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安妮塔·布魯克納 陳睿琦 譯
安妮塔·布魯克納(Anita Brookner,1928—2016)出生于倫敦的一個猶太移民家庭。她在藝術研究領域頗有建樹,是劍橋大學擔任美術“斯雷德教授”職位的第一個女性。布魯克納50多歲才開始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她的第一部自傳性小說作品《人生的開端》發(fā)表于1981年,從此逐漸走入人們的視野。她一生出版了20多部小說作品,其中《湖濱旅店》獲得了1984年布克獎。布魯克常以單身知識女性為書寫對象,以細膩的心理描寫,具有典型性的情節(jié)來反映故事中人物面對家庭與生活挫折的自我追尋過程。她的寫作風格獨特且令人印象深刻,在英國文學批評界,有人稱她為當代的簡·奧斯丁。
這是意義重大的一天。醒來,這件通常來說折磨人的事情,卻喚起兩眸清炯炯,充滿一段幾乎已經被遺忘的舊友誼,像是夢,也像是記憶。它當時還未變糟,陷入冷漠。有一些隔閡,但這隔閡是良性的,單純是因為距離的分隔而非心理上的疏遠或過度親密的結果。
這是一段記憶,我想。但是它披著夢的外衣:幸福,同輩的認可,在這其中是三個親密無間者在周五固定的晚餐聚會。無比誠摯,心有靈犀:三個朋友坦誠相待的聚餐,情投意合且毫無保留。這些曾經都非常真實,是這樣嗎?無論如何,記憶是純潔的?,F(xiàn)在我又老又瘸,這樣的回首就顯得十分寶貴。當然,就和當時一樣,這被珍視的是青春,無可置疑。
那時,我們充滿自信,目光遠大,確信自己會成為作家,記者,政治家,揚名立萬,但事實上這些都未曾實現(xiàn)?;赝^去,我知道我們會對這些雄心感到有些惋惜,然而它們在當時都顯得觸手可及。事實上,我們都已結婚并逐漸彼此失去聯(lián)系?,旣愂堑谝粋€安頓下來的,她按預期結婚了,嫁給了那種已經融入她們家庭圈子的男人。有段時間和她依然保持著聯(lián)絡,漸漸的,這些聯(lián)系變成了圣誕賀卡與她孩子們的近況(現(xiàn)在其中一個已經成為有名的外交官)。然后是朱莉,她嫁了個一如既往的模范丈夫。他為人謙虛,有保護欲,敢于奉獻。對這樁婚姻我留下了最美好的回憶,我醒來時愉悅或許就源于此。
我自己的婚姻很短并以離婚收場,給彼此都沒有留下深刻的遺憾。我因為一個俗套的理由結婚:離開我脆弱無常的家庭,并且朱莉滿足和安詳?shù)奈⑿σ采钌畲騽恿宋?。她性格大方,以熱情好客、無私饋贈、擅長社交而聞名。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權威也隨之確立。就是她勸我嫁給我丈夫的,她認為我可以變成他永遠無法成為的人。他很古怪,也很神秘,并且我?guī)в幸唤z不安地知道,他會以某種方式令我失望,而我也會令他失望。我向朱莉坦白這些擔憂,而她對此一笑置之?,旣悇t最為實際,說我已經等太久,是時候下定決心了。現(xiàn)在我能看出我是我們三個人里最消極的那一個,并且肯定已經令她倆不耐煩了。對我而言,我仍然渴求著朱莉所鐘愛的這種友誼關系。這段友誼的回憶依舊能令我臉上浮現(xiàn)出笑容,就好像她的充實生活能夠被復制一樣,所有人都能夠享受。在瑪麗搬去蘇格蘭之后,我們還保持著聯(lián)絡。起初我們經常見面,而后頻率減少,再往后或許一年一次。全部往事都已經逝去,我成了迫不得已的幸存者:一個憂郁且不合時宜,連自動浮上心頭的年輕時的記憶也變得多余的老太婆?,F(xiàn)在青春的時光離我已經太過于遙遠。
接下來的一天,我都在這場夢帶給我的奇怪的興奮感中度過,一些冷酷的現(xiàn)實也隨之浮現(xiàn)。我們曾經是朋友,但不真正的平等。這不是階層而是階級的差異。瑪麗充滿了自信與目標,很少因疑慮而打亂自己的沉穩(wěn)。朱莉是昂揚向上資產階級的縮影。她的媽媽是瑞士人,她會說一些簡單的法語。她們在成長過程中都受到了良好的教養(yǎng)。尤其是朱莉,肆意地揮灑著她的慷慨。她和她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交上了朋友,邀請他們參加她的晚宴。這是令人愉快的小聚,讓參加籌備的丈夫邁克爾特別高興。她的客人在廚房和在餐廳的一樣多。后來,我們的差距也充分顯露。我的家庭是我許多沮喪情緒的源頭,這就是為什么我在友誼中如此投入。這個錯誤持續(xù)了我的一生。但是在夢里,我們都是平等的,這或許是我對我們友誼做出善意解讀的結果,它當然也是這場特殊夢境的饋贈。這一定是一場夢,因為只有在夢里真正的意義會顯露出來,而記憶則在某種情況下提供細節(jié)。
我的家庭太過于平庸,以至于無法被納入話題之內。這同樣導致了我的渴望。“別太急,”瑪麗有一次給我說,但這是記憶的特征而非夢境。因為在夢中我們都是純潔的,沒有受到男人的侵擾。這些男人將我們的親密無間畫上了句號。我們所有的計劃都是面向未來,更確切點說是面向我們即將做的工作,那光明前途的呼喚。事實上我們沒取得什么成就,盡管朱莉在BBC的法國部待了一段時間,瑪麗也在未婚夫繼承亡父的職位后放棄了學業(yè)。我滿足地在大學做著圖書館員,我在這里比在家更有歸屬感。我們之中沒有人成就了曾經計劃的“事業(yè)”,但我敢肯定,我們會對當今女性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對自身權利的堅持感到一些輕蔑。我們的單純只存在于一切分崩離析之前。那就是為什么無論是夢還是記憶都如此閃耀卻又如此虛幻。
我現(xiàn)在孤身一人,沒有朋友,只有認識的人?,旣愒谔K格蘭,僅僅保持著圣誕通訊。朱莉信仰了基督教并且最終搬到了牛津旁邊的一家基督教養(yǎng)老院,這是她對丈夫突然離世后的孤獨所尋求的補償。我曾經收到過她更改地址的信件,上面附著一小則信息:“像以往一樣愛你,朱莉?!蔽液髞碓僖矝]有見過她們,如果再見面我們之間的對話也只會是閑談碎語。即便在明信片上(我依然在寄給她們)我也沒什么話說。將她們帶回給我的僅僅是由于這場夢,并且給這一天披上了富有意義的假象。在長時間的分離后,看似有太多該講的話,事實上卻沒什么重要的事可分享。但是在那一刻,對以往的回憶是珍貴的。一天的正常度過才會使其更意味深長,正因如此才有一些值得懷念的東西。即便它是不可靠的,它也帶回了一些事實上已經消逝的感覺。
或許是清晨日光的影響才讓這個夢如此具有象征意味,光芒既是自然的,又象征了我們的友誼。這是生命中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出錯的階段。現(xiàn)在的日子看似一如既往的黑暗,但那同樣是象征的。并且我對女性的同情不像以往那樣了。即便身處暮年,我仍然渴望著男性的陪伴。我惋惜于失去的純真,它使一切都變得黑暗了。現(xiàn)在我不僅為自己的失敗,還為所有太過于平庸的成功感到羞愧。我往日的友誼在現(xiàn)在或許無法很好地滿足我了,這些光輝的往昔敗給了后來的經歷。夢里所顯露出的純真早已經不復存在了。
長夜漫漫,而我卻淺眠輒止。我并不在乎那些清醒的時刻。我返回我的意識中,回到那些我曾經睡過的房間里,回憶那些我最早漫步過的街道細節(jié):位于街角的藥房,兩個女醫(yī)生實習的房子,通往學校的路……這無疑是老年人的特質,將所有后來聯(lián)想到的投射到一處,而那些地方我早已不再熟悉。當我調整狀態(tài)開始一天的時候,我身邊的一切顯得非常陌生,這令我花了一點時間想起我即將做的事情。將自己融入當下生活是件奇怪且困難的工作:我已遠離故居。我意識到,那些去商店路上碰到的泛泛之交,和我很久以前的同伴相比簡直就是陌生人。而那些我已失去聯(lián)系的往日同伴才是我尚未開始質疑的生活的一部分。這使我對接下來的一整天都感到厭煩。我認真地閱讀《泰晤士報》,但這些新聞之間似乎毫不相干,人物太復雜,難以理解。往昔是如此強烈以至于掩蓋了此時此地,一旦日光足夠明亮以開啟一天,它就會消失。但即使是這樣,它也屬于其他人。但那棵長在十字路口的杏樹就像曾經一樣真實,使我產生了想去那個已經15年沒有去過的小公園的欲望。當然,我可以再去看看它,但這個想法令人無法接受。它屬于過去的時光,而我被迫生活在如此低劣,如此平凡,如此暗淡的現(xiàn)實。
我現(xiàn)在常讀舊書,讀那些書寫道德和決心的故事。我本能地在女人身上尋找謙遜,在男人身上尋找力量。這些都很過時了,但是簡單的目的往往很難實現(xiàn)。我早年清晰的生活最終變得模糊,以至于沒有人真正了解我。這也許是一種自衛(wèi),因為我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
明亮的窗戶吸引了我,仿佛在暗示著一份我從未靠自己贏得的家庭生活。我那脾氣暴躁的父母和逃避責任的丈夫留下的遺產比我自己的財富要多得多。如果不是生活中許多矛盾的影響,我早年的生活就已經足夠舒適了。奇怪的是,我丈夫和我父母有著比我更多的共同點;畢生都在否認事實,他們無比失望的這個事實。如果我坦白自己的郁郁寡歡,他們會感到憤怒,甚至自以為付出了很多。這是一個不幸的遺產,我試圖與之斗爭,可能取得了一些成功,但結果是我從未遇上任何一個我可以信賴,或者能夠訴說衷腸的人。只有我年輕時的那些朋友才能充分地接受我的思想,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表達過那些想法。我太關心他們的滿足與否,不想以任何方式破壞它。這是一個理想,但不像明亮的窗戶那么牢固。我同樣小心,避免把這些想法強加給我的愛人,因此在他眼里我是如此理智。漸漸的,這些隱秘的感情將我孤立起來。我被認為是完全正常的,不需要特別對待。我同情其他像我一樣的人,但我不渴望他們的陪伴。只有孩子才會用陪伴填補空虛,但我卻不會。這一切都太遲了。
那個夢已經消逝,我只記得自己有過快樂。這份快樂并沒有持續(xù),或者說它本身就是暫時的。事實已經說明了:這些朋友已經不再,而替代者也從未出現(xiàn)。我的婚姻留下了一些污點:我的丈夫有些不誠實,他的家庭有些問題,或者說沒有家庭才是問題。因為我只見過他的姐姐,一個我偶爾會去拜訪的心不在焉的女人。離婚后我很明顯不再受歡迎了。在大學工作的日子充實了我的生活,同時也開闊了我的視野。我在同事中彌補我缺乏親密關系的缺憾,這的確有效。直到我退休后又被遺落在自己離婚的生活中。我嘗試過不同類型的志愿工作,但這些都是糟糕的替代品,我意識到我能幫上的忙并不多。將這點牢記于心后,我下決心投入新的隱居生活。但沒有陪伴的生活是困難的,理想的伴侶更是妄想。年輕的心態(tài)或許能夠克服這種孤獨,但這種信念卻并不堅定。它甚至難以產生。
當這一天變得和往常一樣沉悶時,我承認瑪麗和朱莉的共同點比我與她們的共同點還要多,她們各自都很獨立。我將此視為天經地義,并不反感。那時候我就已經在友誼的邊緣了,正如現(xiàn)在一樣。只有在早年的某個時刻我們才真正平等。我的一生都在尋找一個突破,進入到一種親密關系中,去被接納。我短暫的婚姻教給我一個寶貴但令人不快的教訓:我們都是孤獨的,不同視野的人之間不應該尋求互惠,且不僅是視野,更是精神和物質的不同處境。我的失望持續(xù)了一整天,只不過我不再癡心妄想了。我接受了我們都被孤立且無力改變的事實。但遺憾還在,而這些必須獨自承受。當我像個孩子一般,期待從對女性友誼的依賴中獲得解脫時,我感覺自己終于長大了。
當然,這其中必定會失去某些東西,但同時我在這種境遇下學到了自己的第一課。我下定決心,再也不向一個我很喜歡的男人透露任何可能引起我們分歧的信息,倘若他會認為我們的人生差異將帶來諸多不便。我討厭那種發(fā)自內心的優(yōu)越感,我認為這種優(yōu)越感無用且不當。我對我在圖書館的那份微薄的工作感到非常滿意,我丈夫似乎認為這是對他優(yōu)越性的挑戰(zhàn)。后來我找到了更多志趣相投的伙伴,但從來沒有完全公開過,我覺得這樣做更好。對我從前嫂子的孩子的任何溫柔都不為過,當她看到我多么愿意愛她幼小的兒子時,她對我的態(tài)度也溫和了一些。拉爾夫,或拉爾非,在我天真的早年友誼中令我愉悅。當他母親因肺炎過早去世時,他被帶到格洛斯特和親戚們一起生活,之后我就很少再見到他。他去上學后,聯(lián)系就中斷了。我為我們無法見面而感到哀傷,但我知道我的遺憾是單方面的。現(xiàn)在他當然已經成為父親,甚至是祖父,但我寧愿當他還是個孩子,就像我更愿意把我的朋友們想象成年輕時的樣子,就像在夢里一樣。有時,在臨睡的時候,我重新找回了瑪麗責備我的那種急切,記起那期待的微笑……即便處于半夢半醒中,那笑容依然清晰可見。
首先,來說幾個細節(jié)。我住在斯頓廣場的一家地下室公寓里,靠近維多利亞。這間公寓是我嫁給我丈夫時搬進來的,當時他就住在這里。在他死后我沒理由搬走,這間房子挺適合我。當然它在冬天很暗,但所有其他地方亦然。我通常盡早體面地出門去買報紙,正式的購物要晚一些,伴隨著我在維多利亞街的溜達。我乘出租車返回,并且很早就能到家。即使疲憊,但我卻依然享受著自己的獨居生活。這份孤獨是負擔,我也早都習以為常。我唯一其他的出行是去理發(fā)店,頂級時尚理發(fā)店,在皮姆利科路。雖然沒有多少欣賞者,保持外貌的精致也是很重要的。保持儀態(tài)的得體是我人生信念的一部分,即便尋求知己或欣賞已經太晚。我寧愿希望我會死在理發(fā)店,因為他們肯定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至少我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即使沒有陪伴的時候,我也并不孤獨。我適應了偶爾去理發(fā)店的生活,但卻對此不太喜歡:我很容易因突如其來的談話而不知所措,通常會在離開時松一口氣。在這種時刻,夜晚于我也變得迷人。我希望我有力氣走回去,像往常一樣,穿過空曠的街道,欣賞那些象征希望的、點亮的窗戶。由于沒有人照顧,我不得不變得謹小慎微,關注著自己的體力,或者說體力的缺乏。這個過程讓我感到厭倦,出于某種原因,我感到羞愧。我上床很早,睡眠很少。對于夜晚的強烈恐懼在我這個年紀非常普遍。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渴望身邊有人陪伴,即便是我的前夫。我的記憶中沒有情人,這或許正該如此。當我這個年紀的女人調皮地談論著她們認為有吸引力的男人時,我覺得這是癡心妄想。我所渴望的生存狀態(tài)是難以形容的,它是一種強烈的意識,卻很難被定性。黎明使我感到某種輕松。我在7點前起床穿衣,在喝了一杯茶后出門買報紙。即使時間還早,已經有人在上班的路上了。我是如此羨慕他們!我觀察著他們年輕的臉,上面帶著間或的笑容。這些年輕人,他們的青春振作了我的精神,并給了我開始一天生活的動力。
充滿朝氣的人們象征著真實的世界,它很必要,也令我愉悅。充滿幻境的嚴酷夜晚過后,這條街道代表了生活的常態(tài):工作的世界,青春的世界,陽光的世界。即使是在冬末,變化的跡象依然存在,盡管需要一個有經驗的眼睛來辨別它們。在某一刻我感覺自己煥然一新,就好像我還屬于這個世界,依然是它的一員,被一張年輕的臉,一個微笑而提振精神,從而自由地回歸。但馬上我就想起了我的年齡以及它的風險,隨即不情愿地轉身,小心翼翼地朝家走去。報紙并沒有給我?guī)戆参?,它們是衡量我與社會疏遠程度的標準,但我一定要閱讀它們,尋找與我曾經熟知世界的聯(lián)系。它們使我短暫地感受到已經失去的公民感。但事實上,我更熱衷于熟悉的本地八卦,我與街坊鄰居的聯(lián)結。那個在對面房子里彎腰吃早飯的男人,我想像他閱讀報紙,然后安定下來。他也起得很早,或許他的夜晚和我一樣困擾?;蛟S他對于開始一天的生活很焦慮,并且對往事已經麻木。我們從沒有講過話,但是假如在街上碰到的話會相互點頭。我們對彼此都沒有太大的興趣,這并不是什么問題。
我的第二次出門辛苦更多,愉悅更少。正是在此時,這個季節(jié)的殘酷再次顯現(xiàn)出來,路上的面孔也不再年輕了。那里女人比男人更多,他們都在打電話,忙到連笑的精力也沒有。我現(xiàn)在更加小心,甚至是帶著恐懼??謶衷诶夏耆松砩先缬半S形,幾乎每天都要努力克服,主要是在夜晚,但偶爾也會在白天出現(xiàn)。在尋常的走路中,在平日的街道里,完成著它的每日任務。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渴望回家,盡管通常沉悶的一天在等著我。如果在視線所及處沒有出租車,我就會告訴自己要保持耐心,同時意識到這種情況是無法忍受卻又必須忍受的事實。
下午的安排要好些。是我兩周一次的頂級時尚理發(fā)店拜訪時間,在那里我感激地服從著他人的管理。為我做頭發(fā)的蓋比來自厄立特里亞,是個漂亮姑娘。但是她的美貌似乎并沒有使她更具優(yōu)勢。她的家事很麻煩而且還懷孕了。但至少在工作中她是幸運的,其他女孩堅定地支持她并在她身邊筑起防范男人掠奪的保護網。任何來理發(fā)的男人都很快學會了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
“近來如何?”我問她道,脖子上纏著毛巾。但是她沒有搭腔。
“水還好吧?”
“是的,太好了,謝謝你?!?/p>
洗頭步驟結束后,我讓自己放松下來,懶散地聽著我沒有義務參與的談話聲。這些女孩名義上是在兩個男性造型師的監(jiān)督下,但她們并不把他們放在眼里,將這個地方作為一種女性團體管理得井井有條。她們脾氣火辣,或者說看起來是,其實非常友好。一杯茶照例被放到了我的面前,有時候茶托里還會有一些餅干。我喜歡這些女孩,除了作為一個給小費頗為慷慨的客戶外,她們對我沒有特別的感情。她們使我想起了我工作時的時光,那時候我被學生環(huán)繞,在工作時懷著同樣的淡然,同樣的專注,但同時也很親切。
我行動緩慢,倍感疲憊。當我扶著椅子站起來時,我很感激肘部下面有一只手。不一會,對話以他們說“周五再見”并且將門為我打開為結束。然后這一天就到了尾聲。在理發(fā)店繁忙氣氛的對比下,街道顯得無比安靜。我欣賞這種我認為是女權主義的新形式。這不是我那個時代的表現(xiàn)形式,那時個人努力更合乎社會規(guī)范,聲音也被刻意壓低。我回來的時候,公寓里似乎比平時更安靜,但我的出門滿足了一些短暫的社交沖動,于是我安頓下來拿起《浮士德博士》,無奈地打發(fā)我的時間,直到我放棄一切努力,為即將到來的漫漫長夜做好準備。
我并不喜歡《浮士德博士》,它遠遠無法帶給我慰藉或者安全感。無論是在藝術還是生活中,人的個性都不該是瘋狂的。都安靜些吧,我想說。就像告誡那些將我作為她們觀察對象的女人(這幾乎是所有女人了)。簡單來說因為我沒有家庭,或者至少說我沒有提到過,所以我必然會被同情。因此,我不希望自己出現(xiàn)在她們的家長里短中。當然,既然我已經衰老并且愈加自私,我現(xiàn)在已經不那么寬容了。曾經我會震驚于這些流言,甚至勸誡她們的隨心所欲。但是正如瑪麗所說,這是我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孤獨之前充滿熱情的時候。我仍然珍視我還在工作的日子,但更珍惜每天傍晚從布盧姆斯伯里步行回家的時光,那在夜晚開始之前的美妙間歇。在那個時候,孤獨黯淡無光。我現(xiàn)在知道一個人是多么渴望陪伴,但僅限于自己選擇的陪伴。書一直是我的同伴,它有時會讓我失望。這就是為什么《浮士德博士》不得不回到架子上的原因。我感受到了一種傲慢,一種自我中心的感覺,這讓我感到厭惡。我需要一些更溫和的東西,但一切都毫無吸引力。
在這一年中的陰冷時刻(二月初),一個人焦慮地望著天空,試圖找出一絲改變的跡象。一陣小雨更是強化了黑暗與寂靜,這特殊的一天對我每周第二次訪問頂級時尚理發(fā)店造成了困難。但是保持生活的規(guī)律是很重要的,以防任何對于日常的打破都使人迷信于一種終極改變的發(fā)生,一種對環(huán)境的屈從。我陰沉地出發(fā)了,已經對這一天的前景感到厭倦,這一天似乎充滿了不安。出門只是比待在家好一點,我自己強加的行程并沒有滿足感。只是在規(guī)劃好之后,我沒必要將其放棄。這是一種內含價值尺度的道德準則。我的外表無法使我自己或是他人有興趣。簡單地說,我希望我有一個知己能堅定地支持我,但我知道沒人會這么順從。并且我也沒有什么書要讀,這使得日子在我面前無限延長。即便是在理發(fā)店的日??吞自捯埠糜谖易约旱木}默。那些我喜歡的女孩們會說些場面話,她們自己也在轉移注意力。她們很和藹,很熟悉,有這種熟悉感就足夠了。
雨已經停了,但是光線依然很暗,街道也顯得冷清。我受到了溫暖的迎接:很明顯由于天氣的原因,這里一貫熱鬧的氣氛有所衰退。甚至于女孩們的談話也壓低了聲音。這樣的氛圍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歸屬感。我拿了一本雜志,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我?guī)缀鯖]聽說過的名人的冒險上。“我新專輯背后的憂慮,”我讀道,直到印刷變得模糊。而后聽到有人問我:“你帶傘了嗎?”
“沒有,為什么這么問?現(xiàn)在還在下雨嗎?”
“看吧?!?/p>
確實還在下雨,不算太大但綿綿不斷,這種雨就是理發(fā)師和顧客之間的困擾。難怪這個地方幾乎沒有多少人。
“你能幫我叫個車嗎?”我問道,拿出小費。
“這難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給克里斯打個電話?!?/p>
“克里斯?”
“他做拉活的生意,你可能在這里見過他?!?/p>
“我不認為……”
“年輕,高個。他常送阿米蒂奇太太回家?!?/p>
“我不記得見過他?!?/p>
“我會給他打個電話,你和他在一起會很安全的?!?/p>
這時我聽到了一絲竊笑,我對此不予理會。有時候年輕人是不會顧及他人體面的。
盡管有無數(shù)的社會進步,女人仍然很難依靠男人,尤其是對于我這個年紀的女人,幾乎沒什么吸引力,需要一些責任感和寬容。這只是一輛出租車,我憂郁地坐著看雨的時候告訴自己。但是女孩們暗含嘲笑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們之中的一個,無論我自己或者這個克里斯,都沒什么可笑的。因為笑聲里不含諷刺而是帶有模糊的惡意。當一個高個身影出現(xiàn)的時候我想我察覺到了原因,或者說僅僅是一個解釋。是他占了上風,就像過去一樣。他熱心地招呼她們,但很明顯他將她們單獨視為同一類人。他特別討人喜歡,個子高,動作輕快,一張異常愉快的臉上帶著一種順從的表情。一點雨不算什么,他看起來在暗示:我在這里呢。他很年輕,或者說帶有一絲年輕的氣息。他大概25歲左右,我猜測,當他充滿熱情地轉向我。
“華納太太?”他問候道。
“伊麗莎白·華納。你真是太好了。”
我能聽到我的聲音里那昔日的順從,并控制著自己。
“??死账诡D廣場,”我更堅決地說。
“克里斯,”他回應道。沒有姓,但這就是所有他準備提供的。
“我們下周見。”我對蓋比說。她沒有注意到。確實通常在寒暄中,會有一些話被漏掉。這并不奇怪:他長得非常漂亮,如果不是因為他那輕松的微笑,服務的意愿,他一定會是被征服的對象。他是一個真正令人向往的男人,或者我認為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如果被迫做某件事,或者不按自己的安排來,他便會表現(xiàn)出不情愿,甚至有所抵觸。然而,克里斯卻滿臉笑容,渴望著取悅別人。女孩們在面對他迷人的魅力時頗有抵抗力。
“您在這里稍等,”他說?!拔胰ツ冒褌悖幌胱屇杨^發(fā)弄濕。”
在汽車后座上坐好后,我意識到被如此安排是多么令人愉悅。我本想一言不發(fā),沉浸在潮濕的道路和昏暗的天空下,但我像平時一樣打起了精神。
“我想你應該頗為繁忙,”我說道,“在如此天氣,這么漫長的冬季。”
“忙?是的,但是我的工作可供自己掌握。我是自由職業(yè)者。我會給您我的名片。這樣您就可以隨時找到我了,如果需要購物或者其他事情?!?/p>
這個主意很有吸引力。我已經厭倦了自己的步行。我想在我的年齡我理應享受一番。
“停在那邊的角落,”我說,“在左邊?!?/p>
雨傘再次打開了。很有禮貌且沒有過分的照顧。這個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使我感到滿意。這就像是一位高級的酒店經理在照顧一位上了年紀的重要客人。
“請務必告訴我需要付多少錢?!?/p>
“二十鎊是我通常的收費。或者您也可以記賬?!?/p>
“那就這樣吧。我懷疑是否身上有足夠的現(xiàn)金。我忘記去銀行了?;蛟S你可以明天早上載我去那里。”
“那會是我的榮幸。”
我想要喝茶,現(xiàn)在也渴望獨處。
“我什么時候來接您?”
“九點可以嗎?然后我就可以去大肆購物一番。再次感謝你?!?/p>
當他離開的時候我看著他印著電話號碼和幾乎沒怎么透露名字(C.J.戈登)的名片。我泡好了茶,開始思考。出于某種原因,我信任他。我笑了笑,以表示對他更加溫暖微笑的認可。年輕,我想。這就是讓我微笑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不安的夢。我夢見,我曾經考慮搬進的一套公寓顯露出一片荒蕪的樓梯。樓梯通向每一層,突然在角落和凹室消失。我原以為這是一套公寓,而它實際上是一棟六層樓的建筑。它是空置的:那里沒有人給我指路。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平板玻璃窗照射進來。重新回到一樓的路被通向更多樓梯的、出乎意料的轉彎而阻礙。在夢中,我既有主意又有能力,但在我找到出路之前就醒了,醒來時帶著一種恐懼感。像其他的夢一樣,無論是好還是壞,都很難驅散。
死胡同。這就是這個夢的含義,它在我的往日生活里投下了一道令人不快的光,即使它是乏味而無害的。我早年很難取代的友誼,對男人的依賴,工作的時光,即便是曾經的旅行,在離婚之后都堅強地承受了下來。我在這套公寓里沒有往事。它不是我的選擇,我也不覺得自己真的有資格入住?,F(xiàn)在它看起來暗淡無光,沒有出路,我只能過一種勉強度日的生活。每天的生活都缺乏樂趣。曾經在命運的變遷中支撐著我的渴望,后來卻將我丟棄在一邊。如今在陰冷的黎明,它像是要把我擊潰。我剛剛萌生起回到床上的念頭,但自己馬上打消了。因為抵御誘惑是我唯一適合做的事了。除此之外,那個年輕人也要來載我去銀行,我還沒有付他錢,或者確切地做出以后被接送的具體安排,這在之前看來是個好主意。我認為我可能會遵從我的舊習慣,因為任何改變都會招致迷信。因此,我仔細地穿好衣服,保持得體是很重要的。一旦早晨結束,我的失態(tài)就將無跡可尋,返回到夢里揭示的貧瘠的狀態(tài)中。多巧妙啊,我想。我的潛意識將一輩子濃縮到頂多幾小時的空間里。
他依舊是一絲不茍的精心打扮,玉樹臨風,光彩照人。在他以熱切的姿態(tài)迎接我時,我的臉上露出了無法抑制的笑容。這顯然就是他對待老淑女的禮節(jié)。即便這其中包含了嘲弄,或自嘲的輕微嫌疑,那些老淑女們也不會介意。但事實上,這一戰(zhàn)略使兩邊達成共識,雙方都承認這種做法是正確的。有那么一小會兒,我對我以前的同事們感到遺憾,他們現(xiàn)在已經和我一樣老,或者更老。在完成了一生的工作后卻陷入了對它的價值的懷疑。相比之下,這個年輕人才剛剛步入人生,還沒經歷太多。他僅僅通過自己的出現(xiàn),以及志愿將自己出租給像我這種沒有魅力的老人來維持生活。
我想弄明白他的生活方式,對照“我的公寓”還有“體育活動”來看,他對此并不需要。但他有個好胃口。他似乎將自己照顧得很好,對自己的飲食問題口若懸河。這是很有吸引力的健康飲食,許多蔬菜,扁豆……沒有碳水化合物,沒有脂肪,他把這些悉數(shù)告訴我。這個話題以我為他準備的一杯無糖黑咖啡作結,盡管我自己在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出門了。在那燦爛的笑容后面隱藏著一種冷漠。
“你有女朋友嗎?”我忍不住問道。
“這我可說不準?!彼卮鹫f?!拔遗c一兩個朋友非常親密,但我還沒有做好開始一段關系的準備。有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F(xiàn)在,您不就說您想去銀行了。”
我的位置被擺正了。但這樣的冷落是我應得的。“銀行在威格莫爾街,”我說,“你覺得我們穿過公園怎么樣?”
“沒問題?!?/p>
那雙手臂向我伸來,我被小心翼翼地扶到汽車的后座上。這樣的細心讓我感覺出自己的衰老,這種衰老更甚于日常的自己。但后來我意識到他不清楚老年人們保持正常生活的決心。開導他也不是我的職責。我安頓下來享受著我的出行,但這個早晨已經開始變得昏暗。那個我一直渴望看到的公園也同樣令人掃興,在沒有陽光的天空下顯得陰冷無比,路人寥寥無幾,完全不是我期望的那樣。當我們到達威格莫爾街和銀行的時候我?guī)缀醺械揭魂囉鋹?。這家銀行是當我準備開立第一個賬戶時,我父親隆重地介紹給我的。盡管它的位置很不方便,但出于對家庭的虔誠,我依然在這家辦理業(yè)務。我父親以下達命令為榮,我覺得在這方面我對他是有責任的,如果沒有其他的責任的話。
我再次被手把手領到了一個柜員跟前。
“我把車停在不遠處,”他說,就在拐角。我會回來找您的。您能應付嗎?”
我當然可以應付了。有很多的業(yè)務需要完成,我取了比平時一周所需更多的現(xiàn)金。在我將自己打發(fā)給衰老之前,把財務記錄弄清楚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他要收多少錢。“記賬”是故意被模糊的概念。明智的做法是我們一到家就和他算好賬,然后再臨時聯(lián)系他。但是當助理柜員過來對我說:“您的兒子讓我給您說車在拐角處停著,隨后他會回來接您”時,我無法抗拒這種偽裝帶來的愉悅,當然是為了我自己,甚至我希望也是為了他。我從我假想的關系中得到了一些成就感,并對告別做出了親切的回應,在我看來,這次離別并不像通常所顯示出的那樣冷漠。
在這之后,公園似乎恢復了以往的魅力。盡管如此,我還是很高興能擺脫困境。倫敦似乎比我記憶中的要小,它蜷縮在灰色的天空下,不管季節(jié)的變化如何,它依然存在。返回我的地下室?guī)缀跏且环N解脫,盡管它也比平日里看起來要暗。我沒有中途停下來買東西,這意味著第二天我又要出門了。事實證明,他的陪伴并沒有我預料到的那么有幫助。
“你必須讓我知道需要付多少錢,”我說 。
“50英鎊就足夠了?!?/p>
“這些包括昨天的費用嗎?”
“哦,我把這個給忘了。那就算65鎊吧。明天怎么安排?”
“好的,我要去維特羅斯超市。”
“沒問題,那就100英鎊。”
這真是出乎意料的貴。但是,如果我的朋友四散而居,鄰居們雖然充滿善意,卻和我一樣老,我還能怎么辦呢?我討厭自己的處境,這當然本可能會更糟,但同時也本可能會更好。不管我喜歡與否,我都不得不雇用這個年輕人了。
“請坐,”我疲憊地說,“你想再來些咖啡嗎?我是真的需要一點。”
“不用了,我馬上走。您確定一切都好嗎?”
“我沒事,”我說。突然我很想一個人待著?!皠e看起來這么擔心,我很好。哦,這是酬金?!蔽覍㈠X遞給他?!懊魈煸缟弦??!?/p>
“老時間?”
“老時間。在此之后或許我短時間內不會再需要你了?!?/p>
他看起來很擔心。“您有我的號碼。如果您改變心意的話,直接打給我就好?!?/p>
他的擔心似乎是真誠的,盡管我已經等不及看他走了,但我還是被感動到?!澳銕土舜竺?,”我努力講出來“明早見?!?/p>
他走后房間似乎異常安靜。我很后悔表現(xiàn)出了軟弱,更難過的是我突然感到如此的無助。我沖了咖啡,慢慢地喝掉。不太適應我習慣性的孤獨。我沒有什么可讀的東西。總有一天書會令你失望,想必那一天還沒有到來?當下的生活狀態(tài)并沒有什么波瀾。我一直知道,在理想情況下,生活狀態(tài)應當是人自己的選擇。如今我的生活中充斥著一個年輕人,無論我愿不愿意,他的好意必須得到報酬。至少這個年輕人是愿意的。并且他看起來很在乎。對于這點我必須心存感激與寬厚。畢竟,我沒有選擇。
我們手挽手走進了維特羅斯超市?!敖唤o我吧,”他說,抽出一臺手推車。我們悠閑地溜達,穿過牛奶、茶、咖啡、橘子、洗衣粉、熏鯖魚片、餅干、雞蛋、面包、一把拖把和一瓶起泡的水。盡管如此,與我在我們周圍看到的情況相比,這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收獲。手推車里堆滿貨物的婦女,顯然有明確的購物目標。她們的購物狀態(tài)宣告著她們是妻子和母親,不可置疑的一家之主。如此奪目的景象,或者說對我而言十分奪目的景象,突顯出我作為一個正常女人的糟糕表現(xiàn)。當我們到達收銀臺時,我想起來這種服務不是每天都有,也毫無必要。當我把買來的東西放進一個袋子里時,我急匆匆又沖出去拿了一品脫牛奶。這樣我就可以一直待到周末了。他把四個袋子放回手推車里,然后站在我旁邊,在我插入銀行卡的時候保護我。“密碼,”收銀員說。我把密碼輸入,早晨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只花了45分鐘。
外面似乎更亮更暖和,云也不多。如今雖還沒有到春天,但不再是冬天了。我呼吸著倫敦的空氣,幾乎以欣賞的姿態(tài)站在人行道上,無憂無慮。當我們到達??巳R斯頓廣場時,我不太愿意回家?!澳M去吧,”他說?!拔襾戆徇@些東西,把門開著就好?!蔽野褯_咖啡的水燒上。當我拿出兩個杯子和碟子時,我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然后轉過身來,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胖女人從我身后走進客廳。
“你知道你的前門是開著的嗎?”她說。
我們盯著對方。
“瑪麗,是你嗎?”
“是的,是我。你怎么樣,貝絲?”
“一定已經過了50多年了,”我驚奇地說。
“你是不是最好把門關上?”
“我在等我的司機?!边@聽起來既正經又有一絲炫耀。我能聽到接近的腳步聲,想知道我能多快趕走他,或者瑪麗,或者他們兩者。從社交角度上來說這是一個挑戰(zhàn),而我卻毫無經驗?!澳阍趥惗刈鍪裁??”我問,“哦,快坐下。我來沖點咖啡?!蔽覒涯钪暗挠媱?,現(xiàn)在被這個我以前熟知的笨重陌生人打亂了,現(xiàn)在她正坐在我平常的椅子上。
“咖啡實在是太好了。我們是來參加追悼會的。亞歷克的老朋友,我敢說是最后一個。我得說你看起來不太壞。至少我認出你了。”她笑著說。
“你是從哪里來的?你以前從沒來過倫敦。至少,你還沒有……”
“皮卡迪利的那座教堂。擠得滿滿當當?!?/p>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這個嘛,有人在等著我們,所以我告訴他在接亞力克之前把我放在這。我們住在羅賓家?!?/p>
羅賓,我記得他,是個外交官。
我們彼此調查著對方。看到她與曾經的反差是件令人不快的事。她顯然對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如果如她所說,我沒有變化。而她已經很糟糕地變成了一個臃腫的老太太,映射著我自己的年齡。
“81歲,”她準確地說。她一直很善于讀懂我的表情?!澳惚任倚∫粴q,如果我沒記錯?!?/p>
“是的。”
“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唉,我必須做到,不是嗎?”我能聽到購物袋被扔到廚房里的聲音。
“介意我給自己沖杯咖啡嗎?”聲音從那邊傳來。
“哦,當然了。你知道所有的東西放在哪兒?!?/p>
瑪麗揚起眉毛。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她會因為我表現(xiàn)得太熱切而責備我。她喝了本該留給克里斯的咖啡,我還不樂意呢。
“你來這兒多久了?”
“才來一晚上,或許一整天,去看孫子。你沒有孫子,是嗎?”
“沒有。我的婚姻非常短暫。”
“你丈夫怎么了?”
“他換工作去了美國,然后再婚,然后死了。”
“然后你就一直住在這里?”
“唔,這很適合我?!?/p>
她投以批判的目光。“很能抓住重點,我想。盡管可以再多充實一點?!?/p>
克里斯走進了房間,臉上掛著他那時刻到位的微笑,手上拿著咖啡杯。
“快坐下。這是一位老朋友,費洛斯夫人??死锼故俏业某鲎廛囁緳C?!边@不是最得體的介紹,他的笑容也變冷了。他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盡管我突然擁擠的房間里的每個人都很清楚,身份可能會成為一個問題?,旣惖拿济廊簧蠐P。她一直很擅長加強或者減弱社交邊界。
“你有朱莉的消息嗎?”我有點絕望地問道。
“沒有??赡芩懒?。她進了修道院,不是嗎?”
“差不多是那樣?!蔽矣浀弥炖蚴俏腋矚g的人,她的甜美,她的幸福 ,她的理想婚姻。她是我所有渴望的樣板,而我的渴望從未實現(xiàn)。他們倆似乎都看不慣??死锼挂环闯B(tài)地躺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忽然間所有話題都結束了。
“那么,我想我最好回去了。你的朋友能送我一程嗎?”
“當然可以。下次來要待久一點?!?/p>
但一切已經今非昔比。“照顧好你自己,貝絲。”我被一個老太婆的擁抱包圍著,身體凹陷進一個模糊的形狀,這是一個屬于它自己的紀念儀式?!八緳C,你準備好了就去伊頓廣場。”
“再見,”我悲傷地說道。我是因為克里斯而悲傷,而不是為了瑪麗。她已經變得非常強勢,不再像我記憶中依然生動年輕時的摯友,她現(xiàn)在對我不那么重要了。她對克里斯的冒犯似乎是我的錯,克里斯被侮辱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在這個小型的階級對立中,我本能地站在他的一邊。
“伊頓廣場?!爆旣惔舐暤刂貜偷?。“我想你應該知道?”
“當然?!彼麤]有把胳膊伸給她?!懊魈炷枰覇幔俊彼钥鋸埖木匆鈫柕??!爸徊贿^我還挺忙。事實上,時間緊迫。”
“我早上會給你打電話的?!蔽艺f?!艾旣?,盡早再來?!?/p>
她在他前面上車時,向我隨意地揮了揮手。當大門關上時,聽起來像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我最直接的失望是我夢境的不可靠,而在彼時它卻顯得如此確切。瑪麗的再次出現(xiàn)僅僅是一種打擾,并一再強調了她卓越的社會成就。毫無疑問,她總結我的處境已經從一個沒有穩(wěn)固的關系,惡化到一個依賴于陌生人仁慈的狀態(tài)。為什么不呢?我忿忿地想。這些朋友們?yōu)槲易鲞^什么,或者說現(xiàn)在愿意為我做什么呢?這個年輕人——他多大了?突然間,想到他剛剛一直緊閉的嘴巴,他顯得更老了,可能30歲,甚至更大。年輕的是他的野心,他的用詞。他突然顯露的陌生感是我對他實際上一無所知的自然表現(xiàn)。我想象著一個沒有關心的成長過程,缺乏母愛。我自己無子女的狀態(tài)現(xiàn)在看來是一個方向性的錯誤,這使我更容易傾向于相信虛假的情感。沒有必要再去仔細驗證了,這從一開始就非常明顯。但是對他來說情況就不一樣了,或許更為極端。一些隱而不表的東西被帶到了表面。這似乎是我的錯,更確切地說是由我的朋友所造成的。我必須補償他,我收拾杯子的時候想。如果這涉及我的額外支出,那就當它是附加費用。我想通過下一次的談話來讓他知道。不能更晚了,沒有他我無法照顧自己,他的出現(xiàn)是有益的,別無其他。我意識到這些是事實。
我無力彌補這個過失,這不是我造成的,但是我對此深感愧疚。我將其放在腦后然后開始將思緒聚焦于瑪麗。當晚我沒有再做夢。我睡得很沉,當我醒來的時候有一種壓抑的感覺,確信我是被容忍而非被喜歡。我所謂的熱情已經表明我在衡量別人的反應方面的無能。我沒理由把這段友誼留在過去,我認為往事幾乎是神圣的,但我還是這樣做了。知道瑪麗也會如此并沒有使我感到寬慰:在某種意義上,一切都沒有改變。但在那天晚上的某一刻,我知道一切都變了。即使我的記憶有了變化,早年的友誼對我來說看起來如此自然,如此確切,但它實際上是轉瞬即逝的,是必然會改變的環(huán)境的產物。我第一次承認,某些友誼依賴于距離,甚至是冷漠,如果一個人不超越看似如此強大的界限的話?,旣惖纳缃蝗嶋H上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她的無禮是顯而易見的。她還記得我們的友誼,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什么安慰。我們對友誼的理解完全不一致,我責備自己當時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她更嚴重的錯誤不是那些保持超然或躋身世俗的改變,或是沒有在這場令我們友誼之船傾覆的風浪中提前給過一點點的暗示。因為年齡已經保留了我們的錯誤并使它不可磨滅。這方面我比瑪麗錯得更多,因為沒有早點將這點看清楚。我再次驚嘆于潛意識的力量,在黑暗中使結論浮現(xiàn),并將單純的不適感轉變成明確的厭惡。我仍然很喜歡她,希望她對我們的重聚沒有太失望,但我知道試圖糾正這一點本身就是錯誤的。無論如何,她都會回到她丈夫和孩子們的世界,而我又一次被關在我那糟糕的地下室里。正如她所觀察到的,那地下室需要新刷一層油漆了。還好我這一天沒有安排,可以不受打擾地閱讀或思考。這或許是因禍得福,因為要安撫克里斯還需要費一番功夫,這是顯而易見的。我提醒自己,盡管他可能不這么認為,但我并不對瑪麗的不禮貌行為負全責。我們沒有再約,我希望過幾天,他會放下這次的不快并回到平常一如既往的輕松幽默中。我會過一段時間再給他打電話,但我必須打給他,因為我?guī)缀醪荒苤竿麜鲃觼砭徍?。我們的安排很寬松,因此這段時間的不聯(lián)絡顯得很自然。他的年輕使他足可以把老太太和她們的習慣拋之腦后,而專注于自己的事情。在他的世界觀中,瑪麗和我比他這個年齡的任何人都不值一提。就目前而言這是肯定的。年輕人的觀念有助于他解決這個窘況,我對此沒有意見。
三天之后我撥通了他的號碼,就好像他指示我去做一樣。沒有人接。實際上,手機似乎處于閑置的狀態(tài),或者只是關機了。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現(xiàn)在是周五,我最好去買一些周末要用的東西。而且今天也是我去理發(fā)店的日子,我不再對這樣的出行胸有成竹了。盡管很短途,但沒有了可靠的陪伴,事實上是沒有了任何陪伴。當電話鈴響,我緩了口氣,幾乎如釋重負。我看了看表;這比他平時的電話要晚,現(xiàn)在已經快十點十五了。我將這看作是他不愿意與我做更深接觸的表現(xiàn)。
“華納小姐?”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伊麗莎白·華納,是我?!?/p>
“我是布萊恩·梅特蘭。”
“梅特蘭先生?銀行的那位?”
“是的??峙掠行┝钊瞬话驳南?。從你現(xiàn)在的賬目中扣除了相當大的一筆錢。你是取了這么多嗎?”
“有多少?”我問,嘴唇發(fā)干。
“700英鎊。當然您的賬戶里還有足夠的余額。但一次性取出這么多是不明智的。你意識到有這么多錢不見嗎?而且在這么短的時間里?!?/p>
“我沒有?!?/p>
“您讓別人看到您的借記卡了嗎?或者您的密碼?”
我記得他站在我旁邊的收銀機旁,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肘下。他的專注。我應該是遺漏了這些。
“謝謝你的電話,梅特蘭先生。沒必要大驚小怪。當然,注銷這張卡吧。也許你可以從我的賬戶轉點錢出去。確切來講,把所有的余額都轉出去吧。”
“我不太建議……”
“我可能會離開一陣子,”我說?!拔耶斎粫嬖V你的。我下星期找個時間來拜訪?!?/p>
不知怎么的,我并不驚訝,也不怎么生氣。事實上,我的主要反應是敬佩。他報復了瑪麗的專橫,在這一點上我受到牽連,他設計了自己的計劃,自己推動它的發(fā)展。如果我有什么感覺,那就是對縱容瑪麗失禮的悔恨。那里有個傷口,我沒有認真對待。我們都被欺騙了,還以為自己不會再重蹈覆轍。
出于好奇,我再次撥通了他的號碼,再一次沒有接通。
從我昏暗的地下室可以看出,外面的天氣正在好轉。天在變亮,我有著強烈的欲望出門,或者遠行。一種奇特的輕松,無疑是對季節(jié)變化的反應,緩解了我做正確事的習慣性焦慮,不逾矩,嚴格遵守規(guī)則。我環(huán)顧公寓,仿佛第一次看到了低矮的天花板,陰暗的角落,看到對面那個彎腰看縱橫字謎的人。我也看到這個地方,以及它所包含的生活,是無法忍受的。我又坐了下來,感受這個地方的氣息,知道如果我不多加小心,這將是我的毀滅。
我可以動身了。事實上,這在我的腦海里已經有一段時間,但只是一個幻想,像是一個更為理智的人會提出的建議?,F(xiàn)在它開始浮現(xiàn)出形狀。不再會有外國旅行了,這是肯定。我人生的那部分已經結束了。但我可以在生命剩下的時間里做一些更有新意的事情。我可以去海邊,在海的風景下,重游那些我父母小時候帶我去度假的小鎮(zhèn)。多塞特,德文郡,甚至肯特。我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個臥室和一個浴室。這將很適合我:我不適合有自己的房子。在沿海城鎮(zhèn)和度假區(qū),有可以提供這種休息場所的寄宿公寓。我受夠了這種永恒的懷舊。我想坐在陽光下,觀察不同的人,依靠我自己的精神來度過余生。這是我的重大發(fā)現(xiàn):純粹的自私是種無限的財富。我笑了。我現(xiàn)在比以前更感激他了。即使不盡如人意,但他也有效地完成了這件事,他給了我一個寶貴的教訓。
我最終出了門,走向被蒼白的陽光點亮的街道。在理發(fā)店,我對蓋比說,“我可能會有段時間見不到你了?!?/p>
“去度假?”她漫不經心地問道。
“是的,你能幫我修剪一下嗎?”
“沒問題?!?/p>
當剪刀在我脖子上爬行時,我意識到即使在這里,我也不會再來了。我付了一筆比平時多的小費,并祝她好運。她像往常一樣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她總是心不在焉的。
在辦公桌上,我用信用卡付賬,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或已經發(fā)生的事情沒有任何迷信的預感。我知道該怪誰,也將自己包括在其中。伴隨著殘留的悲傷,一種全新的自由感出現(xiàn)了。
“克里斯送您回家嗎?”薩麗在收銀臺前問。
“不,今天不?!?/p>
“他還好嗎?只是他可能會有點……”
“他很好,”我說?!笆聦嵣希麕土宋覀€大忙?!?/p>
她看起來很驚訝。我不能告訴她他恢復了我的自由。她不會相信我的,我也不會,但當我走到陽光明媚的街道上時,我知道這是真的。季節(jié)已經改變了。通過某種神秘的方式,我也改變了。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