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明代;徽州;中人;報酬
摘 要:對“中人”致酬事作為擁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習俗,廣泛而普遍存在。通過對明代徽州契約文書的整理和分析得出:明代徽州“中人”的中資占比多在2%左右,大都不超過5%,中資占交易總額比值浮動較大,中資的支付帶有一定的主觀性。自明至清,給付“中人”的報酬類型逐漸從實物、錢物混雜變?yōu)閹缀跞恳糟y錢方式酬謝,“中人”報酬占交易總額的比值逐漸形成一種定例,中資平均水平呈現(xiàn)一種上升的趨勢,清代總體高于明代,清中后期高于清早期。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0)03-0074-09
Zhongrens Rewards in Huizhou Documents of the Ming Dynasty — Compared with the Qing Dynasty
GUO Rui-jun (Center for Hui Studie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1, China)
Key words:Ming dynasty; Huizhou; Zhongren; rewards
Abstract:As a custom with a history of thousands of years, “Zhongren” recieved rewards, which was widespread and pervasive. It was sorted out and analyzed from the Huizhou documents in the Ming dynasty that they could obtain around 2% to 5% of the total transaction amount and the ratio fluctuated considerably owing to subjectivity. From the Ming to the Qing dynasty, reward forms had been changed from pure goods or a mixture of money and goods into cash money in Huizhou and the rate had also been fixed. The average rewards tended to increase steadily, with overall level of the Qing dynasty higher than that of the Ming dynasty, and the level in the middle and later period higher than that of the early period in the Qing dynasty.
“中人”是人際交往尤其是經(jīng)濟往來的必然產(chǎn)物,是人們進行各種交易及財產(chǎn)分割過程中自發(fā)產(chǎn)生的。尋求交易者不了解市場信息1、缺乏專業(yè)知識、需求一種便宜有效的保障應是“中人”最初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隨著商品交換的頻繁、市場的擴大,人們需要有人來構(gòu)建彼此間的“關系”使之交易范圍發(fā)生交叉,亦或有人從中協(xié)商避免熟人間直接言利。同時,經(jīng)濟往來及分工合作程度頻度的加深,也使得雙方需要共同的交往原則來約定彼此的權(quán)利義務、調(diào)整相互間的關系,通過口頭或者書面的方式把各自需要遵守和履行的權(quán)利義務確認并記載下來,繼而形成了契約。2在契約產(chǎn)生與普及后,交易雙方“正是考慮或預期到萬一出現(xiàn)爭執(zhí)的情況下才事先請求中人參加契約的締結(jié)過程”[1]176,“中人”成為保障契約履行的有效機制并逐漸成為契約成立不可缺少的要件。當“立契有中”延續(xù)千年成為一種傳統(tǒng)后,“中人”便演變成為一種“具有保障契約實施功能的符號沉淀于人們的心中”[2],最終走向固定化、程式化,一直存續(xù)至今。
學界對“中人”問題多有探討1,而對于中人的報酬,管見所及,學界對此雖有關注2,但現(xiàn)有研究成果多以土地買賣典當?shù)绕跫s研究的附屬而存在,并非以主體身份出現(xiàn),且在研究時間上主要集中在清晚期及民國時期,在區(qū)域上多集中于華北地區(qū),在研究問題上大多僅限于“中人”報酬所占總額比例。對于“中人”獲取報酬習俗的歷史演變,清前中期特別是明代“中人”報酬問題,明清“中人”報酬的整體變化、規(guī)律及原因等問題都未有學者給予關注。拙文《清代徽州契約文書所見“中人”報酬》3已對清代徽州“中人”作中是否獲取報酬、報酬類型及報酬占交易額的比重等問題進行了討論,故本文將利用明代徽州的相關契約文書,就以上學界未盡之問題予以探討,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斧正。
一、“中人”報酬的歷史演變
對“中人”致酬事作為擁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習俗,廣泛而普遍存在。4目前看到關于對“中人”進行酬謝的最早記錄約在西漢時期:
西漢神爵二年廣漢縣節(jié)寬德貰賣布袍券5
神爵二年十月廿六日,廣漢縣廿鄭里男子節(jié)寬德賣布袍一,陵胡隧長張仲孫□所賈錢千三百,約至正月□□。
任者 □□□□□□
正月責付□十
時在旁 候史長子仲
戍卒杜忠知卷
沽旁二斗
這件賣布袍券立契時間為神爵二年十月廿六日,價格錢千三百,并有任者、時在旁,任者即為擔保之人,時在旁即為見證之人。沽旁二斗,沽即沽酒。王國維跋:“是一袍之買賣亦有中費也”。張傳璽注:“沽旁二斗,沽,沽酒,酬勞證人”。6在漢代買地券中,我們能看到大量的沽酒酬謝“中人”的記載,如:
東漢建寧四年雒縣孫成買田鉛券[3]46
建寧四年九月戊午朔廿八日乙酉,左駿廄官大奴孫成,從雒陽男子張伯始買所名有廣德亭部羅佰田一町,賈錢萬五千,錢即日畢。田東比張長卿,南比許仲異,西盡大道,北比張伯始。根生土著毛物,皆屬孫成(后略)。
時旁人 樊永、張義、孫龍
異姓 樊元祖,皆知券約
沽酒各半
在這里出現(xiàn)了“沽酒各半”的表述,結(jié)合其他漢代契約中“沽酒各半”的記錄,我們可以推測,漢代的酒酬是由買賣雙方各承擔一半。
北魏時期的買賣契約中也有“沽各半”的記錄,如:
高昌永康十二年張祖買胡奴券[4]
永康十二年閏十四日,張祖從康阿丑買胡奴益富一人,年卅,交與賈行百三拾柒匹。賈即畢,奴即付,奴若有人認名,仰丑了理,祖不能知。二主和合共成券,券之后各不得返悔,悔者罰行貳百柒拾肆匹入不悔者。民有私要,要行。沽各半。請宋忠書信。
時見 祖疆迎奴、阿養(yǎng)、蘇高昌、唐胡
但魏晉時期迷信思想逐漸加重、道教盛傳,“中人”神仙話,契約中常羅列大量各路鬼神的名稱,“中人”報酬的記載也在契約中漸而少見。
“自唐宋以后,契約一般不寫對中保人致酬事,但致酬事一直是存在的,有用宴請的形式,也有送銀錢的。送給中人的叫做‘中禮銀,送給代書人的叫做‘筆資銀”。[5]204在宋元時期,目前筆者所見契約中沒有發(fā)現(xiàn)送銀兩的記載,但是在契約中有關于宴請的記載:
北宋:謹用錢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貫文,兼五彩信幣,買地一段。東西一百步,南北一百步。今以牲牢酒飯,百味香新,共為信契,財?shù)亟幌喾指丁?/p>
元:謹備錢彩,買到地一段,南北長一十六步,東西闊一十四步一分八厘七毫五系。今備牲牢酒飯,百味香新,共為信契。財?shù)亟幌喾指?。[6]212-214
及至明清,在謄契簿或是契約文書“批”之后較多出現(xiàn)有關“中人”報酬的記錄,報酬類型也呈現(xiàn)多樣化,主要有酒酬,一般被稱為“中金”“中禮”“中資”的銀錢,以布、亥、糧食為主的物品,以上三種類型。如:《嘉靖四十三年胡洪等賣山赤契》中得一分。[7]宋元明編.卷二,367《合同文約謄契簿》又去中資錢一百八十文,各派出錢六十文。[7]清民國編.卷十一,208-209《程氏置產(chǎn)簿》見人親兄孫永達小布一疋,孫永□谷計二錢,朱德安□□布一疋。1《康熙六年李有功等賣屋契》謝中人每位銀四錢、亥三斤,外送邦快兄土布五丈價五錢,茂良五錢。[7]清民國編.卷五,141這一時期,中資應已成為一種定例,在《光緒二十二年薊州喬順賣房官契》契紙后面所附的由國家制定的寫契投稅章程中,條文明確規(guī)定了“中人”的費用所占契價的比例及雙方支付比例:
民間嗣后買賣田房,務須令牙紀于司印官紙內(nèi)簽名,牙紀行用與中人、代筆等費,準按契價給百分中之五分,買者出三分,賣者出二分。系牙紀說成者,準牙紀分用二分五,中人、代筆分用二分五。如系中人說成者,丈量立契,只準牙紀分用一分。[3]1547
又如在《徽商會館公所征信錄匯編》中《光緒二十一年新立規(guī)條公稟江寧府存案》有一條規(guī)章:“試館出租向有定章,不得徇私短租,每處只寫租約時,提出一成作為中用,不得過多”[8]953,在規(guī)章中明確“中用”不得超過一成。及至民國,黟縣知事調(diào)查中仍有債權(quán)人出中資的記錄。
二、明代徽州“中人”中資占交易總額的比例
明代“中人”的中資在以往所見文獻中鮮有記載,具體情況難于詳知,故此學界目前還未有學者對明代“中人”中資問題進行過探討?;罩菸臅拇罅砍霈F(xiàn)為我們探究這一問題提供了可能,筆者以明代的徽州地區(qū)作為研究對象,試從中尋找明代給付“中人”中資的規(guī)制。
筆者從《徽州千年契約文書》(宋元明編),安徽省博物院藏《程氏置產(chǎn)簿》1近萬份文書中整理出關于明代“中人”報酬的相關記錄50余條2,據(jù)此計算出的中資百分比如下:
表1 明代徽州“中人”報酬約占交易總額比例
[立契時間 契約名稱 交易額 中資 中資約占交易總額比例(%) 正統(tǒng)十二年正月 置產(chǎn)契目 青笑銀五兩五錢 一錢五分 2.7 正統(tǒng)十三年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青笑銀一兩一錢 五分 4.5 景泰三年正月 置產(chǎn)契目 青笑銀六兩一錢 五分 0.8 景泰五年十一月 置產(chǎn)契目 青笑銀三十七兩三錢二分 二錢三分 0.6 天順元年正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四錢八分 五分 10.4 天順二年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白臉銀二兩六錢四分 五分二厘 2 天順五年八月 置產(chǎn)契目 白臉銀三兩六錢 二分四厘 0.7 天順六年正月初九 置產(chǎn)契目 銀十兩三錢 八分 0.8 天順六年正月初十 置產(chǎn)契目 銀一兩七錢 五分 2.9 成化元年十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三十兩 六錢 2 成化四年三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一兩九錢 一錢 5.3 成化五年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一兩八錢 五分 2.8 成化五年十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一兩八錢五分 一分 0.5 成化六年正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三兩六錢 二錢五分 6.9 成化八年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二十六兩八錢 二錢 0.7 成化八年六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八兩九錢 三錢 3.4 成化八年又六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十四兩二錢 二錢 1.4 成化八年十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四兩 五分 1.3 成化九年三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三兩七錢 一錢 2.7 成化九年八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十五兩 二錢 1.3 成化九年九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十六兩二錢 一錢五分 0.9 成化九年十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六兩五錢 二錢 3.1 成化十一年正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三十一兩五錢 四錢 1.3 成化十四年五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三兩一錢 二錢 6.5 成化十四年十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四兩一錢 三錢 7.3 嘉靖四十三年 胡洪等賣山赤契 銀一兩整 一分 1 萬歷七年八月 置產(chǎn)契目 青笑銀一十兩五錢 一錢九分 1.7 崇禎七年 胡臘九等轉(zhuǎn)佃契約 銀五兩整 三錢六分 7.2 ]
圖1 明代徽州“中人”中資占交易總額比例數(shù)據(jù)柱狀圖及折線圖
從上表及圖例中我們可以看出:“中人”中資占交易比例低于1%的有8例,低于2%的有22例,2%-5%的有7例,低于5%的共20例,5%-10%的有5例,高于10%有1例,以上數(shù)據(jù)及柱狀圖顯示數(shù)據(jù)表明明代徽州“中人”的中資占比多在2%左右,大都不超過5%。從折線圖看出明代徽州“中人”的中資浮動較大,中資的支付多少帶有一定的主觀性,更多的應是當場酌情而定,并沒有一個可循的定例。我們從以下這組數(shù)據(jù)表中更進一步的印證這一結(jié)論:
表2 明代徽州“中人”中資五分一覽
[立契時間 契約名稱 交易額 中資 中資約占交易總額比例(%) 正統(tǒng)十三年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青笑銀一兩一錢 五分 4.5 景泰三年正月 置產(chǎn)契目 青笑銀六兩一錢 五分 0.8 天順元年正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四錢八分 五分 10.4 天順六年正月初十 置產(chǎn)契目 銀一兩七錢 五分 2.9 成化五年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一兩八錢 五分 2.8 成化八年十二月 置產(chǎn)契目 銀四兩 五分 1.3 ]
資料來源:安徽省博物院藏《程氏置產(chǎn)簿》
在這六次交易中,中資全部為五分,但交易額卻差別很大,最低的交易額為四錢八分,最高交易額為六兩一錢,中資卻都是五分,并不遵循“交易金額越大中資應越多”這一習慣定勢思維,中資的支付并沒有一個可循的比例及定制。我們對這六例契約中最低比例0.81%、最高比例10.4%兩份契約進行詳細分析:
三年正月初九日用青笑銀六兩一錢買到十五都黃士銓鞠字第五十三號田一畝三厘,土名東山下,上租十秤,佃人胡曾德。其田東至山,西至坑,南至胡舟田,北至同號田。
見人 程九 牙錢五分
天順元年正月間用價銀四錢八分買到歙縣二十五都吳慶壽吳玄湯戶璧字二百八十九號柴山一角二十步,土名賣抱山,東至分水,西至孫宅,南至尖,北至田。
見人 程囝 以□牙錢五分1
從上述兩份契約中,謄契者并未記錄任何糾紛亦或置產(chǎn)不順等會造成“中人”中資與交易額不成正比的情形,其它四份契約亦然。除此之外,我們在整理資料的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程氏置產(chǎn)簿》契約作中的并沒有職業(yè)“中人”——牙人,“中人”都是親鄰族友擔任,但謄錄者程伯儒將“中人”報酬全部寫為“牙錢”,我們也許可以這么認為,在民眾心中,至少在程伯儒心中族親為中的“中人”與官方化職業(yè)性“牙人”雖有著涇渭之別,但在民間實際使用中“中”“牙”稱謂間并沒有太明確的界限。對于“中人”的稱謂問題,因篇幅有限,將另文討論。
明代徽州中資由哪一方來支付呢?在《彰祐公置業(yè)簿》中有這樣一份謄契:崇禎七年十二月十二,立賣契人洪以一十五兩二錢,將承祖土地賣與洪公祐名下為業(yè),契尾寫道“五年之內(nèi)倘若取贖,契內(nèi)價銀、中用、過稅、酒資等件一概算還”[7]宋元明編.卷十,11。囿于資料,我們僅能看到上述一條明代中資支付的詳細記錄,但民間習慣具有繼承性與延續(xù)性,從拙作《清代徽州契約文書所見中人報酬》一文得到的詳盡的清代中資支付情況2,以及上述契約中出現(xiàn)的“算還”兩字來看,明代徽州中資可能也是由受買(典/押/當)人先支付,若日后出賣(典/押/當)人遵守立契時限約定,按時取贖,那么中資就確定由受買(典/押/當)人支付;若出賣(典/押/當)人未遵守契約時限約定,就要“還”中資。也即是說如果出賣人(典/押/當)違反了契約約定,中資就由出賣(典/押/當)人認;如果出賣人(典/押/當)人遵守契約約定,中資一般由受買(典/押/當)人認。當然,上述結(jié)論僅能作為一種參考與推論,更為確切詳盡的結(jié)論,還要等待資料的進一步發(fā)現(xiàn)與支撐。
三、明清徽州“中人”報酬的比較
第一,酒酬方式的一直延續(xù)。從明至清,酒酬作為徽州最古老的酬謝“中人”的方式一直存續(xù),如:崇禎八年洪氏《彰祐公置業(yè)簿》“五年之內(nèi)倘若取贖,契內(nèi)價銀、中用、過稅、酒資等件一概算還”。[7]宋元明編.卷十,11乾隆三十八年三月《分單合同》“黃公茂中資錢一百文、明松中資錢一百文、記龍中資錢二百文,其酒酌明華辦理”。[7]清民國編.卷十一,204又如《清乾隆五十九年三月程氏賣老屋分中酒單》詳細列舉了分中的酒單。日記是日常的記事,能反映出當時人們的生活實況?;罩萱脑慈苏苍唷段俘S日記》中寫道“立欠約二兩,共十二兩正。付伊典契一紙,言定臘月討酒”,“本家契在洵叔收執(zhí),未付眾,故不便講……坤資致酒,淳伯、清伯、果兄共飲”,[9]212-213表明契約成立后酒酬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習俗,也可以看出酒酬可以是交易達成后進行,也可是約定一個時間事后再酬謝,酒酬參與的范圍為所有參與到交易中的人。
在徽州以外,如海南《咸豐七年鄧尚典向劉老二立賣田契》“即日煮酒宰牲,請典同男子二人到家,當眾立下斷契一張”。[10]345貴州《姜氏林氏等賣田契》“當日憑中實受過斷價銀柒拾六兩整并畫字酒水在內(nèi),母子親手收回應用?!盵11]289四川巴縣“實計田價銀足色紋銀一百二十兩整,書畫一包在內(nèi),酒水在外”。[12]14及至近代,襄陵、臨汾等縣,買賣交價之日,設酒席遍邀賣主及中人、四鄰等,謂之“吃割食”。山西夏縣則有所謂的“會鄰割事”,陜西南鄭、醴泉等縣凡買賣田宅,于書契成價之日,由買主備席,邀集賣主、中人、代筆等親鄰到場聚飲,亦謂“吃割食”。[13]477、501、704
一場交易可以沒有銀錢、實物對“中人”進行酬謝,酒酬卻是不可缺少的。酒酬如此普遍且不可或缺的原因何在?在日常的交易中,酒酬不僅是答謝“中人”的一種方式,對于契約雙方來說也是很有必要的。在一份案牘中有這樣一段話:
今即就活契而言之,議價時有中,成契時有中,回贖時又有中,即加典時亦無不有中。邀中必備飯,俗所謂辦東也。多則兩三席,少亦六七人。誰家田地,誰家典受,于何時出典,何時贖回,田地幾畝幾分,錢銀幾千幾百,坐落何處,毗連何田,眾所共見,亦人所共聞。1
由上我們看出,邀中必須準備飯菜,多的話要宴請兩三桌,少的話也要宴請六七人,在酒席上,誰家的田地典受,何時出典的,何時贖回的,田地有幾畝幾分,價格幾何,坐落在何處,和哪些田地毗鄰,“眾所共見,亦人所共聞”。共見、共聞,即意味著公開性。在傳統(tǒng)社會,國家民法系統(tǒng)不完備且效率低下,契約的履行更多的依靠當事人自身的誠信道德,而保障契約的履行則依靠的是社會的看法與公眾的輿論壓力。酒酬在一種公開的場合進行,這種公開性無疑會帶給契約雙方一種隱形的約束力,日后無論哪一方在違約發(fā)生前,都會估量違約行為帶來的輿論譴責和社會看法。除此之外,古往今來飲酒宴請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種情感的表達,交易雙方在經(jīng)過“中人”的撮合以及一系列的商談后,達成交易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
第二,明代至清代,徽州地區(qū)給付“中人”的報酬類型逐漸從實物、錢物混雜變?yōu)閹缀跞恳糟y錢方式酬謝。在明代徽州“中人”報酬的47條有關記錄中,純實物給付“中人”報酬,如:牙錢糯米二斗五升、牙錢糯米二斗、牙谷二十觔、牙錢粟十觔、谷十斤、谷十五斤等占到了36%,物品銀錢混合,如:見人程九牙錢鹽二斤、程三銀三分、代書人葉士和系齊□送獅頭銀七分,見人吳重德送棉布一疋計一錢二分,見人皆是寧祖牙錢棉布一疋、裱花一床、銀一錢,占到13%。2
表3 明代徽州“中人”報酬類型一覽
[報酬類型 種類 計數(shù) 占比例 物品 暑布、棉布、裱花、鹽、谷、粟、米 17 36% 銀錢 青笑銀、白臉銀、獅頭銀 24 51% 物品銀錢混合 6 13% ]
資料來源:《徽州千年契約文書》(宋元明編),安徽省博物院藏《程氏置產(chǎn)簿》
而在清代徽州“中人”報酬的144條記錄中,給予“中人”實物的僅有4例,占比不到3%。報酬類型從實物向銀錢的轉(zhuǎn)變,究其原因,應與明代中后期不斷發(fā)展的商品經(jīng)濟以及明清賦役改革息息相關。
第三,從明至清,徽州“中人”中資占交易總額的給付比例逐漸形成一種定例。在《清代徽州契約文書所見“中人”報酬》一文中,筆者從《徽州文書》《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徽商會館公所征信錄匯編》(徽州區(qū)域)一萬多份文書中整理出187條關于清代“中人”報酬的相關記錄,此不贅述,僅將數(shù)據(jù)圖列出如下:
圖2 清代徽州“中人”中資占交易總額比例數(shù)據(jù)柱狀圖及折線圖
柱狀圖數(shù)據(jù)顯示,清代徽州中人中資一般不低于交易總額的2%,不超過交易總額的10%,以5%左右的居多,清前期比值略低于清中晚期,而總體比較來看,自明至清,中資平均水平是呈現(xiàn)一種上升的趨勢,清代總體高于明代。從折線圖來看,清代中資占比整體較為平穩(wěn)。綜合分析來說,清代中資給付遵循一定的定例比值,即2%—5%。
表4 明清徽州“中人”報酬的比較
[ 明 清 自明至清發(fā)展趨勢 報酬類型 物品、銀錢、錢物混合 銀錢 酒酬方式一直延續(xù),并逐漸從實物、錢物混雜變?yōu)閹缀跞恳糟y錢方式付酬 中資占交易比例 2%左右,大都不超過5% 2%—10%,5%左右的居多 中資平均水平呈現(xiàn)一種上升的趨勢 中資變動趨勢 浮動較大,中資的支付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并沒有一個可循的定例 整體較為平穩(wěn),給付遵循一定的定例比值 給付比例逐漸形成一種定例。報酬支付方主要依據(jù)“成破”雙方的經(jīng)濟地位和對契約合同的遵守情況,則自明至清幾無改變 ]
綜合以上明代徽州“中人”中資及清代徽州“中人”中資的若干分析以及對整理數(shù)據(jù)的詳細梳理,可以看出:在明代給付“中人”中資時并不一定要按照一個百分比來計算出報酬應該給予多少,而是帶有更多的主觀性,如個人情感、親疏關系、中人的經(jīng)濟狀況都會影響中資給付的多少。清代以后,中資給付逐漸形成一種定例,有一個大家約定俗成的比例。及至清代中后期,甚至國家對參與交易的“中人”中資作出詳細的規(guī)定。這些變化應與土地交易市場的進一步成熟有關,隨著交易的頻繁與市場的成熟,不論是國家還是社會對于土地的買賣交易等相關的因素都需要制定出一種規(guī)則,以便維護交易中應有的秩序。同時,中人的參與作為土地交易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其中資支付規(guī)制的形成與完善,反過來也有利于明清傳統(tǒng)社會土地的自由交易,加速土地的頻繁流轉(zhuǎn)。
四、余 論
在上文中,我們將“中人”所得籠統(tǒng)稱之為報酬,契約中,謄契者或者書契者也將多種類型的“中資”,如:中資、禮銀、畫字錢、筆資等統(tǒng)寫為“中資”“中禮”記錄,而實際上除酒酬之外,不同類型的“中資”對應的給予發(fā)揮不同作用的“中人”,中資名目因“中人”發(fā)揮作用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如江蘇地區(qū)土地買賣契約中,所列出的費用主要有:給引領人的“引領費”;給見證交易的親房“親房費”;買主支付賣主除糧手續(xù)費的“除糧費”;付給上手業(yè)主的“上手禮”;付給見證契約銀兩交付時“見銀中人”秤定銀兩的“天平”;付給契上畫押簽字的中見親鄰的“畫字禮”。[14]190在筆者看來,酒酬的受眾是所有參與到契約中的人,包括實際發(fā)揮作用的中人、臨時來見證獲取畫字銀的臨時中見人、寫契的書契人、交易雙方或多方;中資是給予發(fā)揮主要作用承擔較大職責的中人;畫字錢是給予臨時來見證的親鄰,即臨時中見人;筆資對應的是發(fā)揮見證與書契作用的代筆中人。想要厘清“中人”的報酬問題,對于“中人”的多樣稱謂、身份、作用,以及稱謂與發(fā)揮作用間的關系,都需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又如,在以復數(shù)形式出現(xiàn)的中人群體里,有發(fā)揮自說合到見證及后續(xù)負責擔保調(diào)解的“中人”,但也存在大量臨時性找來簽字畫押的“中人”,如一份契約中同時出現(xiàn)經(jīng)議、中見[7]清民國編.卷十二,287或見親、同議[7]清民國編.卷十二,128或經(jīng)手、見議、秉筆[7]清民國編.卷十二,265或經(jīng)手、中見[7]清民國編.卷十二,150、161、254、275、296等等,詳細梳理后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臨時找來的“中人”,其身份大都是伯、叔、堂兄弟以及四至的地鄰1。是否與宗族土地公有觀念及親鄰權(quán)有關尚待進一步研究。因囿于資料與眼界,對中人報酬相關問題的討論僅是一種探索性的嘗試,望能夠拋磚引玉,對繼續(xù)深入研究此問題有所裨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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