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文字白話的問題,沒有什么多爭執(zhí);文字的本身,沒有什么大罪?,F(xiàn)在要攻擊的,是那些將文字作玩物的罪人,卻不可牽連到文字本身來。正和墨子“不受盜,非不愛人也”那句話相同。有些不分皂白的,見說不愛盜,他就連人也不愛了。這同“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的一類了。文字兩字,在古來沒有什么大區(qū)別?,F(xiàn)在用通行的解釋,文算成篇的,字算單體的。關(guān)于文的:
一、體無駢散。駢散分體是文的弊。古人偶有韻語,皆出自然。后世習(xí)于紛華,文亦浮靡,才有駢體。大都“徇物忘身,勾心斗角”,本無價值。于是有人破駢句成單句,號為散文。但是不知求新,一味復(fù)古,故有模仿六經(jīng),步趨諸子的文人?;蚝迷幃悾蛑鹂帐?。道定一尊,人難異說。文也就弊極了。
二、用無古今。文本是代言語,達(dá)意思的。古今中外論文字用途,不出六字。至于習(xí)慣風(fēng)俗不同,造句用字也就不同。說到真用處,不能因時有今古,文也就有區(qū)別。
三、境有虛實。文人用心的地方有虛有實。因為理想同實事是不能不并行,實與虛不能分優(yōu)劣,恰如一張紙的兩面,鄰居的東西。如何我們可以論優(yōu)劣?
四、意有深淺。情深的不是普通話可以表出;理真的不是平常文可以寫出;事繁的不是簡單語可以敘出;凡此皆功夫深淺的問題,亦不是故為深奧。
五、法有工拙。文作得工不必就深,作得拙不必就淺。但是有深意作得不工,和無深意作得工,一樣不好。所以初學(xué)作文的人,一定要教他作法。如何才能作得工?如何才能省字省力,并且有趣味?這其中豈是沒有定法的?
六、言有真假。記實事、說真理、言至情,都是真文。無病而呻、不歡而笑、口是心非,以及諛墓頌恩應(yīng)酬的文,都是假文。真的雖古猶今,假的雖古當(dāng)廢。
——劉永濟(jì)《對于改良文字的意見》
(選自劉永濟(jì)《文學(xué)論默識錄》,中華書局2010年出版;原載1920年《太平洋》第2卷第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