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琴
死亡作為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母題,在契訶夫小說有多處體現(xiàn),而契訶夫筆下的死亡常是“突然的逝去”,這種“突然”并不是一般意義上令人驚訝不可思議的轉折,它確實是突然發(fā)生的但又十分合乎情理不覺突兀,是人物“應當發(fā)生的事”。在此意義上,探究契訶夫小說中的“突逝”現(xiàn)象,對于進一步認識契訶夫小說中人物的死亡以及其創(chuàng)作思想有重要價值。
契訶夫認為“冷漠無情,就是靈魂的癱瘓,就是過早的死亡?!保瑐€體的冷漠無情麻木不仁一方面導致自身的迂腐癱瘓,一方面也是造成他人“過早死亡”的重要因素,而把這當作是“必然”、“決定性”的因素也不顯為過。于此,契訶夫小說中的“突逝”可大致分為兩類:
一是由于自身的麻木迂腐所致,其中最經典的作品《小官吏之死》講述一個小官員在看戲劇時朝長官打了個噴嚏后一直胡思亂想惴惴不安,多次去找長官解釋,最后長官受不了了讓他滾出去,小官員回到家倒在沙發(fā)上就死了。小官員的形象十分具有典型意義,是當時處于社會底層人們的一個縮影,打個噴嚏都擔心會招來禍事,他的死是由于其內心的愚鈍腐爛,最終根結于嚴格等級制度的桎梏下底層人民的卑弱緊張心理。二是他人的冷漠無情導致自我的死亡?!兜诹∈摇分械尼t(yī)生安德烈他對于人生社會具有深度的思考,常常覺得世人無味俗不可耐而精神痛楚,直到他與六號病室中的精神病人接觸,病人的想法思考使他感到有趣欣喜,于是人們認為他也患病了,被關進病房后,安德烈陷入無限思考與憤怒中,最后中風而死。人們從未深入了解安德烈的過心靈思想,甚至避而遠之,漠視他人的痛楚和遭遇,安德烈下葬的時候,參加葬禮的人也寥寥無幾。在《跳來跳去的女人》中,活躍不安分的女主嫁給了沉默老實的醫(yī)生戴莫夫,女主甚至在婚姻中出軌了一個畫家,被拋棄后回到家里。戴莫夫卻沒有責怪她而是和以前一般對她好,在這段婚姻中女方肆意妄為而戴莫夫沒有過怨言,最后戴莫夫突然染病去世,是女主的冷淡漠視間接造成的,這段婚姻只能以死亡為終?!犊鄲馈芳s納的兒子死了,他想向人訴說他的痛苦,別人卻不以為意不跟他搭話或者聽不見他的話“蓋上被子,把頭也蒙上,睡著了”,因為“大家都是要死的”,死亡每天都在發(fā)生,最后約納只能跟他的馬傾訴。就如同《醋栗》中講道,“人們到市場上買食品,白天吃飯晚上睡覺,說廢話、結婚、衰老、鎮(zhèn)靜自若地送死人進墳墓。但是對于受苦的人們,對生活中幕后發(fā)生的種種可怕的事情,我們卻看不見,聽不到?!?,在社會上人們總是對他人的痛苦無動于衷,而這恰恰是死亡發(fā)生的重要原因。
《套中人》講述了“套中人”別里科夫總把自己封閉在各種法令規(guī)范中,擔心著“千萬別出什么亂子啊”。直到瓦連卡這個活力熱情的女子出現(xiàn),大家想撮合她倆并希望借此別利科夫能改掉左右顧慮的毛病,但他看到瓦連卡和她弟弟一起騎自行車,也認為是不妥當?shù)?、違背常規(guī)不成體統(tǒng)的行為。他摔下樓梯狼狽的模樣正巧被瓦連卡看見,別利科夫感到羞恥擔憂出亂子,對瓦連卡也再無感情,在家抑郁寡歡一個月后離開了人世。他躺在棺材里,好似終于被裝進了一個套子里,而鎮(zhèn)上人們也覺得輕松自由了?!疤字腥恕眲e利科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性格讓人們感到不適,人們好似也被套進了套子里處處受到約制,所以別利科夫的死讓人們如釋重負,卻絲毫沒有對生命的尊重以及對生命逝去的惋傷。所以套中人的“突逝”實際上是自身靈魂的癱瘓以及他人冷漠無情的雙重結果。
而這種死亡為什么一定要是“突然”的?契訶夫小說中的人物常常會提到死亡的話題,在《帶閣樓的房子》中,“我”憂郁地感到人世間的一切事情不管多么長久,總是要完結的。而教書識字、或者身體上的解救是沒辦法消除人們的愚昧的,“也不能降低他們的死亡率,就像窗子里的光永遠也照不亮廣大的花園”,只有解除人們的勞動,讓人們投入科學藝術的事業(yè)中,探得人生的真理才能“擺脫對死亡的恐懼,甚至擺脫死亡”。人們時常表現(xiàn)出對死的恐懼,《悲傷》中的旋匠凍壞了四肢還是悲哀地祈求“再活上那么五六年也好”,《生活的煩悶》中安娜的女兒、丈夫接連去世使她陷入了一輪又一輪對死亡的恐懼中,她信教施善希望能“被上帝原諒”,嘗試擺脫死亡的必然結局,再如《沒意思的故事》中的老學者,他一生都在探求世界的中心思想,得知死亡將近后他心生畏懼甚至遷怒于身邊的人……然而他們渾然不知自己在精神上已經是個“死人”了,“靈魂被一種恐懼壓住”,對死亡、命運的恐懼壓抑著他們的生命,好似他們從未真正地活過。契訶夫塑造的“套中人”“小官吏”這類人,在經歷生理上的死之前,他們的精神靈魂已然是沉睡的,所以他們的最終結果只會是“死”,并且是非正常非理性的死亡。這些人物通常都有著不幸的命運遭遇,他們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官場上逢迎,渾渾噩噩、在生活中麻木愚昧,他們的心靈自然是腐朽不堪的。當蝕人的腐蟲從內到外,從大腦到肉體,一點一點腐蝕人物的精神、尊嚴、心性、身體,于是,“突逝”就發(fā)生了,它是在量變到質變的一瞬間發(fā)生的。當我們嘗試去深究人物“莫名”的死亡就會發(fā)覺人物的死并不值得懷疑,因為這是早晚會發(fā)生的,量變的積累最終會導致質變的發(fā)生。他們的死既是“突然”的,也是悄無聲息的,他們的死一方面是自身愚鈍造成的一方面冷漠的社會環(huán)境、專制的階級桎梏都造成了這些悲劇人物的悲劇人生,這是契訶夫筆下小人物的悲劇書寫。
契訶夫對于死亡的描寫相當具有特色,從不費筆墨去渲染人物的死和死亡的悲劇色彩,而是把人物的精神生活一層層剖開給讀者看,使得人物的死亡更具深刻性。在小說故事情節(jié)上安排人物“突逝”的結局,并且常以人物的突逝來結束故事,讀者通過思考人物的死亡,深刻感悟到麻木不仁的冷漠對于個體身心的殘害,再者人物“突逝”的結局具有一定戲劇性效果,對于人物形象塑造、小說思想的傳達上能起到獨特的重要作用。契訶夫自身也是早逝的,也許是在一定程度上是沾染了創(chuàng)作氣息的緣故,對人性淡漠的透徹了解、對半死不活人生的厭惡,對黑暗社會的深惡痛絕、對于小人物的深切同情,他最終靜悄無息地突逝于一個溫暖的夏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