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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做夢,就會看見我的妻子艾翠兒挽著那個叫胡霏的男人的手臂走進(jìn)一家酒店的大門。讓我感到不爽的是,他們每一次同時在我夢中出現(xiàn),去的都是不同的酒店,要不是我這些年記憶力急速下降,我會寫下至少一百個酒店的名字;最讓我感到不爽的,是每一次他們走進(jìn)酒店之前,我的妻子艾翠兒都會回過頭來莞爾一笑,就算她沒有看到我,我也能感覺到她的微笑是沖著我來的,因為在我的夢里,除了他們倆,就再也沒有其他人了。我甚至很多次差點就把夢里見到的一切告訴我的母親,我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是因為我的母親很沖動,自從艾翠兒去東莞打工,我的母親就決定不再認(rèn)可她這個兒媳婦了,她常常對我說,一條走草的狗,只要離開柵欄,就會變成一只狐貍。我的母親還說,你等著吧,她抱得金磚回來,你的好日子就到頭了。有時候我想,如果我對我的母親說起夢里所見到的一切,保不齊她會立即轉(zhuǎn)身進(jìn)屋,從板壁上抽一把菜刀遞給我,讓我按照她的方式去維護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和這個家的名聲。我不能這樣做,我很清楚暴力是永遠(yuǎn)解決不了問題的,解決問題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我絕對不能借助一把菜刀,特別是遵從母親的授意。
對我的妻子艾翠兒每一次挽著那個男人的手臂走進(jìn)酒店大門之前回過頭來莞爾一笑的這個問題,我在解夢網(wǎng)上查過它的寓意,有很多種解釋,一種是她確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我的夢里,她的微笑屬于對新生活的開啟表示期待甚至沉醉。如果是這樣,我是無辜的,作為法律認(rèn)可的夫妻,我們還沒有離婚,她單方面墜入愛河,無疑是給我一個極大的侮辱。另一種,是她故意讓我看見,以此抗議這些年來我作為一個丈夫?qū)λ暮鲆暫偷÷?,?dāng)然,如果是這樣的話,說明她心里還有我,事情就有緩和的余地,這個夢在一定程度上就只是一個警醒,斷不能當(dāng)真。還有一種,是我太需要她了,她離家去東莞。轉(zhuǎn)眼就是兩年,兩年間,我扮演著一個尷尬的留守丈夫的角色,我的女兒正處于青春期,屬于生理上旺盛發(fā)育的階段,我不能與她很好地交流,她特別煩躁的時候,總是無端對我怒吼。我的兒子馬上要上初中了,有好幾次我去給他開家長會,老師總說這孩子缺少母愛,老是往年輕女教師的宿舍里鉆,進(jìn)門后就不想出來。出于給自己一個恰當(dāng)?shù)慕淮蜕畋仨殻移蛴谧詈笠环N解釋,過日子嘛,必須習(xí)慣于將就,我不想因為一個夢而做出什么不該做的事情來,以至于毀了自己的后半生,毀了兩個孩子。
最近一段時間,我做夢很頻繁,就連中午不小心睡過去的時候也做,夢里幾乎都是同樣的畫面。我必須得承認(rèn),我越來越害怕做夢,特別害怕做相同的夢。中午不小心睡過去之前,母親用一把梳子開始梳她越來越稀疏的頭發(fā),我看見梳子從她的頭頂往肩膀上劃拉下來,梳子劃拉三下,我就睡著了,我在短暫的午睡中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這個夢幾乎囊括了我和我的妻子艾翠兒從認(rèn)識到她出去打工這十幾年來的點點滴滴。夢里的事,有些是從未發(fā)生過的,至少是我不知道的,比如艾翠兒和那個叫胡霏的男人挽著手走進(jìn)酒店的大門,但當(dāng)我醒過來,睜開眼睛,母親的梳子還在頭上劃拉,也許這個夢只做了五分鐘,甚至只是一分鐘。有時候,我分明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在夢開始的時候,我提醒自己,來點新鮮的吧,千萬別又是那個畫面,我的意識引領(lǐng)自己朝著另外的方向去,果然去到了一片大森林,我夢寐以求的,那里有最干凈的空氣,有神不知鬼不覺跑到你身邊來的流水,有大大咧咧活著的樹和小心翼翼飛著的鳥,但當(dāng)我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坐下來的時候,抬眼一看,又是一個酒店,又是我的妻子艾翠兒和那個叫胡霏的男人。我懊惱極了,于是就聽見自己的鼾聲,這個時候,我是多么希望自己的鼾聲把自己吵醒,但通常做不到,我數(shù)著自己的鼾聲,就是醒不過來,直到母親在一旁大聲地說,你個沒心沒肺的豬,當(dāng)心睡過頭讓人給宰了。我醒過來,回風(fēng)爐上響著一壺?zé)萌鰵g的開水,水壺蓋兒在壺頸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靥鴦又?,母親在院子里罵一只雞,絕種你的,發(fā)什么騷啊,自家的食還不夠你吃,還要飛到別家的院子里偷人。
警察找到我的時候,我正掙扎于中午的夢中。那是一個矮個子警察,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睡得好沉,你的心真大啊。我問,警察同志,你來找我有什么事。警察問,你是不是叫蘇陽?我說是的。警察又問,你老婆是不是叫艾翠兒?我說是的,但我習(xí)慣稱她為妻子,她怎么了?警察說,出了一點事。我問什么事,警察支支吾吾地說,一點小事,需要你協(xié)助調(diào)查一下。我不知道艾翠兒出了什么事,但又好像意識到艾翠兒早晚應(yīng)該出點什么事。此時我正糾結(jié)于剛才的夢境,如果不是警察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有可能會記住艾翠兒和那個叫胡霏的男人剛才去的那個酒店叫什么名字,這下好了,還和往常一樣,什么也沒記下來。
我被矮個子警察推搡著進(jìn)入一輛白色的警車,他把我放在后排兩個長得很胖的警察中間,我的屁股差點無法安放下去。我問,警察同志,我是不是要和你們一起去派出所協(xié)助調(diào)查?警察說是的,也許不只是派出所,還會去其他地方。我問,艾翠兒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們可不可以準(zhǔn)確地告訴我。警察說,你明知故問吧!我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么意思。警察說,兩個月以前你不在家嗎?我說,我一直在家,別說兩個月以前,就是兩年來,我都在家,從未去過什么地方。警察說,你記性真差,兩個月前,有幾天你是沒有在家的,你去了一趟鳳城,箱子街165號,那里有一個小區(qū),叫故意居,你去找一個女人。我說,我要是說你胡說八道,你會不會把我銬起來?坐在副駕上的矮個子警察果然從前面遞過來一副手銬,坐我右邊的那個胖子警察拿過手銬,在我的面前晃了兩下,說,這要看你的態(tài)度,手銬這東西,一旦銬上了,就取不下來了。我說你們倒是要真的弄明白,我什么時候去的故意居,我去故意居找一個叫什么名字的女人,我找她干什么。矮個子警察轉(zhuǎn)過身來說,你要是承認(rèn)你去找過她,我就告訴你你找她干什么。我說,關(guān)鍵是誰能證明我去過故意居,誰能證明我去找過一個女人。矮個子警察在回答我的問題之前,皺了皺鼻子,他的鼻子會動,兩個鼻孔像換氣扇一樣擺動了好一陣,才說,其實這個問題很好回答,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的老婆艾翠兒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我最不愿意聽到的就是別人問我的妻子在什么地方,自從艾翠兒去東莞,我的心里就長了一個結(jié)。本來,如果我們兩人非得有一個人出去打工掙錢,這個人也應(yīng)該是我,但艾翠兒不干,艾翠兒說,你出去過三次,每一次都沒有掙到錢,還牛哄哄逢人便說你開了個什么酒店,養(yǎng)了好多員工,每一次回家連路費都是我給你的。我說,做生意嘛,有盈就有虧,誰敢保證一上馬就掙錢的。艾翠兒說,關(guān)鍵你就沒有上馬,你連公司都沒有,怎么盈虧呢。我說,別聽村里那些沒長舌頭的人亂說,我的酒店大著呢。艾翠兒說,酒店越大,越不容易掙錢,你沒看電視里那些大老板嗎,很多都是一身債,最后被逼急了跳樓,我看你還是在家照顧孩子吧,我去進(jìn)個廠,掙點小錢給娃娃交學(xué)費。我拗不過艾翠兒,只能勉強答應(yīng),但我真的不知道艾翠兒有沒有進(jìn)廠,有沒有掙到小錢。艾翠兒去了東莞一年后,有一天,我的表弟李梵給我發(fā)來一條信息,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叫胡霏的男人。我回,我從電視里看到過。他說不是胡斐,是胡霏。我說,你問這個干嘛?他說,我嫂子好像在他的廠里干活,聽說工資好高的。我說我怎么沒有見到她的工資?他說,許是不想給你吧。
我的表弟李梵雖然從小到大愛說謊,但他也不至于突然把謊說到他表嫂身上,因為說謊總要有個由頭。即便李梵是在說謊,胡霏這個人也應(yīng)該先于謊言之前存在,我的妻子艾翠兒至少應(yīng)該認(rèn)識這個男人。說實話,我不相信艾翠兒有好高的工資,因為她走之前對我說過,只要掙到錢,就立馬打我卡里。我當(dāng)時問,要是掙不到錢呢?她說,如果掙不到錢,我連電話也不會打一個回來。我說,你多半是掙不到錢的,看來我想接到你的電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了。她的確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但不重要,因為我可以打給她。有一次我問她,你到底有沒有掙到錢。她說,你前前后后出來三次,總共十幾年,也沒有掙到錢,我才出來兩個月,哪那么容易就掙到錢了?我說,要不你回來吧!她說,你能給我路費?我說當(dāng)然能,區(qū)區(qū)路費算什么!她說,我哪能這么輕易就回來了,就算掙不到錢,也要看看世面。后來我又打過幾次電話,最后的一次,她說她終于進(jìn)廠了,做的是五金。我問工資多少,她說,老板讓先干一個月,如果能順利干下來,再定工資。后來她就沒有接我的電話了,后來,她的電話停機了。當(dāng)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確定有一個叫胡霏的男人存在,我的妻子艾翠兒多半和這個男人有著曖昧的關(guān)系,如果真是這樣,我天天做同一個夢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了。
我在做夢的間隙給我的表弟李梵打電話,問他見沒見過他表嫂。他說,你問這個干什么?我說,是你先起的頭,我只能問你。他說,你這人真有毛病,自己的老婆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又不是為你看老婆的。我給同村人劉天海打電話,問他有沒有見過我的妻子艾翠兒,他說,東莞那么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婆艾翠兒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這滴水現(xiàn)在在哪一朵浪花上,誰也搞不清楚。劉天海說話老是愛打比喻,有時候他打的比喻不是很貼切,讓人聽不懂。我又問其他幾個人,他們有的說自己現(xiàn)在沒有在東莞,有的說有可能艾翠兒壓根不在東莞,因為在東莞的老鄉(xiāng)們,大多是有聯(lián)系的。我在做夢的間隙打聽不到艾翠兒的去向,倒是夢境越來越清晰,那個叫胡霏的男人,因為多次夢見,他的長相我已經(jīng)很熟悉了,他個子很高,五官端正,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有兩個酒窩,年齡應(yīng)該比我大一兩歲。
矮個子警察問我艾翠兒現(xiàn)在在哪里,我的確不知道,所以也沒有辦法回答他。他又問我,你到底有沒有去過故意居?我說這名字聽起來就荒唐,好像是你故意刁難我。他說,你得老實點,去過就是去過,沒去過就是沒去過,去過和沒去過是有很大的區(qū)別的。我說那是自然,如果我沒有去過,你偏說我去過,最后的結(jié)果肯定不同。他說,你知道就好了,所以你得老實交代。坐在我右邊的胖子警察又拿手銬在我的眼睛邊上晃了晃,說,你要是真愿意體驗體驗,我可以讓你試試,但是你得想清楚了。我說,警察同志,你們問的問題我一個也答不上來,我就是想到腦袋爆炸,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前面的矮個子警察說,時間有限,你要是不老實交代,你就得待在派出所慢慢想,你的兩個孩子就沒有人照顧,你的母親會滿世界找你。我說,我去過箱子街,但是不是故意居我不清楚,我只是去見一個生意上的朋友。胖子警察問,男的女的?我說是女的,但真的是生意上的一個朋友。矮個子警察問,你做的是什么生意?我說,酒店。他問,酒店在哪里?我說,現(xiàn)在黃了,以前在浙江。他又問,叫什么名字?我說,想不起來了。這時,我想起夢中的那個酒店,但也同樣想不起名字。
他們果真把我?guī)У脚沙鏊?,讓我坐在一間放滿書架的房間里的一條長凳上說話。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書架上堆滿牛皮紙檔案盒。長凳擺放在靠窗的位置,窗玻璃上有細(xì)密的圖案,看得見些許光亮,但看不清楚窗外的事物。矮個子警察問我,你去故意居找你的那個朋友,說些什么呢?我問,這算不算個人隱私?他說,這是辦案需求,隱私也得說。我說好吧,她前幾年和我一起搞酒店,欠了我一些錢,我去要賬。他問,多少?我說,也不多,就幾萬塊吧。有沒有給你?他問。我說沒有給,酒店黃了,拿什么給?他說,既然酒店都黃了,你為什么還問她要錢?我說這不歸你管吧,酒店黃不黃與還不還錢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你們不是合伙做生意嗎?既然酒店黃了,肯定就沒有錢給你了。我說,你說的也對,關(guān)鍵是,她如果要是給我,我還得拿著。矮個子警察似乎失去了耐性。他把門打開!他對先前在警車上坐我右面的那個胖子警察說,看來應(yīng)該換個方式了。于是,我的右手被一副手銬鎖在窗玻璃里面的鋼筋上了。
我感覺肚子很餓,胃部突突突地跳動。我說,警察同志,可不可以先弄點吃的?胖子說,你不說我還不覺得,你一說我倒真的餓了。旋即扭頭問矮個子警察,王隊,今天咱們不是吃黃燜雞嗎?矮個子說,改成干鍋牛肉了,里面放土豆,正燒著呢。我感覺更餓了,口水在舌頭上打轉(zhuǎn),便說,一會兒你們吃干鍋牛肉,給我一盒餅干行不行?矮個子說,這樣也不是咱們警察的為人,干鍋牛肉得一起吃,不過在用餐之前,你得把問題全部交代清楚了。
我還是沒弄明白他們想問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開始說起,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妻子艾翠兒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我想問,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問。我的確在兩個月之前去過鳳城的箱子街,但那個地方是不是叫故意居我真的記不起來了,我的確在那個地方見過一個女人,是我的表弟李梵讓我去找她的,他說,有一個人認(rèn)識胡霏,一個女人,她叫曹若蘭。我說,你說的還是胡斐。
汪政 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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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很奇怪,我都說了,我叫曹若蘭,他硬要問我是不是苗若蘭。他第一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一個小姐妹的店里洗臉。我說,我騰不出手接你的電話,你晚點打過來吧。大約十分鐘,我的電話又響了,還是他。我說,你真行啊,都說晚點晚點,你怎么又打過來了。他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我說,我又不認(rèn)識你,我怎么能相信你呢,況且,對于我來說,就沒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我說的是實話,我的父母很久以前就死了,沒有打制棺材,沒有占用國家的土地,他們的骨灰現(xiàn)在供在老家的堂屋里,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哥哥會替我們幾兄妹為他們燒幾炷香,因為沒有墓地,所以也就沒有人去掘墓;我雖然快上四十歲了,結(jié)過一次婚,但因為沒有生育,我和丈夫商量了兩分鐘,就去民政局辦了離婚,不存在子女打架斗毆的問題;我自己呢,現(xiàn)在好端端地躺在小姐妹美容店里的軟榻上,一邊洗臉一邊聽音樂,心情很舒暢。我最近沒有去過醫(yī)院,沒做過什么體檢,所以不會有人知道我是不是患上什么不治之癥。像我這樣的人,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嗎?哦,對了,那個給我打電話的男人,會不會對我說我中大獎了呢,我昨天可是買了五注雙色球,機選的,要真是這樣,我得馬上打回去。于是我撥通了他的電話。這個男人真奇怪,明明剛剛還在打我的電話,現(xiàn)在卻問我是誰,我說,我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苗若蘭,不過我還是要強調(diào),我實際上是叫曹若蘭,你弄錯了我的姓。他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我說你是彩票公司嗎?他說不是。我又掛斷了他的電話。過了兩分鐘,他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如果你是苗若蘭,我想告訴你一個關(guān)于胡斐的事情。
我不認(rèn)識胡斐。如果他是打錯了字的話,我想他要說的那個人叫胡霏,是我的前夫。真是奇怪,胡霏的事和我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嗎,我倆在兩年前就離婚了,他現(xiàn)在就是死在荒郊野外,我也不會為他流一滴淚。我說的是真話,盡管我和胡霏有過十年的夫妻關(guān)系,但這十年我是怎么過來的,我自己最清楚。剛結(jié)婚那兩年,他對我還算好,但我總是懷不上,后來去醫(yī)院檢查,診斷出來是我的問題,他就有了別的心思。雖然一直拖著不離,但他是怎么想的,我最清楚。胡霏嘛,一個臭男人,離婚之前,我就是他的固定口糧,獸性發(fā)作的時候,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都會一把把我拽到床上,變著花樣折騰我,還讓我按照他的口授大聲叫喊,如果我不聽從,他就會使勁掐我的大腿和乳房,不停地問我,你是婊子嗎?快說,你是不是婊子。有好幾次,我真想在枕頭下藏一把剪刀,趁他罵我的時候捅破他的喉嚨,但我還是沒有這樣做,因為我知道我倆遲早有一天會離的,我不著急。對于我來說,有沒有男人沒關(guān)系,反正我不會生育,已經(jīng)失去了作為一個女人最重要的功能,成為一個廢品,而他,晚一天離婚,就會少一點機會,我希望越晚越好,最好是讓他在我的身上累成一個空殼,落得渾身上下不再有一個可以吸引女人的地方。然而我弄錯了,自他去廣東開了個五金廠,掙了些錢,就理直氣壯地和我離了婚,那些女人看在錢的份上,同樣往他胸口上擠。老實說,我的前夫,人長得不錯,個子又高,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有兩個迷人的酒窩,如果他在床上玩得高興的時候不逼著女人大聲叫喊,不罵女人婊子,就沒有人知道他是個禽獸。
我現(xiàn)在搞不清楚胡霏到底還有什么事情與我扯得上關(guān)系。離婚時,涉及到財產(chǎn)分配,那套位于鳳城箱子街165號故意居的房子,給了我。除了房子,我什么也沒要。我當(dāng)時想,就算以后沒了活路,我也不愿意要他的一分錢?,F(xiàn)在,這個陌生男人給我打電話,說有一件關(guān)于胡霏的重要事情要告訴我,我真的提不起任何興趣來,但轉(zhuǎn)念一想,他要是真的死在荒郊野外,我以前妻的名義去給他收個尸,見證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也不是不可以,甚至因為這樣,我就有了充足的理由順理成章地忘卻那段不齒的婚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我還是給他打了電話。他又問我是誰,我說我是曹若蘭。他說,知道你會打過來的。有這么自信嗎,就一個關(guān)于胡霏的事!我問。他說,胡霏是你丈夫,對吧?我說,準(zhǔn)確地說,是前夫。他似乎在電話里沉吟了一陣,說,前夫也是夫,反正不是仇人。我笑,說,你就那么肯定我們不是仇人?我就跟你直說吧,我連宰了他的心都有!他說,哎呀,還真是仇人,但我想告訴你的是,你的仇人在東莞殺了人,跑了,警方在搜捕他,仇家也在追殺他,仇家發(fā)出話來,要干掉他的老婆孩子。我說我不怕,他的仇家萬一找上門來,我就向他們說清楚,說我也想殺了他,我們算是同盟,這樣,他們興許會放過我。他說,你心真大呀,保不齊哪天你人頭落地了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說我不用知道。說完掛了電話,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
晚上睡覺之前,我翻看手機,他打過六個電話過來,還發(fā)了一條短信:如果你能告訴我他在哪里,說不定我能救你。我回過去: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不一會兒,他又回過來:因為你不想死。
我覺得短信交流有些費勁,就又給他打過去,還沒響完一聲,他就接了,他說,你要是害怕的話,就告訴我他在哪里。
我問,他為什么要殺人?他說,因為一個女人。我問,野生的還是家養(yǎng)的?他說,我不懂你什么意思。我說,就你這智商還想幫我,真是好笑。他說,如果你想活著,就得把胡霏找出來,他的仇家現(xiàn)在放出來的話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要是有本事把胡霏殺了,他們自然會放過你。我說,你這人真混蛋,你是想救我還是想害我,哪有攛掇一個離婚女人殺害前夫的,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他的仇家,他是不是搞了你的女人?
他很激動,聲音提高了不止八度。他說,我只是作個假設(shè),我的意思是,你無論如何也要找到胡霏,然后告訴我他在哪里。我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我憑什么要聽你的話?他說,你如果不聽我的,你一定會后悔。我說,我從不會后悔,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能讓我后悔的事情。我掛斷了他的電話。
可以肯定的是,胡霏他現(xiàn)在人間蒸發(fā)了,與一個女人有關(guān)——那是必須的,這輩子他就應(yīng)該栽在女人手里。依我看,要么是他搞了誰家的女人,被人找麻煩打起來,他失手殺了人,要么是與誰爭風(fēng)吃醋,找一個地方?jīng)Q斗,把人給剁了。以我對胡霏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除了在床上干那事的時候很狂躁,其他時候都是非常理智的。胡霏就一個毛病,把性愛和事業(yè)看得同等重要,你說一個男人沒有錢,肯定會餓死、窮死,但沒有女人,也不至于干死、渴死,但胡霏仿佛天生就是為了女人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他在女人身上投入的專注和耐性,不僅是作為他前妻的我深有體會,街坊鄰居和生意伙伴中有三五人也略知一二,一說起胡霏,有很多人總會說:那頭騷牯子。一個男人太騷了,遲早是要出事的。不是說現(xiàn)在我終于看到了他的笑話,才這樣幸災(zāi)樂禍,從他和我離婚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幫他算好日子了。前些年,他在外面亂搞女人,還怕我知道,總是躲躲藏藏,后來到底被我發(fā)現(xiàn)了,他干脆明目張膽地搞,還對我說,你就忍忍吧,要是哪天搞出一個傳宗接代的,我一定把他當(dāng)做是你親生的。我說,你圖什么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獸性發(fā)作的時候,人家愿意陪你上床,是因為你有幾個臭錢,愿意給你生孩子的,都和我一樣,你就是捅斷了命根子,也捅不出來,這輩子你就別想傳宗接代的事了。離婚后,有好一陣子,他外面的女人好像都不愿意理他,也有可能是因為某種原因,她們一時都不太方便吧,讓他打了單,他就回來找我。那天我正好從外面洗臉回來,剛打開房門,還未進(jìn)屋,他忽然出現(xiàn)在樓道里,趁我不注意,先我鉆進(jìn)房間,迅速抱緊我,用腳把門帶上。他還是原來的那副德行,雙手在我身上亂扯,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我趁他不注意,膝頭往他襠下使勁一頂,他就順勢倒了下去,痛得滿地打滾,喊爹叫娘。他真是一個畜生,以前我們還是夫妻的時候,他罵我婊子,我也就忍了,現(xiàn)在不是夫妻了,就別想在我身上占便宜,否則,就是罵街報警等有損名聲的事情,我也干得出來。
我可以向全世界宣布,就算胡霏死在荒郊野外,也和我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雖然我是他前妻這個事實可能永遠(yuǎn)也抹不掉,但今后我和他必須劃清界限,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我不愿意因為他的事情遭受連累,所以我必須讓他的仇家知道,其實我和他也是仇人,如果有適當(dāng)?shù)臋C會,我也可以殺了他。
這其實是一句氣話,我說我想殺了他,并不是說最后就是我殺了他。我是這樣對那個矮個子警察說的。那天中午,我正靠在沙發(fā)上看一個相親的電視節(jié)目,昏昏欲睡,突然門響了。敲門的聲音很禮貌,三聲連發(fā),不急躁,不莽撞,比以拉山泉的送水工還要溫柔。我站起身來,踮著足尖把身子移到門前,從貓眼里看,外面站著三個穿警服的男子。盡管內(nèi)心突然開始慌亂,我還是決定先把他們請進(jìn)來。于是我打開門,微笑著問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矮個子警察,警察同志,請問你們有事嗎?矮個子警察說,你叫曹若蘭?我說是的,但不是苗若蘭。矮個子警察說,又沒有誰叫你苗若蘭。我說,見笑了。矮個子警察說,我們方便進(jìn)去坐坐嗎?我說,只要警察同志方便,我方便得很。于是他們?nèi)司妥哌M(jìn)客廳,在一個沙發(fā)上坐成一排,矮個子警察坐在中間,旁邊兩個警察都很胖,他們一坐下去,沙發(fā)就凹了下去。矮個子警察說,我們來主要是想找你了解一個事情,你不介意實話實說吧。我說只要是我知道的,警察問話,介不介意都得實話實說。矮個子警察說,這樣最好,我們切入正題吧,胡霏是不是你前夫?我說,是前夫,這樣問就對了,我們兩年前離了婚,但是有些人就不注意這個問題,老是問我胡霏是不是我丈夫,他們問得不準(zhǔn)確,讓我生氣,所以我可以不實話實說。矮個子警察說,先別討論概念上的事,我們現(xiàn)在想知道的是,胡霏出事了,你知不知道?我說,警察同志都到家了,說明他真的出事了,前些日子有人告訴我,我還不相信,我被這個事情搞得很煩。矮個子警察說,他出什么事你知道嗎?我說,前些日子聽人說的,他搞了別人的女人,被人拿了現(xiàn)場,他就把人家殺了。矮個子警察表現(xiàn)出一副很吃驚的樣子,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的兩個胖子警察似乎也很詫異,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最后,矮個子警察說,他殺死人是什么時候,我們怎么不知道?我說,他殺人之前如果先通知你們,他好意思嗎?殺人之前,他需要整點浪漫的,整點驚心動魄的。唉,他這人,就喜歡折騰這個。矮個子警察似乎沒有聽懂我在說什么,他說,據(jù)我們了解的情況,他并沒有殺人,而是有人把他殺了。
殺了?
殺了。
我早想到了。我說。你是怎么想到的?矮個子警察問我。我說,這個臭男人,早晚都得死在女人的腿上。矮個子警察說,這么說的話,你能為我們提供更多關(guān)于這個案子的重要線索,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話,陪我們?nèi)リ犂镒咭惶恕N艺f,警察同志就是謙虛,我方不方便都得陪你們?nèi)?,我方不方便不重要,警察同志必須方便。后來,我和他們?nèi)チ斯簿值囊粋€什么隊,他們讓我在一個黑黢黢的房間坐下來,開始和我說話。我說,警察同志何必把我?guī)У竭@種地方來,我又不是罪犯,需要上腳鐐手銬,需要單獨審查,你們想知道什么,隨便問,只要我了解,我都說出來。矮個子警察說,這兒說話方便,沒有外人干擾,你說完,一會兒我們送你回去。我說,好。矮個子警察問,你前夫得罪過什么人,你清楚嗎?我說,有些清楚,有些不清楚。矮個子警察說,挺多的嗎?我說,一個成天在外面亂搞的男人,沒有幾十個仇人都不正常,你想想嘛,你把人家的女人搞了,人家難道還要對你賠笑臉,買好酒好肉招待你嗎?矮個子警察說,大姐你作這種假設(shè)的時候別看我們,我們沒做過這種事情,想象不出結(jié)果,我們只是想知道,他有哪些仇人,你最近有沒有聽到什么關(guān)于他的事情。我說,在我家里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們了,兩個月以前,我聽說他被人抓了現(xiàn)行,在拉扯中,他把那個男人殺了。矮個子警察說,沒有這回事啊,他要是殺了人,公安機關(guān)為什么沒有抓他,他怎么能夠逍遙法外呢?我說,我哪里知道你們?yōu)槭裁床蛔ニ?,我只聽說,他殺了人后,就帶著那個女人跑了,連廠子都不要了。矮個子警察說,那你聽到的與我們了解到的不一樣,我們掌握的情況是,他并沒有殺任何人,而是一直呆在自己的廠子里,直到昨天下午,你知道的,昨天是8月28日,農(nóng)歷七月初七,他在他公司的辦公室被人用一把鐵錘砸破了腦袋。
我覺得很奇怪,那個叫蘇陽的男人明明告訴過我,胡霏先殺了人。怎么搞的,難道被殺的人又活過來了,或者壓根就不是他殺的。我想不明白,如果矮個子警察說的是真的,就有可能是蘇陽騙了我。對,一定是蘇陽,看他的面相,我就可以斷定他不是一個好人。對,這件事情一定與蘇陽有關(guān),我對矮個子警察說。蘇陽是誰?矮個子警察問我。我說,蘇陽是一個奇怪的男人,兩個月之前,他來找過我,向我打聽胡霏的去向,他說胡霏殺了人,他的仇家滿世界找他。矮個子警察說,這與蘇陽有什么關(guān)系?我也說,這與蘇陽有什么關(guān)系?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又重復(fù)了一遍,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的直覺告訴我,蘇陽來找我,并不是像他所說的只是想找胡霏領(lǐng)一筆幾年前拖欠的工錢,順便也幫幫我。于是我對矮個子警察說,這個蘇陽,有可能也是他的仇家。
本來我不想向警察透露那個叫蘇陽的男人曾經(jīng)來故意居找過我的這件事情,但我實在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耽擱我太多時間,特別是關(guān)于我的前夫胡霏的事,我希望在我的后半生都沒有人在我面前提到他的名字。為了盡早與這件事情脫離關(guān)系,我得向警察說清楚。那天下午(實際上已經(jīng)很晚了),我剛到箱子街,還沒有走進(jìn)小區(qū),就聽見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剡^頭一看,一個長得像一根蒿枝的男人站在我身后。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他穿一件天藍(lán)色的西裝,看上去很舊,舊西裝里面居然也是一件舊得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找不到的天藍(lán)色襯衫,里面是一條菜花色的領(lǐng)帶,皺巴巴的,像一條死去的蛇。最讓人看不懂的是,他穿著一條紅色的燈草絨褲子,膝頭上已經(jīng)破了,還有一雙嚴(yán)重變形的白色運動鞋。我要是知道這個曾經(jīng)給我打過電話的叫蘇陽的男人會親自來找我,打死我也不會見他,要是被別人看見,還認(rèn)為我和一個神經(jīng)病在一起。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叫蘇陽的男人,很可能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因為他說話的時候,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張臉壓根就不是他的,而是出于需要,臨時向誰借了一張臉而已。而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這樣,他那張借來的臉只是他佯裝的一個表情而已,因為在一分鐘之后,我就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了。我問,你怎么認(rèn)識我?他說,你真是曹若蘭。我說,不然呢?你都叫我名字了!他說,我也不敢確定你就是曹若蘭,我在這里站了兩個多小時了,見了很多從這里進(jìn)出的女人,覺得有可能是你的,我就喊一聲。也就是說,他在叫了一聲曹若蘭之后,故意把臉繃緊,讓聽到的人以為不是他叫的。面對這么舊的一個男人,我想我是沒有什么話要和他說的。倒是他又開口了:你前夫在哪里,你愿不愿意告訴我。我說我不知道,因為我們離婚了。他說,關(guān)鍵是,你現(xiàn)在很不安全,他的仇家一定會通過你來找到他。我說,那么說的話,你也是他的仇家?他說,以前不敢肯定,現(xiàn)在沒有懸念。我說,你打算把我怎么樣?你也準(zhǔn)備要挾我嗎?他說,我倒是不會,我是個文明人,也是個有知識的人。他說完這句話,下意識地用右手捋了一下那棵菜花色的領(lǐng)帶,讓我感到一陣惡心。他接著說,我雖然確定你前夫帶走的那個女人是我妻子,按道理我是咽不下這口氣的,但我很冷靜,我現(xiàn)在要做的,并不是殺了他,而是要找到他。我問,你找到了以后呢,是不是只想奪回你的老婆?他說,是妻子,我習(xí)慣稱她為妻子,我是個文明的人。我說,你想怎么找就怎么找吧,反正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說,你一定有線索,如果你能幫我找到他,到時我分給你二十萬。我問,你想勒索他。他說,不是勒索,是要回我應(yīng)該得的。我問,他欠你了?他說,你想想,我妻子出去兩年,如果不是被他拐走了,她不至于一分錢都不往家里拿。我問,你妻子正常收入兩年會有二十萬?他說,正常情況下沒有,但你想想,我妻子出門打工,我是不是應(yīng)該在家里照顧老人和孩子?我說,那又怎么樣。他說,如果我的妻子在家照顧老人和孩子,我還繼續(xù)在外面開我的酒店,是不是不止二十萬?我說,你先去對面的小面館找個地方坐下,我回去放個東西,馬上回來,咱們邊吃邊聊。他說可以,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回來,我說五分鐘吧,他說好。
我打車去了小姐妹的美妝店,把認(rèn)識的朋友都叫到一起,向她們傾吐我的遭遇,同時就我該怎么辦征求她們的意見,她們都勸我報警,我說沒必要。最后,她們十幾個女人送我回家,到了小區(qū)門口,沒看到他,又去對面的小面館找,還是沒有蹤影。我于是打他的電話,問他去了哪里,他說,我回家了。我問,為什么這么急?他說,搭一個朋友的順風(fēng)車,要不就回不了家了。
3
我承認(rèn),我有一個小小的毛病,就是喜歡說謊。但我敢肯定,我并不是一個經(jīng)常說謊的人,我只是在某些時候控制不了自己,不經(jīng)意間就說謊了。我也從未因為說點小小的謊話而壞了什么大事,有時候為了活躍氣氛,說一兩句謊話,人們都不會當(dāng)真,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有這個小毛病,都會哈哈一笑了事。至于你們所說的胡霏殺了人逃走的事,我可以負(fù)責(zé)任地告訴你們,我只是對我的表哥蘇陽編造了這件事情,他有沒有殺人,我根本不知道。
坐在我對面的警察有些不高興了,兩眼睜得滾圓,仿佛眼珠子里隨時都會放射出一道兇光,迅速將我融化。我說,警察同志,我講的都是事實,我只是喜歡開點小玩笑而已。坐在我對面的警察站起身來,用左手扯了扯制服的下擺。他高大的身子立在屋子里,差不多占據(jù)了房間的一半,而他旁邊坐著的那個瘦瘦的沒穿警服的文書,始終在一個筆記本上拼命地寫著什么,從未說過一句話。
高個子警察對我說,李梵,不管你對你的表哥蘇陽說的是不是謊話,我希望你現(xiàn)在不要說謊話。我說,你借我一百個膽子,我現(xiàn)在也不敢說謊話。高個子警察說,那你就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你的表嫂艾翠兒和胡霏是不是有那個關(guān)系。我說,我就對警察同志說實話吧,艾翠兒和胡霏有沒有那個關(guān)系,我不是很清楚,但我非常清楚的是,艾翠兒自從去了胡霏的廠子,就再也沒有給我表哥蘇陽打過電話,她甚至換了手機號碼,連我們也不容易找到她。高個子警察說,這又能說明什么呢?我說,是說明不了什么,但是很多人都知道,我的表嫂艾翠兒長得很漂亮,胡霏本身又是那種人,他們之間要發(fā)生點什么關(guān)系,不是很容易嗎?高個子警察說,那你為什么就想起來對你表哥說,胡霏為了爭奪你表嫂艾翠兒,最后把另一個男人殺了?那個人又是誰?我說,也許就沒有那個人,我之所以對我表哥說這個事,主要是想讓他知道,他的老婆艾翠兒在外面很不老實,讓他留心一點。高個子警察說,可不可以理解為吃飽了沒事干呢?我說,當(dāng)然可以這樣理解,我是一個做錯事的人,警察同志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只希望你們不要讓我去坐牢,因為我說胡霏殺了人,結(jié)果就沒有一個人被他殺掉,這個事實不成立。高個子警察說,你坐不坐牢還不好說,胡霏雖然沒有殺人,但他現(xiàn)在被人殺了,難說不是因為你說謊引起的。我說,你是說,胡霏有可能是被我表哥殺的?高個子警察說,你認(rèn)為會是誰呢。
我想對警察說,我表哥殺人不會,殺一條蚯蚓倒是有可能。高個子警察似乎從我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就說,你是不是又準(zhǔn)備說謊了?我說,如果我對你說實話,你也同樣認(rèn)為我是在說謊,所以我不知道怎么說。高個子警察說,你不妨說說,是不是說謊我能聽出來。我說,我表哥是一個非常懦弱的人,但是,他說謊的本事比我強一萬倍。你又在說謊了!高個子警察又瞪圓了那雙可怕的眼睛。我說,一萬倍沒有,兩倍應(yīng)該有。這也太懸殊了吧?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說,確切地講,也不止兩倍。我的表哥說謊從來不講場合,他連自己都騙。高個子警察說,什么意思。舉個例子吧,他出來打工,由于眼高手低,一年到頭沒有進(jìn)過廠,就在老鄉(xiāng)們中間混吃混喝,我們勸他找點事情做,他說一直在做,做的都是高大上的事情,比如開酒店。但實際上,他連酒店都沒有進(jìn)去過。高個子警察問,他為什么要騙你們?我說,習(xí)慣了,有時候他自己都相信自己開了酒店,經(jīng)常拿一張紙寫寫算算,說這個月又虧了多少,下個月加強管理以后,可以賺多少。有時候,他睡到半夜,會突然爬起來,穿上衣服就準(zhǔn)備出門,我問他干什么去,他說去酒店。我問他去酒店干什么,他說保安剛剛來過電話,酒店出了安全問題,得趕緊去處理一下。我問他酒店在哪里,他說不出來,又回床上躺下了。
我現(xiàn)在分不清你是不是在說謊,高個子警察說。一直寫個不停的文書也抬起頭來,勉強地笑了笑。我說,你要是不信,可以問問我的老鄉(xiāng),他們大多知道我表哥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高個子警察說,當(dāng)然會問,不過你的事情可能搞大了,你對你表哥透露的那條消息,和胡霏被人殺害有很重要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必須委屈你和我們走一趟。他這一說,我倒是覺得自己很冤枉,但我此時不得不找一個能夠說服自己必須去的理由,那就是:誰讓我攤上這么一個表哥呢。
汪政 書法
老實說,我一點也瞧不上我表哥,自從他也學(xué)會說謊,我就更加瞧不上他了。他雖然愛說謊,但是說得沒有一點技術(shù)含量,讓人一聽就知道是謊言,而他居然樂此不疲,仿佛必須堅持做到生命不息,說謊不止。我表哥說謊,更多的時候是在騙自己,不像我,有時只是為了在朋友面前吹吹牛,開開玩笑,他們大多知道我的本意,當(dāng)著我的面揭穿我,我也不會生氣,揭穿了就揭穿了,我承認(rèn)我自己是在說謊就行。我的表哥蘇陽,從小就干不了什么事情,他雖然讀過幾年高中,最后連畢業(yè)證也沒有一個。我舅舅死得早,由我舅媽把他拉扯大,讓他讀完高中,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然而他在學(xué)校里不但不認(rèn)真讀書,反而對同學(xué)們說,他是工人子弟,他父親在一個大城市的鋼鐵廠當(dāng)工人,和廠里的女會計好上了,拋棄了他和他的母親,他發(fā)誓有一天一定會找到他,要回這些年他應(yīng)該得到的一切。最神奇的事情是,有一次,他居然問我的舅媽,他的父親什么時候退休,他得趕上在他退休之前找到他。我舅媽說,你爹退休好多年了,現(xiàn)在是地下工作者。我當(dāng)時還問我舅媽,我舅舅真的是地下工作者嗎?可不是,埋地下好多年了。舅媽說。我表哥從學(xué)校里回來,對我舅媽說,他被破格錄取進(jìn)大學(xué)了,而他根本不屑于這樣的施舍,所以決定放棄。舅媽很生氣,糾結(jié)親戚朋友一干人等,坐在自家的堂屋里,一邊給我舅舅燒香,一邊彈劾我表哥,非得逼著他去上學(xué),后來,到底是有知情人一語道破,又被我舅媽拿一根扁擔(dān)攆著繞老屋跑了三圈。但是,我表哥對自己的謊言很執(zhí)著,自那以后,他被某高校破格錄取的事就成為他的一份簡歷,逢人便說,也不怕別人戳穿。
我始終弄不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艾翠兒為什么會成為我表嫂。我和艾翠兒是在江門打工認(rèn)識的,那時,我們在同一個廠里。艾翠兒很漂亮,雖說個頭小,按我舅媽的說法,就像三泡牛糞堆起來一般高,但她有一個很好看的臉蛋,鼻子很直,如筆畫的一般。我舅媽說,鼻子直的女人,克夫,我不這么認(rèn)為,我表哥也是。艾翠兒喜歡穿紅衣服,從我認(rèn)識她以來,我就沒有看見她穿過除紅色以外的其他顏色的衣服。艾翠兒有一根很長的辮子,一直拖到屁股后頭,我舅媽說,這么長的辮子,容易在晚上發(fā)夢沖的時候把自己絞死。那時,我的老鄉(xiāng)們都喜歡艾翠兒,我也喜歡,但艾翠兒總覺得我不踏實,認(rèn)為我愛說謊,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根本不知道我說的哪一句話是真的。如果說我表哥比我愛說謊一萬倍,可能有些夸張,但卻是事實。艾翠兒沒有覺得我表哥會說謊,她說,蘇陽這個人,看上去雖然很土,但是讓人放心,最主要的是,他有主見,有理想。呸,我笑死自己算了!但又能怎么樣,我表哥一本正經(jīng)地向她表白,這個一輩子只穿一件天藍(lán)色西裝的男人,居然去弄了一束玫瑰花,還是在我的宿舍里,幾句話就把艾翠兒搞定了。我想說,艾翠兒呀,你真是個殘疾,像蘇陽這種人你都看得上,你的腦子肯定被三泡牛糞撞壞了!有什么用呢,艾翠兒還不是和我表哥回家結(jié)婚去了。這還不算什么,最過分的是,他們剛回家?guī)滋?,我母親就打電話讓我也回去,說要我給我表哥當(dāng)伴郎,我心里雖然很不愿意,卻不能不去。結(jié)婚的時候,艾翠兒渾身上下都是紅色,這讓我舅媽覺得很不爽,她在給親戚朋友發(fā)喜糖的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哥找了個妖精回來,你以后可別學(xué)他。
當(dāng)然,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后來還不是也結(jié)了婚,我的老婆和艾翠兒是同一個村子的,離我們村也就三十里路?;楹?,我也就不再想艾翠兒了,盡管我的老婆沒有艾翠兒漂亮,但她能容忍我說點小謊,有時候,我和朋友們開玩笑,我說了上句,她馬上就會把下句說出來,還會問我是不是這回事。我不像我表哥那樣保守,婚后,我的老婆一直和我在一起打工,連我們的孩子也隨我們走。我表哥可不同,他用一個謊言就將艾翠兒留在家里了,他說:我和一個朋友在東莞開一個酒店,過不了幾年,你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只管在家里天天數(shù)錢,直到手上起了老繭。艾翠兒相信了,天天和我舅媽一起上山干農(nóng)活,手上的確起了老繭。我表哥照例在老鄉(xiāng)中間混吃混喝,什么也不做,年底回家,還讓艾翠兒給他寄路費。
這些算是我們的家事,我自認(rèn)為與胡霏被殺這件事情沒有多大關(guān)系,所以不能給那個高個子警察說。但是,這個眼睛里滿是兇光的警察似乎不愿意放過我,硬是要從我口中掏出一點對他們破案有用的東西。我說,警察同志,我是覺得艾翠兒一旦落入胡霏手中,我表哥的家庭就會破裂,對于一個以說謊為生的男人來說,老婆沒了,也就什么都沒了。我舅媽快七十歲的人,還天天扛著鋤頭上山種地,要是沒有艾翠兒,兩個孩子的生活就徹底沒了著落。高個子警察說,你好像應(yīng)該向我們交代一個重要的事情。我說必須嗎?他說,必須。高個子警察問我,8月28日,也就是農(nóng)歷七月初七,你都干嘛去了?我說,雖然是昨前天的事,卻不一定全部記得!他說,你必須全部記得。我說,雖然我不記得我那天具體做了什么,但我敢肯定的是,我一定是在廠里和家里,我的工友和我的老婆可以為我作證。高個子警察示意文書收起手中的本子,然后對我說,咱們今天就說到這里,暫時委屈你在這里待一會兒。說完,兩人就出去了,門“哐”的一聲。
我一個人坐在審訊室的長凳上,心里空落落的。雖說他們沒有給我上手銬,但我卻出不去。當(dāng)然,我也不會自作主張跑出去,因為我知道我要是這樣做,我和這件事情就真的扯上關(guān)系了。
我在長凳上坐了好大一會,覺得有些餓了,心想,不會沒有人給我送點吃的吧。還真的沒有,到了晚上,不但沒有人給我送吃的,甚至聽不到外面人們說話的聲音了。我站起身,跑去拉那道鐵門的把手,像拔一顆釘子一樣,沉,絕沒有一絲可以打開的可能。我又回到長凳上,將雙腳移到上面,躺了下去,一個人后悔起來。我想,如果我不給我的表哥蘇陽打那個電話,告訴他艾翠兒現(xiàn)在在胡霏的廠里干活,也許我就不會被拖到這里來;如果我不對我的表哥蘇陽說胡霏殺死了一個人,帶著艾翠兒跑了,也許也不會被拖到這里來;甚至,如果我不建議他去鳳城箱子街165號故意居去找那個叫曹若蘭的女人,我也很有可能不會被拖到這里來。我現(xiàn)在才明白,說謊是會壞大事的,雖然我的表哥也愛說謊,但他的大部分謊言都只是在騙自己,他即便每天用24個小時來說謊,也不至于像我今天這樣慘。
到晚上大約十點鐘的時候,審訊室的門被打開了。那個高個子警察一反常態(tài),居然笑瞇瞇地走進(jìn)來,這次和他進(jìn)來的,不再是那個瘦弱的文書,而是兩個彪形大漢,他們穿著制服的樣子,讓人感到有些寒冷。我問高個子警察,我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走了?他說,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現(xiàn)在的確走不了。我問,我不就是說了一個謊嗎,還得呆幾天?他說,也許吧,說謊的人不容易不說謊,謊言一旦成真,可能就麻煩了。我問,你的意思是說,你們確定我開的這個玩笑真的與胡霏的死有關(guān)系?他說,你自己覺得呢?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也就什么也沒有說。隨即,其中一個身形魁梧的警察拿出了一副手銬,將我鎖住了。
4
從飛狐五金廠出來,我試圖平息內(nèi)心的惶恐,一路跌跌撞撞,經(jīng)過質(zhì)檢區(qū)、保安部,從那一片被收割完畢的甘蔗林中穿過,好不容易走到那條通往集鎮(zhèn)的鄉(xiāng)村公路上。我的胸口突突突地跳動,雙腿發(fā)軟,似乎覺得,要是不找一根木棍把自己撐起來,整個身體就會坍塌。但我不能停下來,就算是滾也要滾出這個廠區(qū),如果有可能,我愿意離開這個世界,去一個可以讓一切記憶消失的地方。我不敢回頭看,因為我仿佛聽到有腳步聲循著我的方向襲來,如果我在這個時候不小心轉(zhuǎn)身,說不定就會看見一團黑影出現(xiàn)在薄薄的月光中,就像十幾分鐘之前一樣,日光燈下的那團黑影,須臾之間就毀滅了一條性命。我用雙手捶打膝頭,兩只腳掌在水泥路上不停地蹦跶,就像用一把氣槍為一只破舊的輪胎打氣,我要趕在天亮之前去到鎮(zhèn)上,找到我的表弟媳王曉靜。
但我此時實在是提不上力氣,每走一步,太陽穴上就像有一顆釘子被猛烈地敲擊一錘,每走一步,我的喉頭就有一口濃痰直往上冒。真是活見鬼了!對,就是活見鬼。那團黑影還沒有逼近我們之前,我就看見了,它在日光燈下移動,像逐漸漫上沙灘的海水,從夢中人的腳趾間滑過。但我不敢說,我害怕我一說話,黑影就會緊急搶上前來,先迅速將我吞噬,然后再吃掉坐在我對面的那個男人。是的,那個男人就是胡霏,我的老板,兩年前,我到他的五金廠工作,一直干到現(xiàn)在。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一直以來,我雖然時時提防著他,但始終沒有看出來他對我有什么不軌,直到前些日子。說實話,我很少在廠子里看見他,因為他是老板,不是監(jiān)工,沒必要天天泡在廠子里,他有他的事情要做。只要不容易遇到,就不會徒生是非,所以近兩年來,我在飛狐五金廠干得不錯,雖然工資還一直押在財務(wù)處,沒有到手,我也不怕,飛狐五金廠為了留住員工,常常是干足了兩年才發(fā)工資的,而且薪酬不低。前些日子,我的老板胡霏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廠子里,而且特別愛往女工密集的機臺上靠,貌似噓寒問暖,讓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女工感到無限溫暖。當(dāng)然,那些女工有可能不知道,他其實是來找我的,我看得出來,他和其他女工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往我的身上瞟,讓我很不自在。這段時間,我巴不得時間趕快往前跑,讓兩年工期快快到來,可是現(xiàn)在,還差十一天,不,過了今晚,就只差十天了,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仿佛天空一個炸雷,嚇得我魂飛魄散,差點死掉。
我拖著雙腿往前撂,邊走邊豎起耳朵聽身后有沒有腳步聲,夜空中偶爾一兩聲鳥叫,打碎了我的耳膜,腳步聲仿佛從心里響起,伴著我的呼吸來回蕩漾。不,我要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四下觀察周圍的動靜。我走到地埂下,貓下身子,左右看了看,確定周圍沒有什么動靜,才起身往集鎮(zhèn)的方向走,直到走進(jìn)一個村子,看見一戶人家還亮著燈,便使勁邁開雙腿跑過去,用力敲了幾下房門。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奶奶從屋里出來,燈光下,我看見她有一張慈祥的臉。我說,大媽,我可以在你家住一宿嗎?她說,姑娘,這么晚了,你從哪里來?我說,我要到集鎮(zhèn)上去,可我迷路了。她把我讓到一排很舊的沙發(fā)上,說,我一個人在家,床有空著的,你就歇著吧。說完起身去找到一把暖壺,拿一個碗,為我倒了一碗水,說,姑娘,你累壞了吧,喝了水,就在里屋睡吧。
我其實也沒睡著,整晚都睜著眼睛。老奶奶躺在同一間屋子里的另一張床上,鼾聲不間斷地響起,讓我感到很安全。整個夜晚,我都在想這兩年來我遇到的一些事情,直到天色微明,我起身下床,把老奶奶叫醒,說,我得走了,以后我會回來感謝你的。
有幾輛車從我的身旁飛快地掠過,響著嘹亮的喇叭,我沒有攔任何一輛,我害怕那個黑影就在其中的某一輛車上。走了大概一個小時,在路邊停住,準(zhǔn)備喘口氣,這時,一輛中巴車從我身后緩緩駛過來,我向它揮動了手臂。
到了集鎮(zhèn)上,找到我表弟媳王曉靜的住處,敲開門,一頭扎進(jìn)去,往沙發(fā)上一倒,我差點昏了過去。
王曉靜正準(zhǔn)備去上班,見我披頭散發(fā)闖進(jìn)來,問我遇到什么事。我一時答不上來,只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沙發(fā)里,雙手扣住她的脖子,把頭埋進(jìn)了她的胸口。這是我從小到大哭得最放開的一次,我不知道那天我流了多少眼淚,直到哭得心里空蕩蕩的,仿佛整個身體都不屬于自己的時候,我才抬起頭來,而這時,我看見她的窗臺上晾著一雙紅面白幫的運動鞋,鞋跟處正往地上滴著水珠。我心頭一震,覺得有一股血往頭頂上冒,差點昏厥過去。半晌,我終于回過神來,問王曉靜,李梵去了哪里?王曉靜說,他一早就去上班了。我問,他是不是剛走?王曉靜說,是的,估計還沒到廠子里,你為什么想起來要問他,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我還是沒有告訴王曉靜,我強迫自己閉上嘴,想把昨天的事爛在心里。王曉靜卻沒打算饒過我,一再追問。我說,廠里出事了。她問,誰的廠里出事了,李梵的嗎?我說不是,是我的廠里,不,是胡霏的廠里。王曉靜說,出什么事了,把你嚇成這樣。我說,胡霏死了。王曉靜說,一個壞人,死就死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你就想著你那幾文工資吧,這可用不著擔(dān)心,咱們找勞動局去。我說,不是工資的事情,是我親自看到胡霏死了,一個黑影,在燈光下,用一把鐵錘砸破了他的腦殼,我看見他一下子倒在地上,沒來得及哼一聲。王曉靜說,我現(xiàn)在不關(guān)心胡霏被誰砸破了腦殼,我只想知道,他死的時候,你為什么就看見了。我說,偏偏昨晚,我和他在一起,不過,是在他的辦公室。王曉靜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說,李梵曾經(jīng)說過,我還不相信,原來你真的和他有關(guān)系。我說你可別亂講,我和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只是昨天下午,我正要下班,才發(fā)覺周圍的機臺上一個工友都沒有,我還沒抬腿,胡霏就進(jìn)來了。王曉靜說,只是昨天嗎?我說,只是昨天,我也不知道那些工友為什么走得那么早。王曉靜說,他叫你去他的辦公室,你就那么聽他的話?我說,開始我也不愿意,但他說,如果我不去他的辦公室,就是在心里提防著他,就是把他當(dāng)成壞人。王曉靜說,他本身就是壞人,你又何必理他呢。我說,我在他的廠子里做了兩年,現(xiàn)在一分錢也沒有拿到,我怕他吞了我的工錢。那你就不怕他吞了你?王曉靜陰陽怪氣地說。我說,我當(dāng)時也不敢想什么,反正去他的辦公室,他也不見得能把我怎么樣。后來呢?王曉靜問。后來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坐著,他緊緊捏住了我的一只手,捏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說。只是捏了你的手?王曉靜不相信。我說,就只是捏住我的手,捏了好幾個小時,我感覺手臂發(fā)麻,全身酸痛。后來呢?王曉靜又問。后來,我正準(zhǔn)備又一次試著將手抽出來,但我看見窗簾里透出來一個黑影,在燈光下。
我對王曉靜講的句句都是實話。不管怎么說,王曉靜是李梵的老婆,李梵又是蘇陽的表弟,就算她一直對我有成見,我也始終把她當(dāng)成親人。但王曉靜還是不打算相信我,從她怪異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的疑惑。那天晚上,胡霏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隨即就敏捷地關(guān)上了門,甚至打了小鎖。我雖然一直提防著胡霏,但他是我的老板,我不敢不去。我想,只要我不愿意,他也應(yīng)該拿我沒有辦法,況且如果只是捏捏手,也不算什么。但是,越到后來我越感覺到事情不對,我們相對坐著,中間隔著一個茶幾,他的手從茶幾對面伸過來,一直將我的手攥得緊緊的,時間一長,我就感覺到?jīng)]有力氣了。我想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但他的手太有勁了,無論我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后來,我感覺到我的手背在發(fā)燙,仿佛被他捏掉了一層皮,于是,我想大聲叫喊,以此激怒他,趁他不留意,抽身逃脫。但就在我剛要喊出來的時候,我看見對面的窗簾拉開了一個縫隙,一團黑影映照在燈光下。我不敢確定當(dāng)時我是否被嚇得臉色發(fā)白,但我感覺到渾身痙攣。胡霏始終背對窗簾,沒有看到那團黑影,他趁我全身顫抖,就站起身來,想過來抱住我。這時,我看見窗簾里露出兩只紅面白幫的運動鞋,鞋幫上有一串很舊的英文字母,字母旁邊有一朵黑乎乎的印記,像是被黑色的機油染成的色塊。
你不就是成全我一次嗎?啥都好說,工資和獎金多多給你。我哆嗦著嘴唇說,現(xiàn)在不是錢的事情。胡霏咧開嘴,露出白白的牙齒,對我說,你如果還能生育,肯定更好,以后連這個公司都是你的。我確定對面那個影子背后的人不可能從我的表情里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他,趁這個時候,我得以退為進(jìn),于是我對胡霏說,我可以答應(yīng)你,但不應(yīng)該是在這里。胡霏聽了很高興,說,那我們重新找個地方。我說,當(dāng)然要重新找個地方,這樣的事情可不能兒戲。我使勁擠出一個笑容,而我的雙腳,卻不停地顫抖。
胡霏松開了我的手,但他又迅速將雙手移到我的肩膀上,我使勁掙脫,而他又再一次放上來。我說,你這個死鬼,真不要臉。我的雙腿在顫抖。他說,我只是對你不要臉。我說,鬼才曉得你是不是只對我不要臉,你那么大的老板,會真的喜歡我。我的雙腿在顫抖。胡霏說,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我說,你對所有的女人都這樣說,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的雙腿在顫抖。胡霏說,你確定不跑了?我說,我本來就不打算跑,是你把人家的手都捏脫皮了。我的雙腿在顫抖。就這樣,我倒退著走,他在我的對面,我已經(jīng)向他使了好幾個眼色,而他可能誤讀了我的意思,認(rèn)為我真的投降了。他把嘴唇湊了過來。這時,我摸到了門把手,把小鎖打開,迅速開了門,但我分明感覺到,胡霏在此時放松了對我的警惕,他說,寶貝兒,我得把燈關(guān)一下,隨即他折身走了回去,到窗簾旁邊去找電燈開關(guān)。我站在門前,不敢往外走,我現(xiàn)在甚至提不起雙腿。胡霏的身子移動到窗簾的中間,我看見從窗簾的縫隙里伸出來一把鐵錘,狠狠地砸在胡霏的頭上,他一句話也沒有講出來,就倒在地上。我撒腿就跑,我不知道此時哪來的力氣,我跑得飛快,直到快過質(zhì)檢區(qū),我回過頭來,看見胡霏辦公室的燈光一下子黑了下來。
不管王曉靜對我有沒有成見,我還是打算從她那里搞清楚昨天夜里李梵去了哪里。昨天晚上?你說的是昨天晚上嗎?王曉靜反復(fù)問我。我說,就是昨天晚上,你得對我說實話。王曉靜說,昨天晚上我們一直在一起,孩子有點發(fā)燒,我和他送孩子去了一趟衛(wèi)生院,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二點了。如果王曉靜說的是實話,我可以從時間上推斷出來,這件事情和李梵沒有關(guān)系。但是,那雙現(xiàn)在還在窗臺上滴著水珠的運動鞋呢,僅僅是一個巧合嗎?我無法判斷王曉靜說的是不是真話,自從她知道李梵一直在背地里對我動著心思,就有些遷怒于我,在她心里,我和李梵是不清白的,平日里嘴上不說,心里肯定恨死我了。
李梵是一個很愛說謊的男人,十幾年了,他一直這樣。我知道李梵喜歡我,就算我和蘇陽結(jié)了婚,他同樣還在心里打著我的主意。前些年,蘇陽在外面打工,我一個人在家照顧老人和孩子,我會經(jīng)常接到李梵的電話,他總是不停地對我說他表哥蘇陽的不是。他說,我表哥除了混吃混喝,就沒有別的本事。我說,就算他什么本事也沒有,也是我的丈夫。他說,和這樣的丈夫在一起有意思嗎?我說,那和誰在一起有意思呢?他問我當(dāng)初為什么不選擇他,我說,就算是現(xiàn)在我也不會選擇你。有時候,他會在夏秋之交回到老家,表面上是幫助父母收割田里的莊稼,暗地里卻是來找我。有一次,他趁我婆婆上街趕集,硬是跑到我家里,從背后一把抱住我。這些事,我可以不對王曉靜說,但當(dāng)那個高個子警察把我?guī)У脚沙鏊臅r候,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警察找到我的時候,是當(dāng)天下午,天快黑了。那天早上,王曉靜給了我鑰匙,就去上班了,臨走時說她和李梵要下午下班才回來,叮囑我順便為他們做晚飯,去學(xué)校接孩子。我在她家里呆了一會兒,就去集鎮(zhèn)上一家小店里喝了一碗粥,回到王曉靜家里,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警察敲門的時候,我以為是李梵回來了,但當(dāng)我把門打開,發(fā)現(xiàn)是一個高個子警察和一個沒穿制服的瘦子。高個子警察一進(jìn)門就問我:你是不是艾翠兒?
我向警察交代完事情的經(jīng)過后,他們就讓我去一間擺了幾個沙發(fā)的房間里,說是暫時休息休息,等待傳喚。第二天,他們讓我先回去,還叮囑我不要走遠(yuǎn)了。我從派出所出來,卻不知道該去哪里,王曉靜家我是不能去了,因為我知道,李梵肯定是被警察帶走了,我現(xiàn)在如果再去她家,肯定會被王曉靜趕出來,趕出來還好,以我對王曉靜的了解,指不定她會追著我罵完三條街??晌疫€是和王曉靜碰上了,就在我剛剛走出派出所大門的時候。
你現(xiàn)在算是把這個家坑散了!王曉靜跑過來,狠狠地揪住了我的辮子。我沒有說話,任她發(fā)泄。這時,從對面的小賣部里走過來一個人,我一眼就認(rèn)出他是昨晚帶我去暫時休息的那個警察,只不過今天他沒有穿制服。他把王曉靜的手拿開,說,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嗎,非要揪人家的辮子?王曉靜松了手,邊哭邊罵:難怪舅媽說你是個喪門星,你把表哥逼瘋了不說,還把我們都坑慘了。
鬧了一陣,王曉靜終于折身往家里走。我跟在她身后,一句話也沒說,我們好像走了好大一陣才到家,她把房門打開,走了進(jìn)去,發(fā)現(xiàn)我站在門外一動不動,又走出來,惡聲惡氣地對我說,你不能自己進(jìn)來嗎,還要我請你?我走進(jìn)門,往窗子邊上去,想把窗玻璃打開透透氣,不經(jīng)意間,從窗子里看見剛才從小賣部里出來的那個沒穿制服的警察站在樓底下,他的手里拿著一疊報紙。
第二天中午,李梵回來了。李梵手里拿著一個塑料袋,一進(jìn)門,就從袋子里拿出那雙紅面白幫的運動鞋,順手丟在墻角。他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笑嘻嘻地對我們說:有驚無險,吉人自有天相!
我往墻角里去,把李梵的那雙鞋提起來,認(rèn)真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與我那天晚上看到那雙鞋不太一樣,李梵的鞋幫上沒有那串英文字母,也沒有油漬洗不干凈的痕跡。
5
大約在十七年前,在一個叫麥車的村莊,一對新人舉行了婚禮。時間是農(nóng)歷八月,暑氣還未消盡,大地干燥,人們穿著潦草,在院壩里張羅酒席。眼下正是收割時節(jié),今年莊稼不錯,山上的玉米吊著肥碩的個頭,像即將分娩的年輕婦女,挺著驕傲的大肚子。參加婚禮的親戚朋友們,一般要到黃昏時分才到來,他們要盡量在白天把活兒干足。農(nóng)歷八月雨水多,要是下了雨,玉米棒子在雨中泡久了,就會生霉。黃昏時分,嗩吶在房前屋后奏響,彩禮到,鞭炮聲響,司儀提高嗓門唱:幫忙弟兄,接家私。一時就忙了起來,端菜的端菜,添飯的添飯,堂屋里吃飯的親戚,吃得滿嘴流油,好不酣暢。飯畢,司儀又大聲喊:幫忙弟兄,洗碗抹桌。一時杯盤相撞之聲不絕于耳,酒嗝混雜著汗臭,
在院壩里蕩漾。新郎名叫蘇陽,是一個剛從高中學(xué)堂回家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天藍(lán)色的西裝,扎一根菜花色的領(lǐng)帶,腳上皮鞋锃亮。行了花紅儀,吃了夜宵,當(dāng)晚無事。次日,接親的隊伍浩浩蕩蕩開往三十里外的羅卓村,把新娘接了,晌午時分回來,行了迎親禮儀,退完車馬,擺酒席。鄉(xiāng)村的婚禮開始壓縮程序,嗩吶只吹幾調(diào),樂師就拿了禮錢,續(xù)了滿瓶燒酒走人。吃完飯,送親的也走了,幫忙的收拾了桌椅板凳鍋瓢碗盞,也走了。那個叫李梵的小伙子,是新郎的表弟,在婚禮中充當(dāng)伴郎的角色,現(xiàn)在也沒事干了。他走到西屋,對他的舅媽說,表哥的事情圓滿了,我的任務(wù)算是完成,明天我就要去鎮(zhèn)上,買車票坐到中山去打工,估計年底還會回來。舅媽說,小梵子,你看看你哥娶了個啥子婆娘,一身紅,妖??!李梵說,娶都娶了,還說這些干嘛,管她妖不妖,明年準(zhǔn)會為你生一個大胖孫子。舅媽說,反正我看著心頭鬼火,以后這屋里,怕是成天有一朵火苗竄來竄去,不慌死我才怪。李梵說,舅媽心慌個啥,你讓他們兩個在家呆幾天,一起出門去打工,過些年再回來,你就好過了。舅媽說,去吧去吧,你也快些找一個回來,我讓陽子給你押禮去。
汪政 書法
大約十年前,蘇陽第一次從外地打工回來,兩手空空,穿的還是那套天藍(lán)色的西裝。母親問,公司開的好?。刻K陽說,不錯。母親說,我兒有出息,家里媳婦日子過得好,穿一身換一套,兩個孩子全身嶄新,我都認(rèn)不出是咱農(nóng)村娃兒了。蘇陽說,媽你到底要說什么?母親說,你掙了錢,何不給我,我?guī)湍愦嫫饋恚惆彦X放你媳婦兒那里,有多少都花得掉。蘇陽不說話,進(jìn)了房間。蘇陽沒錢,他回來的路費都是他老婆艾翠兒給寄去的。艾翠兒的錢從哪里來,山上的土地里嗎?不會,誰都知道,土地里長的那幾個玉米,只夠糊口,一家老小的開支,加上人親往來,一年下來要很多錢。晚上,兩口子打架,打得很沉悶,只聽見柜子被砸破的聲響,只聽見孩子隱隱的哭聲。第二天一早,艾翠兒背一個背夾上街去趕場,走到對面的公房,上了小壽子的微型車。蘇陽和他的母親站在公房的院壩里,看著車子走遠(yuǎn),誰也沒說一句話。
大約五年前,蘇陽又回來了,還是兩手空空,天藍(lán)色的西裝只穿了上衣,褲子換了,是一條紅色的燈草絨。母親在院壩里支起一個土臺,上面放著錢紙香蠟,有青煙絲絲飄動。蘇陽問,媽你這是在干啥?母親說,家里有紅妖,我在打粉火驅(qū)魔。蘇陽問,妖在哪里?母親說,滿院子都是,整個家都不干凈了。第二天,艾翠兒拎一個紅色的包出門,小壽子的微型車停在核桃樹下。蘇陽走過去,小壽子給他遞了一支煙。小壽子說,蘇陽哥公司開得咋樣?蘇陽說,還行。小壽子又問,什么公司呢?蘇陽說,一個酒店。艾翠兒說,小壽子要走就快點,趕完場早些回來。車子走遠(yuǎn)了,蘇陽和他的母親站在院壩里,一句話也沒說。
兩年前,蘇陽最后一次從東莞回來,依舊兩手空空,天藍(lán)色西裝上衣還穿著,燈草絨褲子破舊,到處是貓須。母親坐在堂屋外面的一條長凳上打盹。院壩里的土臺不見了,原地上起了個雞籠,幾只雞在里面咯咯咯地叫喊。蘇陽說,媽你怎么不去屋里睡覺?母親說,我哪里是在睡覺,你沒看見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蘇陽問,艾翠兒呢?母親說,一早坐小壽子的車去街上了,給孩子們送錢去。蘇陽也沒有再說話,他在母親身旁坐下來,不一會兒也打起了盹。
小壽子現(xiàn)在開的是一輛黑色的轎車,在陽光下發(fā)出刺眼的亮光。小壽子說,蘇陽哥,酒店錢不少?。刻K陽說,不少。小壽子給他遞了一支煙,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說,這次打算什么時候走?蘇陽說,看情況。小壽子說,我也要走了,在家里掙不到錢,花錢的地方到處都是。蘇陽問,你要去哪里?小壽子說,我去東莞,先看看有什么可以干,實在不行的話就去永康,我弟弟小萬子他們在那里做門窗。
蘇陽沒有再去東莞,倒是艾翠兒去了。蘇陽想,艾翠兒肯定是和小壽子在一起??蛇^了不多久,小壽子又回來了,還開著那輛黑得發(fā)亮的轎車。小壽子的轎車在村里晃來晃去,有一天,也停在蘇陽家院壩里的那棵核桃樹下。小壽子問蘇陽,蘇陽哥就不打算去看看你的酒店,在家呆著干什么呢?蘇陽說,有你嫂子打理,我何必操那份心呢。
蘇陽的母親逢人便說,陽子被他的女人逼瘋了。村子里的人們,能和他搭話的,都說,陽子好端端的,你咒他干什么呢?蘇陽的母親說,你看看他,坐在哪兒都是一灘爛泥,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一大晚上不睡覺,嘴里不知道在念叨個啥。他為什么不睡覺呢?有人問。蘇陽的母親說,他說他一睡覺就做夢,而他到底夢見了什么,也不肯對我說。那人說,可能是艾翠兒去了東莞,把他留在家里,讓他丟了公司,受不了了,是吧!蘇陽的母親說,他哪來的公司呀,他的公司就是他婆娘艾翠兒。那人說,你可不能瞎說,這話很傷人的。蘇陽的母親說,其實你們誰都知道她進(jìn)過什么廟,拜過什么神,只是你們不愿意講出來罷了。
十天前,蘇陽被派出所的警察帶走了。村里的人都知道,蘇陽上了一輛白色的警車,警車從村子里窄窄的水泥路上緩慢行駛,有人從留著縫隙的車窗里看見蘇陽坐在警車的后排,他的兩邊坐著兩個胖子。有人對蘇陽的母親說,陽子的公司是不是出什么問題了。蘇陽的母親說,他沒有公司,哪來的問題。有人說,你還是去派出所看看吧!蘇陽的母親是蘇陽被帶走后的第五天才去派出所看蘇陽的,但是當(dāng)他到了派出所,找到那個矮個子警察,人家說蘇陽第三天就放出來了,他與那個叫胡霏的人的死完全沒有關(guān)系。那他人呢?蘇陽的母親問。不是回家了嗎?矮個子警察說。蘇陽的母親從派出所出來,碰見開黑色轎車的小壽子,就問,壽子你有沒有看見過陽子?小壽子說,他沒在家嗎?蘇陽的母親說,在家的話,我還問你?小壽子說,聽人說他幾天前就從派出所出來了,有人問他為什么被警察叫了進(jìn)去,他說有人舉報他的酒店里有人吸毒,他說他要去一趟東莞,處理這件事情。這兔崽子,瘋瘋癲癲的,他還能去東莞!老人自言自語。小壽子說,說不定的,聽說他要先去鳳城收一筆賬,把錢拿到手就去東莞。
三天前,艾翠兒回來了。艾翠兒手里拎著一個紫色的塑料包裝袋,里面裝著幾件穿舊的衣服。艾翠兒沒有問婆婆蘇陽在不在家,倒是她婆婆先問:陽子去東莞找你,你沒碰見?
他能去得了東莞?艾翠兒反問。婆婆說,我也認(rèn)為他去不了,但小壽子說,有人在街上碰見他,聽他說他要去東莞。艾翠兒說,你就別相信他了,這些年,他一年比一年病得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婆婆說,前幾天,警察把他帶去派出所,說有誰死了,到底與他有沒有關(guān)系?艾翠兒說,他要再這樣下去,即使沒有關(guān)系,也會惹禍上身。那個人是怎么死的?婆婆沉默了好久,還是開口問她。艾翠兒也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說,被我們一個工友的男人殺死的,在他死的前三天,他糟蹋過那個女人。
那個機臺與我挨著的女人,姓張。艾翠兒說完,發(fā)現(xiàn)婆婆已經(jīng)坐在那條長凳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