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銀勝
朱東潤先生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就讀的復旦大學中文系,真是藏龍臥虎,十幾位老教授個個學問高深,身懷絕技。其中,朱東潤先生是我敬仰的教授之一。
“軍人死于戰(zhàn)場,教師終于講席”,這是朱東潤先生生前經(jīng)常提及的一句話,也是他治學不輟的真實寫照。
朱東潤先生崇尚正義,作品總是充沛著激越的愛國主義崇高情懷。他在《陳子龍及其時代》一書結(jié)束時說道:“真正的戰(zhàn)士,必然要堅持斗爭直到勝利或者死亡?!彼f的寓意是極其令人深思的,而且真正做到身體力行。
朱東潤是當代著名傳記文學家、文學史家。他是在1952年全國高等院校院系調(diào)整時,調(diào)入復旦大學中文系任教授的,1957年起任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
我1980年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當年9月初中文系召開迎新會,身為名譽系主任的朱東潤先生,也蒞臨會場,向一群乳臭未干的學子訓話。他一身素雅的夏布裝,留著短發(fā),戴一副玳瑁眼鏡,嚴肅端莊……記得朱東潤先生訓話的主旨無外乎“我們中文系不是培養(yǎng)作家的”,“作家不是中文系所能培養(yǎng)的”。他老人家的一番話,給在座沉浸于“作家夢”的同學們,無異當頭一棒!多年后,每當回想這一情形,不能不承認,朱東潤先生的話是對的,他深諳文學的真諦。經(jīng)院學習固然重要,但作家更重要的是實際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
1960年7月,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王水照,被分配到文學研究所古代文學組工作,所里給他指派了一名導師,此人便是學貫中西的錢鍾書。直到1978年,王水照因為要與家人團聚,調(diào)離北京,來到上海,進入復旦大學中文系工作。
筆者當年在復旦中文系讀書時,王水照先生曾經(jīng)給我們班級上過必修課《中國文學史》唐宋段,以及選修課《蘇軾研究》。在課堂上,王水照先生經(jīng)常提及錢鍾書的名字。一次還特意提到錢鍾書先生在給他的信中說,“郭朱二老,當代耆碩,學問篤實,亦京華冠蓋中所無也?!彼f的“郭朱二老”,就是指朱東潤先生和復旦大學中文系另一位大學者郭紹虞先生。
朱東潤先生平時生活簡樸而有規(guī)律。他不抽煙,也不喝酒,而且不喜廣事交游,很少參加無關(guān)緊要的社會活動。平時,除了備課、授課,與學生、研究生、同事、友人等談話外,絕大部分時間用于讀書作文,數(shù)十年如一日。他每天堅持寫作兩張稿紙,寫完了便休息,或看點輕松的書刊以消遣。
朱東潤先生長期浸潤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雖然以儒家的積極用世而自律,但在他身上有著明顯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素養(yǎng)。他還是一位書法家,篆、隸、行、草無不精善。上世紀80年代初,復旦校園文化風起云涌,校門口兩端一溜玻璃櫥窗,輪番陳列各種展覽,朱東潤先生的書法作品經(jīng)?,F(xiàn)身于此,這些筆力遒勁、氣度不凡的字體,具有一種奇妙的魔力,令人不能自已。我們總是駐足慢慢欣賞,從此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趙景深先生
我在母校讀書時,聽聞不少老教授的故事。趙景深先生也是我非常仰慕的老師,由于他當時年事已高,難得到校,但我知道他是一位杰出的戲曲研究家,他畢生筆耕不輟,著書甚富。我曾經(jīng)讀過由學林出版社出版的《趙景深印象》(李平、胡忌編)一書,掩卷遐思使我更加懷念趙景深先生。
見過趙景深先生的人都了解,他是一位非常慈祥和藹的老人。趙老胖墩墩,笑呵呵,手溫而軟,給人溫煦的感覺,絲毫沒有盛氣凌人、傲視一切的架勢。我無緣見到趙景深先生年輕時的面影,不想讀了收在《趙景深印象》中的趙易林的幾篇文章,卻滿足了我的心愿于萬一。趙易林先生是趙老的公子,他以他的親見親聞和親歷,飽含深情地寫下了諸如《父親與“女星社”的組織者鄧穎超》《父親與幽默大師老舍》《父親與落魄才子朱湘》《父親與小峰舅舅》《關(guān)于綠波社》等文,勾勒了趙老早年投身革命、耕耘文壇的一些側(cè)影,具有特殊的史料價值。
趙景深先生作為戲曲專家,不但精通理論,還妙解音律。他很早就愛好昆曲演唱藝術(shù),常常登臺演出。他與京昆大師俞振飛先生過從甚密,并一直擔任上海昆曲研習社社長。記得有一次系里組織聚會,他當場來了一段曲子,贏得滿堂彩。雖然時光流逝多年,但留在腦子里的印象還恍如昨日。
記得我還讀過趙景深先生的日記,這些日記除了記錄日常起居之外,還詳細記載了他晚年的學術(shù)活動、學人往來等內(nèi)容,為讀者展示了這位戲曲研究大師忙碌而又充實的生活場景,令人浮想聯(lián)翩,心向往之。特別是讀到趙景深先生在日記中,提及與我的同班同學王崗、邱辛曄等人的接觸,尤感親切。
王崗、邱辛曄當時都是李平教授的碩士研究生,而李平則是趙老的嫡傳弟子。據(jù)邱辛曄告訴我,趙景深先生病重后,李平老師安排王崗和他去病房“值班”,看護照料趙老,送趙老最后一程。
劉季高先生
上世紀80年代初的復旦中文系,雖經(jīng)“文革”浩劫,系里的老教授仍然名聲煊赫,劉季高先生就在其中。我從母校畢業(yè)后,有一年聽說劉老所撰《斗室文史雜著》,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馬上到書店購得。盡管只是薄薄的一冊,拿在手里卻覺得頗似千鈞。大學時代親承謦欬的情形,又重新浮在眼前。
當時復旦中文系的老教授雖說早已“解放”,但卻似“古董”一樣,輕易不露面,與本科生的接觸機會更是比較少。
然而,劉季高先生卻反其道而行之。記得劉先生教我們的是《左傳研究》,每周兩課時。他上課很有特色,沒有講義,不用教材,每次上課時,也不帶拎包,而在口袋里裝有若干紙片——一種類似卡片﹑又似練習本的薄紙,上面直書文字,蠅頭小字,密密麻麻。每當講到一篇章節(jié),他就摸出一張紙片,吟誦相關(guān)文字,然后就此內(nèi)容作一些解釋或說明,十分干凈利落,要言不煩。
在我的印象中,劉季高先生總是身著一件靛藍色的嗶嘰中山裝,有點稀疏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臉上戴著一副秀郎架眼鏡,氣色閑定安詳,且又優(yōu)雅慈和,略帶微笑,給人一種非常和藹可親的感覺。在授課過程當中,劉先生始終神采奕奕,一絲不茍,廣征博引,又不乏自己的見解,同學們聽了大受啟發(fā)。
劉季高先生的《斗室文史雜著》薈集了他的百余首舊體詩,展示了劉老鮮為人知的詩人風姿。讀著這些品格高雅﹑寓意殷切的詩歌,我仿佛又見到劉先生執(zhí)鞭的場景。書中有一首《西江月·送復旦大學中文系七七屆畢業(yè)同學》詞:文史三冬足用,海天魚躍鳶飛。冬冬臘鼓報春回,幾處寒梅吐蕊。
惜別西腔動魄,論文筆陣驚雷。前程無限莫低徊,子曰后生‘可畏。(西腔:西北民歌之代稱。元薩都剌句:“步虛聲里帶淮腔?!保?/p>
賈植芳先生
賈植芳先生作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是母校比較文學學科的奠基者之一。我在校求學期間,有幸面聆謦欬,畢業(yè)以后更是隔三差五去看望賈植芳先生。
記得賈植芳先生追悼會那天上午,我特地去了一次魯迅公園,拜謁了魯迅先生墓,參觀了上海魯迅紀念館。因為一直以來,在我內(nèi)心深處,賈植芳先生的精神與魯迅精神一脈相承,他們都秉承中國知識分子的硬骨頭文人精神,他們都是中國人的脊梁。作為“喝魯迅奶長大”的一代學人,賈植芳更入世,對現(xiàn)實中的熱點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對個體生命的憂戚充滿了人文的關(guān)懷。
賈植芳先生倡導把“人”字寫端正,這些飽含生命意義的精神遺產(chǎn),其實是中國文人的血脈傳承,也是十分寶貴、值得珍視的。
出了魯迅公園,我徑直來到寶興殯儀館,參加賈植芳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賈老的遺像兩邊掛著大幅挽聯(lián)——“從魯迅到胡風,冷眉橫世熱腸扶顛,聚悲智良心傲骨俠膽為一腔正氣;由社會到書齋,大寫做人中道敷文,融創(chuàng)作翻譯學術(shù)育人開八面來風?!辟Z植芳好友兼難友何滿子、吳仲華夫婦在挽聯(lián)上寫道:“受屈常將屈辱視為特種幽默故能歷劫堅挺,做人要把人字寫得格外端正誠乃匡世嘉言。”
賈先生一生追求是“把一個人字寫端正”, 自云“不是學問中人,而是社會中人”,他一生經(jīng)歷坎坷,其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是一本人生的教科書,然而賈植芳先生的一腔熱血、愛國之情始終不墜。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始獲平反,重執(zhí)教鞭,桃李滿天下。我在母校求學期間,雖未選過賈先生的課,但聽過他開的講座。記得有一年恰逢復旦校慶,許多平時難得露面的老教授紛紛設壇講座,賈先生也在其中,他講的內(nèi)容是對中國新文學受西方文化影響的考察,他廣引博征,侃侃而談,十分引人入勝。先生講課中夾雜著濃重的山西口音,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畢業(yè)以后,只要回母校,我總要到國定路第九教工宿舍的賈老家里,坐在賈老身邊,望著他瘦小的身子,心想:這八九十斤的身軀里,一半是熱血,一半便是錚錚鐵骨了,他多么像沙漠中的胡楊,他不會死,死了也不會倒下。
賈植芳先生是性情中人,記得有一次我和太太一起去他府上看望,正好他老人家的舊譯《契訶夫手記》一書,收入由彭燕郊主編的《散文譯叢》,在湖南文藝出版社重版了。此書的舊版是1983年11月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我早就購讀了。那天看見我攜太太一起看他,賈植芳先生滿臉堆笑,連忙拿出新版的《契訶夫手記》,要送我們倆分享。我謝辭道,此書我已經(jīng)有了老版本了,還是送別人吧……
賈植芳先生聽后,有些不樂意了。他說:“我又不送給你,我送給你太太?!蹦軌蛞辉偈苜涃Z先生的大作,當然是我們晚輩的榮耀。賈植芳先生還在贈書上留言,我們真的受寵若驚?;氐胶S,打開《契訶夫手記》,突然看到書中夾著一張匯款單(影印件),原來湖南文藝出版社送他的20本樣書,根本不夠送人,他又自費向出版社郵購樣書。
后來我又選編了賈植芳先生的回憶錄,這部題為《我的人生檔案》(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的回憶錄,收錄了賈植芳先生回顧自己人生經(jīng)歷和先生對親朋好友的回憶文章,這樣全面地匯集先生憶舊性的文章,應該說是第一次。
由憶舊性文章組成的這本回憶錄,可以看出先生那種對歷史和現(xiàn)實,對社會和人生,對知識和學問的深邃思考和忠于友情的人格,以及“生命不止、戰(zhàn)斗不已”的堅韌精神。透過這些歷史風云的文字,我們不僅看到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災難史,同時也看到了一代知識分子的生活、希冀和企求。
賈植芳先生雖然離開我們已經(jīng)許多年了,但我們可以透過他以生命書寫的這些書頁,感受到先生的正直剛毅和老一輩愛國知識分子的良知。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正是賈植芳先生道德文章的絕好寫照。
章培恒先生
復旦大學首席教授章培恒先生不幸去世,已有多年。每當回想與章培恒先生生前交往的點滴往事,不禁神情黯然。
1980年我考入母校時,正巧章培恒先生應邀到日本講學,回國后即繼著名語言學家胡裕樹先生之后,出任中文系系主任。我們在系里召開的會上,經(jīng)常能夠領(lǐng)略章培恒先生的風采。此時,章培恒先生早已擺脫“胡風冤案”的陰影,以厚積薄發(fā)的《洪昇年譜》一舉成名!
作為章培恒先生治下的中文系年輕學子,我們都想聽他的課。但是,系里卻沒有給八○級排他的課。我只好出一下策,探聽到課程表,到別的班級去旁聽章培恒先生的課,對他在課堂上心無旁枝、博聞強記、舒緩自如的講課風格,終身難忘。
畢業(yè)以后,我有時去章培恒府上看望先生,一如既往,又是風輕云淡的愜意閑談。一次,談話中章培恒先生正色而言:“小羅,我記憶當中,我并沒有給你們八○級上過課。”確實,章培恒先生沒有正式上過八○級的課。
我向章先生解釋,我是到別的班上去旁聽的。趁那次機會,我就問章先生一個曾經(jīng)百思不解的問題:您上課為什么總低著頭?為什么眼睛總不朝講臺下的同學們看?對此,章培恒先生告訴我,50年代,他作為助教留校。有一學期開學,校方臨時安排章培恒先生上一門新課,事出倉促,他在課堂上一邊低頭構(gòu)思組織教案,一邊從容上課,由此養(yǎng)成了這個習慣,數(shù)十年未變。說罷,我們師生倆哈哈大笑。
章培恒先生與王元化先生是研究《文心雕龍》的同行。王元化一直關(guān)心作為晚輩的章培恒,關(guān)心他的工作,也關(guān)心他的健康。
記得有一次我與元化先生一起吃飯,飯桌上談起了我在復旦讀書時的老師章培恒先生,元化先生便打開了話匣子,說起了當年他們率團出訪日本的情形,元化先生特意說了他一再勸嗜酒的章先生少喝點酒,要注意自己身體……
后來,我把元化先生說的話,告訴了章先生,章先生很感動,同時又表示,元化先生不幸去世,自己很難過,想寫紀念文章,但由于身體不好,只能作罷。
俱往矣,章培恒先生與王元化先生都往生而去,令我們這些茍且者情何以堪!
(作者為上海立信會計金融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崖麗娟 王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