確是在地上行走的,但當雪壓塬上時,羊會走到天上。白色布幔裹著地,羊東一突西一突,不就是天空里漫游的云么。不知天看到,作何感想,羊卻會因天地著了它的色而興奮的。一路浩浩蕩蕩游過大塬,身后便成了一條河,灑下的羊糞是滿天的黑星星。頭羊掀起的浪被后面的羊拱成團,浪花也罷,云團也罷,天地就這樣敞開了互訴衷腸。
雪天的麻雀群絕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蹲在枝上扮梅花的那一刻,它們除了分享重聚后的歡喜外,接下就是在召開一次高規(guī)格的軍事會議。頭雀揀高枝立在群雀的斜上方,長長短短,絮絮叨叨。不遠處的幾根斜枝上蹲著的幾只圓睜小眼,支棱著耳朵警戒。扎堆的這些,不,鄭重地來說是分成一堆一堆的這些雀中,不時有幾只躍出啾啾幾聲,商討定局后各自領(lǐng)命,一樹梅便開啟靜默模式。偵察的雀兒回來了,一番啾啾后,呼啦一聲,一樹梅花紛紛落地。雪地上,生生被啄出一株梅來。雪性涼不火,風憐枝瘦不擾,就任一樹梅恣意地在雪上開放。雪里覓食的雀兒是真正的丹青妙手。
雪還在曼舞,村小的鐘聲響了。
在黎明,鐘聲將散落的星星聚納,星星上的雪擦亮了每一雙眼晴。午后,鐘聲打開星庫的門,每顆星拖著黑色的光芒在塬上織錦。錦兜住了四面八方的煙火。
煙火無寒,不足以涅槃,雪花帶了寒氣超渡塬上。那寒氣是異常逼人的。特別是黑暗和光明膠著的拂曉時分,雪光清冷,寒氣無孔不入,從周身侵來,厚厚的棉衣是擋不住的。其洞穿的力道是強悍的,其洞穿的欲念是不容置疑的。洞穿一切就是寒氣的神圣便命,絲絲入骨,骨有了酸蝕般的疼痛。寒氣還是攜了清靜的。這種清是剔除了各種浮塵和喧囂的一種透明,人一旦置身其中,便被離析,便被洗滌。清到極致便是致靜,致靜不僅僅是各種聲音的銷匿和被壓制,還是一種霸氣的力量迫使你剔盡雜念,更是一種極簡的境界。寒氣襲來,天地透明,屋舍安臥,曠野簡靜,峁咀坦就,樹木雅立,人神思純粹。塬上,雪落拂曉,就是一場深刻的斷、舍、離,就是一場佛前的剃度和超生。
被塬上的冬浴后,被塬上的雪浴后,被塬上的寒浴后,心會變得柔軟。這柔是通達,這軟是敬畏。
梅寒的另一端不就是柔軟嗎?
雪寂而不俏,樹默而不孤,燈憨而不愚,塬簡而不俗……北方的雪事本就是一首因拙而雅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