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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生死場

2020-06-08 06:30
邊疆文學(xué) 2020年1期

每一個人的死,都是從他父親的死開始的。

——奧爾罕·帕慕克

1

他在時間的流水線上奔赴了一生,從未有過旁逸斜出的時刻。他相信命運的索道里有著不可逾越的規(guī)矩。他如此平凡,如草木般迎合著時令的蓬勃與萎頓;他如此卑微,如一種空無遺落在更大的空無里。

他是我父親,一個小人物,曾在自己的土地上,活著,向死而生……

2

1952年,國家剛站穩(wěn)腳跟,整個時代物質(zhì)匱乏,百廢待興,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除了激情,大地上一無所有。這一年他在風(fēng)雨中搖晃而至,誕生于一個顛沛流離的家庭,父母都是貧下中農(nóng)。他30歲以前的人生普通得近乎被時間遺忘了,我曾讓他講點年輕時候的事情,而他無從講起,難為得像是被逼迫編造謊言一樣,每次都面帶愧色地說,“沒啥意思,每天都是為了這張嘴”。有時實在拗不過我,他也講點,內(nèi)容也離不開“吃”。比如,我祖母會點針線活,上下寨子有人過世會請她去縫老衣(人死后穿著下葬的衣服)。為了節(jié)約一點口糧,祖母到每戶人家,會將他們兄妹幾個輪流帶去蹭飯。父親還講過一個有趣的故事,也是關(guān)于“吃”的:四爺在山頂上砍柴,二爺在山腳下割草,四爺神秘兮兮地喊山腳下的二爺趕緊來山頂上,說有個秘密要告訴他。二爺從四爺急切的喊聲里感覺到了這個“秘密”的重要性,吭哧吭哧爬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山頂,50多歲的二爺氣未喘定,四爺就一手攏在嘴前,湊在二爺?shù)亩吳穆曊f,“二哥,木姜子放在蘸水里好吃得很”。說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二爺爺先是一愣,隨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耍了,氣得胡子直抖,撿起石頭就朝已逃下山的四爺緊追不舍。那幾代人普遍都遇到了“吃”的問題,這問題過于巨大,以致于圍繞在它周圍的事情就顯得太渺小了,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不只父親這一代,就連我,對于“吃”也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七八歲時,每天晚上老鼠們肆無忌憚地在包谷堆上嬉戲追逐,這些坐吃山空的懶漢、大搖大擺的二桿子對樓下酣睡的我們熟視無睹。父親定然是睡不著的,老鼠咔咔嚓嚓地啃噬玉米的聲音讓他難以入眠,他心疼自己的糧食,總是悄然起身,手持木棍躡手躡腳地爬上樓,在靠近包谷堆時,他突然打開手電,朝著猖獗的鼠群一頓棍棒亂打,而這些精通逃遁術(shù)的家伙,在黑夜的掩護下一溜煙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他會兩手空空地來到我們身邊,在母親的抱怨聲中迫不得已睡下。還沒睡安穩(wěn),老鼠們又出來了,比之前還要囂張,似乎是在游行、挑釁。父親心有不甘,再次起身去到樓上,幾聲巨響后,寂靜里傳來他的吼聲,“這回看你往哪里跑?!蹦锹曇衾镉幸环N掩飾不住的激動。我們也興奮地從床上爬起來,看他從黑暗中走進幽暗的燈光下,手里提著一只肥胖的大老鼠。這些老鼠,一生下來就寄身于在我家房梁上,墻縫里或者某口柜子下,白天根本就看不見它們。秋收之后,糧食上樓,它們可謂是夜夜笙歌,胡吃海塞,幾個月來已然秋膘肥厚,皮滑肉滾!父親從老鼠嘴上尋得下手之處,徒手將其剝皮,祛皮之后的老鼠四肢光溜,肌肉富有彈性。父親用清水將其沖洗后撒上鹽,囫圇穿上鐵簽,置于火爐上精心細致地烤著,直至烤得老鼠的油脂噗呲噗呲地冒出來,掉進爐火中,激起一朵朵火焰,將整個屋子照得亮堂堂的。鼠肉匍匐在鐵簽上,定型于奔跑的姿勢中,皮層慢慢變得焦黃,最后甚至?xí)镜匾宦暣囗懕鲂迈r的肉質(zhì)。父親回頭,看見我正直勾勾地盯著他手里的肉,得意地扯下一腿遞給我,三月不識肉味啊,想不到這平時看起來讓人心生厭惡的家伙,其肉如此細嫩柔軟,肥而不膩,剛一入口便讓人唾津潛溢,恨不得將其骨頭都嚼碎了吞下。自此以后,我每晚巴望著老鼠們來偷吃玉米,樓上一有動靜,便催促父親去捕鼠,有時還會拿起木棍跟在他身后,天一棒地一棒地補上幾棍子,總覺得拿糧食換肉是一件很值當?shù)氖隆?/p>

3

太卑微了,如果不是他自個兒長大了,杵到人們面前來,或許他父母都不會想起來自己家又多了個孩子。他們兄妹五人,他排行老三,這個位置在中間,最容易被忽視,比他大的能搶,比他小的會哭,這讓他養(yǎng)成了一種謙和,甚至軟弱的性格,天生讓人三分。普天之下,唯有強者的“讓”才是一種“禮”,而像我父親這樣的人,他們的“讓”實質(zhì)上是一種“軟弱”“服輸”的外顯,充其量在村里獲得一個“好人”的口碑。但他的“軟弱”也是有底線的,一旦觸及他不能再“軟弱”下去的極限時,也就是他連做“人”的尊嚴都可能喪失之時,這種軟弱就會產(chǎn)生反彈,一種暴突的攻擊力在憤怒中就會被催生開來。我曾經(jīng)見過兩次,都是在我很小的時候。一次是為了建房的事情。我們遷居新家之后,我的伯娘在我家房前屋后種滿瓜秧和大豆,并舀了糞水圍著灑了一圈,以此發(fā)泄她的不滿,她認為我家建房的屋基是祖父母的土地,雖然是我父母用地調(diào)地換來的,但沒有獲得她們家的允許。那天我父親剛好從礦山上回來,他那時是個礦工,掌管著用于爆破的雷管與火藥。他看見我母親正和伯娘爭論,家門前的敞壩里灑滿了又臟又臭的糞水,像往常一樣,他依然沉默著走進屋里,把門關(guān)上。過了一會兒,我母親和伯娘遽然停止爭吵,瘋了似的朝著伯娘家的方向跑去。我追過去看,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不知什么時候從后門溜出去,手里舉著炸藥包,拼命跑在我母親和伯娘的前面。等我追到伯娘家時,許多人正生拉活扯地將他從伯娘家屋里拽出來,隨后有人將正在冒煙的黑乎乎的炸藥包扔進水溝里,那個炸藥包似乎在因自己沒有爆炸成功而生氣,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音,像我沒有施暴成功的父親,在眾人的勸說下,坐在地上累得氣喘吁吁。后來他也說起過這件事,擔(dān)心把孩子們帶壞了,總是自責(zé),罵自己太沖動了。而對于炸藥包都扔進爐子里了卻沒有爆這件事,他認為是“命中注定的東西,錯不了。”還有一次,我大哥去上學(xué),路上被鄰人之狗咬傷,父親帶著我哥上門去討個說法,那家人想推卸責(zé)任謊稱狗不是他們家的。我父親一怒之下,當著那家人的面,舉起鋤頭將那惡狗挖成一攤?cè)鉂{。當滿臉血污的父親從人群中走出去的時候,所有人被嚇得嘴都合不上,大家愣在那里,不敢相信這個殺氣騰騰的人就是他們平時所喊的“三叔”—— 膽小懦弱的三叔,謹小慎微的三叔。還有一個關(guān)于父親的故事,是母親講出來的。土地剛剛下放到戶的時候,一到秋天,漫山遍野的玉米等著收倉,到處都是偷玉米的人,父親白天干活,晚上去地里守玉米。玉米地周圍,郁郁蒼蒼的森林在明月朗照之下呈現(xiàn)出的連綿起伏的黑影。某個深夜,父親躺在草叢里睡覺,隱約感覺到某種東西在向自己靠近,他下意識地睜開雙眼,看見幾雙綠色的眼睛正圍著他晃動,碰得玉米葉子嘩啦啦地響,父親彈地而起,大喝一聲,抽出別在腰上的彎刀一陣狂砍,那幾雙綠眼睛(后來他自己說是狼)向森林深處逃竄而去,父親一時之間沒能從這突如其來的驚遽中退出來,癱坐在地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回家后生了一場大病,很多天不敢出門。

印象中除了前兩件事,父親和他周圍的人從來就沒有齟齬的時候,他總體上還是個順民,逆來順受的“順”,看著村支書都得緊張地拱手遞煙。而后一件事,讓他平淡的人生沾上一點傳奇色彩,我曾經(jīng)還因為這一壯舉而對他心生欽佩,這至少讓他看起來像個男人。

4

整個鄉(xiāng)村似乎空蕩蕩的,人們走來走去,生活看不到新的希望,當上蒼不能保佑人們吃飽,就會有人孤注一擲,鋌而走險,從血盆里抓飯吃。他們在黑暗中摸索、掙扎,穿過幽深而又潮濕的通道,打孔,鉆洞,來到生活的窄路上,向命索要生存的曙光。上個世紀90年代初,父親們勒緊褲腰帶,一條條硬漢,臉一抹黑,光著膀子探身大地之下,成為礦工。父親挖礦的地方名叫苦膽坡,離家有3公里遠,這地方是一面荒坡,黑乎乎的洞口,像一張有苦難言的嘴巴遺落在荒草之中。苦膽坡,正如它的名字,隱喻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生活,到過這兒的人,已將內(nèi)心的苦楚壓榨成針尖上的蜂蜜,時常需要付出血的代價,才能嘗到那一丁點的甜頭。我們每天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直到門窗搖動,大地震顫,地心深處傳來沉悶的聲響,一顆懸起的心才又放下來,那是父親和他的工友們在收工之前,點燃了火繩、雷管和炸藥,將堅硬的礦山炸開了。第二天,他們回到礦洞之中,用鑿子、手錘、刨桿、耙梳等工具將巨大的礦石碎開、改小,一塊塊從洞里背出來,搬上馬車拉到礦廠上去稱重,稱重的人根據(jù)重量開給他們單據(jù),而那一張張褶皺的單據(jù)要捏在他們手里幾個月后才能兌換成錢——血汗錢,他就靠著這點微薄的收入捉襟見肘地應(yīng)付著一家人的開銷。

許多人收工后就會洗澡,換上干凈的衣服,舒舒服服地在家里“養(yǎng)精蓄銳”,等待新的一天到來再次去消磨。而我的父親屁股不落板凳,就會扛上鋤頭,背上籮兜,踩著夕陽的余暉大步趕往山上去和我母親打理稼穡之事。他似乎停不下來,干什么活都比別人快,村里長輩們說起他,都覺得他太拼命,“像有鬼催著他一樣”,有時看起來近乎于慌張,為此他還多次被母親罵過。農(nóng)活多的時候,他連吃飯都不肯多花時間,仰著脖子,把碗端起來立在嘴邊,吧唧吧唧往里扒,就像是直接倒進肚子里一樣,有時剛吃完,把碗往桌子上一扔,碗都還在轉(zhuǎn)圈,他人已經(jīng)出門去了??嗝耍舴暧晏觳荒苌仙礁苫?,他就在家里坐立不安,時不時站在窗口看云,推算著雨停的時間。對他來說,這種閑下來的日子,連一日三餐都是浪費。即便如此,他也沒能通過自己的辛苦和勞累為我們換得殷實的生活,一年到頭忙碌,一年到頭空空如也,似乎真有一個隱形的黑洞,需要他用盡一生,不停地往里面填充,而又永遠都無法填滿。他就像推石上山頂?shù)奈魑鞲ニ挂粯?,被貶的神靈,在命里奔波,在人間服刑。

現(xiàn)在想來,他還真的不能停下來。在他的身后,老老少少還有幾張嘴巴要吃飯,還有家庭要維持,還有志氣要立,還有尊嚴要護……而這些,像一條條舉在空中的鞭子,一直抽打著他,命令他前進——向著沒有盡頭的地方。

5

他是慈父,他只能是一個慈父。

他愛我們,用一種蠻勁。

他很少對我們兄弟三人動手,除非我們在外面惹禍了,人家追上門來,為了息事寧人給對方一個交代,他會揍我們,用桑樹條或者竹片子,一根打斷了又換一根,直到對方無話可說,直到對方悻然離去。這時他又會像一個做錯事的人,無可奈何地在母親瘋狂的責(zé)罵中低頭不語。只能這樣了,他沒有能力袒護我們,但他希望我們能夠順順利利地生活下去。

小時候,普通的傷風(fēng)感冒,我們那兒的人幾乎不會去醫(yī)院,整天將自己嚴嚴實實地捂在被子里,出汗,一天天拖著直到自個兒痊愈,大家都覺得“錢”這種來之不易的東西花在藥上不劃算。我出疹子的時候,父親去鎮(zhèn)上衛(wèi)生所給我抓過兩次藥,錢花了,但藥沒有起到效果。看著我一天天蔫敗下去,父母在焦慮中到處為我尋醫(yī)問藥打聽民間偏方。村里有人告訴父親,離我們家不遠的貴州境內(nèi),有一個叫黃瓦匠的老先生會一些巫蠱之術(shù),可治各種疑難雜癥。父親急沖沖提著兩瓶酒,走了十多里的山路,把我背到黃瓦匠家。那老先生白發(fā)長髯,一副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慢騰騰地在泥爐邊上吧嗒著煙斗,半響之后,一大泡唾液吐在泥爐上發(fā)出一連串呲呲呲的聲音。他不望不聞不問不切,徑直找來一道符紙,手指在上面胡亂比劃幾下便點燃化作灰燼,和在一碗清水里讓我喝下。我難以下咽,但父親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頻頻向我點頭示意,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鼓勵,遂閉著眼睛咕嘟咕嘟將那碗水一飲而盡。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就睡著了,醒來后在父親的背上,兩個人嘴里呼出來的霧氣時而糾結(jié)成一團時而又驟亂在冬天的寒風(fēng)中,隨著他急促的呼吸,那根拴在我身上的背帶一緊一松地,就這樣他背著我行走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向著家的方向慢慢地靠近。長大后,我知道那次并非是黃瓦匠的“神丹妙藥”挽救了我,而是時間到了,病該好了。我們那兒的許多小伙伴像我一樣,都是磕磕絆絆撲爬立拜地長大的。當然也有一些很小就因病夭折,相比之下,我是幸運的。離我家不遠處有一面荒坡——叫生地溝,臨近幾個村里的死胎或者夭折的孩子都埋在那里,由于多年來死掉的孩子都往一處埋,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挖坑埋一個孩子時,不小心就會翻出另一個孩子的尸骸。我也有一兩個小伙伴埋在那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他們的名字了。

記憶中父親還背過我一次。小學(xué)二年級期末,我發(fā)高燒多日不退,班主任楊老師跑到我家來,好說歹說也要我去考試,否則會拉低他的平均分。父親從來不會拒絕別人,考試那天,一咬牙把我背去學(xué)校,他用兩個肉包子把我穩(wěn)在教室里半小時,我在高燒的情況下第一個交卷,而他凍得瑟瑟發(fā)抖,一直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等我。分數(shù)下來后,我以第一名的成績遙遙領(lǐng)先于其他同學(xué)。父親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但凡有親戚朋友來家做客,他便要將此事炫耀一番,母親總也以嗔怪的口吻責(zé)備他沉不住氣。從此之后,父親堅定地認為,我是一個能讀書的人。甚至在我長大一些之后,他都不太愿意讓我去山上干活。古米廖夫有句詩,“你是向日葵,不應(yīng)該愛上月亮?!备赣H偏執(zhí)地認為一輩子“玩泥巴”(干農(nóng)活)是像他那樣的“下等人”干的事情,而我應(yīng)該讀書,像鎮(zhèn)上的那些老師一樣,捧“鐵飯碗”,娶漂亮媳婦,過體面的日子。“古人說過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當牛做馬,再苦再累到老子這一輩就可以了?!彼x過五年級,算得上識字,說話有時候會引經(jīng)據(jù)典。

我原以為,像父親這樣的農(nóng)民,一輩子在土地上以命相搏,早就已經(jīng)被馴服,能夠吃飽穿暖就已滿足?,F(xiàn)在看來,事實并非如此,他耗盡一生,忍辱負重都要把我往讀書這條路上趕,我成了他的野心和追求,他期待著我能“出人頭地”,耍“筆桿子”,除了希望我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外,他自己也需要揚眉吐氣的啊。這就是為什么我小時候偷別人家瓜葉當豬草時會挨揍,而偷舅舅的《霍元甲》《童林傳》《薛仁貴征東》等長篇小說會免打的原因;這就是他送我去讀書,看見車已經(jīng)走遠,自己跑出去兩公里也要給我把車攔下來的原因;這也是為什么在我讀高中之后,一支很短的煙他都要分幾次才能抽完的原因。

6

一盞油燈掛在對面的墻壁上,不時發(fā)出呿呿呿的聲音,便有燒焦的飛蛾應(yīng)聲而落,像幾個錯別字凌亂地攤在書頁上。墻縫里漏進來絲絲微弱的風(fēng),讓油燈的焰火搖曳起來,燈光也隨之晃蕩。他一個人,大部分身體深陷在黑暗之中,目光在書與筆記本之間往復(fù)游移,他神情專注,竟然不像一個農(nóng)民了,他的鋼筆在本子上沙沙沙地謄抄著,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有時通宵達旦。我也時常從黑暗中睜開眼睛,窺視著已經(jīng)進入忘我狀態(tài)的父親,分不清是那團光抱著他,還是他的身體在發(fā)光。最后幾個晚上,實在熬不住,他讓我起床幫他摘抄幾頁,我才知道,他是為了節(jié)約兩塊錢,將一本盜版的《萬事不求人》大段大段地摘抄下來,那是他從朋友家借來的占卦卜命的書。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喜歡上這個行當?shù)?。抄完那本書后,每逢親戚朋友來串門,他總要轉(zhuǎn)彎抹角地把話題引到“算命”這件事情上。這時的父親,找到了一種存在感,煞有介事地給人算起命來,其實他也僅僅曉得一點皮毛,但在我們村里,已經(jīng)足以讓人聽得目瞪口呆了。最簡單的應(yīng)該是測字,俗稱“算八字”,就是八張紙片,分別寫下乾、震、離、澤、坤、巽、坎、艮八個字,要求算命者想著心中的事情來抽字,每個字有相應(yīng)的口訣,求運程、求婚姻、問吉兇等口訣各不相同。村里人一般都是晚上竄門時來測字。只見父親坐在油燈下,拿著卡片兒,口若懸河地背下口訣,諸如“今年你運氣正在來,內(nèi)添人口外添財,十年難逢金滿斗,四季平安廣招財”、“今宵有點弄頭,好像臘肉骨頭,勸君莫要念戰(zhàn),好事還在后頭”、“……,關(guān)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萬人湊合你,買賣翻大梢”“今年買門神,看來是不行,年都過去了,下年才可能”等等,運氣好的時候,還真被父親“算”出來了,對方點頭如搗蒜,頻頻稱是。父親看著測字的人心服口服的樣子,自信得到了近乎放肆的地步,難免要將街上擺攤算命的“趙半仙”“謝八字”之類的挖苦藐視一通。

汪政 書法

自他算上命來之后,每每要做某件事情之前,必要先占一卦,比如為了我們的學(xué)費要向別人借錢,若測得好字,就會攛掇我母親放心去借(口訣是:大膽上前,事兒就好),巧合的是我母親每次按他說的去借,或多或少都會借到。他自己是輕易不去借錢的,男人的面子抹不開,有次他鼓足勇氣去找他的一個警察親戚借錢,沒借著,對方送了他一件警服襯衫,他如獲至寶,一到趕集的日子便要將這件襯衫穿上,恨不得告訴每個人他有個親戚是警察。他需要這些東西來建構(gòu)一種堅強的保護色,有這層顏色罩著他,他才會覺得安全些。自從那本《萬事不求人》成為他的行動指南后,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給我算命,經(jīng)常突發(fā)奇想地讓我攤開手,盯著我手紋端詳半響后笑而不語,然后等到半夜時分才和我母親嘀嘀咕咕,有次我聽到他居然給我母親打包票,說我長大之后一定能“考取功名”。那時我就在想,“功名”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還需要“考取”,難道是一張試卷嗎?對,就是。

7

1998年,我16歲,他46歲。我去外地讀高中了,每個月利用周末回家取生活費的機會和他見兩三次面。 他另外的幾個子女也都外出打工了。事實上,我們離開后,孤獨便像汪洋般卷過來,將他和母親圍成兩個相依為命的孤島,距離隔在我們中間,無船無槳甚至無岸可靠,除了心中無力的牽掛,我們終將無法靠近,且在時間的蕩漾下,漸行漸遠。

2001年我第一次參加高考,考上云南很差的一個教育學(xué)院。但和沒有考上相比,即便最差的學(xué)校,也算是對我父親有個交待,父親也不懂這學(xué)校差不差,總算他兒子是考上了,有些人還等著看我父親笑話呢,他們經(jīng)??匆娢页鋈腈?zhèn)上各種臺球室和電影院,或者伙同一幫年輕人終日在街上閑逛,私底下早就覺得我父親供我讀書是在干著一件形同扶爛泥上墻、推狗爬樹之類的事。第一次出遠門,全家人都很緊張,到處拆東補西湊來的幾千塊錢不知道該裝在哪兒,放我背包里覺得不放心,揣在我衣服口袋里也不放心,最后父親找來他的一條褲子,逼我穿上,那褲子上有個拉鏈包,將錢藏在里面,都還不放心,又讓我母親沿著拉鏈用針線縫了幾道。坐了兩天的長途車,終于抵達學(xué)校,放下行李,換了衣服,我就和我同學(xué)去吃飯,剛吃了一半,忽然記起剛換掉的褲子就扔在宿舍里,錢全在里面,來不及給我同學(xué)招呼一聲,我忽地一下就跑回宿舍,一看褲子還擱在床沿上,整個人內(nèi)心撲通撲通地狂跳不止。一個月后,我實在對這個學(xué)校毫無興趣,給我父親打電話,我說想回去補習(xí),他有點失落,但也沒有阻止我, “你自己決定吧,大不了我這把老骨頭再多給你磨一年?!彼目谖抢镉兄┰S挫敗感。2002年,我再一次參加高考,成績比上一年還要低,也收到了一張通知書,云南南部的一個師專,這次我已沒有任何理由補習(xí)了。在師專讀書的三年,每逢暑假,父親總要給我電話,讓我回家?guī)退苫?。我知道,為了供我讀書,他擴大了烤煙種植面積,種煙是最苦的活兒,一家人沒有幾個強壯的勞動力,根本就無法應(yīng)付。我回來后,經(jīng)常和我的發(fā)小換工(他幫我干兩天活,我又幫他干兩天),這樣一來,整個暑假,我每天從早到晚都是處于背著一百多斤煙葉行走在路上的狀態(tài),籮筐的背帶勒在肩膀上,將雙肩上的肉皮都磨掉了一層。有幾次,我們還在地里掰煙葉,滂沱大雨就從頭頂澆灌下來,站在曠野中,找不到一處可以避雨的地方。在空曠的大地上,頭頂上雷鳴電閃時,站著的人極有可能會被雷電劈成兩爿。這時我們都會俯下身去,把頭塞進煙草的根部,任由身子露在外接受暴雨的沖洗?;氐郊視r,全身上下都在滴水,父親問我,“感覺如何?”“太累了”,我有氣無力地回答他。父親覺得我沒有吃過苦頭,有意讓我鍛煉一下,他也確實需要我,而我也確實長大了。

2006年我在鎮(zhèn)雄安爾中學(xué)教書,第一個學(xué)期攢下來的工資就給家里買了一臺29英寸的彩電。因為沒有別的負擔(dān),父親終于從陡峭的生活中找到了喘氣的機會,整個人的狀態(tài)變得稍微有所松弛。在我們村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的人生走向他是滿意的,他期待我成為一位老師,捧“鐵飯碗”,他用一生在我身上押注,終于扳回了一局。

是的,他扳回了一局,為此用掉了一生的時間。

8

命運真的過于吝嗇,甚至是殘忍,只給他贏的機會,卻不給他享受成果的時間。他來人間就是為了賭這一把,賭局結(jié)束了,他也被召回去了。這是我和父親一起經(jīng)歷的生,接下來,我將寫下他的死,在我眼皮下,一寸一寸的死,一秒一秒的死,一克一克的死,死不夠還要再添一點的那種死,今天死了明天還要接著死的死。我總覺得,這生死之間似乎只是隔著一堵墻,我從生的這邊敲,他在死的那邊聽。

9

我坐在床沿上,握住他的手,不時俯下身去用耳朵感受他的呼吸,隨著時間往后推移,我的耳朵離他的鼻孔越來越近,最后幾乎要貼上他的臉才能感受到一丁點微弱的氣息。我一直在他旁邊不停地鼓勵他,挺住,挺住,再有一小時、半小時、二十分鐘、十分鐘……一個長跑的人,即將抵達終點,長跑的路上似乎太孤獨了,所以他生下了一個兒子,為他鼓勁。他也一直在等,我看到他的努力了,在他神志還未模糊之前,他問過我?guī)妆椤牡诙€兒子——我的二哥一家還在昆明往回趕的路上,他要看到他的子孫都到齊了,他才會放心離開。

冬天的夜晚,烏蒙山上到處飄著細密的雨絲,氣溫持續(xù)下降,在那些寂靜的山道上,冰凌僵住草木、電桿、泥土?xí)r,發(fā)出嘶嘶嘶的聲音如蠶子噬咬桑葉。我第一次感到時間的慢,像鋸片一樣緩緩拉過肌膚。我的二哥一家正在火急火燎地往家趕。一個人正在飛速趕去與另一個人作最后的告別,那個要離開的人已經(jīng)站在生死之門前,向著人世的方向焦急張望,我甚至聽到了死亡的大門哐當一聲啟動了,它在慢慢合攏,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擠壓著我的內(nèi)心??旖咏璩苛?,陪我守夜的人有的已經(jīng)熬不住回去休息了,幾個老人在爐火旁邊喝酒邊嘮嗑子,不時地我伯父會叮囑我,“盯著他的眼睛,一旦眼球發(fā)綠,瞳孔散開,就要趕緊抱進堂屋里去?!边@是我老家的風(fēng)俗,人不能躺著死在床上,這樣會被別人說閑話,通常會被認為是這家人不積德的表現(xiàn)。需得全家人圍著,坐在堂屋里,燒著紙錢慢慢離去,這樣才是我老家人 “正確” 的死法。我握著他的手,像一個提著口袋收撿骨頭的人,深陷在焦急的等待中……突然,門哐一聲被推開,寒風(fēng)從門口灌進來,幾個人帶著一身寒氣,徑直抵到父親的床沿上——二哥一家到了。

爸爸、爸爸……我們輪換著喊,他的睫毛動了一下,他知道我們到齊了,約莫十分鐘后,他整個人的面容似乎開始松動,眼窩里也淚汪汪的,但在燈光的照耀下隱約能看到伯父說的那種“綠”。我大叫一聲,“爸要走了”,同時雙手探進他的身體之下,像抬一塊布匹一樣將他整個身體端起來,大家也跟著攙扶,將父親挪到堂屋里提前備好的靠椅上。 我們兄妹幾個穩(wěn)住他的身子,母親在他腳下墊了一個木斗,據(jù)說這是通往陰間的橋,有一瞬他的一只腳滑下木斗了,還是他自己抬上去的。已經(jīng)有人在堂屋里燒起紙錢,搖搖曳曳的火光中,我一直托住他的下巴,感到手心里有一股重量在慢慢攤開,伯父走過來摸摸他的眼睛和鼻子,十分肯定地告訴大家,“人已經(jīng)走了”,我母親、姐姐和妹妹隨即慟哭起來,伯父讓她們把頭轉(zhuǎn)向一邊哭,不要讓眼淚滴到父親身上。那時天麻麻亮,哀慟之中,火炮在屋外噼里啪啦地炸開了,那聲音在很遠的山巒上回蕩著,似乎是我們剛剛送走的人,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而那邊正在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迎接他的到來。

鞭炮聲響過后,殘雪滑落,烏鴉飛出竹林,村里人也聞訊趕來,與我們一起料理父親的喪事。

10

壬辰年正月十二(2012年3月4日)清晨六點,父親壽終于家。享年六十歲。

《安魂曲》《大悲咒》的聲音循環(huán)飄蕩在村莊上空,霧嵐散盡,大地露出它的仁厚與寬容,我們沿著山的走勢,在貴州和云南的交界上,找到一塊敞亮開闊之處,作為父親最后的歸宿地。站在那兒,可以眺望山巒起伏的貴州,人間煙火遍布于蒼松密林之中,這是他的來路;站在那兒,也可以遠觀高天厚土的云南,南來北往的人們蹀躞于阡陌交通之上,這是他的歸途。

人影嘈雜,每個人各行其是,搭棚、借物、砌灶、殺豬、買菜、請端公、通知遠親近鄰等等。而孝家是不用具體做事的。閑下來時,看見有人下棋,我便上去與其切磋一番。我的堂嫂看我像個置身事外的人,笑嘻嘻湊到我身邊說,“別家老人過世,都哭得呼天搶地的,就沒見你掉過一滴眼淚”。我只是莞爾,沒有作答。我的堂嫂哪里知道,我的眼淚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流干了。父親逝世后,之前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在我身上蕩然無存了,反而心生一種“大逆不道”的輕松。我想父親如若在天有靈,也不會怪罪于我。他是那種做事干凈利落,從不喜歡拖泥帶水的人,如果要讓他身邊的人活在痛苦里,那他是斷然不會愿意的。

在他倒床之后,飲食起居都要人照顧著。為了能更好地照顧他,我在他的床榻之側(cè)搭了一個床位,這樣只要他想起來方便,我能第一時間知道。經(jīng)常在半夜時分,我從迷糊中驚醒,看見他正扶著床沿,身子在艱難地移動,即便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不想打擾我,而這時我會憤怒,會對著他吼,會責(zé)問他為什么不叫醒我。父子之間的愛如此沉默,以致于有時候我們愛著對方,以一種看起來極其粗魯?shù)姆绞?。他身上已?jīng)沒有脂肪了,從之前150多斤驟降到60多斤,坐在坐便器上,會因為臀骨和坐便器之間的硬對硬而硌出痛苦的聲音,這時我會抱著他,讓他的屁股懸空著對準便槽。他是一輩子死要面子的人,那里能夠接受這種屈辱,何況還要讓我受累,開始他是如何也不愿意的,后經(jīng)我百般勸說,他自己也無能為力的情況下才勉強接受。這讓他內(nèi)疚萬分,總覺得自己的病連累了我們。輾轉(zhuǎn)過幾家大醫(yī)院都沒能讓他的病有所好轉(zhuǎn),他也知道自己可能無藥可救了,但一聽到村里有行腳醫(yī)生走過,他就會讓我母親將人家請到屋里來,他還是想碰碰運氣,我看著行腳醫(yī)生在他面前吹噓著手里的虎骨鷹爪之類的奇效,我知道那是騙人的,但我還是會給他買下來。躺在床上,他一定回憶過自己的一生,也去過幾個熱鬧的地方,有時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哪里好耍?哪里好耍都沒得人間好耍?!边@時會有一股清淚從他的眼角滑向枕邊,我趕緊和母親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轉(zhuǎn)向別的地方。

11

父親患的是肝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晚期了。他不喝酒,唯一有可能導(dǎo)致這個病癥的原因就是肝炎。一個生活四壁漏風(fēng)的農(nóng)民,根本不可能有體檢的膽量和意識,幾十年的肝炎沒有得到遏制,久而久之就引起肝硬化,從而導(dǎo)致了肝癌。也不知道需要多久,肝炎這種常見的病癥才能惡化成肝癌。在他病逝前的幾年,我經(jīng)常看見他在敞壩里澆水洗澡,身上的幾塊腹肌像畎畝中隆起的田壟,即接受了上天的饋贈也接受命運的索取,只不過他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又實在太少。

當我姐夫從昆明打來電話告知我關(guān)于父親的病情時,我正站在鎮(zhèn)雄縣安爾村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講臺上,兩個男人隔著六百多公里的距離,在電話兩端竟然情難自已飲泣成聲,癌癥猛于虎焉,就像一座大山突然坍塌了,將那些猝不及防的人突然埋于泥土之下。那些天我一直把自己禁閉在幽暗的書房里,為了不讓同事和學(xué)生聽到我的哭聲,刻意把低音炮的聲量調(diào)到最大。我的女友,也就是我后來的妻子總是陪在我身邊,兩個悲傷的人都不敢抬頭看彼此的眼睛。后來經(jīng)我和家人商量后,很快把父親送回老家,醫(yī)生說他最多能活五個月,農(nóng)村人講究葉落歸根。

可是一個很嚴峻的事情很快就擺在我們面前,那就是如果父親病逝,我們將如何操弄他的喪事。老家的房子太窄了,一進二居室的兩層房子,門小如框,棺材無法進出,即便能進去屋里也很難擺下來。我和二哥很快達成共識——立即建房,五個月的時間從下基石,砌墻,水泥打板封頂,工期催緊一些應(yīng)該能趕上。父親回家沒幾天,我就開始忙活起來。對此他十分不解,幾次厲聲問我,“建房干嘛?你兄弟二人又不回來住。老子身體好的時候你不建房,現(xiàn)在我干不動重活了,你卻建起房子來,哪怕是撿一塊磚背一片瓦都要請工人,浪費錢?!蔽抑或_他說我要結(jié)婚了,家里太窄辦不了婚事。我們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不敢告知他的病情,更不敢向其說出我們真正建房的目的。隨著他的病情一天天惡化,房子也建起來了,剛安上門窗,我從鎮(zhèn)上請馬車拖回來一副碩大锃亮的棺槨擺在堂屋里時,他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也認命了,躺在床上終日默不作聲。

他身體好的時候,干活是我們村里眾人翹指稱贊的一把好手。無論是做自家農(nóng)務(wù)還是幫助別人從不拈輕怕重,多臟多累的活兒都一肩擔(dān)起。建房期間,他總是不放心,經(jīng)常從床上爬起來,顫巍巍走到施工現(xiàn)場,咬牙切齒地責(zé)怪我,他看不慣我請來的工人,總覺得他們在偷懶,干活太慢。為了加快建房進度,我每逢周末,就會乘坐一天的車趕回家參與建房,挖土、抬磚、拌灰漿一樣不落下。我干活的時候穿的是他平時勞作的衣服,上面浸滿他的汗?jié)n和來自莊稼地里的露水,總覺得很潮濕。有一天我蹲在墻根下歇息,無意間從那件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一粒黃豆,都已經(jīng)發(fā)芽了。因此想起他苦命的一生,從沒享過一天清福,子欲孝而親不在,我悔恨至極。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覺得那件衣服還穿在我的身上,那粒豆芽就長在我的心里。

12

從昆明回到老家集鎮(zhèn)上,下車后要走20分鐘的泥濘路才能到家,途中我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都知道父親這次出門是去治病,有的小心翼翼地向我們探問父親的病情,有的叮囑父親回家后要好好療養(yǎng),有的從父親憔悴的樣子上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但都心照不宣。這些人中,有個鄰村的嬸娘背著一大籮筐蘿卜,杵在地埂邊上歇氣。她氣喘吁吁地遠遠就給我父親打招呼,言語里盡是關(guān)懷,說孩子們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勸我父親干活不要那么拼命。出人意料的是沒過多久,那位嬸娘就因為突然病發(fā)送去醫(yī)院的途中不幸離世。父親躺在家里,聽到哀樂從鄰近的寨子里傳來,問我們誰去世了。當?shù)弥鸢负?,他說了一句“命中注定”,對于生死似乎看得更開了一些。那段時間,左鄰右舍也經(jīng)常有人來探望他,有人帶來另一個不幸的消息,父親的一個遠房外甥,就住在臨近我家的貴州寨子里,小他十多歲,得了絕癥,命不久矣。自此之后,他每天都會詢問我們對方的情況,似乎要比比看他倆誰先熬到最后。其實,他是擔(dān)心他倆同一天逝世,鄰里幫忙的人手不夠。事實證明他的擔(dān)心并非沒有道理,抬他入土那天,人們剛一放下肩上的喪擔(dān),立即就朝貴州方向涌去,那邊他的外甥家里,一切都已做好準備,正等著人們趕來發(fā)喪。

從發(fā)病到他的生命結(jié)束這段時間,大約5個月,我不能天天在家里陪他,每個星期天從東到西橫穿整個鎮(zhèn)雄縣的版圖去上課,光在路上就得花一天時間。每次要走之前,我都會裝作很輕松的樣子,和他商量,“我去上課,你要等我”。他一輩子患得患失,總覺得我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鐵飯碗”會被人家覬覦,有時候甚至用命令式的口吻讓我不要再來看他。

我的朋友給我描述過,每一個肝癌患者最后都是痛死的,他們的肝就像面團失水一樣,慢慢的固化,變硬,最后嘎嘣一聲脆響就裂開。我實在不忍目睹他被這種疼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樣子,提前到處打聽“杜冷丁”的購買方式,這是一種鎮(zhèn)痛劑,在人體內(nèi)臟劇烈絞痛時,它能減緩這種病痛的程度。但我百度過杜冷丁,“本品為國家特殊管理的麻醉藥品,務(wù)必嚴格遵守國家對麻醉藥品的管理條例,醫(yī)院和病室的貯藥處均須加鎖,處方顏色應(yīng)與其他藥處方區(qū)別開。各級負責(zé)保管人員均應(yīng)遵守交接班制度,不可稍有疏忽。使用該藥醫(yī)生處方量每次不應(yīng)超過3日常用量。處方留存兩年備查。”雖然疼的是父親,但好像我比他更需要杜冷丁。我托朋友從不同的醫(yī)院購買,在家存放了七八支。我見過父親疼得最厲害的時候,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咬著牙,臉上青筋暴露,汗珠一粒一粒地從頭皮上掙出來,實在挺不住了,他就指著桌子上的菜刀,求我們送他一程。開始給他注射杜冷丁,他的身子會痙攣一下,最后那幾天,無論針頭如何扎進他的肉里,他都紋絲不動。疼成為一種常態(tài),人反而變得異常平靜。

13

在他生命最后的幾年里,其他幾個子女去了昆明打工自食其力,而我在離他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教書,很少回家。他和我母親帶著兩個孫子,留守在老家,平時各忙各的,偶爾從電話里詢問著彼此的近況,除了再三叮囑我“保重身體”,似乎也就沒有太多的話題。有時候因為信號太弱而中斷通話,兩個老人會在另一端猜測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提心吊膽地活著的人,總是會把事情往最壞的地步去想,如果是在晚上,那他倆是不敢睡去的,除非我們重新打去電話,把事情說清楚,他們才能安心。

子女們邀請他去過幾次昆明。到底是見過一點世面了,好幾次竟然在鄰人面前炫耀起來。最后一次,他去昆明的時間有些長了,是我打電話去催他回來的。他在我的聲音里聽到了焦躁與憤怒,即刻用一種承認錯誤的口吻向我保證盡快回家。三天后,我在鎮(zhèn)雄縣環(huán)城東路接到了他,他帶著家里的長孫,費了很大勁才硬生生將自己從面包車里扯出來,我從車窗口望進去,里面還擠著一堆灰頭土臉的人。那時我租房住在鎮(zhèn)雄縣環(huán)城路,樓下是一家小餐館,我們在那里吃飯,邊吃他還邊告訴我,家里的活兒不用我操心,他回來頂多一個星期就做完了。他認為我是責(zé)怪他偷懶,跑去昆明躲農(nóng)活了。他不知道,那天我是先給母親打了電話的,電話中我覺察出母親的孤獨,腦海里總浮現(xiàn)出老家的茫茫夜空之下,一個農(nóng)村女人孤獨地蜷縮在被窩里,窗外傳來一點點風(fēng)吹草動,立即心驚膽戰(zhàn)地坐起來的情景。我希望他們彼此陪伴著。

前幾次,他去昆明看望子女們,回來的時候,總是被他們收拾得光彩照人,整個人的精氣神一點不像農(nóng)村人。而這次,他坐在我對面,雖是深秋,氣溫還很高,他穿著寬松的灰色T恤,松軟疲沓的大短褲里晃蕩著兩條毛茸茸的腿,整個人面容暗黃,胡子拉碴的,瘦了一圈。那晚父親和我擠在出租屋的一張窄床上,談了很多,但誰也沒有料到,那竟然是我們的最后一次深夜長談。

幾天后,我突然接到村里人的電話,對方告知我父親倒在包谷地里,母親正隨同宅鄰將其送往村衛(wèi)生所。我趕緊打電話安撫母親,說我隨后就會到,父親可能是勞累過度或者血糖高之類的,去醫(yī)院掛兩天吊瓶,休息一下就沒事了。我到醫(yī)院的時候,他眼珠子骨碌轉(zhuǎn)了一下,連忙在我母親的攙扶下強撐著坐起來。他又開始自責(zé)起來,說自己身體出了一點小病,就讓大家都丟下工作跑回家。三天后,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他的病情似乎沒有好轉(zhuǎn),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般蔫著。在我的再三堅持之下,他被迫和我進城了,住在縣醫(yī)院,各種尿檢、抽血、心電圖、B超等,每檢查一樣,他都會問我多少錢。那段時間,我陪著他在醫(yī)院,總覺得生病的是兩個人,他身體的不適和疼痛,完全在我的身上有著切膚的感受。父親一生都很在乎別人的看法,就怕自己的行為會給別人帶去不適,即便掛吊瓶時,護士在他手上扎了七八針都找不到血管,我?guī)状尾铧c發(fā)脾氣都被他制止了??h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最終出來了,醫(yī)生告訴我,說他肝上的有個腫瘤,是良性的。我們一家人如釋重負,連夜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我們要求轉(zhuǎn)院,覺得昆明的的醫(yī)療條件更好一些,一家人圍著他,并承諾治好以后,如果他愿意就留在昆明生活,我們?nèi)魏稳硕疾辉俑缮妗?/p>

送他離開鎮(zhèn)雄的那個清晨,二哥把車開到城郊,我在空地上點燃一掛炮仗,希望借此沖洗掉籠罩著他的霉運。炮仗一響,父親就隨同家人駛向昆明,而我轉(zhuǎn)身返回縣城,獨自走在巨響之后的寂靜中,走成滾滾紅塵里,一個無人等候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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