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蘊 孫道功

網(wǎng)絡流行語的傳播，一方面滿足了表達的需求，另一方面又在悄然影響語言本身。以最近大熱的“我太難了”為例，其依托網(wǎng)絡媒體、表情包文化的傳播，逐步成為大眾的口頭禪，也在逐漸更新“太難”的說明對象。其走紅，不僅擴大了“太難”的修飾范圍，還推動了其詞匯化的進程。

一、“太難”的基本用法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 版）中對“難”的解釋為：（1）形容詞，表示“ 做起來費事的;不容易（與‘ 易相對）”，如“ 難辦”“ 難寫”。（2）動詞，表示“使感到困難”，如“難住了”。（3）用在動詞前，表示使人不滿意的性質在哪方面，不好，如“難聽”“難看”。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太難”做謂語時，其主語一般是做某件事的行為，如“做奧數(shù)題”，或者事情本身，如“奧數(shù)題”。直接以人或人稱代詞做主語的情況很罕見，檢索BCC 語料庫（北京語言大學語料庫），也只發(fā)現(xiàn)了5例。“我太難了”有2例：

（1）我真的覺得我太難了。（微博）

（2）“是，但不適合我，像祝志新與鄭博文一樣，他也不適合我?！弊骒畴p手掩著臉。沈培不敢發(fā)表意見，給她一杯白蘭地?！拔姨y了，沈培?！薄白骒常降子惺裁床粚?？”“我跟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保ㄒ嗍妗懂愢l(xiāng)人》）

例（1）是抒發(fā)疼痛而不得不堅持的感受，例（2）是講述感情抉擇的痛苦。由此可見，“太難了”的主語是人稱代詞“我”的情況罕見，且基本出自口語?！拔姨y了”表示的或是身體上的疼痛，或是內心的煎熬，所表達的情感都很痛苦。而“你太難了”有3 例，均來自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對話，表達對聽話人的遭遇的同情與嘆息。

與“難”意思相近的“不容易”這一短語，以人稱代詞做主語的數(shù)量多于“難”。其中，“我太不容易了”有13句，均來自微博?！八蝗菀琢恕庇?句，來自報紙上的人物話語?！澳闾蝗菀琢恕庇?1句，其中1 句來自報紙上的人物話語，1句來自小說中的人物話語，其余9句均來自微博。這一表達主要分兩種感情狀態(tài)：一是苦盡甘來后，對過往經(jīng)歷的敘述，更多是說明成功的來之不易，突出自身的付出與努力;二是對遭遇的調侃、同情與嘆息。

由此可見，“太難”和“太不容易”在以人稱代詞為主語的句子中語義部分重合，并不完全相等。一致的是，二者都只出現(xiàn)在口語中。具體表達含義如圖1所示。

二、“我太難了”的衍生機制

“我太難了”的形成是省略的結果[1]，衍生機制可能有兩個：一是“對我來說，做某事太難了”，為了凸顯感知主體“我”，省略了作為主語的“做某事”，而將“我”放在主語位置上，放在特定語境中，著重突出的是主體內心感受，而不是事情本身。在這種情況下，比較特殊的是“生活太難了”這類表達，“生活”是“我”的一部分，用“歸屬方”替換“歸屬方+事物”這一結構，同樣達到凸顯主體感受的作用。這是“我太難了”最基本的衍生途徑。二是“我太難做了”這類表達，省略了“難”修飾的動詞，說明強調的不是行為本身，而是主體所處狀態(tài)對主體內心造成的影響。此路徑下只有少部分可以衍生。

三、“太難”的發(fā)展與變化

基于該結構本身分析發(fā)現(xiàn)，一方面，“我太難了”中的形容詞“難”不可以直接修飾人稱代詞做謂語構成“我難了”;另一方面，在這一結構中，修飾“難”的程度副詞“太”十分固定，未出現(xiàn)“我很難了”等說法，二者之間也不能插入其他成分?！?太難”所表達的含義也不是二者簡單的疊加，而是衍生出了新的含義和用法，表現(xiàn)出詞匯化的傾向[2]：“太難”修飾事件或做某件事的行為時突出的是[+行為][+超出][+現(xiàn)有][+能力/要求]，“太難”可能是原因也可能是結果，而在“我太難了”中的“太難”隱去原來的語義特征，將其作為觸發(fā)的條件，突出[+情感][+消極][+結果]。

（3）a. 科目二沒通過，我太難了。

b. 科目二（對我來說）太難了，我沒通過。

（4）a. 沒錢還花唄，我太難了。

b. 沒錢，還花唄（對我來說）太難了。

（5）a. 兩個好朋友吵架，我太難了。

b. 兩個好朋友吵架，我太難做了。

從兩種衍生機制分別進行分析，第一條路徑以句（3）（4）為例進行分析：在“我太難了”被廣泛使用之前，我們常見的表達是（3b）（4b），“科目二”超出“我”的現(xiàn)有能力范圍導致“沒通過”的結果;“沒錢”導致“還花唄”超出“我”的現(xiàn)有能力范圍，此時的“太難”的語義特征就是[+超出][+現(xiàn)有][+能力]。在“我太難了”被廣泛使用后，產生了（3a）（4a）的表達方式，此時，“科目二沒通過”“沒錢還花唄”是一個事件的結果，也是觸發(fā)“我太難了”的原因，這里的“太難”突出的是由于“科目二沒通過”和“沒錢還花唄”而產生懷疑自身、生活不易的消極情感。第二條路徑以句（5）為例進行分析：（5b）所表達的是“兩個好朋友吵架”這一事實導致超出“我”現(xiàn)有的調解能力范圍，“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做，突出的是行為;（5a）則突出的是“兩個好朋友吵架”導致“我”內心的矛盾，突出的是感情。

從傳播途徑來看，隨著網(wǎng)絡紅人的視頻“我太難了，最近我壓力很大”的走紅，“我太難了”也逐漸成為不少人的口頭禪，用來感慨生活不易。加之表情包文化對“我太難了”的傳播，使得這句口頭禪的使用范圍越來越廣泛。特定人群的使用又使得“我太難了”進一步發(fā)展，粉絲用“我太難了”來假設偶像在活動或生活中的心聲，更多了一層喜愛、可愛的含義;媒體報刊針對一些工作過程中的困難，用“我太難了”一方面表示工作的不易，另一方面更多的是尋求公眾的理解與支持;還對自己日常生活中難以解決的矛盾、做的錯誤決定導致的不利現(xiàn)狀的調侃與無奈;另有借“我太難了”表面講述矛盾或抉擇困難的現(xiàn)狀，實則隱含開心、炫耀的心情?！拔姨y了”含義的變化脈絡如圖2所示。

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 我太難了”已經(jīng)衍生出“ 對個人遭遇的調侃”這一含義，逐漸擠壓“我太不容易了”表達這一含義的空間，后來居上，且其中的[+ 消極]意味逐漸減輕。這一變化也使得“我太難了”不適用于場合正式、語氣嚴肅、情感沉重的情況。

（6）“ 我太難辦了，奧尼爾小姐。倘若你不是近親的話，我們就把寶貴的時間白白浪費了。”那彬彬有禮的同情變得不耐煩了。（考琳·麥卡洛《荊棘鳥》）

例（6）中“ 我太難辦了”若單獨出現(xiàn)，表示為“ 我太難了”并沒有大的偏差。但是在這一語境下，說話者語氣嚴肅，若是改“ 我太難辦了”為“我太難了”，則會多了調侃的意味，使語氣的嚴肅程度減輕，對人物的塑造出現(xiàn)偏差。媒體報刊使用“ 我太難了”含有拉近與讀者之間距離的意圖，若要保持雙方的距離，表現(xiàn)出權威性，則不會使用這樣的表達。

“ 我太難了”的產生，是說話人要突出個人情感態(tài)度訴求而對語言進行簡省的結果，其含義由陳述事情超出個人現(xiàn)狀和能力的范圍，到表達對個人遭遇的調侃，成為“ 喪文化”的體現(xiàn)。其走紅不僅擴大了“太難”的修飾范圍，還推動了其詞匯化的進程。由此可見，網(wǎng)絡流行語不僅改變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表達方式，對語言本身也產生了影響。它的產生往往是由于說話人的個人需求，而其能生存的土壤，一方面是遵循“適者生存”的規(guī)則，網(wǎng)絡媒體和表情包文化的推動;另一方面則是得益于中華文化的包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