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初紅 何賜仁
摘要:張岱小品文《湖心亭看雪》文簡情長,如一幅水墨畫,讀之情韻遠長,秘訣就是留白。該文的留白美,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敘事語言中的留白,二是所繪畫面的留白,三是所繪之“我”像的留白。文中所述人事是實,背后潛藏的意韻是虛,作者僅用只言片語,便將讀者引入想象之門,由實入虛,故能如此情韻悠長,令讀者回味無窮。
關(guān)鍵詞:《湖心亭看雪》;留白;情韻
明亡后,為躲避清兵的搜捕,張岱這位曾經(jīng)的紈绔子弟被迫舍棄故園,避跡深山,過著四處逃躲,常至斷炊的生活。正是在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條件下,張岱寫出了《陶庵夢憶》這樣的散文杰作,《湖心亭看雪》便是其中的名篇之一。
《湖心亭看雪》全文僅一百五十多字,卻如一幅水墨畫,情韻遠長,讀之回味無窮。全文如下: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p>
該文為何能如此文簡情長?秘訣就是留白。
關(guān)于留白,一般認為,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留出恰到好處的空白,交由觀者的想象去填充,從而達成一種虛實相生的意境,謂之留白。畫家潘天壽曾說:“中國畫的布置有虛有實,……虛者空也,就是畫幅上的空白,空白搞不好,實處也搞不好,空白搞得好實處就能好,所以中國畫對虛實問題十分重視?!盵1]《湖心亭看雪》中的留白美,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敘事語言中的留白
這兩段文字語言之簡略自不必贅言,而簡略的語言背后,留出了大量供讀者想象的空間。如開篇“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一語,初看并無特別之處,結(jié)合寫作背景,細讀之下卻會發(fā)現(xiàn)其中含義深遠:寫作此文時,專制獨裁的清王朝已建立多年,作者開篇便是前朝號,頗有不畏當朝之威之感,何也?從作者的生平一探究便會發(fā)現(xiàn):張岱作為出身官宦世家的明朝貴族,此時已淪為了避居浙江剡溪山中的前朝遺老,只能緬懷往昔風月繁華,追憶前塵影事。西湖是江南繁華之地的代表,崇禎是明朝最后一個皇帝朱由檢的年號,“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便給人物似人非,滿腹滄桑之感,這句開篇看似史家簡略之筆法,其間實則滿含作者亡國之痛、鄉(xiāng)情之思以及對過去似錦生活的懷念。
《湖心亭看雪》不僅在大背景的交代中設(shè)置了留白,小環(huán)境的描寫亦是如此。描寫小環(huán)境時,作者僅一句“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就完結(jié)。偌大一個西湖,白茫茫一片,寂寥無聲,空曠的天地之間還有何物何景何事,留待讀者去想象發(fā)掘。
交代更定之后看雪的過程,雖只是寥寥數(shù)語,將昔日生活中的情趣與懷念寫得含而不露:“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在經(jīng)濟凋敝的明末和清初,一般人家,沒有毳衣爐火可擁,更不會有嚴寒之時特別是半夜前往西湖看雪的情趣。簡略的幾句話,隱含著作者對昔日繁華生活的追戀。而“獨往湖心亭看雪”一句,則令人聯(lián)想起柳宗元《江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聯(lián),“獨往湖心亭看雪”與“獨釣寒江雪”俱是雅興,更是作者堅守冰雪之操的獨白,不同的是,張岱此時已是前朝遺老,所以張岱語中還含有不與當朝文士同流之志。
后文敘喝酒之事時的幾句補敘“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也是留白。前一句“問其姓氏”,后面按理應答姓甚名誰才合常理,但后面卻接一句“是金陵人”,明顯是答非所問,這是留白一;回答“是金陵人”已屬有點“多余”,作者卻還要加一句“客此”,這不是令人奇怪嗎?這是留白二;但細加分析便會發(fā)現(xiàn):金陵原為明朝故都,亭上人是客,作者亦是客,同為客,此情此景,姓甚名誰有什么重要呢?亭上人客居他鄉(xiāng),作者客居他朝,留戀故國或故園之情,都無法明言,只能將留戀之思深藏字里行間。
《湖心亭看雪》中的語言,只言片語中多暗含作者不便明言之事,成為留白,讀者需結(jié)合背景,方能明了其實際含義。其語以簡略為基,以對故國與昔日生活的追懷為留白,不加贅言,含而不露,虛實間雜,意在言外,如飲淡茶,需細細品味方知其味。
二、所繪畫面的留白
所謂繪畫的留白,指的是文中西湖雪景的描寫。
如上文所析,“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一語描繪了一個空曠寂寥的環(huán)境,“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則描繪了一幅絕美的西湖雪景圖。
“人鳥聲俱絕”這個空曠寂寥的環(huán)境可擬作一張空白的宣紙。在這張宣紙上,“霧凇沆碭”:水汽升騰,冰花晶瑩剔透;“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天、云、水三者在雪的擁裹下,已是白茫茫一片,渾然難辨。能看見的,只有湖上的影子:一痕長堤,一點湖心亭,一芥小舟,兩三粒人在舟中。痕、點、芥、粒這幾個量詞用得可謂出神入化。西湖的長堤在雪的覆蓋下,只露“一痕”,讓人想起水墨畫的線條;湖心亭此時則成了水墨畫中的一個點;“芥”在文中意指芥菜之種,細小如豆,極言扁舟之小,在空曠寂寥中劃向湖心亭;相對應的是,作者用粒形容人,使人聯(lián)想到一粒粒的芥菜仔兒,一個“?!弊謱⑷藢懗梢粋€個小點,不言小而人自小。
沆碭的霧凇是這幅水墨畫的背景,遠近皆有。一痕長堤,一點湖心亭,一芥小舟,兩三粒人構(gòu)成了這幅水墨畫的核心元素,也可以說是這篇如詩一般文章的核心意象。白茫茫一片渾然難辨的天、云、水,都成了這幅水墨畫的留白。張岱寥寥幾筆,就用文字“繪”就了一幅水墨畫。
蘇軾在《赤壁賦》中所云:“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在天地之間,如滄海一粟般渺小,由此,人也融進了天地間,成為了天地的一份子。這幅水墨畫也就有了“畫眼”,達到了一種虛實相生、天人合一的境界。如果畫中缺了舟中的兩三粒人,整幅畫便成了空景靜物,沒了生機。如何達成此種境界?痕、點、芥、粒這幾個量詞所刻畫的長堤、湖心亭、小舟、人是實,白茫茫一片的天、云、水所構(gòu)成的大片留白為虛,兩者一起達成了虛實相生、天人合一的境界。
三、所繪之“我”像的留白
所繪之“我”像的留白,是指作者用簡潔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的自我形象。這種形象,初讀感覺只具輪廓,細思則會發(fā)現(xiàn)與魏晉風度相類。
《湖心亭看雪》中所敘飲酒之事,短短幾句話,就留下了大量的空白,足供讀者對“我”像品味細思。
敘寫飲酒之事時,作者用“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一語將亭上人事交代清楚?!耙娪?,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笨腿死拔摇焙染?,“我”竟一聲不吭,此怪事一也;“強飲三大白”后,又是一言不發(fā),揮手作別,此怪事二也。行如此怪事之人,與《世說新語》中“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魏晉人士王子猷豈不相像,王子猷那種率性放任,行止不受世俗約束的魏晉風度便浮現(xiàn)于讀者眼前,讓人回味不絕?!坝鄰婏嬋蟀锥鴦e。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敝械摹皬姟弊郑矊⒆髡叩穆收?zhèn)€性顯露無遺,其間亦深藏故國之思,上文已述,不再贅述?!澳f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一語后,文章便戛然而止,讀者意猶未盡。此句與“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相對應。相公與亭上之人誰更癡?文中不言明,留白與讀者回味。亭上人與相公皆癡人,癡在率性任真的個性;而作者,還有一癡:不與當政者同流的操守。舟子的喃喃自語,自作者筆下寫出來,猶如舟行過后的波紋,一圈一圈晃開去,回味無盡。
《湖心亭看雪》一文,能文簡情長,美之極致,與其間的大量留白密不可分。對文中人事,作者刻意簡述,不作細寫,為的是給讀者設(shè)置留白,留下想象空間。文中所述人事是實,背后潛藏的意韻是虛,作者僅用只言片語,就將讀者引入想象之門,由實入虛,故能如此情韻悠長,令讀者回味無窮。
參考文獻:
[1]金艷:《藝術(shù)作品中的留白之美》,《文藝評論》2013年第1期。
(作者單位:江西省贛州市教學研究室;江西省贛州市崇義縣橫水中學)
[責編張應中]