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愛華 薛金生
與其他同時期的文人相比,郭沫若是一個慣于仰望星空的人。且不說他的詩文集就命名為《星空》,他還有一篇長達4.5萬字的天文歷法長文《釋支干》,讓世人驚嘆。甚至他那篇飛奔、狂叫、爆炸式的新體詩《天狗》:我是一條天狗啊/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我便是我了……至今還在我們的耳邊燃燒?!短焐系慕质小吠瑯邮亲髡咴谶h離喧囂的安靜之處,寫下的又一篇馳騁想象、眺望星空的作品。
此詩寫于1921年。作為新詩的代表作之一,《天上的街市》很早就被收入語文教材,伴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成為閃耀在大家心中的一盞明燈,溫暖而美好。長期以來,這首詩歌隨著語文教材選文的屢次變動,曾經(jīng)多次在剔除和選入中沉浮。2017 年秋季發(fā)行的統(tǒng)編教材又打撈起這顆被2013年人教版遺落四年的珍珠,重新編入初中七年級語文課本,再度引發(fā)人們對經(jīng)典的深度思考。這首詩究竟寫了什么?怎么寫的?有什么深刻的內(nèi)涵及獨特的魅力?因為詩歌不長,現(xiàn)呈現(xiàn)如下:
天上的街市
遠遠的/街燈/明了,
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
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
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你看,/那淺淺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寬廣。
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
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閑游。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
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一、天街:地上美好家庭生活的幻影
《天上的街市》整首詩不長,卻鮮明地構(gòu)建了兩個對應的世界:地上世界—天上世界。詩中的意象、詩中出現(xiàn)的四個人物及象征也分別與呈現(xiàn)出來的兩個世界相對應:地上的街燈—天上的明星;我、你—牛郎、織女;現(xiàn)實—幻影。列表如下:
教師教學用書對這首詩歌的解釋大致是:《天上的街市》是郭沫若早期創(chuàng)作的新詩。當時,五四革命的怒潮已經(jīng)消退,新的革命高潮尚未到來。面對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和沉重的民族苦難,許多知識分子陷入苦悶彷徨之中。詩人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感受到一種幻滅的悲哀,他向往的和平潔凈的美,不知道怎樣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1]聯(lián)系全詩,我們不難得出結(jié)論,天上的街市是作者仰望星空,借傳說中的牛郎織女提著燈籠悠閑散步、逛街購物來虛構(gòu)的一個生活烏托邦,是地上男女相親相愛、和平美好的幻影。
對天上虛幻世界的贊美,是對當時現(xiàn)實世界的否定。理解這個并不困難。讓我們真正感興趣的是,作者是怎么寫的呢?在學理上是如何達到的?這涉及本詩的“篇性”[2],即它最為獨特的地方——說服體背后的雙瞳敘述。
二、說服體:以說服“你”為目的
郭沫若作為創(chuàng)造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曾經(jīng)對當時剛剛興起的新詩提出過幾點重要的寫作原則:真實、真切、真話、自然、創(chuàng)造、嚴密、含蓄。以上要求,顯然是以舊體詩為參照、針對新興的現(xiàn)代白話詩歌提出來的,涉及新詩創(chuàng)作的情感、語言、語氣、結(jié)構(gòu)、風格、體式等多個方面。郭沫若的這首詩歌,就身體力行地體現(xiàn)著新詩以上諸方面的要求。整首詩由遠遠的街燈寫起,把人的視野漸次拉寬,直到天邊的夜空,很自然貼切地與閃爍的明星聯(lián)系起來。由街燈到街市,由街市到珍奇,由珍奇到牛郎織女,由牛郎織女到天河,由天河到可以騎著牛兒自由來往,由自由來往到提著燈籠閑走……從地上到天上,從現(xiàn)實到幻境,二者沒有任何隔閡,沒有任何突兀,非常自然地實現(xiàn)了詩意融合。本詩由四個自然段落構(gòu)成,由街燈—明星、明星—街燈在第一自然段實現(xiàn)聯(lián)想的無縫銜接后,作者開始張開想象的翅膀,起飛、前行、微轉(zhuǎn)、回攏,順利地完成了詩歌起—承—轉(zhuǎn)—合的環(huán)狀圓合。整首詩娓娓道來、自然親切,既明白如話又含蓄蘊藉。
如果詩歌里面只有第一人稱“我”,那就極有可能在一不留神的情況下掉進自言自語的陷阱里。這首詩歌很好地避開了這一雷區(qū),巧妙地采用了對話形式。不僅有“我”,還有一個與“我”對話的對象——“你”。不只是勸說,勸說的力量不夠。而是說服,且志在說服那個站在“我”對面的“你”。
“我想……”“你看……”“我想……”“不信,/請看……”“我想”,是說給“你”聽的。如果“你”不信,那么“你看”!言之鑿鑿,讓對方的“你”不容置疑、不容分辯。甚至為了讓自己的說法更為可信,作者沒有戛然而止,“我”沒有在牛郎織女“騎著牛兒來往”的畫面處定格,而是再一次讓想象順延,往下滑走,又來了一個“我想……”,并且“定然”。如果你“不信”的話,“請看……,是……”,口氣爛漫卻又在勸說中十足地肯定。
中國古代文學史早在先秦時期就有一種文學樣式,類似有問有答,我們姑且叫作“問答”體。如《詩經(jīng)·雞鳴》中夫妻的一問一答,如屈原的《天問》等。這首詩像,但不完全是。雖然詩中有“我”有“你”,但兩人并沒有構(gòu)成對話,而是“我說你聽”式,且志在必得,不給對方留下任何辨析的機會。
為什么必須說服對方呢?這恐怕與天上的兩個人物有關(guān)。郭沫若慣于在詩作中修改神話,“與神話的元形態(tài)形成鮮明的對比”[3]。牛郎織女本來是傳說中一對相愛的青年男女,因為王母娘娘的阻攔,最后被深不可測的天河隔開,兩人只能隔河相望,一年只能相見一次。這明明是悲劇,而在這首詩里,作者卻反彈琵琶、反悲為喜,認定兩人雖有天河相隔,但天河是淺的,是不甚寬廣的。二人可以騎著牛兒自由自在地閑走,可以提著燈籠逛街購物,可以買到世間見不到的珍奇。這些美好的生活畫面與約定俗成的民間傳說截然相反。怎么可能!“你”肯定是不信的!為了讓“你”信,“我”連用了五個“定”——“定然”“定然”“定然”“定”“定然”,讓“你”無可辯駁。
三、孩童與成人:說服體背后的雙瞳敘述
與郭沫若其他詩歌如《天狗》等激烈狂躁的寫作風格不同,這首詩歌異常安靜,就像蒼茫夜空下一曲簡單而純粹的小夜曲,鋪滿了漫天的星光。又因為牛郎織女白描般的人物構(gòu)成及日用家常如燈籠、牛兒等的參與,所以愈發(fā)顯得恬淡而美好。
細品整首詩歌的語言,全詩充滿了童趣,這與作者采用的兒童視角及兒童口吻有關(guān)。兒童是慣于聯(lián)想和想象的,與成人相比,兒童對回歸家庭之愛的本能更為強烈。因此,本詩在恬淡中蘊含著新奇,新奇又被融化在無盡的恬淡之中。如同無盡夜空閃過的一顆流星,雖然意猶未盡,但最后都在天地靜好中歸于大化和無形。
兒童時期是一個真實與想象難以分辨的特殊時期。兒童不僅日常思維想象化,還往往天真而執(zhí)著地對自己的想象充滿確定,并振振有詞、一廂情愿地將自己的感覺強加給別人。此詩亦然。只是在這首詩里,在兒童天真爛漫的視角背后,還隱藏著一雙飽經(jīng)滄桑、懷疑憂郁的成人之眼。
弗洛姆曾經(jīng)說過一句非常經(jīng)典的話:文學即做夢。或表達焦慮,或表達希望。識遍人間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成人,誰會平白無故地寫詩呢?除非欣喜若狂一吐為快,或郁悶悲憤一澆胸中塊壘。郭沫若在寫成此詩不久的一段時間里,曾經(jīng)三次往返于日本和中國,苦尋救國救民之路。但到底有沒有路?路在何方?答案就像失卻星星的無邊夜空,是那么縹緲和虛幻。
無獨有偶。同時期的魯迅,于《天上的街市》創(chuàng)作的同一年寫下了《故鄉(xiāng)》,三年后又寫了《祝福》。那個離開故鄉(xiāng)尋找光明之路的“我”,二十年后再次回到故鄉(xiāng),滿目所及都是蕭瑟頹敗的景象,以及楊二嫂、閏土那些蛻變到幾乎沒有任何希望的故人,不得不再次落寞悲哀地離開故鄉(xiāng)?!蹲8!分心莻€到處支吾閃躲的“我”,更是作者內(nèi)心真實的寫照:看不到路,也沒有人給指路。再加上知識分子自身的缺陷,使得砸碎了鐵房子的年輕人置身于人群中竟無所適從——“荷戟獨彷徨”。這是當時包括郭沫若、魯迅等在內(nèi)的一代有志之士的普遍寫照。
天真爛漫、快樂幸福是兒童之“瞳”。痛苦絕望,才是兒童視角表象背后的成人之“眼”。因此,“你看”“定然”“定然”“定然”“定”“定然”,這些兒童話語肯定的背后潛藏著的是成人心靈理性上的否定——不定!不定!不定!不定!不定!肯定五次,否定五次??隙ㄔ蕉?,否定越多。詩歌呈現(xiàn)出兩套話語系統(tǒng):承載歡快情緒的兒童話語系統(tǒng)和它背后潛藏著的深沉、遲疑、否定的成人話語系統(tǒng)。
有學者曾經(jīng)指責《天上的街市》帶來的消極影響:“本詩給人們繪制了一個虛妄縹緲的冥想天國,完全不能鼓舞人們與現(xiàn)實抗爭,結(jié)果只能招致人們遠離火熱斗爭,遁隱于人類遠古的洪荒?!盵4]聯(lián)系當時的實際情況,我們認為:《天上的街市》之所以未能寫出鼓舞人們與現(xiàn)實抗爭的斗志,不是作者故意使然,而是在當時黑夜如磐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中,作者那代人確實看不到出路,這是他們困惑、惆悵、迷茫、痛苦的真實寫照。
在此詩的課堂教學中,教師多生硬地插入黑暗的政治現(xiàn)實,來完成本篇從詩意幻想到作者悲觀絕望的斷崖式情感串聯(lián),讓學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說服體背后的雙瞳敘述是本詩貌簡實繁的秘密,也使兒童之目與成人之眼兩套南轅北轍的話語系統(tǒng)的成功合體在學理上成為可能,并獲得沉沉的理解與“同情”。同時,此詩也為當時新詩的創(chuàng)作在藝術(shù)技巧上提供了典范,值得我們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